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筝”述要
2019-05-23
传统筝乐艺术在长时期的发展历程中,受地理、社会、历史、音乐文化等多种因素的共同影响,形成了河南、山东、陕西、浙江、闽南、客家等多个不同风格的地域流派。不同流派的筝乐有相应的代表曲目、演奏家、演奏技法与音乐形态特征,由此构成了各流派不同的音乐风格特征。
本文提出“浙筝”概念,建立在传统浙江筝派基础上,以今天的杭州为核心区域,泛指古往今来这一区域与筝乐有关的人、事、物。浙江筝派在发展历史、演奏风格、地方特色等方面均体现出别具一格的风貌。近现代以来,浙江筝派在多位演奏家的推动下,不断在演奏技法、演奏风格等实践方面进行了尝试与摸索,并取得了重大突破,这很大程度上让浙派筝乐艺术得到长足的发展,使浙派筝曲在含义、曲调、层次等方面特点愈发明显,也让其特色变得更加显著。从区域文化看,浙江的筝文化独具特点,不仅历史悠久,且传播形态多样。由此,已不是“筝派”可以涵盖,故笔者称之“浙筝文化”,简称“浙筝”。
本文梳理“浙筝”形成与发展的整体演进历程,研究其曲调特色、音乐形态规律与演奏技法等方面具有的风格特征,有助于加深我们对传统筝乐更为全面和深入的认识。
一、浙地出土文物中的“筝”
浙江地区筝乐具有悠久的历史,出土实物中的筝对此提供了丰富的材料与例证。1982年3月,在浙江省的坡塘狮子山西麓发现了“伎乐铜屋”,现收藏于浙江省博物馆,其中关于筝的材料值得引起重视。
该伎乐铜屋为青铜材质,长方形,高17厘米,宽12厘米,深11.5厘米。此铜屋内共设有三个房间,明间与旁边两个次间相比较宽,正面没有墙和门,只设置了两个明柱,剩下三面均设有墙,整体呈现空格子形状,仅在背墙部位的中间有一个格子窗。屋子内共放置了6个人俑,每个人俑呈现出的状态均是不一样:有的在抚琴,有的在吹笙,有的在吟咏,有的在击鼓。房屋顶部是四角攒尖顶,最上部还有高度是7厘米的八角柱,在柱子顶端是一个鸟的样式,整个铜屋表面均绘有南方独具特色的一种纹饰。
绕开立柱能够发现铜屋当中的6个人俑,依照形象与发式可将其划分成2组,处于前排的两个人均把手以交叠的状态放置在腹部,以椎髻形式把头发盘在头顶。表现出的不同仅存在于手部的交叠上,其中靠边的人俑是左手叠放在右手上部,左侧的人俑是把右手叠放在左手上部。在前排当中左部的人俑,作击鼓状,和后排抚琴、吹箫的人俑发式相同,均是以结发状态放置在脑后部,在头顶上装饰有帕状物。
关于伎乐铜屋的年代判定,项阳在《考古发现与秦筝说》一文中梳理出学界对这个问题研究的两种说法:其一是战国初期说;其二是春秋前期说。①项阳:《考古发现与秦筝说》,《中央音乐学院学报》1993年第4期,第58页。曹锦炎在《绍兴坡塘出土徐器铭文及相关问题》一文中对这个墓葬中的徐器铭文进行研究时发现,铜屋当中关于人俑发髻的样式属于本地的样式,也就是古越族所使用的发式。所以,其认为此铜器应为春秋早期的物品,在越国成立之前,徐人在浙江区域制造的。②徐国属于淮水区域当中的国家,在史书上被称作是“徐戎”,所以故地处于江苏泗水区域。在周人的驱使下,徐人进行了南移。郭沫若据此推测:“春秋初年之江浙殆犹徐土者。”而浙江区域内出土的徐器,证实了他的看法。详见郭沫若《杂说林钟、句鑼、钲、锋》,《股周青铜器铭文研究》,科学出版社,1961年。
尽管材料有限,但通过学界相关研究,我们仍能够发现在先秦时期,浙地的筝乐已经有相当程度的发展。
二、浙地“筝”在文献中的记载
文献中也有对浙江地区筝乐艺术发展的记载。唐代文人白居易曾担任杭州太守,并与善筝乐演奏的谢好有频繁的交流、互动。白居易作有《代谢好答崔员外》一诗③诗曰:“青娥小谢娘,白发老崔郎。谩爱胸前雪,其如头上霜。别后曹家碑背上,思量好字断君肠。”详见《白居易诗集校注》,谢思炜校注,中华书局,2006年,第1574页。,其中记写了当时以弹筝闻名于世的谢好。而白居易在《霓裳羽衣歌》中亦写有“玲珑箜篌谢好筝,陈宠觱篥沈平笙”④[唐]白居易:《霓裳羽衣歌》,《全唐诗》卷四四四,中华书局,1960年,第4970页。一句,此句中除玲珑外,谢好、陈宠、沈平都是杭州地区的乐人,由此可见,当时杭州地区包括筝乐在内的音乐艺术高度发展的景况。
北宋,浙江地区筝乐已成气候。熙宁六年(1073),北宋著名文人苏东坡曾与张先结伴游西湖,写下《江城子》一阕词,其中就有关于筝乐的描述。⑤详见《苏轼词编年校注》,邹同庆、王宗堂校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31页。词曰:“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宋张邦基在《墨庄漫录》中记写了这阙词创作的过程:“东坡在杭州,一日游西湖,坐孤山竹阁前临湖亭上,时二客皆有服,预焉。久之,湖心有一彩舟渐近亭前,靓妆数人,中有一人尤丽,方鼓筝,年且三十余,风韵娴雅,绰有态度。二客竞目送之。曲未终,翩然而逝。公戏作长短句云。”⑥[宋]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一,孔凡礼点校,中华书局,2002年,第32页。其中就有对弹筝伎人的细致描写。此外,通过宋袁文的《瓮牖闲评》,近人郑文焯、龙榆生对苏轼词相关论述中的补充材料,我们也可以看出北宋时筝乐在杭州地区繁荣发展的情况。
另外,宋耐得翁在《都城纪胜》中写到教坊十三部色中就有“筝色”⑦[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邓之诚注,中华书局,1982年,第138页。。此书中另记有关于筝手的描述,也谈到了相应的演奏曲目。从中可见筝乐对于教坊乐工所传承的十三部色的重要作用。这里记载的是当时南宋都城临安的状况,而临安就是现在的杭州。在北宋时期,专业乐工是由教坊进行管理的,但是在南宋时期,则交由修内司、殿前司进行管理。具体的管理方面有些许差别,但是整体上大致均是以北宋惯例进行的,《宋史·乐志》中记有“选乐工子弟以备其列,冠服准旧制”⑧《宋史·乐志》,中华书局,1985年,第2940页。,这说明当时都是选用专业乐工充任其中进行演奏。
南宋时,因为战争朝廷南渡临安,因此当时在临安有大量专业的古筝演奏者,甚至南宋宫廷要演奏音乐还出现“追呼市人”与“临时点集”社会上专业乐人的情况。但这也从侧面说明,筝乐艺术在当时杭州社会的流行与发展的繁荣,参与社会用乐的程度很高。相关记载中,还有同时期周密《武林旧事》中筝曲《会群仙》在筵席中使用的相关记载①[宋]周密:《武林旧事》,《梦粱录》(外四种),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83页。。
三、传统音乐活态中的“浙筝”
南宋灭亡之后,诸多隶属宫廷的乐工与筝伎更多地参与民间的音乐文化生活,此种状况在相当程度上促进了筝乐艺术在杭州广泛的传播与发展。然而从源头上看,浙筝形成具有地域性风格的流派,主要还是在明清时期产生的。浙筝的出现和发展,和浙江戏曲音乐、民间音乐的发展是存在直接联系的,其中与杭州摊簧、武林筝与杭帮丝竹的联系尤为密切。
摊簧可分为南词摊簧与说唱摊簧,这两类摊簧在浙江的发展历史均十分悠久,但是真正变成戏剧的时间较晚。其中,南词摊簧以坐唱形式在整个浙江区域流传十分广泛,如杭州摊簧、兰溪摊簧、湖州琴书等均是其相应的类型②详见盛秧《浙派古筝》,西泠印社出版社,2003年,第1页。。
杭摊,也被称作安康③杭摊被称作安康的这一说法在历史上有过争论,20世纪二三十年代杭州地区的报纸就此进行过讨论,但至今仍没有统一的结论。。杭摊属于清代乾隆时期从南词说唱逐步演变而来的一种曲艺。杭摊最初是昆曲剧目,在曲调当中会使用部分南词的唱腔,之后又使用了在社会上流传度更高的明清俗曲。因此囊括昆曲曲目内容的杭摊被称作是“前摊”,而主要演唱民歌小曲、小调的则被称作是“后摊”。杭摊主要采用坐唱的形式,在演出时用到的所有工具只有两张八仙桌,演奏的时候根据参与人数的不同又分五人档、七人档、九人档、十一人档。其中五人档是最基础的人员配置,按角色划分包括“生”“旦”“净”“末”“丑”,五个角色分别对应使用的乐器为:胡琴、琵琶、三弦、鼓、板。七人档则是添加筝、笙。九人档在七人档的基础上添加箫、笛。十一人档则是在九人档的基础上纳入洋(扬)琴、管。通常情况下,唱正书的位置是在外边,配角的是在里边,五档之外的人不会出声。坐唱演出一般多是五人档,其中也会有十一人档的乐器进行组合演奏。
清咸丰和同治的时候杭摊艺人的数量即已达到300多人,同时设置有专门的班社,被称作是“恒源集”。20世纪初,“恒源集”改称“安康正始社”。杭摊艺人将入社称作是“入道”,因此社员又被称作是“道中人”,社员组班进行演出,被称作是“拢班”,不入社的一般称作是称“玩(串)客”,玩客组班进行演出的被称作是“海班”。④盛秧:《浙派古筝》,第23页。杭摊艺人在演唱前,均会先进行“和音”,即对所有乐器音准进行调整,并对手指灵活度进行确认。“和”的时候会先对部分小段乐曲进行演奏,比如《八板》《十三板》等曲子。之后的候客、定场等则以调整气氛为目的演奏一些乐曲,如《行街》《三六》《四合如意》等。
杭摊音乐主要涉及四部分内容,分别是曲牌唱腔、平板、器乐曲与民歌小曲。其中“平板”是杭摊音乐板式的基础,其从《南词俞调》中发展演变而来,通过速度和节奏的变化又产生了“流水板”“快板”。“流水板”又称“流水快板”或“急板”,速度偏快的“流水板”也称作“立(烈)板”。⑤王与昌:《杭州戏曲志资料·第一辑·杭摊汇考》(内部编汇、打字油印本),杭州市文化局戏曲志编辑室编印,1985年12月。
武林筝,属于杭摊中的伴奏乐器,在其中穿插加花伴奏,即逐渐得到“四点”演奏法。⑥盛秧:《浙派古筝》,第26页。此类“四点”手法,在音色与节奏方面均是十分鲜明的,所以演奏杭帮丝竹方面的曲目是十分合适的,由于曲目绝大多数来自于民间,所以乡土气息十分浓重。
浙江筝派出现时间很早,然而关于历代传承人方面的记载却不是很全面。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杭摊艺术家邱如石曾谈到过:杭摊艺人一直都对弹筝者是十分尊重的,在当时善于弹筝的人员有夏福宝、陈望良、白少梅、马仁斋等,他们与冯奎、陈其善、王玉亭一同被称为“杭帮丝竹大家”。事实上,在很长的时间当中,武林筝仅被作为杭帮丝竹、杭摊进行演奏时的伴奏乐器,一直没有将其当作是一类独奏乐器进行演奏。但武林筝为杭帮丝竹与杭摊发展打下了重要的基础。
邱如石在16岁的时候即开始跟随黄云程进行古筝方面的学习,邱如石在古筝演奏方面是极具天赋的,同时后期也十分努力,因此成为了一位家喻户晓的古筝演奏家。吴汝全于1946年时以简谱对古筝曲进行了首次记录。
至晚在近代浙江传统音乐中,筝的地位和作用已不是可有可无的“配角”,而是一件具有标识性的乐器。这种标识具有符号意义,其于近代中国已成为“浙筝”文化的一个重要体现。
四、现代“浙筝”的传承与发展
传统筝乐的几大流派均是在长期发展、演化的过程中形成的。就浙江筝派来讲,直接源自杭摊。最初是以伴奏乐器方式存在的,没有独立的曲目进行演奏,但是弹筝的人很多。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杭摊与杭帮丝竹的传承与发展已经呈现衰落迹象,武林筝开始退出的历史舞台。从浙派筝的发展来讲,其更多是于20世纪中期王巽之在上海音乐学院任教时期开始得到发展的。王先生在这个时期就浙江筝的曲目进行了创作与整理归纳,由此让浙江筝派演奏技法得到了进一步发展,浙江筝派也跻身到筝派之列。
20世纪中叶,演奏家王巽之把“浙筝”技艺带到上海音乐学院,并创作与改编出浙江筝派的首代古筝曲目,改良演奏技巧。王巽之所创作出的第二代“浙筝”曲目对吴越区域文化予以突破,丰富了筝乐内容。作为第二代传人的孙文妍又培养了第三代的“浙江筝派”演奏家,纳入了很多专业作曲家,浙派筝乐创作开始变得交响化、现代化。纵观浙筝在现代的发展,可以说,较早进入高等音乐教育体系,对专业音乐文化的大量汲取,使浙江筝派产生了与其他筝派不同的特征,跳出了传统意义的流派范畴。
浙派筝的演奏家们,在演奏的实践中不断探索,逐渐形成更多新的演奏技法,不断丰富浙派筝艺、使浙派筝的特色更为鲜明、更为多姿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