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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满阳台

2019-05-27杨逸

延河 2019年5期
关键词:篱笆阳台

杨逸

这个小区在这座北方城市的版图上,出现得很快。

这里原来是一家工厂的院子和厂房,可附近大多数人们,都不知道它从前是生产什么的。它停产太久了,院子里搬不走的设备早都生了红褐色的铁锈。这些铁锈无声无息地被日晒雨淋到2010年,市里最有实力、口碑最好的那家房地产公司,开始把推土机、老吊车陆续开进了院子。据说,这家公司早几年就买去了这块地,没花多少钱。还听人们议论,这次这个公司盖这十六栋楼,可是能大大地赚上一笔。囤的地很便宜,盖好的房子却不便宜,而且还必须全现全额购买——一次性付清房款,贷款的,对不起,不卖。

这么牛的态度,结果怎么样?没打广告,甚至没正式开盘,除了犄角旮旯的个别几户,其他房子一经预售,便一抢而空了。

“这事儿挺有意思。”刚和老婆交完全额房款的老鞠,跟售楼处那个瘦长脸的小温说着。

“根本不奇怪,我们老总意料中的事。你想想,我们在市里开发了这么多小区,一个赛一个的好,就冲这信誉,还能愁卖?哪像那些外来的开发商,挂羊头卖狗肉,那房子谁敢住啊?”小温说起话来一点也不温,眼珠不时上瞟,显得眼白过于富裕,法令纹在拼命往下拽那张瘦长的脸。

“那是那是。不过说真的,能一次性交齐几十万房款的,毕竟不多吧?”老鞠一脸笑容可掬,问完这句话,一双眼睛里便全是渴望得到肯定回答的期待。

“不多?就怕抢不到还差不多!你那套面积多大?九十平啊?那才几十万!算个啥呀?我这里就有好几份,一次买两套、三套的都有。呵,几十万,呵!”小温都有些不知道该从嗓子还是该从鼻子里把这个不屑的“呵”字弄出来更有效果了。

老鞠碰了一鼻子灰。他是个狱警,刚退休。老婆是公交公司的工人,前年退休的。两口子苦苦攒了一辈子,又盯着这个地盘盯了好几年,总算全额付款买了套新房子,以为自己也可以算作这城市的富裕一族——最起码也是中产阶级里面的一员了,没想到,在小温这里就被噼里啪啦地否决了。

清明一过,打地基的声音就振奋人心地响了起来。老鞠住在单位早些年分给他的家属楼,很旧的老楼,四十五点一四平方米。他在房子的所有窗户上都贴上了卖房信息,他和老婆商量好了,卖了这个房子的钱,装修新房是够了。余下的,就是他们两口子的养老钱。他们没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已经出嫁了。老房子离正在打地基的新房子距离不到三百米,他每天早上不到五点就把窗户打开,专等着五点钟准时响起的“砰!砰!”下桩声。那声音真好听,砰完之后还有“噗!噗”的余音,就像气压在一点点消化刚才的用力过猛一样。

老鞠两口子天天去工地。最先打地基的是小区最外围那几栋高层,他买的五号楼,因为在地下车库的上面,所以现在就是个一天比一天深的大土坑。

“老鞠你说,咱家地底下就是车库,这么大的坑,那能安全吗?”老鞠的老婆一脸担忧。

“你懂什么呀?越是地下车库上面的楼,就越结实,明明是多层,却跟高层那样,用的框架结构你懂吗?我不跟你说了,啥也不懂!”

“我不懂,就你懂!”

“我跟你说啊,你看咱家的那个位置,左右前后都不挡,多好啊!真是,不懂!”

七月份,五号楼开始盖了。老鞠戴着安全帽,拿着把卷尺,天天晚上去工地量他位于最东面一楼的房子,歪不歪,是不是足尺。工头一开始黑着脸撵他走,后来老鞠给了他几包烟,好歹还算处了个半熟。楼刚封顶,工头告诉他,明天就要铺地热了。老鞠激动得眼睛都要冒汗似的,第二天就拿着一条长白参,扮成民工的样子等在未来的自己屋子里。地热就是从他家开始铺起的,那条长白参也果然起到了预期的作用,老鞠家的地热比别人家多盘出好几圈儿,安地热的人提醒他:“要是热得受不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那哪能!老弟,大哥感谢你还来不及呢!”老鞠一直围前围后地笑着,哈着腰帮着绕管子。

“老弟,你后天再来浇我这屋的水泥,一定是后天!”

次日,老鞠一大早就扛着他早就买好的质量最好的那一大捆塑料水管子,一寸一寸地紧贴地热管绑好,累得大汗淋漓。铺地热的工头问他:“大哥,你这是?”

“我的发明,用地热水加热自来水,这样洗碗洗手的水温度就足够了,足够了。”

“哦,敢情是这么回事!我说大哥,你倒是真会过,这可省电费了啊!”

“哎哎,还不得感谢老弟你。”

新房子就在每天扮成民工模样的老鞠的监理和参与下,当年十一月完了工。十二月,老鞠如期拿到了新房的门钥匙。他琢磨,不用再晾几个月房子再装修,应该马上就装。一来自己半年后就要给买自己老房子的那家倒地方,二来装修好之后还要通风放味儿,那个阶段的时间稍长为好。整个冬天,老鞠真是冬练三九,一心扑在房子的装修上,小到一根墙角线他都要到家居市场亲力亲为。汗水没有白洒,才三个月,老鞠的新房就全部装修好了。

六月份,小区的花次第开了,各种树也都鲜绿了起来。老鞠和老婆一起买来斧子、大勺、一袋大米和鞭炮,兴高采烈地搬了家。老房子里需要搬过来的东西,他们两口子早就在每晚天黑后,陆陆续续搬过来了,搬家那天就是找个吉日良辰,做些吉利的样子。

老鞠以前话特别少,整天在监狱的大墙里,有时候带队出去当监工,不管去扒树皮还是修路,带的都是犯人的队,往那一杵,盯着就行,根本不用说话。他老婆以前总抱怨他不会说话,还说他长了一张死人脸,一年到头,那张脸都是一个表情。自打买了这个新房子,尤其是搬进新家,老鞠真像变了个人。

他总是跟邻居打招呼,只要这个小区里的人,但凡路过他小院的,不管是驻足看他翻地,还是跟他打听点装修的事,或者向他要个泥瓦匠或木工师傅的电话,他都笑呵呵地有求必应。他是最早搬进小区的住户之一,后来陆续装修的那些家,只要以他的屋里或院子为参照,都会让他心里萌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自豪感。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感到一种核心人物的重要,这让他心情愉快,原来当头头的感觉这么好。心情一好,自然就更愿意有问必答,见到哪个邻居都像見到亲人那么高兴。

不出半年,小区里前后几栋多层的住户,老鞠几乎都熟了。尤其是一楼带花园的各家,他们经常交流翻地、种菜、施肥、除鼠的经验,那些人一口一个老鞠大哥的叫着,有个大事小情的,还主动站在他院子篱笆外面,跟他叨念。每天吃过晚饭,小区里那些腰间挂着播放机走圈儿的老大娘们以外,还会出现一个中老年男子走圈儿团队,为首的就是老鞠。

老鞠的团队总是边走圈儿,边交流着各种信息。

“你说现在外面的饭店谁还敢吃?地沟油那东西真丧良心哪!”

“人家开饭店的可不觉得丧良心——你说,公款消费的大馆子用不用地沟油?”

“用才好呢!吃死那些造害钱的贪官。”

“你放心,吃不死他们,人家去的都是好地方,贵地方,你以为像咱们老百姓呢啊?”

“我听说,地沟油是从火葬场尸体里炼出来的,这不他妈就是人吃人吗?”

“拉倒吧!哪来那么多尸体炼油啊?瞎扯,这个纯粹瞎扯。”

“对了,老鞠大哥,我咋听说你那个单元,不知道是几楼的,说是出了个诈骗犯,警察来蹲点儿了?”

“对,有这么回事。不过这也就是咱哥们私下里说,这事可别四处乱讲。”老鞠故意压低了声音。

“说是他家之前刚搬来就打仗,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那仗打的!他们家在三楼,砸盆砸碗的声音我在一楼听得一清二楚的。”

“咱这房子隔音不错啊!那还能听到啊?”

老鞠的老婆现在不说他长了张死人脸了,她总说老鞠改肠子了,这是更年期了。嫁到长春好几年的女儿恰好生了孩子,老鞠老婆开始常往长春跑了。“你就尽情发挥你的闲心吧!”新升级为姥姥又新烫了头发的女人,甩给老鞠这么一句。

2012年夏天,老鞠已经搬来足足一年了。有一晚走圈儿的时候,一个队友挑头说:“你们发现没?就咱小区那个贵族楼,把西面单元二楼,有一家阳台,那家伙,养老多花了!”

“你说九号楼?没发现啊!”

“那个楼不就北面有个小阳台吗?那能种花?”

老鞠率先拐了個弯,带头往九号楼那边走去。因为那栋楼在小区正中间,而且是整个小区里单户面积最大的一栋楼,给人的感觉有点高高在上,他们以往走圈儿又是只绕最大的外圈走,所以并没有发现队友说的那个阳台。

老鞠站在九号楼楼下,觉得这楼确实有点说不出的距离感。看上去怎么也没有别的楼那么亲切可人似的。他抬头看看,最西面这户的阳台,长两米五宽一米五的样子,好家伙,还真是绿荫如盖,繁花似锦。老鞠的心里拧了一下,这么明显一处不一样的地方,居然不是他最先发现的。

嗓门最大的那个队友大呼呼地感慨起来:“哎呀我的妈呀!这也太漂亮了!这是咋想出来的?”

“带劲!确实带劲!”

“人家这楼好,面积大啊!说是最小的也得一百六十多平吧?要不哪能给出这么个露天阳台啊?”

众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

“好啥好,我看未必。咱有院子咱们知道,什么菜什么花不都得向阳生长啊?这么个西北向的阳台,光照根本不够,能养出啥来?”老鞠尽量淡定地说道。

“也是啊!不过你看这不都长得挺好吗?哎呀妈呀,这都是什么花呀?咋没见过呢?”

“没啥新奇的,过些日子你再看看,肯定都得荒了,这是刚摆在外面,不信,再过些日子你再看看。”老鞠肯定地断言,这景象长久不了。

那个夏天的傍晚,就像一支荧光棒,在老鞠心里划出一道闪着光的分割线。那线波动出滋味不同的两个区域,也给老鞠的生活带来新的内容。

他开始每天清早四五点钟,以去早市溜达的名义,特意绕道九号楼前面,在一来一回的两次路过中,仔细观察着最西面那个阳台。

七月开始,那个阳台就从里面冒出一团一团紫红色的花。这花是扇形叶子,老鞠没见过,说不出名字来。阳台的墨绿色铁护栏上面,用统一的墨绿色花盆,摆了整整一圈儿彩色叶子的花,老鞠还是叫不出名字。在阳台的拐角处,那面贴着褐色墙面砖的外墙一角,挂着一盆也是紫红色的而且是垂吊下来的花。“这不就是喇叭花吗?这个我认识。”老鞠刚在心里这么一说,又觉得哪里不对。“喇叭花不是应该像我院子篱笆缠绕的那样,顺着枝枝杈杈爬着长的吗?这个怎么是一大团,像个球一样垂着长的?”

老鞠白天跑去了花鸟鱼市场。他足足转了两个小时,汗珠顺着耳朵往脖子里淌,总算弄明白了早上看到那些花的名字。阳台里冒出来的扇形叶子的花,叫洋绣球,也叫天竺葵,卖花的人说,这花喜阳。彩色叶子的花,就叫彩叶,说是能长到很高很大。至于那个长得像喇叭花的大花球,叫垂吊矮牵牛,跟他篱笆上爬的喇叭花是有很大区别的。

“喜阳吗?这花?”老鞠边擦汗边问卖花那个女的。

“当然!大哥你记住,凡是开花的花,都是喜阳的,这花越有阳光开得越好。买一盆?便宜点给你。”

“不,我就是问问。”老鞠心里有一些莫名的安慰。喜阳,卖花人说得落地有声。

走出十几步,他又返了回来。“你说便宜点给我,那是多少?”

“五十,五十你就搬走。”

老鞠喝了口家里带的水,摇头走了。“五十还是便宜给我的?不就是喇叭花吗?起了个洋名就涨身价了?”老鞠边走边在心里嘀咕,“花这么多钱买这玩意的,那纯属吃饱撑的,有毛病!”

老鞠春天种在地里的豆角开始爬秧了。南面小院的太阳把茄子和西红柿也催得冒出了青色的小果实。老鞠的女儿抱着外孙回来住几天,说是老鞠施在地里的鸡粪招来很多大号的蚊子,把孩子咬得浑身是包,便又抱着孩子,顺带一个保姆般的老妈,一起回长春了。

“我看我爸现在都有点魔怔了,种那玩意好像谁能吃多少似的,弄得屋里全是粪味儿!”女儿跟妈总是更贴心一些,看着自己儿子身上红红的蚊子包,止不住地发着牢骚。

“要不我怎么说他改肠子呢!”母女俩心有灵犀,决定把这个九十平方米的家扔给老鞠自个儿瞎折腾去,她们在长春好好清净地带孩子。

几场雨下过,老鞠看着日历,七月下旬了。九号楼那阳台,不仅没荒,那些喜阳的花,还开得愈发茂盛了。“这没道理啊!”老鞠边掐着黄瓜叶上的蚜虫,边在心里琢磨。

“黄瓜长虫了?”邻居们吃完晚饭,陆续过来找他了。

“不能喷药,长就长吧。有空就这么掐一掐。”

“这小院多好!想吃啥有啥,小日子跟神仙似的。”老鞠一听这样的话,心里就像灌了蜜。

“好啥呀?又是上粪又是虫子,还有那些长得溜光水滑的大耗子,也没个好味儿!我那院子就是。你们知道九号楼有个种花的阳台不?那才叫好呢!从楼下一走都能闻到茉莉花的香味儿,那个漂亮啊!你说我咋没有那么个阳台呢?”一个身宽体胖的女人,指挥着她的贵宾犬把便便排在老鞠的篱笆里面当肥料,边还把众人的话题引到了九号楼的那个阳台。

老鞠的心里好似被马蜂蜇了一下,那马蜂还吸走了刚才堆在那里的蜂蜜。转眼他就从分分钟前的主角变成了此刻的配角。

“你也看到那阳台了吧?也不知道是个啥样人种的花,见都没见过!”

“还别说,真一次都没见过。也不知道都是啥时候伺候的那些花。”

“也没啥没见过的,都是些常见的花,草花,不值钱。”老鞠终于插上这么一句。

“大哥,你认识那些花?”

“有啥不认识的,洋绣球,彩叶,还有什么牵牛,花鸟鱼市一堆一堆的。”

“是吗?那我也去买点儿!大哥,你说那阳台缺光,花咋还开那么好呢?”

“嗯,就这个挺邪性,肯定是用啥招儿了。”老鞠心里确实觉得想不通。

伺候花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老鞠得到了新的提示,他想第一个知道答案,宣布给大伙。

转眼入秋,老鞠的院子里挂满了吃不完的豆角,黄瓜,茄子,西红柿。篱笆上昼开夜合的喇叭花纷纷黄了叶子,结出黑色的椭圆形花籽。花也就遁了迹。

九号楼那阳台,却更茂密了。早前还低矮的彩叶,现在已经半米多高,衬得阳台里面的洋绣球更加粉艳。那盆垂吊牵牛被修剪过一次,如今不仅垂了下来,还顺着铁护栏爬了一段,把紫红色的花朵延伸到彩叶的缝隙里去了。

老鞠没事就绕过去看看。始终是只见其花不见其人。只有一次,那阳台的门似乎刚刚被进屋的人带上,老鞠伸长脖子看着,也只看到门里面隐隐约约的白色纱帘一角——还是跟那个人影失之交臂了。

直到十月下旬,那阳台的花一夜之间就不见了。空空的阳台上能看到并排放着的两个防腐木花架,都是三层,扫得干干净净。冬天去看过几次,花架上落着跟老鞠家院子里一样的白雪,除此之外,别家阳台上随处可见的废物,坛罐,冬天冻在外面的鸡鸭鱼肉,那阳台上统统没有。

冬天里,老鞠为首的团队,只剩下了晚饭后走圈儿这一件共同的事。

老鞠今年好不容易淘弄来几袋鹿粪,跟他几个小院兄弟平分了。那几个兄弟又知恩图报地送他一些辣椒种子、黄瓜种子,各自心里也就扯平了。不过比较起来,鹿粪显然更难淘弄,老鞠借此继续保持着在团队中的大哥地位。

可是,大哥的心里,每到六月,就会开始不爽起来。究其缘由,还是那个九号楼的阳台。它又把风头不声不响地抢去了。

老鞠的兄弟们,也包括那些贡献给他院子猫粪狗粪的姐妹们,又开始谈论起那个阳台。

“哎呀!那花开的!又不一样啦!没见过,真没见过!”

“简直了!就像仙境似的!弄得我都活心了,我那院子不种菜了,我也要种花!”

“有啥用?咱种菜是吃绿色食品,种那些花花绿绿的,当吃还是当喝啊?”老鞠又颇有高度和见地的发表了一句理性的言论。

次日清早,有些日子没过九号楼楼前来的老鞠,又一来一回地绕了两次。清晨的阳光真水灵,虽然没有直接照到九号楼那个最西面的阳台,却也像面镜子一样映衬着那阳台夺人眼球的美。老鞠的脚步滞住了,光是这么一来一回地一走而过,也不够看清楚的啊?他几乎就是原地挪动了。

去年挂着垂吊矮牵牛的那个墙角,今年挂着一团蓝色的花球,大大的,圆圆的,看上去清清爽爽的。去年从阳台里冒头而出的那些洋绣球,今年也变成了更大一团蓝色的花球,每个大约男人拳头那么大,一团緊挨一团。这些花球中间是一串串紫色的花,跟蓝色的花球相间出一种无法形容的——优雅,对,就是优雅。老鞠好不容易想出这两个字。去年那些高大的彩叶也不见了,墨绿色铁护栏上骑着同样颜色的长条花盆——是的,是骑着,不是挂着。这真神奇,还有这样的花盆?这些花盆里垂下一条一条长满心形叶子的长藤,它们还会随着清早的风一摇一摆的。就在这些藤下面,阳台最外面的那个角落,还放着一个又矮又胖的敞口鱼缸,那岂不就是鱼缸?不过,鱼缸里却有高高的荷花叶子立出来,老鞠数了数,大概八九片又圆又绿的荷叶,其中一片还把一滴大大的露水滴落在护栏外面的小区地面上。

老鞠又觉得有事儿可做了。他白天又跑去花鸟鱼市场,可是这回他转了两个小时,似乎只弄明白那取代去年洋绣球的蓝色花球,男人拳头大小的花球,名字就叫绣球,另外三种他从没见过的花,花鸟鱼市场根本没有。

老鞠心里莫名地烦躁起来,着急起来。越不知道就越想知道,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可是怎么才能知道呢?老鞠卡壳了。

白天,他心不在焉地在小院里给一趟趟青菜苗浇水,屋里的座机响了四遍他才听到。

“爸,你说你让不让人着急?怎么也不接电话呢?手机不接,座机也不接!”女儿从长春打来的。

“我妈问你这周过端午节,你来不来?”

“我不去了,不爱动弹。”老鞠情绪低落地回答着。

“你就是撂不下那块破地吧?种那些玩意谁吃啊?还不如养点花看看呢!”女儿也学自己妈妈的口吻,批评着老鞠。

“养什么花养花,有啥用——对了,你说养花我想起来了,你说,不知道叫啥名的花,上哪能查到叫啥名啊?”女儿的批评突然提醒了老鞠。

“那还不容易,到百度花吧,把照片发上去,问问那里的人,没几分钟就知道答案了。”

老鞠兴奋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挂断电话,他打开家里的电脑,连午饭都忘了吃,到底一点一点、一步一步地知道了百度花吧怎么注册,怎么提问。他怕自己把名字和密码忘了,就找出一张白纸,悉数写在上面。一切妥当,他才发现,自己还没有那些花的照片。

幸好老鞠的手机是女儿去年给买的带照相功能的智能手机,老鞠一边悄悄拍着九号楼阳台的照片,一边在心里谢了女儿一回。

花吧真万能,果然,当天下午,老鞠就知道了谜底。那单独悬挂的蓝色花球,名叫六倍利。那些跟绣球养在一起的紫色细高的花,名叫薰衣草。至于那些骑在护栏上会摇摆的心形叶子细长藤,名字叫作花叶长春蔓。他甚至还查出那些蓝色的绣球花,有一个专属的名字,叫“无尽夏”。

老鞠当天晚上吃了两碗饭,还到小区外面买了半个西瓜,自己坐在小院里吃得一点没剩。他好久没这么高兴过了,白色跨栏背心被晚上的小风一吹,鼓动着身上的毛孔一张一合的,别提多舒服了。

这一天的功夫果然没有白费。没几日,当大伙又议论九号楼阳台的花时,老鞠慢条斯理地充当了百科全书。

有些遗憾的是,老鞠也跟那些人一样,依旧不知道花的主人究竟是男是女,长得什么样。

秋天又来的时候,小区里的广播开始一遍遍循环播放一条通知,物业费要从现在的每平方米八毛直接调整到每平方米一块二。老鞠算了算,他的房子原来每年要交的物业费是864元,调整后就变成了1296元,整整多出四百多块!老鞠不干了,不仅是他,他院子前驻足过的男男女女,都不干了。他走圈儿团队的兄弟,那就更不用说了。

“我就不交,爱咋咋地!”老鞠先放话了。

“我也不交,还是这些服务,还是这些设施,凭啥涨价?”

“我那房子一直渗水,都没给修好呢,这还涨价?”

众人都义愤填膺地支持着老鞠。

到了冬天,广播里的内容变成“恫吓”了。再不交费的业主就是损害了已经交费业主的利益,物业决定,如果大家再不交,那么就把交的给退回去,撤出小区,也就是说,让这小区变成没娘的孩子,弃管的地儿。

“大哥,你家交了吗?”老鞠的兄弟们似乎需要壮壮胆子了。

“我才不交呢!他妈爱弃管不弃管,我就是不交。”老鞠一口咬定。

“行,说定了,咱就是不交。”

隆冬,又有信息传来。

“大哥,你听说没?要成立个业主委员会,说是谁当选谁家就免物业费,我这是内部消息,只告诉你了!”

“是吗?那不是便宜了开发商自己的人啊?肯定有猫腻!”老鞠又给出清晰的判断。

“大哥,你去竞选,我们保证都选你。”

老鞠果真去找了物业经理。据他说还吵了几架,不过业主委员会的名单里并没有他。

春节过后,小区的广播又响了,这回是感谢各位业主的理解和配合,2013年的物业费已经收齐,一定会加倍努力把小区建设成我们共同的家园。

老鞠的篱笆前骤然冷清了起来。走圈儿的小队伍也散了些日子了,不是这个感冒,就是那个腿疼,再不就是出门过年去了。

春风又起,老鞠今年只弄了点鸡粪回来肥地,五一时候,他女儿回来,也不知道从哪买回的什么小树苗,硬是擅自做主给种在紧挨篱笆那个地方了。

萧条了数月的篱笆和小院,在夏天来的时候,终于迎来第一个过去的熟客,一只来拉便便的贵宾犬。

犬的主人不得已地站到了篱笆外面。

“大哥,又种地啦?哟,这是什么树?还会爬篱笆呢!”

刚寒暄没几句,从前那些相熟的伙计们也陆续溜达过来了,甚至还有几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也站过来加入了他们。大伙都是从老鞠篱笆上爬的是什么藤开始唠起,不知不觉地又说到了九号楼那个阳台。

“今年又不一样啦!大哥,你去看了没有?我是一个都不认识,就想着请教你呢!”

“你们说九号楼那家啊?”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问了一句,紧接着又自答道:“那家是卖花的!哪有养那么多花的?肯定是卖花的!”

另一个个头比她稍高一点,也是白发苍苍的老太太附和道:“對!卖花的!我儿子去年还按过那家门铃,想去买几盆花,没给开门!”

大伙像发现了新大陆,围着两个老太太问道:“卖花的?大娘你见过他们家养花的人啊?”

“对,我见过,影影绰绰的,不是个老头就是个老太太,跟我岁数差不多,估计也得八十多了!”白头发老太太一脸进入角色的沉浸感。

不知怎么,大家心里不约而同地一沉。

“不能吧?大娘,你是不看错了?”连老鞠都不愿意相信那些美丽的花是耄耋老人养出的。

“那花多漂亮,多漂亮,总该是个女人养的吧?”老鞠喃喃自语道。

“大哥,正好,咱走走圈儿呗!天儿这么好!也直接到九号楼看看人家今年种的啥。”

“不了,今天不去了。我这老寒腿犯了,哪天的。”老鞠婉拒了。

第二天早上,老鞠早早来到九号楼最西面的阳台下。他又呆看了半晌,才想起拿出手机拍了下来。回到家里,老鞠找出那张去年写的百度花吧的账号和密码,登陆了进去。一番发图、询问、等待,直到傍晚,他才一一对出了答案。

那个阳台今年挂着的是紫粉色的玛格丽特花,里面冒出的是各种颜色的勋章菊、耧斗菜还有一剑对花、一剑四花的荷兰进口朱顶红。去年钻出荷叶的那个角落,今年攀爬而出的是铁线莲,具体名字叫“里昂村庄”和蓝紫色的“总统”。骑在铁护栏上的一排,则是矾根,花友说这是一种新引进的花,冬天也不会落叶,还会四季变色。

在纸上抄写答案的老鞠,听见自己的肚子一声响过一声地叫着。他去厨房做了晚饭,还买了两瓶啤酒,把一张脸喝得通红。晚上他坐在小院里,打着嗝自言自语道:“我敢断定,那两个老太太说得不靠谱,半点不靠谱!那阳台里一定住着一个女的,而且不是太年轻,更不会老,就是那种——怎么说呢,有女人味儿、有风韵的女人……笑起来很妩媚……对,就是那种女人才对呢!”想着,小区的树叶扑啦啦扇动着。

2015年盛夏,老鞠小院篱笆上爬藤的那株植物,不仅把篱笆爬得满满的,就连老鞠后架在篱笆上的细木条也都爬满了。小院挨着人行路的一面,被叶子遮挡得严严的。叶子中间还开出粉红色的花,一朵挨着一朵,每朵花还自带着一股清香。

某日傍晚,老鞠给这株花浇过水,便站在花和豆角架中间,无声无息地帮花摘起了黄叶。

“这蔷薇开得真好啊……”一个陌生女人的柔美声音从浓密的花和叶外面传进老鞠的耳朵。声音很轻,老鞠听着像自言自语。大约过了一两分钟,老鞠觉察到花后的女人还在,且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面来。

“干什么?这是我私有财产,不是物业种的!不许摘!”老鞠陡然把头探出花外,断喝一声。

一个正在低头闻花的女人。看不出三十岁还是四十岁。老鞠怔住了。这个女人他在这小区住了四年,从没见过。女人不紧不慢也丝毫没有惊慌地抬起头,看到老鞠,稍微一怔,继而微微笑了。

“我认识你。你的花养得真美。”女人说完这句就转身缓步走开了。

老鞠后来跟他篱笆前的男男女女们一次次讲起这件事的时候,每次都不忘若有所念地加上这么一句,“不过她真美,真像三十年代的电影明星······”

“更年期,魔怔了。”若是他内眷在家,一定会这样当着大伙揶揄上老鞠这么一句。

老鞠他曾一直愣在那里。他一直在琢磨,这个说认识自己的人到底是谁呢?从哪儿来的?到底是谁?

老鞠百思不得其解。

责任编辑:李畑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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