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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梦的颠倒

2019-05-23

新美术 2019年10期
关键词:野草鲁迅

薛 毅

以梦入文,古已有之。鲁迅编校的《唐宋传奇集》中有大量记梦的传奇。鲁迅说唐传奇“幻设为文”,富有文采与“意想”而脱离志怪模式(《中国小说史略》)。由梦而构筑“意想”的世界,而与梦前梦后的现实世界相对照,使“幻设”更有人生意味。“在梦寐中忽历一世”(《唐宋传奇集·稗边小缀》),转而让人面对梦中的一世,使精神世界有了很多层次。就像古人的记梦传奇不能简单称为一种表达方式一样,《野草》中的梦幻也很难完全解读和还原。在今人看来,鲁迅所谓的“神思”可翻译为想象力,但可以肯定,“神思”远不是创作方法意义上的想象力可以涵盖的。对鲁迅而言,“神思”是人本身的特质,它关乎人的内在性,关乎“主观之内面精神”(〈文化偏至论〉)。人出离眼前世界而进入梦幻,而看到鬼魅,置身地狱,与死尸对话,赋予草木以灵魂,这些当然都与现实相关,也与人的内在精神世界相关联。

鲁迅文章中的梦,还有另外一种用法。它首先用来概括20世纪初中国人的思想转换,所谓“由旧梦而入新梦”“冲决嚣叫,状犹狂酲”(〈文化偏至论〉)。这是以梦外人的立场看晚清思潮。1918年,鲁迅作有白话诗〈梦〉:“很多的梦,趁黄昏起哄,前梦才挤却大前梦,后梦又赶走了前梦。去的前梦黑如墨,在的后梦墨一般黑;去的在的仿佛都说,‘看我真好颜色。’颜色许好,暗里不知;而且不知道:说话的是谁?暗里不知,身热头痛。你来你来,明白的梦!”用迭次出现的多种梦,来比喻新文化中纷繁的思潮和主张。在诗中,都有一个特点,梦自身申明梦是彩色的,而做梦人只感觉梦的墨黑。对“明白的梦”的召唤,钱理群说这“典型地表现了鲁迅为代表的先驱者的理想主义。尽管20世纪以来,一次次地经历着‘梦’的破灭,以及‘梦醒了无路可以走’的人生最大‘苦痛’,但总在不断地追求‘明白的梦’;追求,失望,再追求,再失望,又追求……构成了这一代人不屈不挠的精神历程”(钱理群《心灵的探寻》)。这首诗还有另外一种读法,就是强调做梦人的“暗里不知”,梦也许有好颜色,但做梦人看不到,也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似乎做梦人居然与梦本身是相隔绝的。这是一个非常困顿的局面。

1922年底鲁迅为小说集《呐喊》写自序,起首说:

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来由。

用梦和对梦的忘却,以及不能全忘却来总结自己,梦成为鲁迅作品的关键词,有了鲁迅最独特的用法。通常而言,人们将鲁迅的梦总结为前后两个,学医之梦和弃医从文之梦。前者由于幻灯片事件而破灭,鲁迅看到了日本人处决中国人而中国人围观的场景,而领悟医学不能拯救中国人在精神上的麻木。后者由于办《新生》杂志等一系列的活动而得不到国人的回应而失败。我觉得贯穿这两个梦的,有一个更为根本的梦:“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从小康之家而坠入困顿,经历了世态炎凉,鲁迅说“S城人的脸早经看熟,如此而已,连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总得寻别一类人们去,去寻为S城人所诟病的人们,无论其为畜生或魔鬼”(〈琐忆〉)。 这个梦使鲁迅从绍兴走到南京,走到东京。东京留学生乌烟瘴气,催使鲁迅决然地去了“还没有中国的学生”的仙台(〈藤野先生〉)。换言之,学医之梦与“寻求别样的人们”不可分离。许寿裳回忆鲁迅自留日伊始就孜孜不倦讨论“三个相联的问题:(一)怎样才是理想的人性?(二)中国民族中最缺乏的是什么?(三)它的病根何在?”鲁迅“后来所以决心学医以及毅然弃医而学文学,都是由此出发的”(许寿裳《回忆鲁迅》)。鲁迅从一群争天抗俗的摩罗诗人的世界中,寻找某种中国民族缺乏的精神素质,从西方世界的变迁中探寻西方科学和文化创造力的源泉,从中国朴素之民的信仰中探寻被儒家思想和时人否定的“固有之血脉”,综合成为“新神思宗”,强调中国人内在精神革命的重要性,这些构成了鲁迅全新的思想起点。他预想的是用办杂志和翻译弱小民族国家小说的方式来贯彻这些思想。这是鲁迅年青时候梦想的最高峰。以今日的眼光看,鲁迅的一系列构想仍然是独到的,他的主观内在性革命的理想仍然有其意义。但是,当鲁迅用梦来命名这一切的时候,他展现的是当初投身期间和如今置身事外之间的巨大反差。所谓忘却云云,意味着与过去之梦不再有精神的思缕。而“苦于不能全忘却”却更能体现出鲁迅之梦的独特性。在这里,梦与人的关系与通常设想的相反,它不是受制于人的东西,而仿佛有一种客观性,能控制人,而人摆脱梦需要极大的努力却不能全部摆脱。1926年,鲁迅把几篇留日时期做的古文收入到〈坟〉中时,说起摩罗诗人,“他们的名,先前是怎样地使我激昂呵,民国告成以后,我便将他们忘却了,而不料现在他们竟又时时在我的眼前出现。”梦也是如此。它时而被忘却,时而重新出现。

所谓忘却,可以视作强迫性遗忘。鲁迅用“寂寞”一词来概括梦的失落后的状态,为了避免自己太痛苦,而用种种办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使我沉入于国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钞古碑”就是办法之一(〈《呐喊》自序〉)。也就是说,即便是忘却,那种精神状态还是与梦有着顽强的联系。过于消极的麻醉云云,也是在梦的反射下对自我状态的描述。一旦《新青年》杂志前来约稿,梦的潜能就会重新激发出来。而《野草》写作的年代,又是被激发的梦又一次失落的时候:

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不过已经逃不出在散漫的刊物上做文字,叫作随便谈谈。有了小感触,就写些短文,夸大点说,就是散文诗,以后印成一本,谓之《野草》。(〈《自选集》自序〉)

“又经验了一回”一句透露出鲁迅的轮回式的体验。换言之,在鲁迅的心灵结构中,办《新生》失败和《新青年》团体散掉,是一种重复。鲁迅也又一次面临“寂寞”的折磨。在一定程度上,我们可以把〈秋夜〉看成用诗的方式重新讨论梦的文本。环境是秋夜,它的萧瑟、寒冷,汇聚着鲁迅的人生感受,从“人有读古国文化史者,循代而下,至于卷末,必凄以有所觉,如脱春温而入于秋肃,勾萌绝朕,枯槁在前,吾无以名,姑谓之萧条而止”(〈摩罗诗力说〉),到“曾惊秋肃临天下”、“梦坠空云齿发寒”(〈亥年残秋偶作〉),贯穿鲁迅作品始终。他的小说叙述的环境,也往往是秋冬季节,道尽人间肃杀、冷漠。秋夜中,繁霜洒在野花草上,小粉红花“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胡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作为对比,枣树似乎是“无梦”的。枣树没有了果子,叶子也落尽。“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似乎参透了春秋轮回,而不会在秋夜做梦。

这样的枣树可以说是《新青年》团体散掉后鲁迅的自况。当然,更真切的自况是〈希望〉中那个苍老的自我,头发苍白,手颤抖着,心分外地寂寞然而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丧失了情感和感知能力。自我讲述自己的故事,以前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这些令人想起留日时期参加光复会的鲁迅。但忽然这些都空虚了。拯救自我的方式是用希望来抗拒空虚。希望同样是鲁迅作品中的关键词语,它在很大程度上可以与梦相参证。鲁迅说“有时故意填以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更有梦的意味。〈希望〉中,鲁迅发现自我丧失希望身陷空虚的暗夜的包围,又发现他可以寄托的身外的青春也逝去了,“身外的青春倘一消灭,我身中的迟暮也即凋零”。

鲁迅面临着又一次人生抉择。鲁迅说“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娜拉走后怎样〉),身陷虚无的暗夜,饱受寂寞的煎熬。这个无路可走的问题必须解决。但鲁迅不再用沉入国民中,回到古代去这样的老办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希望〉用“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来体现自己的人生哲学。如果说希望是一种虚妄,那么,也需要认识到绝望同样也是一种虚妄。希望是一种自欺,绝望同样是一种自欺。这种人生哲学被研究者概括为“反抗绝望”。在鲁迅的书信中,则有这样的表述:“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虽然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绝望,因为我以为绝望而反抗者难,比因希望而战斗者更勇猛,更悲壮”(《两地书》)。在〈秋夜〉中,没有了果实和叶子,护定皮伤的枣树,默默地直刺奇怪而高的天空。在〈希望〉中,“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虚空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在〈这样的战士〉中,战士身陷无物之阵,得胜的不是他,但他无数次重复“他举起了投枪”。这些都可以被理解为“绝望的抗战”的具体表现。通常,“肉薄”被理解为近身格斗,就是以身体为武器不惜生命地战斗。但学者孙歌认为,鲁迅的“肉薄”不能被理解为肉搏,它并不包含“短兵相接地搏斗”的意思,它是日语词,是指近距离的“逼近”“迫近”。“肉薄空虚中的暗夜,就是逼近、迫近空虚中的暗夜,意味着不再把希望作为盾牌以求回避似有似无的暗夜,而是逼视它,迎上前去”。“‘肉薄’包含了鲁迅冷彻的判断:如果要与暗夜对决,那么必须放下希望。”(孙歌〈希望与绝望之外〉)。这是非常有创造性的见识。作为“绝望的抗战”的具体形式,“肉薄”设定了虚空中的暗夜的永恒存在,就是所谓“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也说明了用自欺的希望和梦来抵抗是无效的。重要的是要找到一种生命形式,能拼全力永远与虚空中的暗夜对峙。鲁迅曾对许广平说“你的反抗,是为了希望光明的到来罢?我想,一定是如此的。但我的反抗,却不过是与黑暗捣乱”(《两地书》)。这区分了绝望而反抗者和希望而战斗者的差别。“捣乱”一词,今人看来过于消极,但鲁迅很清楚他的新一次人生抉择的意味。鲁迅说“我的戒酒,吃鱼肝油,以望延长我的生命,倒不尽是为了我的爱人,大大半乃是为了我的敌人,——给他们说得体面一点,就是敌人罢——要在他的好世界上多留一些缺陷”(〈坟〉)。这并不能看作是愤激之词,而是与黑暗长久为伴的直白宣言。如果仅仅以《新青年》团体散掉,又一个梦破灭来看,这个抉择有其被动性质,“放下希望之盾”似属无奈之举,不得不如此。无梦的枣树和这样的战士身上都透着悲凉。但是,无论肉薄暗夜,还是直刺天空,举起投枪,都体现了鲁迅新的抉择的主动性。在《野草》中,梦想和希望并不一直表现为被动失落,也表现为主动放弃。

〈影的告别〉中说: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

用影来命名自我,以区分于人。影是人的颠倒。问题已经不在于影子失落了天堂,失落了将来的黄金世界,从而跌到明暗之间彷徨于无地。问题变成了所谓的光明世界会使影消失,所以影必须离开奔向光明世界的人。整首诗是影的独白,仍然充满了无奈,充斥了对绝境的体认。不仅光明会使影消失,黑暗也会吞没自己。影只能存在于明暗之间,但时间在逼近,或者是黄昏,或者是黎明。影最后的抉择是“独自远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

一部《野草》,展现了一个无梦的世界,但是,它是以梦幻的形式来展现的。我们可以把《野草》的梦幻,看成是梦的颠倒。它拓展的不再是关于未来、关于希望、关于光明世界的想象空间,而是用梦幻的形式改写它们,也就是把人颠倒为影,把天堂颠倒为深渊,把火颠倒为死火,把前路颠倒为坟,把爱颠倒为复仇。

鲁迅的〈娜拉走后怎样〉说:

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说诳和做梦,在这些时候便见得伟大。所以我想,假使寻不出路,我们所要的倒是梦。

但是,万不可做将来的梦。阿尔志跋绥夫曾经借了他所做的小说,质问过梦想将来的黄金世界的理想家,因为要造那世界,先唤起许多人们来受苦。他说,“你们将黄金世界预约给他们的子孙了,可是有什么给他们自己呢?”有是有的,就是将来的希望。但代价也太大了,为了这希望,要使人练敏了感觉来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苦痛,叫起灵魂来目睹他自己的腐烂的尸骸。惟有说诳和做梦,这些时候便见得伟大。所以我想,假使寻不出路,我们所要的就是梦;但不要将来的梦,只要目前的梦。

在鲁迅翻译的阿尔志跋绥夫小说《工人绥惠略夫》中,亚拉藉夫脱离了无政府主义暴动团体,而专注于写作,意图用理想、爱和忍耐驱除强权和压制。而绥惠略夫不相信黄金时代。有一次亚拉藉夫帮穷苦的教员付了房钱,但当爱读契诃夫的女孩被迫嫁人而寻求他帮助时,他无能为力。绥惠略夫问他是否想救一切苦人和饿人,亚拉藉夫否认,说帮人只是机遇。绥惠略夫问另外一些人怎么办,亚拉藉夫说人应该救助,凭能力。绥惠略夫质问他为什么不帮女孩:

伊来到你这里,因为伊爱你……因为伊有着纯洁的澄澈的灵魂,这就是你将伊唤醒转来的……现在,伊要堕落了,伊到你这里,为的是要寻求正当的东西,就是你教给伊爱的。你能够说给伊什么呢?……没有……你,这梦想家,理想家,你要明白,你将怎样的非人间的苦恼种在伊这里了。你竟不怕,伊在婚姻的喜悦的床上,在这凶暴的淫纵的肉块下面,会当诅咒那向伊絮说些幸福生活的黄金似的好梦的你们哪。你看——这是可怕的!

可怕的是,使死骸站立起来,给他能看见自己的腐烂……可怕的是,在人的灵魂中造出些纯洁的宝贵的东西,却只用了这个来细腻他的苦恼,锐敏他的忧愁……

你们无休无息的梦想着人类将来的幸福……你们可曾知道,你们可曾当真明白,你们走到这将来,是应该经过多少鲜血的洪流呢……你们诓骗那些人们……你们教他们梦想些什么,是他们永永不会身历的东西……

你们还不明白么,即使你们所有将来的梦,一切都自当真出现了,但与所有这些优美的姑娘们,以及受饿的“被侮辱的和被损害的”人们的泪海称量起来,还是不能平衡的……

鲁迅在〈头发的故事〉中也引用绥惠略夫的话来质问梦想家:“我要借了阿尔志跋绥夫的话问你们:你们将黄金时代的出现豫约给这些人们的子孙了,但有什么给这些人们自己呢?”当鲁迅说万不可做将来的梦的时候,他要说明的是,这样的梦想无法改变他们目前的处境,而只能让他们坠入痛苦的深渊,“叫起灵魂来目睹他自己的腐烂的尸骸”,〈墓碣文〉中的尸骸,正是梦想的结果。

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读着上面的刻辞。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剥落很多,又有苔藓丛生,仅存有限的文句——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在鲁迅编校的《唐宋传奇集》中,有一篇李吉甫的〈编次郑钦悦辨大同古铭论〉很特别。有人在墓穴中得到一方刻着古铭的石头,上有小篆文字,剥落不少。便抄录后请人辨认。文章记录的是几位学问家揣测古铭文的意见。这篇文章既称论,当非传奇,所以今人小说选本不取。但鲁迅似对它的形式别有兴趣,也似触发了他写作〈墓碣文〉的灵感。但〈墓碣文〉中的铭文不是别人给尸骸写的,而是尸骸自己写的。直接地说,就是鲁迅给自己写的铭文。而由于“剥落很多”,给今人的解读造成了困难。“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日本学者将这句解释为鲁迅在1907年抱着极大热情从事写作、翻译、办刊,而遭受无人问津的冷落,似乎过于实在。“浩歌狂热”应该与黄金世界的梦想相关,但鲁迅受这种梦的蛊惑,不会仅止于年青时期。“中寒”也不应仅仅解释为外部世界对自己的冷漠态度。如果用〈影的告别〉参证,似可以理解为从梦想中发现自己不属于黄金世界。如果用〈失掉的好地狱〉参证,鲁迅有一个灾难性的预感,未来恐怕比现在更糟,而现在可以说是一个失掉的好地狱。“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钱理群《心灵的探寻》中用鲁迅翻译《出了象牙之塔》后写的后记一句来解释:“在改革者的眼里,已往和目前的东西是全等于无物的。”但我觉得应该是进一步概括了鲁迅对梦想世界的怀疑。“于无所希望中得救”意思较为清楚,前三句说的都是和希望有关的事,由于希望的蛊惑而饱经折磨,“放下希望”后才摆脱这种折磨。随后: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

这一段要解释清楚也不容易。普遍的理解是,游魂自啮发生在“得救”之后。但是,参照《工人绥惠略夫》和鲁迅〈娜拉走后怎样〉的说法,黄金梦想在人的灵魂中创造了些纯洁宝贵的东西,用来练敏了感觉来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苦痛。那么,这一段等于是对前一段的重复。“抉心自食,欲知本味”,也就是让灵魂目睹自己的尸骸。所以浩歌狂热对自己的结果就是变成死尸,“胸腹俱破,中无心肝”。也就是说,“得救”发生在“殒颠”之后。

用梦幻的形式,〈影的告别〉中,自我分解为“人”和“影”,“影”被对象化。〈墓碣文〉中,自我分解为做梦的主体“我”和“死尸”,我目睹死尸,后者被对象化。墓碣文的阳面写的是灵魂对自己的理解,而阴面写的是灵魂仍然无法理解自己,“自食”的结果是无法知道“本味”阴面有“答我。否则,离开!”是对“离开”破落这个字的补充。“我就要离开”,很明显这里面的“我”是没法回答死尸的。可是,“而死尸已在坟中坐起,口唇不动,然而说——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我疾走,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似乎成尘后才“得救”。《野草》多处写笑,而且多处笑与死亡或者自我的彻底消逝有关。“于无所希望中得救”也许是指自我的彻底消逝吧。〈死火〉中,“我梦见自己在冰山间奔驰”,坠入冰谷而遇见死火。死火是鲁迅创造出的最奇特的意象,它有火的形状,但全体冰结。这是由极热和极冷两端高度复合的意象,是对“浩歌狂热之际中寒”的形象再现。死火被遗弃在冰谷里,行将冻灭,“我”的出现给予温热,让死火重新燃烧。死火面对两种死亡方式,或者冻灭,或者烧完。死火愿意和“我”一起出冰谷烧完,当出冰谷时,我突遇大石车被碾死,车坠入冰谷。

“哈哈!你们是再也遇不着死火了!”我得意地笑着说,仿佛就愿意这样似的。

“你们再也遇不着死火”中,“你们”指代不明,仿佛是对围困死火的冰谷而说。死火的消逝,和影沉没于黑暗,和尸骸成尘,都暗示着解脱和得救吧。

在《工人绥惠略夫》中,绥惠略夫是以憎恶的面貌出现的,他不信爱的说教,不信黄金世界。当他质问亚拉藉夫用梦想造成人的痛苦时,后者反问前者能给人们什么,绥惠略夫回答:“我——不给。我大概只是教他们将忘却的事,记忆起来……”记忆,类似〈淡淡的血痕中〉所说的叛逆的猛士“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在绥惠略夫身上,记忆凝聚成憎恶的利剑。但绥惠略夫随即进入幻觉世界,来客揭示他的憎恶不外乎牺牲一切的爱,绥惠略夫回答:

我不要听这个……我只有憎!为什么,我应该爱你们人类呢?因为他们猪一般的互相吞噬,或者因为他们有这样不幸,怯弱,昏迷,自己千千万万的听人赶到桌子底下去,给那凶残的棍徒们来嚼吃他们的肉么?我不愿意爱他们,我憎恶他们,他们压制我一生之久,凡是我所爱,凡是我所信的,都夺了我的去了……我报仇……我要指示你们,有一种权力,比爱更要强——就是拚命的,不解的,究竟的憎……已经够了……

由记忆凝聚的憎恶,产生的复仇心理,同样体现在《野草》的两篇〈复仇〉中。相爱相杀的一对男女在众人的围观中,转而放弃相爱相杀,观看众人,让众人得不到观看的快感,以此复仇。耶稣上十字架的故事则是《福音书》故事的改写和颠倒,在四面都是敌意的环境中,耶稣“没有喝那用没药调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而且较永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在被钉杀的过程中,他沉酣于“大欢喜和大悲悯中”。但是,两篇〈复仇〉与绥惠略夫的用炸药和手枪向社会复仇,并不相同,鲁迅认为他的思想太可怕,“一切是仇仇,一切都破坏”(《华盖集续编·记谈话》)。《工人绥惠略夫》是一篇让鲁迅思考很久的小说,鲁迅的小说〈孤独者〉在很大程度上得自前者的影响,小说中魏连殳的复仇也比《野草》中的两篇〈复仇〉更有具体的行动。但是不同的是,鲁迅的小说用第一人称我来讲述魏连殳的故事。汪晖在《反抗绝望》一书中,概括了鲁迅作品的一个特征——双重第一人称。周作人说〈在酒楼上〉〈孤独者〉中吕纬甫和魏连殳这两个人的事很多是鲁迅自己做的事情。而且鲁迅所有作品中没有一个像魏连殳写的那样像鲁迅,跟鲁迅一模一样,连长相也相似。可是小说由“我”的故事展开,再纳入魏连殳的故事。魏连殳的故事已成定局,但“我”的故事并未终了。这样的结构方式一方面非常强调“我”与魏连殳的精神联系,一方面又拉开了两者的距离。可以说,鲁迅写作〈孤独者〉,不是告诉人们魏连殳是一代知识分子的宿命,而是通过写作,来摆脱这种宿命。这也是《野草》以梦幻入笔的意义。梦的主体,与梦中的一个个多重的自我相遇,后者是前者的种种可能,但是,梦的主体,进入梦,又推开梦,逃离梦,与梦中的自我拉开距离。

鲁迅选择“肉薄”的生命形式,与黑暗对峙,是非常决绝的。为此,他体验着一种与爱的世界彻底告别,斩断任何联系的人生态度。在〈过客〉中,当女孩给过客一块布让他裹伤时候,过客拒绝了,说:

我怕我会这样: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或者咒诅她以外的一切全都灭亡,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到咒诅。但是我还没有这样的力量;即使有这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这样的境遇,因为她们大概总不愿意有这样的境遇。

仿佛有两个不能相容的世界,在过客的世界里,眼泪和同情不允许存在。如果存在,那么过客的世界不允许存在。在《两地书》中,鲁迅解释〈过客〉的意思是说,“同我有关的活着,我倒不放心,死了,我就安心”。 过客说“我不愿看见他们心底的眼泪,不要他们为我的悲哀”,这也是影的“独自远行”包含的内容。

但是,如果说《野草》的梦幻是鲁迅的希望之梦的颠倒,那么,这个梦幻还是在希望之梦的反射下写就的。如同死火,一遇到温热就会苏醒。在〈秋夜〉结尾,“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我又听到夜半的笑声”,鲁迅的透彻在于,他知道在秋夜,枣树能摆脱梦的牵绊,而季节改变后,梦还是会回来的。

《野草》的最后一篇是〈一觉〉。“觉”字有两种读音,意思相反,一种是表达从梦中醒来,一种是表达进入梦乡。如果从文本中寻找,恐怕符合原意的是“惊觉”。与大多篇目很不相同,这一篇很写实。飞机在上空飞行,四方小书斋窗明几净,鲁迅编校青年作者的文稿,惊异地发现了“不肯涂脂抹粉的青年们的魂灵”,显然这不是写作〈希望〉时的“惊异于青年之消沉”(〈《野草》英文译本序〉)的心境了,而且他看到的也不再是“星,月光,僵坠的胡蝶,暗中的花,猫头鹰的不祥之言,杜鹃的啼血,笑的渺茫,爱的翔舞……”那样“悲凉飘渺的青春”,他看到青年们苦恼了,呻吟了,愤怒而且粗暴了。

魂灵被风沙打击得粗暴,因为这是人的魂灵,我爱这样的魂灵;我愿意在无形无色的鲜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漂渺的名园中,奇花盛开着,红颜的静女正在超然无事地逍遥,鹤唳一声,白云郁然而起……。这自然使人神往的罢,然而我总记得我活在人间。

我爱这些流血和隐痛的魂灵,因为他使我觉得是在人间,是在人间活着。

〈一觉〉事件写实,抒情直露,从〈秋夜〉到〈一觉〉,确有返回人间之感。鲁迅从青年的愤怒粗暴中,看到青年的灵魂,感受到自己“活在人间”。不仅返回人间,梦似乎也返回来了:

在编校中夕阳居然西下,灯火给我接续的光。各样的青春在眼前一一驰去了,身外但有昏黄环绕。我疲劳着,捏着纸烟,在无名的思想中静静地合了眼睛,看见很长的梦。忽而惊觉,身外也还是环绕着昏黄;烟篆在不动的空气中上升,如几片小小夏云,徐徐幻出难以指名的形象。

昏黄环绕中,“各样的青春在眼前一一驰去”,“看见很长的梦”。很明显,粗暴的青年,能让他想起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光复会的岁月,拜伦那样的摩罗诗人,在〈希望〉中说“忽而这些都空虚了”,在〈一觉〉中,忽而又降临了。这个“很长的梦”,其潜能仍然会重新激发出来,让鲁迅“惊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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