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神
2019-05-27巴克
巴克
1
我打开门,推门而入,又往前跨两步,掀起帘子,探进头去,便看见他蜷缩在床上的样子了。我说:“小裘,房租什么时候交?”我的语气是不耐烦的,刚才的一连串动作也颇粗鲁。
他动了一下脑袋,支棱起半个赤裸的肩膀,眯缝着眼睛对我说:“过几天吧,再过几天一定给你。”
“不行,两天内一定要给我!否则我不给你住了,把你东西放仓库里,锁换掉!”我手拿一大串钥匙,所以说话的时候,就有丁零当啷的声音伴奏着。刚才我门都没敲就直接进来了,照理是不应该的,哪怕我是房东,但对他情况特殊。
他又说:“房东,给我三天吧,一定给你!”
“给多少?”
“上个月的。”
“人家都是三个月一付,你一个月一付,还老是拖欠!碰到你这样的租客,真是把我累死了!”
“反正最后都是付嘛。”他又放低身子,扯了下棉被盖住半张脸。早春天,居然光着上身睡觉,又把空调开着很足,快中午了还不起床,真是细微之处就反映出与众不同。他可以耍个性,可我就难受了,这样做电费不少,又增加了我要钱的难度。
“你这么有把握?”愣了愣,我说,“我可没什么把握。”
“我老表欠我钱。他在上海,这两天回来,回来会还我钱的。”
“好,再相信你一次!”这个老表,我也是见过的,一位瘦高个小伙子,不知道是表哥还是表弟,一开始就是一起来的,还在这里住过。
对房东来说,什么样的租客最头疼?当然就是拖欠房租的了。所以我每次看见这个租住202的裘峰,心情都不会很爽,当然看见的次数也不多。他二十七八,三十不到的样子,本地农村人,半年多前租进来的,也没正儿八经上班,大部分日子白天就在睡觉,到夜里才出去走走。租进来时,他和我说过,是开棋牌室的,于是对他这种作息方式,我也就见怪不怪了。他给我的印象,总是一副无精打采、郁郁寡欢的样子。大部分日子房间里很安静,基本上不烧饭,但偶尔看到过几回,三四个小伙子聚餐,一满桌菜,一大堆酒瓶,喧哗不断。
只有第一次遵守协议,交了三个月房租加押金,一共两千八百块。到期了,我去收房租结水电。他说,房东,现在严打,棋牌室没生意,手头紧张,交一个月吧。我知道,那不是大众娱乐的棋牌室,实际上就是一个小型赌场,游走在法律的边界地带。我又能如何,只好应允。然后,这样收了两次后,干脆就拖欠了,一个星期甚至十来天,终于发展到现在,拖欠二十多天了,也就是说假如他现在跑掉,那我绝对要亏,因为押金根本不够这些日子的房租加水电。而租客欠钱不辞而别,在我妈做房东的那几年里就发生过。
说完,我又看了一眼那团坟丘般的被窝,丁零当啷地出去了,砰的一声,把门重重地带上。我又上楼去,心里想,这回我特别严厉,应该会奏效了吧。周六,上午就待在家里了,我妈已经做好了饭。
然而三天过完,钱还是没有拿到。最后一天的下午,我连续打了他几个电话,都不接,后来干脆关机了。傍晚我又去找他,房间里没人,也压根不知去了哪儿。我简直要发狂,几乎打算立刻实施驱逐,哪怕亏点钱,心里痛快!我强忍着怒气,才没有采取行动。
我出去转了一圈,七点半左右回到家门口。在路灯下站了一会儿,一扭头,突然看到了他,一手拿着鱼竿,一手拎一只红色的塑料桶,朝我走来。
我大声喊:“裘峰,可把你等到了!”刚才下意识地想要守株待兔,没想到,还真成了。
“我會回来的呀。”他表情肃穆地走过来。裘峰个子不高,皮肤白净,夹克衫小脚裤运动鞋,一身黑色。
我继续喝问:“你怎么电话关机?”等他走近了,我发现他脸色微红,这事儿无论如何是我占理,所以不妨气焰嚣张一点。
“没电了。”他说,声音不高。
“钱呢?”
“房东,真的不意思,我老表要明天晚上才回来,所以钱还没拿到。明天他回来我就去拿钱,最迟后天给你。”
“又是明天复明天,你到底说话算不算数?!”
“这回肯定算数,他答应了回来就还我的。”脸上露出一丝讪讪地笑。
“哼,你倒是轻松,欠着房租,还有心情去钓鱼!”
“房东,那你说,我不钓鱼去干什么?总要找点事情打发时间吧。”
是啊,去干什么?倒是把我问住了。愣了愣,我问:“你老表欠你多少?”
“欠我有三万了,答应先还我一万。”
“那你这次房租交三个月吧!”
“房东,还是原来这样吧,反正又不会少你!”他又讪讪地笑着。
“原来就是三个月一交的!第一次,难道你忘了?……都像你这样一个月一交,我都要烦死了!再说,趁你手头有钱,多交点,我也好少烦你几次……这次你还交一个月,那没过几天不是又到期了吗,我又要这样来催你了!唉,我真是被你拖怕了!唉,实话说,我真是后悔租给你!”我心里这样想,嘴上也这么说了。
“要不交两个月吧,想弄点事情做做,急需用钱!欠我钱的也有好几个,就是要不回来。”他蹙着眉头说。
“你不是开棋牌室吗?”我问。
“早就不开了。停得太久,人气散了……房东,帮帮忙,就交两个月吧。”
沉吟片刻,我说:“那你现在就跟你老表联系,确定他明天到底来不来!我说话算数的,这是最后一次给你机会了!”
“好,我去房间充一下电,就给他打电话。”
到了四楼,他开门,我跟进去,我决定就这么死盯着他,向他施加最大的压力。他把手中东西往厨房墙边一放,走进卧室,我又跟进去。他掏出手机,走到电视机边,在插线板上充电,默默地站在电视机旁边,我也默默地站在他后面。他的手机是白色三星,带皮套侧翻盖,是智能手机,刚刚开始流行,我们部门里有个比较时髦的女同事就用这一款。他妈的,比我的好多了,我的还是直板诺基亚呢,用了好几年了。还有,上次我问他,你房租交不起,为什么请客这么大方?他说,酒菜是朋友带来的,就是借他一个场子。他妈的,谁知道真假!房间里的空气像一大块冰,把我们如两条鱼般冻住。过了一分钟的样子,我说,可以了,一边充着可以打电话的。他说哦,开了机。接下来就是他打电话的过程,持续了大约三分钟。我竖起耳朵听,又观察他的表情,已然把结果猜到了七八分。
一会儿果然得到印证。他放下电话,叹了口气说:“老表明天回来是一定的,但还钱的事情还有难度……不过,还是一定会还一点的,可能没有一万。”
“不管是一万还是几千,反正你自己看着办!”我黑着脸,转身欲走,心里面满是懊恼。
“房东,你等等——”裘峰说。
我就站住了,想听他说什么。只见他两步跨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拿出来一样东西,递给我说:“房东,要不这个手机你拿去吧。你自己估一下,随你算几个月房租。”
我定睛一看,是一只白色的HTC,也是智能手机,我们办公室里有位男同事用着同一款。
裘峰笑嘻嘻说:“起码八成新的,一个弟兄欠我钱,还不出,抵给我的。你那只手机落伍了,刚好换了。”我在他面前打过电话。
我没接。看着是挺新,但谁知道究竟如何呢,而且用别人的旧手机,也不那么舒服。我就说:“不要不要,你还是给我钱吧!这次交两个月!”说完就开步。
裘峰稍愣,把手机扔床上,疾步走在我前面,一边走一边说:“房东,鲫鱼你拿点上去,富春江里钓的,野生的。”
我说不要不要。他却迅速地挑了两条大一点的,用塑料袋装了,笑嘻嘻地递给我。我怔了怔,想,不拿也不会马上有房租,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接过袋子,我说:“我最多再给你两天时间,后天,必须拿到钱!”
他点着头,说好的,一定一定。
本来我还想再说点什么,可人家一张笑脸对着你,还送你东西,又能怎么办呢?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上楼去了。
2
翌日下午,两点半光景,正上着班,接到我妈的电话。我问,什么事?她说,刚才一个城西派出所的警察给我打电话,说要了解一个人,我说我不是房东了,要找你,他就给了我一个号码,叫你打过去。听完我有些蒙,警察找我会有什么事?有时候居委会召集房东开会,社区民警都会交代,不要租给传销的、卖淫的等等不法人员,而万一出事,搞不好房东要受牵连,所以房东们大多也很谨慎,及时上报租客信息,让他们核查把关。我梳理了一下,我的那些租客,都上报过信息,也没反馈谁是可疑分子,就有些纳闷,又有些紧张。我看着那个座机号码,本想打过去了,可怔忪了一阵,决定还是自己过去一趟,反正路不远,当面交流比较好。反正这个下午也比较空闲。
我借了同事的电瓶车,一会儿工夫便到了。我妈告诉我对方姓汪,我在牌子上找,只看到一位汪姓警官,于是立马就找到了。进去一看,是个年轻警官,三十上下,国字脸,眉清目秀,可是表情严肃,可以说有点儿板着脸。
他问:“你就是校场弄17号的房东?怎么我们这里登记的是你妈的名字?”眼神十分犀利。
我笑嘻嘻道:“做房东很烦的,我妈不想当了,就让我接了班。这不,你一个电话,我就赶来了。汪警官,找我有什么事儿?”
“向你打听一个人。”他态度有些缓和了,叫我坐。
我坐下来,直起腰,问:“叫什么名字?”
“裘峰,一个小伙子,是不是住你那里的?”
“是是是,住在202。住了半年多了。警官,他怎么了?”在警察面前,我自然得毫无保留地坦白,着重的是想知道,他有什么事儿?事大事小?我会不会受牵连?
汪警官沉吟片刻,慢悠悠說:“这个事儿我们还在调查,还不太好下结论……我们怀疑他,跟一起团伙作案有关。叫你来,一个就是确定一下他的住处,还有要你帮忙,有什么异常情况及时告诉我们。”
我连连点头,说好好好,警民合作,社会平安等等。歇了口气,又问:“汪警官,你说团伙作案,到底什么意思?”
他难得一笑说:“怎么说呢,就是以前老百姓叫他们‘梁上君子,现在我们叫‘夜游神。”
“哦,我明白了,”我说。脑子里过了一下,觉得这个称呼对于裘峰,还真的非常形象、吻合。我说:“那你们为什么不去抓他?”
“不是说了还在调查嘛,调查取证,有个过程。”汪警官看着我,脸上又恢复了严厉的表情。
我说哦哦。
然后他问我工作单位。然后就得知,他表姐是我的同事,虽然不在一个部门,我做信贷,她做财务,但还是有些工作交集的。这下他态度就和缓多了,向我了解了一些有关她表姐的情况。
静默了片刻。突然,我想到昨天的事儿,幸亏没要那个手机,要是拿了,那不就是销赃了嘛。我马上把这事儿说了。
听完,汪警官说:“好的好的,这事情我了解了,这个手机很可能就是赃物……现在你可以走了,你要表现得和平时一样,不要打草惊蛇。有什么情况打我电话,我们也可能会主动联系你。”他报给我手机号码。
我连说知道知道,存下号码。站起来,又问:“他的电话要不要告诉你?”
“这个我们知道。”汪警官一笑道。
走出办公室,我突然又想起来,那天裘峰来租房子,登记的时候,他说身份证丢了,在补办,以后给我,就拿同来的老表的身份证登记了。这事儿后来我就忘了,要不,警察也根本不需要找我。现在看来他是有预谋的。还有,他说开棋牌室,也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
事情了解清楚了,我也就放心了。然后,莫名地就有种兴奋感。
3
我觉得自己化身为一名侦探了,接受了一项光荣的任务,而疑犯就住在我家里,我的眼皮子底下。但我要上班,不可能盯得很紧。吃晚饭时,我本想向我妈透露,叫她帮忙,但再一盘桓,侦探工作并非人多力量大,相反人多容易暴露,就保密。
吃好饭,我下去,敲了敲门,没反应。讨钱的事情也很重要,但万一再拖几天,我也不会赶他了。晚上,我留意了两次,都没见到他。打了一回电话,他主动说,明天给钱。我说好。第二天,果然拿到了,两个月的房租,以及前面的水电费。
我问:“小裘,你昨晚去哪里了?”
“老表回来,一起吃饭,又一起去玩了。”
“你前天给我看过的手机呢?”
“你不是不要嘛,我就给老表了,他还了一万,就送给他了。”他看我一眼道。
我说哦,拿了钱,开好收据,上去了。
我监视了几天,也没什么特殊情况。大约一个星期后,那天我下班回来,终于发现有点情况了——门关着,但我听到一阵阵喧声笑语。一定又是那几个同伙在聚餐,说不定是在庆祝又一次行动的成功!上去后,我就背着我妈,给汪警官打电话,汇报情况。他说,好的好的,你继续关注,有情况及时联系!我问,案情查得怎么样了?他说,还在查,没那么快。然后,挂了电话。
才做了几天侦探,就体会到了侦探工作的不容易。反正,我是没法完美尽职的,主要是因为自己的事情太多。白天不要说了,晚上活动也不少,主要是应酬,还有,个人私生活方面。说到这了,我就扯开几句了。那阵子我正和一个女孩子接触着,差不多算是进入了恋爱状态吧。实际上,我们年后就认识了,经人介绍的。她是一名小学老师,老家在乡下,目前住城里的亲戚家。一开始进展很顺利,关系初步确定后,我也带她来过我家了,但前一阵子,她的父母亲突然表示不同意,理由是我年龄偏大,我比她大了十岁。那天,我们在茶馆里坐了很久,谈到了分手。我心里很烦,很失落,但也坦然面对。后来,我把她送到住处,回家了。走到楼下,看到202的灯亮着。上了楼,我妈刚看完电视,进房间睡了。我还没有睡意,就在客厅坐下来,看电视。几分钟后,我又下意识地站起来,走到窗口探头俯瞰。一会儿,看到一条人影从楼道里窜出,往西移动,仔细一看,正是裘峰。十点半过了,这么晚了,他出去干什么?我马上警觉起来,立刻关了电视机,迅速下楼去。
等我到了下面,他已经走到开源路口了,和我相距四五十米。然后,他往体育场路方向走。我就追赶上去。三月底,天气还有点寒冷,可是一些露天的烧烤摊,已经摆出来了。夜色明媚,因为有灯光的辉映。但行人和车流,终究是少得明显,夜像一块海绵,把好多东西如水般吸收。我看见他一边走,一边歪着头打电话。我小心地尾随着,保持四五十米间距。他站住,我也马上站住。他做出回头的样子,我赶紧往墙边躲。原来,他是招呼出租车。他坐上一辆的士,屁股冒烟走了。我这下急了,以为没辙了。幸好,紧跟着又来了一辆空载的士,我也马上招呼,坐上去。
司机是个圆脸的中年男人,问我:“去哪里?”
我说:“跟着前面那辆。”
因为是单行线,又没有其他同向的车子,比較好跟。顿了顿,我又说:“几个弟兄在前面车上,一起吃夜宵去。”
司机说:“你们年轻人夜生活丰富!我是没办法,开夜车的。”
我笑而不语。虽然我夜生活也还算丰富,但平时这个时候,一般也是回家了,所以此时出门,倒也有些感觉新鲜。我不知道他会去哪里,且先跟了再说,只要红绿灯前没跟丢,一般跑不出我的视线。城市夜色朦胧,黑是一团一团的,永远不会有纯粹的黑。城市夜色温柔,相比于喧嚣的白天,完全是另一种气质。幸好,跟踪工作一路顺利。一会儿到了迎宾北路。在一个路口,他下了车。我叫司机往前开一点,也下了车。一下车,我就看到有个穿红衣服的女孩蹲在路边,地上吐了一摊,两个男孩一边一个搀扶着她,另一个穿白衣的女孩站在旁边。红衣女孩很兴奋,不停地摇头,满脸通红。显然是喝醉了,因为旁边就是一个很大的酒吧。我看到裘峰在酒吧门口站了下来,又开始打电话,我就在稍远处伫立观望。一会儿,他进去了,我也迅速跟进去。
这家酒吧我来过,不多,两三次吧。里面人很多,几百号吧,挤挤挨挨,如同一个蜂窝。一进去就面对一圈大吧台,四周围满了人,服务员忙个不停。左右各有一排包厢,用玻璃隔断,隐隐约约能看到人。中间是一个大坐台,放了很多小圆桌小椅子,几乎坐满了人。坐台前方是一个跳舞的场子,此刻空寂无人,缭乱的灯光不断切割着虚幻的空间。舞池上方,两边高挑的小台子上,两位女郎在跳舞,性感妖媚,活力四射。此刻音乐柔和,大概是高潮的间隙吧。我转了一圈,居然没看见裘峰。又仔细找了一遍,还是没发现。有一个似乎像,到了近边一看也不是。我很泄气,好不容易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就坐了下来。旁边是两个漂亮姑娘,但我没有搭讪的想法。大部分是男女搭配,男的优雅,女的温婉,而且一个个都显得很漂亮,五官生动,特别有型,我想可能是灯光的缘故吧。一个瘦小伙子窜到我身边,问,XX要不要?我没听清,就问,什么?他大点声说,麻古要不要?我摆摆手,说不要不要。他像泥鳅般滑走了。我是听说过,酒吧里有卖这种东西的,还有冰毒,没想到让我碰上了,但我是绝对不会沾的。我要了一杯饮料,慢慢啜饮,仔细观察。一会儿,一位妖艳异常的女郎,在一个更高的台子上出现,因为丰满高挑,又因为穿着金色的紧身衣,简直就像一条黄金巨蟒。蟒蛇先慢慢扭动,很快进入状态,狂舞起来,还吐着信子,大声喊:“来,来,大家跟我一起嗨!”音乐嘭嘭嘭,高亢震耳,于是全场骚动兴奋起来。我旁边的那些人,眼神开始放光了,表情变得狰狞了,好多个起了身,去前面的场子上狂欢了。一会儿我也有点兴奋难耐,就上了场。大家伙面朝着蟒蛇,身子扭着,嘴巴叫着,像极了一群嗷嗷待哺的雏鸟。我因为还在东张西望,不小心踩了一个男人的脚。我连忙道歉,可还是被他推了一把,又凶巴巴地瞪了我几眼。这家伙年纪和我相仿,块头有点大,理着平头,看面相就不是善类,我就只好忍了。后来,我有意避开他,但还是感觉被他撞了一下。音乐还没结束,我就下场了。坐了一会儿,高亢的音乐戛然而止,蟒蛇进洞,场子里的人,不,那些失去了魂魄的鬼魅们,纷纷四散,回到座位上,慢慢地阳气又回到他们的身上,脸庞变得柔和漂亮起来。我翘首四顾,依然没有发现裘峰的踪迹。我想,我这样明目张胆地找人,是不是太笨拙了?然而转念又反驳自己: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跟踪他呢?也许是他早就离开了吧,刚才在门口只是虚晃一枪,反正做那种事的人,本来就是神出鬼没的。看了下时间,已经过一点了,我想那就到此为止吧。来到外面,正要打车,猛看到一伙人在打架,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两边各三四个,一开始是追着打,后来扭在一块儿了。很快听到喊声:有人被捅了!有人被捅了!快快快,打110!打120!于是一大堆人围上去。我倒是没啥兴趣,看见一辆空载的士,就招手了。但坐在车上,看着窗外妖娆的夜色,我想,夜真是有魔力,虽然藏垢纳污,但也精彩十分,而夜生活,是会让人上瘾的。
回到家,看到202房间里一团墨黑。我有些累了,也有点睡意了,很快上床。第二天起来,竟发现我昨晚穿的皮衣破了,背后开了一条口子,大约三厘米长。思来想去,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也许是那个平头壮汉搞的?如果是这样,这家伙也太阴毒了!这件皮衣,是前年去西塘玩,回来顺路去了海宁皮革城,在那儿淘的,正品打折,一千两百块钱,黑色山羊皮。我只好自认倒霉。
4
因为恋爱的失意,我把心思投到了侦探工作上,希望以此来减轻悲伤。
过了几天。那天夜里,我在电脑上看电影,快到十一点才结束,本来打算洗洗睡了,却又一时心血来潮,走到窗口向下探望。大约过了五六分钟,还真是好运,果然看到一条黑影从楼道里窜出,往开源路方向而去。我大喜,连忙追了下去。又跟上次差不多,黑影在路口踟蹰片刻,去往体育场路。我也跟上去,保持四五十米间距。突然他回头看了一眼,我赶紧往墙边躲,反正就是这么个套路,跟上次差不多。我以为他又要打车了,眼睛就盯着马路,希望别只来一辆。有一辆空载的士驶来,却没见他打车,而是往回走来。这完全不按剧本来,我慌了,赶紧躲进了浓稠的黑暗里。他居然原路返回了。我有些失望,等他走远了点,也原路返回。进了楼道,快到二楼的转台,正要去摁墙上感应灯的开关,那灯竟兀自亮了,然后,就看到一张有点阴森森的笑脸。裘峰背依着墙,吐着烟圈,注视着我。我还没作反应,他就开口了:“房东,半夜三更跑出去做什么?大街上捡钱包去啊?”
我支吾着说:“唱歌刚回来。”低着头,走上去。
然后听到砰的一声,是他进了房间,把门关上。到了家里,心跳缓下来,想,完了完了,被他察觉了,用上了反侦探手法,以后很难再刺探到什么了。然后,咂摸着他刚才的话,豁然暗笑:捡钱包,应该是偷钱包吧,习惯性思维,这不无意识中就暴露了身份!
又过了半来个月,总算发现了一点新情况——202房间里出现了一个女人,似乎很年轻,个子高挑,比裘峰还高点,皮肤有点黑,但似乎模样不错,说普通话,带明显的外地口音。和裘峰一起做饭,一起进出,那应该就是恋爱的关系吧。我最初的反应,要不要汇报?思忖一下,还是算了,这应该算是私生活吧。
第二天傍晚,我下楼去,看见202开着门,就径直走了进去。他们吃好了饭,女的在厨房洗碗,男的坐床上看电视。女孩知道我是房东,红着脸冲我笑了笑。我也冲她笑了笑。女孩比较瘦,稍稍有些土气,但五官清秀,比较耐看。一刹那间,我竟有了一点嫉妒的情绪。
我走进卧室去。裘峰马上站起来,问:“房东,有事吗?”
我问:“你女朋友?”面带微笑。
他说是的。
“怎么认识的?”
他说是他姐姐介绍的。
“你姐姐做什么的?”
“开店的,窗帘店。”
我又问:“你女朋友哪里人?”
他说陕西的。
顿了顿,我问:“那么,小裘,以后打算做什么呢?”
他说还没想好,可能也开个什么店吧。
“好的,正儿八经开个店,安安耽耽过日子。”我看着他的脸说。他的眼神游移不定。
“谁不想安安耽耽?”他瞥我一眼道。
然后,我又说:“那么,给你女朋友登记一下。”我手上就拿着本子。
他说:“我不是登记过了吗?”
“只要是长住的,每个人都要登记。”我没说破他登记那个事儿。我也没说假话,警方就是这样要求的。
他嘀咕着真是麻烦。女孩倒是随和,说好的。我接过身份证一看,叫贾芳芳,二十一岁,陕西省商洛市丹凤县某某镇某某村人。
登好记,我又对裘峰说:“还有个把星期,你房租又到期了,先提醒你一下!”他含糊地说,知道知道。我拿着本子出去了。
过了两天,又是傍晚,我下楼来,又见202门开着,就张了一眼,女孩在洗碗,裘峰好像不在。我就走了进去。我说,你好。女孩笑笑,表情有些腼腆。
我说:“哎,你是陕西人,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有亲戚在这里。”女孩幽幽说。
愣了一下,我问:“你和他认识多久了?”
“没多久,两三个月吧。”女孩有些红脸了。
又愣了愣,我说:“那你了解他吗?”我心里的想法还真的挺复杂的,嫉妒、惋惜、好奇都有,但说什么,怎么说,还得讲究措辞。
“那总是有点了解的。”她又低声说,笑了笑。
沉默了一下,我刚想开口,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你在干什么?”
扭头一看,正是裘峰,脸色阴阴地站在门口。我连忙转过身来,也冷着脸说:“没干什么啊,还不就是来催你一下,再过三四天你就得交房租了,这次可千万别拖欠了!還有,最好别交一个月!人家都是三个月,没人像你这样的!”
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一句话没说。我下楼去,心想,既然他有了女朋友,面子总要的吧,但愿以后收房租,别像以前那么麻烦。本来除了提醒她,我还想问问,你和贾平凹有没有关系?因为印象中好像贾平凹就是那儿人。
可没想到,两天后的下午,裘峰打电话给我,说正在搬家,叫我过去结账,那么就不是他要给我房租,而是我要退还他部分押金了。我有些讶异,却又感到轻松,而其他房客退租,心里通常会有些挽留,因为重新招租,总归是件麻烦事儿,比如302那对小夫妻,一个多星期前搬走了,我在路口贴了广告,可还没接到过电话。我正忙于工作,一时跑不开,就叫他们等会儿。本来可以叫我妈代劳,可她去了武夷山旅游。过了半个来小时,我回去了。他们搬得差不多了,剩下一点零碎小件,也打了包,专门在等我。我抄好电表,退给裘峰五百多点,微笑着和他们道别,也没问他们去哪里。然后,我又回单位去。
第三天是周六,下午我去收拾房间。卫生基本上搞过了,不用我费什么劲,也就是检查一遍,归置一下。我打开一只床头柜的抽屉,赫然看到一把刀,大约二十几厘米长,刀柄黑铁色,刀身银白色,刀身修长,刀刃锋利,刀身和刀柄差不多长。我拿起来,有些沉甸甸,刀身亮闪闪晃眼,翻过来,有一条凹槽。我做了一个捅刺的动作,手感不错。不知道叫什么刀,但绝对具有威慑力,应该属于管制刀具吧。然后再一低头,又看到一张白纸,是折起来的,原来被刀压着。我也拿起来,展开一看,有一行字:做人要善良一点,不要以为有几个钱就了不起!字儿不怎么样,歪歪扭扭的。
我发愣,好长时间还在发愣。什么意思?警告我?因为我催钱有点急,好几次说话也有点难听,还有,跟踪露了馅。我觉得有点好笑。然后,就生气。盯着那把刀,突然就想到了那个酒吧之夜,划破我皮衣的,会不会就是他?再细想,他可能性不大,太靠近容易被我发现,但是同伙完全可能,这种雕虫小技,对他们来说十分拿手。這样想着,不觉背后发凉,就又有些害怕了。然后我又想到了什么。踟蹰了一会儿,拨通了汪警官的电话。
我说:“汪警官,今天休息?”
“哪有你们这么好。在值班。有事吗?”他说。
“有个情况向你汇报一下,就是上次和你说起的那个房客,搬走了,前天搬的。我刚想起来,应该和你说一声吧。”
“哦哦,那个叫裘峰的?”
“是的。案子还没调查清楚?”
“调查清楚了。这个案子已经结掉了。”
“那怎么没对他采取行动?”
汪警官愣了愣,说:“是这样的,我们调查后发现,他不是团伙主要成员,是外围的,而且也配合我们工作了,对我们破案有帮助,所以就没有对他采取刑事措施,教育一番算了。主要的几个都关进去了。”
我恍然大悟:“哦,就是污点证人的意思咯。”
他呵呵笑道:“具体不便透露。何经理,还有事吗?”
我想,警察都不处理他了,那么再说刀还有什么意思?就说没了。
然后,就搁了电话。说实话,我是极希望他出点什么事的,于是,这会儿真的有点失望。然后又想,警察这样做,倒是挺有人性的,经此教训,他应该不会再犯了吧,那么他留下刀来,是不是又有了金盆洗手的意思?唉,反正,这将会是一个永远的谜了。
5
真没想到,若干年后,我和裘峰又见了一面。那时我已辞了职,当年的女朋友,那位小学老师,已成了老婆,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那天和老婆逛街,走到第二农贸市场附近,老婆临时起意,说要给女儿买件衣服,就进了一家临街的童装店。挑了一会儿,买了一件,我拎着袋子,尾随着她走出来。刚出门,我眼光一溜,竟发现旁边那家店里,裘峰端坐着,再一看,他当年的女朋友就坐在柜台后面。
他也看到我了,站了起来,但没走过来。他胖了一些,气色不错。他女朋友,肯定也是老婆了吧,那叫丰满一点了,皮肤也变白了,总之洋气很多了。
我说:“你的?”意思是指这家店。也是童装店。
他说:“嗯。你们逛街?”他笑了笑,表情有些不自然。
我也笑了笑,说:“嗯。哦,不知道你也开童装店,要不就到你这里买了。”
他微笑着,没说什么。
我摆摆手,又说:“那我们走了,再见!”
“再见!”他也摆摆手。
居然碰到了,可真没想到。但我知道,下次若我和老婆一起来,也不会去他店里的。我又想起了那把刀,亮闪闪的在眼前晃动,锋利嗜血,可是究竟是什么用意?唉,这谜是解不了的,也就不必费劲了。不过,看起来他日子过得不错,我倒是欣慰的。但是那把刀,倒是永远戳在我心上了,就像鲁迅先生说的“榨出皮袍下隐藏的小来”,有时候会让我反省自己:我到底算不算一个善良的人?
责任编辑:谢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