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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造性的达达*

2019-05-23罗马尼亚马塞尔扬科MarcelJanco

新美术 2019年10期
关键词:达达查拉艺术

[罗马尼亚]马塞尔·扬科[Marcel Janco]

没有哪个达达主义者会去写自己的回忆录!不要相信任何自称为“达达史”的东西,不管有多少可能为真,有资格书写达达史的历史学家还不存在。达达绝不是一个流派,也肯定不是一个帮派,或者一种香水[a perfume]。达达也不是一种哲学。达达,很简单,就是一种新的概念。

达达并非虚构——它的踪迹被发现于人类历史的深处。达达是现代思想发展的一个阶段、一种发酵剂、一股阳刚之力。达达是无限的、无逻辑的、永恒的!

许多的作家、政见宣传册作者、胡涂乱抹的笔杆子、画家、音乐家和恋童癖者,以及非常多的德语作者,甚至外交家都声称自己是达达主义者,但却毫无理由。有人可能会说,隔上个四十年,人人都有权顶上这名号,但我却认为,鉴于大达达仍然还存活,就必须保卫达达主义不受玷污。相反,我会建议把大达达的称号赋予卓别林、伏尔泰、萨蒂[Satie]、马基雅维利、阿波利奈尔、拿破仑、毕加索、莫里哀、雅各布[Jacob]、苏格拉底等等这些伟大的人。

关于达达的一切说法都是真的,但如若没有大法官[grand inquisitor]达达-查拉,达达史就会被蒙上某种神话的面纱和神秘的阴霾。查拉有一本用数字标注的活页文件夹,人人都谈到过这个文件夹,却没人亲眼见过。夹子里有达达发起以来所有事件的笔记和照片记录。因为发起达达时我就在场,也见证了诸多的荣光,所以我可以从我自己的个人笔记中抽出一些事实贡献出来,不过这些事实跟上述大法官的文件夹完全一致,只是在最后,我要就达达的破坏性与建设性方面加上几句评论,而由于一些有力的不宜泄露的原因,这些评论至今未曾披露于人。

战火蔓延到整个苏黎世。1916年苏黎世还是铁血火海之中的一处避难所。它不仅是个避难所,还是革命者的幽会处、思想者的绿洲、间谍的交易地、思想的苗圃,以及诗人与热爱自由的流浪者之家。

在寻找工作的过程中,一天晚上我发现自己来到了老苏黎世一条中世纪的小巷子。一间老旧的夜总会里,有人在演奏音乐。我惊讶地发现,钢琴边坐着的是一个哥特式气度的人。诗人巴尔[Hugo Ball]在弹奏柴可夫斯基(这老皮囊冲洗器),为几个抽烟闲聊的喝啤酒的人取乐。

巴尔个子很高。他的脖子长得白衣领都遮不住,上面长着一颗长长的不对称的头,看着像是被凸透镜拉变了形似的。在他细长的身体下面,是仿佛没有尽头的大长腿,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个螳螂。同样的不确定和犹豫也支配着他的心灵和思想,令其全由温柔、清晰与诗意构成。这个诗人,无力主宰生活解决麻烦,曾经尝试做过各种生意,最后一个个都放弃掉。他当过舞台总监、音乐家、记者、士兵、诗人——最后保持的是永远的游吟诗人、叛逆的游荡者以及游侠骑士。他的“雨果”这个教名显示他出身于胡格诺派[Huguenot],而事实上他有明显的拉丁思想。尽管他咧着嘴的笑脸容易让人误导,我却只听他说过克己或安慰的话,此外无他。在最酣热的辩论中,他也从不对自己的观点斩钉截铁,而总是说“据我说知”“我想”“我猜”。

他是一位深刻的诗人,一位词汇的炼金师。办《伏尔泰酒馆》杂志就是他的主意。他是我们的文学之夜的启发者和创作者,他可能也是我们最有创造性的诗人。当他知道我是个画家的时候,就立即建议我应加入他的计划,并且邀请我的朋友也参加。所以我就带了我的大朋友阿尔普[Arp]和小伙伴查拉[Tzara]来。最初的友谊之约就在那个晚上确定下来,我们的工作就此开始。

达达就始于这一个小厅,有十五到二十张桌子,一百平方英尺的舞台,能容纳大约三十五至五十个客人。从最初的那些夜晚起它就挤满了人。酒馆里表演热烈,持续入夜,这引起了我们跟邻居之间颇多不快,也让我们对当局规定公共场所的打烊时间感到不满。

这里变成了艺术的据点。画家、学生、革命者、旅行者、国际骗子、心理医生、暗娼、雕塑家和留神收集情报的礼貌的间谍,一个个相互亲近。在浓浓的烟雾下,在偶尔的演说或流行小曲所引发的噪音里,时不时突然出现隐约的幽灵,就像列宁明显的蒙古族特征,或拉班[Laban]这位留着亚述胡须的伟大舞者。

酒馆墙上挂满“当代艺术”作品,是我们的驻地艺术家的巡回展览和莫迪里阿尼[Modigliani]、毕加索、康定斯基、保罗·克利、雅弗林斯基[Javlensky]、莱热[Léger]、马蒂斯这些我们最亲密的朋友们送来的作品。我们一直持续讨论,不遗余力地使公众接纳新的美学,但当我们看到那些拒绝接受我们理念的公众荒谬的反应时,要板起脸来却很困难。

人们来此不为消遣,却为加入那精神再生的奇妙氛围。知识分子和青年人翻新了他们的抵抗和思想观念,同时又接受了诗人和思想家给他们的味觉提供的舒适的营养。在一个万事匮乏的时代,在苏黎世的一条小巷子里这个僻静的角落,在自由思想(人面对一种已经破产的文化时自由的良心的表达)面前发现自己,这是一种难忘的体验。

这里无论如何不是一个休闲场所。不管首次创业的艺术特征,我们的大多数宣言都充满了政治进攻性和苦涩,不过,远非令人不快。几乎每个晚上都有新诗朗诵、音乐演奏、讲演、舞蹈——所有孕育反抗精神的一切。

叛逆的精神(如此令观众乐在其中)最终伴随着艺术。在那个(一半革命、一半艺术的)世界,在重大社会事件前夕,为煽动观众的情感,激发观众的兴趣,与日益增长的公众保持活态的联系,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我们当中只有一个人总能利用这热情,通过一些奇妙的实验重新将其点燃。

查拉懂得如何从中受益,而达达的存在多亏他有天赋能诱发人们的反应,激发创造性的火焰。不知不觉间,我们的系统中都有了达达。

巴尔是伏尔泰酒馆的老板,但查拉成了它的战略家,后来还成了宣传经理。查拉个子矮小,天生是位诗人,能够感动人。但由于他能用语词造出短曲,他有了一个过于明显的缺点。

查拉和我有共同的艺术经历,可以说,我们是同学。他神经质,有天赋,雄心勃勃地加入这场交易。他的好脾气跟他的笑脸同样有助于他实现雄心,为此,他不惜付出任何代价。他走路像女孩子一样迈着急速的小碎步,这显露出他本性多疑。他那嘲讽的小眼睛,谨慎的啮齿动物般的眼睛,在眼镜后面闪着光。有一次,为了摆脱陌生人的跟踪,他戴上了单片眼镜。在建立达达的过程中,他表现出了不亚于侦探特征的组织才能。他声称在他那一尘不染的活页夹里,有达达活动的全部完整记录,附有照片,还有来自全世界媒体的大量剪报。他置身于事件的中心,能够制造任何特定的反应,他可以对此尽情炫耀。没有哪位诗人会比他更好地利用自己声音的共鸣。为此,他总要站在一个离墙五十英尺远的位置。为了保证成功,他习惯了说一句“我甚至无心知晓是否前无古人”(学笛卡尔)来开始自己的晨祷。

与观众热烈的意见交流一直在持续进行。有时候一个年轻人会站上讲坛朗读自己的诗,有时候会有一群人来请求允许他们办一场巴拉莱卡音乐会。我们耐心地忍受着他们,然后平静地继续我们的同步诗[simultaneous poem]。

一天晚上,查拉在口袋里摩挲翻找,最后弄出一张小纸片儿,他就此念了一首诗,发出词语的音,不按其义,而据其音。他把一些词语拼贴在一起,就像立体主义者的做法,比巴尔作的诗要早。巴尔读的是抽象的诗文,那是他通过一个纸筒用自由发明的词编成的诗文。观众们大声叫喊,我们的开发所引起的喧嚣传遍了全世界。我们让那些乖顺的公民们像狮子一样吼叫……

某天晚上,三辆汽车停在我们的酒馆门前,一群不速之客侵略式地涌了进来:十几个学生,还有他们的维也纳教授,跑来研究我们。这些荣格[Jung]和艾德勒[Adler]的信徒们挥霍着他们的笔记本,记下我们案子的细节:我们是得了精神分裂症,还是只是在愚弄人?结束的时候,我们坐下来喝上一杯,一边阐明我们的信条,我们信仰的是一种直接艺术,一种神奇的、有机的、创造性的艺术,就像原始人的艺术和儿童的艺术。他们互相投以意味深长的一瞥,然后就惊恐地放下铅笔逃跑了。另一夜,巴尔介绍了一个刚从柏林来的朋友——诗人胡森贝克[Huelsenbeck]。和所有诗人一样,他也有点跛。他有一头漂亮的头发,手持一根细长的拐杖走上舞台,像个凶徒一样挥舞着。他是一位富有表现力的、活跃的诗人,像大肆谩骂一般尽情抛洒诗句,用放纵泛滥整个大厅。

他具有攻击性,并且清楚自己的能量。他看上去像是一只斗鸡,成了查拉的对手。不论他身在何处,诗歌都会涌流而出,战斗进展酣畅。有一天他,过早地,离开了我们,去满足自己旅行、猎艳以及其他千百种的兴趣。

我在一个染有毒瘾的书商(他常睡在书堆里)那儿发现了诺查丹玛斯[Nostradamus]的《世纪》[Centuries],有一天晚上我对着我们那些愚蠢的诗人大声朗读。客人们离开之后,阴燃的惊愕突然爆发成明火,开始了一场混战。起初是一场关于这项发现本身的争吵,关于使用某些词汇的权利,以及对这些诗的阐释。这些诗是神秘的,充满暗示,但抽象的一面,声音、联想、头韵——正是这些使它成为真正的新诗,最终影响了我们的诗人。胡森贝克一定是在这类争吵之后才扬言要离开我们。

不只是我们酒馆的嘈杂和喧嚣的夜晚为我们赢得了如此众多年轻心灵的友谊与合作。我们当中也有年长的人,他们的身份和关系为我们提供了支持和联系。这些人当中首先要数我伟大的朋友阿尔普,他是一位诗人和造型艺术家。他是阿尔萨斯人,所以他心有分歧,避免政治讨论。我们从一开始就知道并热爱他强烈的个性。

作为达达的大祭司,他在前额上戴着一个大三角,每当时机看来有保证的时候,他都给我们祝福。他穿自己设计的英式衣着和鞋子。他一贯展现自己最好的幽默感。他是一位真正的神秘主义与性感的诗人,他会把纸张裁剪成常新的带有最惊人的形式和色彩的图画,成为具有直觉性魅力的精彩创造。他有着一等的头脑,是我们所有人当中最伟大的创造者——话却最少。这些形式如何如其所是地构成,自然而然,浑然天成,这实在是奇迹。某种未知的魔术、一种新的美展开自己——天使之作、偶然之作。他说,艺术就像他手指上的指甲一样油然而生,而我们则全心相信。他也写作优美的诗文,与其他人的非常不同,因为他的诗文有令人好奇、惊讶的抽象构成,充满深奥或幽默的联想。他经历了所有的流派,早已具有了纯粹是他个人的创造形式,抽象而单纯。没有理论化,也不费力,他总能成功地用他先知般的作品感动我们。

毕加索用“拼贴”所展示的,阿尔普可以用单纯而更为直接的技巧来表达,并且具有惊人的力量感。他背弃了所有的传统,他无可争议地证明了新的真理,从而更新了画家这个行业。一片碎布,一绺彩纸,一根线条!他那朴实无华的画面颠覆了美学,也颠覆了那些试图理解并向我们解释的美学家们本人。像所有“真正的”创造者一样,工作当前,他就会忘掉一切,每次他完成创作时,都像获得新生一样,新鲜、富有灵感、纯洁、直接。

他有勇气冒险尝试一切,哪怕是一幅“画”。他卓越而神奇的工作揭示出一个新社会的艺术新视野。

他的身边,几乎总是不可见的,是他的妻子,我们伟大的朋友苏菲·泰伯[Sophie Taeuber]。在阿尔普的作品中,她的功劳永难估量,正如反之亦然,在她的作品中,阿尔普的贡献也难估计。他们一起合作,我常常有印象觉得他们是集体创作。

她只不过是阿尔普这位大祭司的缪斯女神而已吗?肯定不是。从她的姿态、她那富于表现力的脸庞、她饱满的精神来看,她代表了某种很个人化的东西。在她(不常展示)的作品中,总有新的韵律、某种惊人的个人语调,以及突兀的几何切分式的表达,正如好听的爵士和弦,或者美国“蓝调”那克制而凝重的悲伤。

在她的舞蹈中——她是一位技艺高超的舞蹈家——她去除了一切造作的优雅。她以那富有想象力的天赋、富有表现力的舞姿以及对其主动放弃,使我们预见到未来的角色舞蹈。

她的全部工作尚未为人所知,她对达达主义的积极参与也未得到充分的评价。而且,她过早离世,尚有使命未及完成。

战争肆虐四方。众多军队、王国在这浩劫中被吞没。正义的事业似乎已被邪恶的势力侵吞。人类在蒙受苦难,人类奉若神明之物(或者象征)逐个崩塌。兽性在血管里燃烧,释放出世界末日的幻象。

我们的体系里已有达达存在,但是以一种非常不同的方式存在。是的,这个词在苏黎世的一间咖啡馆里从一本拉鲁斯词典里被发现,并在这里被赋予了它全部的能量。查拉站上一张椅子,宣称自己为领袖。第二天早上他就启动了那个装置,很快它就传遍了世界。宣传的时机到了,查拉骑上他的达达,他的野马,就出发了。在一个文化及其美学的大崩溃中,达达主义的宣言册暴雨般倾泻而下。人人都在找寻出路。事事都须摧毁、涤荡。

谁还会抱有信仰呢?常识——是给瞎子的;礼貌——让人恶心;尊敬——是给死人的;逻辑——不押韵,没缘由;审美——就是变态!

艺术是一种伟大的冒险,但它绝不是必须的。粗糙比精致更接近真理;冒犯比恭维更有效力;臭味比香味作用更肯定,未开化的穴居者的艺术比今天的艺术更伟大;丑比“美”更美!

在那些崩坏的年代,到底谁还准备相信“永恒价值”?相信过去的“罐头食品”?相信学院?相信艺术院校?“达达”的呼声遍及四方——让美去死吧!那时候到处都能感觉到达达。星星之火,迅速燎原:纽约、阿姆斯特丹、巴塞罗那、柏林、汉诺威、巴黎……达达所做的一切就是认可和宣传之前的实验。批判与不满不亚于痛苦与怀疑。

人人都准备嘲笑“好品味”,向纨绔主义开战,向迂腐开战,向审美开战,向一切完蛋的事物开战。

领袖与大法官的那本活页夹在明显增厚,填满了关于来自世界各地的达达宣言的笔记。他的荣光和骄傲的呼喊声高可闻,敢于反驳者——或想看一眼那本著名的活页夹者——即得上天保佑。很简单:他的姓名被从历史上抹除了。

“伏尔泰酒馆”之后查拉及其“门徒”偶尔以华丽的文学和艺术性晚会娱乐大众,结果以故弄玄虚、恶作剧和粗俗的讽刺收场。

否定的宣言就是四处的暴力。在瑞士,公众甚至开始敲砸老火神[Moloch],以此想获得点什么滋味。新的幽默多多少少花费了它本身(双关语和文字游戏)巧妙的讽刺,以及嘲弄艺术和艺术家的愤世嫉俗。

同样,公众也对众多的宣言感到厌倦,虽然仍然津津乐道着讽刺和惊喜,但也开始对他们还手,把坏鸡蛋往诗人们的脸上扔。

毕竟,一个人靠丑闻到底能活多久呢?好长一段时间以来,达达已经一直在寻找新观众了。

就在此时,巴尔再次加入进来,在市中心组织了“达达美术馆”[Galerie Dada]。达达主义者,相互平和地,再次聚集起来,组织展览与集合中心。这一次,有住在国外的伟大艺术家作为我们的同情者慷慨解囊做出贡献,虽然他们没有积极参加我们的运动,他们是:康定斯基、科柯施卡[Kokoschka]、雅弗林斯基,德国表现主义者德劳内[Delauney]、莫迪里阿尼,还有意大利未来主义者们。

我们的一次表演中出现了一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他自我介绍为:“里希特[Richter],柏林。”他看上去很气派,像个商人,或富二代,但我们很快就看穿了他。他为最近的达达出版物供了稿,但已经感到有意愿参与我们的造型艺术家们刚刚开始的积极实验。他思想革命;是个社会主义者,个人已经参加过德国的此类活动,梦想着一种新的社会艺术。他是一个激动而活跃的创造者,他的一个美好的系列绘画展令我们为之赞叹,这些画他一定画了好几个星期,因为他是空着手来到瑞士的。

里希特诚恳、勇敢、才华卓越,很快赢得了我们的信任。最后,他孜孜不倦地参加积极达达的表现,这对艺术来说至少与之前的破坏与净化同样重要。达达美术馆的一件大事是保罗·克利的展览,由我们的朋友、艺术批评家乔洛斯[Jollos]组织。展览大获成功。

克利听说过达达和我们的美术馆。他可能也有过机会做客“伏尔泰酒馆”。在他优美的作品中,我们尽力发掘原始人的灵魂,去探究创造的无意识和本能的力量,发现藏在儿童身上的纯洁而直接的创造源泉。这次展览对我们大家都是一次启示。

那时候他的小画都以诗为题。对我们来说,他就是个大哥哥,但他的健康倾向不允许他与我们待在一起。

克利为人谦逊。他中等个子,皮肤黝黑,像个南国居民。他脸上有一圈黑胡须,却给人大孩子的印象。他不善言谈,在我们这群人当中很少见。

他会参加我们所有的积极实验,但当达达裹足不前时,他就逃跑了。他准备与我们交换作品,但在展览之后不久他被召去魏玛当教授,于是就离开了我们。之后我再未见到过他。

虽然他对达达主义的参与只是他在达达圈子之外创作的作品的一次展览,尽管他对噪音和毁灭性的达达宣言感到厌恶,但许多批评家和写作者仍然在达达运动里为他留了一席之地,这完全正确。

他精彩的艺术富于想象力与诗意,充满即兴感、纯真和清新,并不属于立体主义,也不属于表现主义或未来主义。他丰富的想象和自由的诗意证明了他与达达主义,真正的、创造性的这种达达主义,关系密切。战争临近结束。由于战士人手短缺,作为总指挥的查拉鸣金收兵了。全世界新入编的达达主义者们在寻找领袖。

查拉成功地用一种厚颜无耻和神秘化的游戏创造了一种艺术。他成了名,成了双关语和恶作剧的大师,到处被人追捧。同时,他执着于成名之途,因此也与许多达达主义艺术家分道扬镳。

起先,达达确实发挥了通便药的作用,但很快我们当中很多人开始感觉需要新的实验,要开始工作。对一种新的、更和蔼的态度的迫切要求,与我们的积极达达观一样,沉重地压在我们的心上。

在紧要关头,维京·艾格林[Viking Eggeling]的身上有了点对达达的安慰,他带着太太从提契诺州[Ticino]来,浑身充满了对艺术和他自己的艺术工作的狂热。

维京·艾格林长着一张思想者的脸。他多年研究纯造型艺术,后在瑞士退休,目的是为了执导他的首部抽象电影,并检验他的“造型复调”理论。

这部电影把时间因素引入了造型艺术,而让节奏感在图画与运动的组合中变得可以测量。他会花上好多个通宵画出成百上千张草图,形成一组镜头,然后不断调节,直到符合复调的原则,他想让电影镜头和音乐规则一样清晰。

由于所有的钱财都要用来实现这个电影计划,所以他很清贫,即便如此,他却很有尊严。一连几天,他都在找工作,为的是能为他的伟大事业开夜车。艾格林夫妇朴实无华,生活艰难。他们的全部食物就是些坚果,他们常常放在衣服口袋里,时不时地敲开来果腹。他们没家也没孩子,一个个长夜就花费在讨论即将到来的新社会的艺术之未来。达达雕塑家之中长期存在不同意见。我们不再认同达达的重要意义,而尖刻的幽默会滋生出误解。

在我们小组来说,从婴儿的牙牙学语开始,达达已经获得了积极的意义,即创造一个崭新的开始,构建一种新的造型语言。而且,达达对我们所有人来说,是对潜意识力量的一种肯定,是有机的创造,如阿尔普所说,“就像手指上长指甲一样从他身上长出来”。

我们小组出版了一份期刊叫《苏黎世,1919》,以此宣称自己的独立。我们被称为“激进达达主义者”,因为我们有纲领,并已经发布了广受欢迎的宣言。宣言如下:

当广泛的事实被确定下来后,必须有明确而统一的视觉。我们要求精神上和物质上的权利:作为艺术家,作为文化的基本组成部分,我们想要参加国家的思想革新,我们想要作为这个国家之生命的一部分生活在这里,想要分担他的责任。我们由此宣布,我们时代的艺术规律总路线已经型构。抽象艺术的精神代表了人的自由感的巨大扩展。我们相信一种亲切友好的艺术:这是艺术在社会当中的新使命。艺术要求清晰,必须服务于塑造新人。艺术必须属于全体民众,没有阶级差别。我们要聚集每个个体有意识的创造力,帮助他完成他自己的使命,以助益于完成共同的任务。我们正在与制度的缺乏作斗争,因为它摧毁力量。我们的最高目标是为全人类带来理解的精神基础。这是我们的义务。这项工作保证了人民最高程度的活力。我们必须拥有主动权。我们的义务正是引导潮流,表达欲望,同时凝聚抗争的力量。

正如过去达达作家将立体主义的“拼贴”移植入诗歌那样,造型艺术家(通过误解,以及受某种“以臭名而昭著”的影响)又将这一文学方法引介入了艺术。

当德国议会中对达达主义者的谩骂四起,当画着胡子的蒙娜丽莎和小便池以及其他“现成品”出现在展览上,激进达达主义者在安静地做着他们的实验。苏黎世的达达美术馆关门之后,激进的达达主义者们打算把他们先知式的想法付诸实践。今天,三十七年之后,新生活的这些初步条件尚未达到:抽象艺术是友好的艺术。

要回归生活,雕塑家必须成为手艺人。要拒绝在艺术作品与开放市场之间妥协,艺术家就必须不再创造有商业价值的作品。

一个新的、复兴的建筑必须使最广泛意义上的所有造型艺术综合起来。

造型艺术——绘画、雕塑、浮雕——必须与建筑墙面相结合。

艺术教学必须重新设计,以便与学生的自由发展原则相一致,从而使学生学会发现自己。

团队工作,集体的甚至是匿名的工作是必须要学习的,以此增长能力,戒骄戒躁。

这个创造性达达主义者的团体以“新生活”为名工作、展出和发展,一直到1922年。我们还需要的是,一篇好的关于“达达精神”的专论,这种精神给我们提供了一种特殊的精神氛围,提供了对人的纯洁性的信念,提供了艺术从潜意识深处涌现的源泉。达达令人目瞪口呆、困惑不解,同时却也成功地创作出了纯粹的诗歌。达达在拆解,同时也在为艺术家实验和创造新社会的审美基础——至少在最后的、积极的阶段。这是一个尚待解决的问题。

达达将永存。不只是由于这些实验和文学的过度而产生了超现实主义,而是因为在阿尔普的作品中,在克利的诗歌与艺术中,在里希特优美生动的插图系列中,在艾格林和里希特的抽象电影中,在我们对壁画和抽象造型艺术的尝试中,以及在苏菲·泰伯美好的纤维艺术中所发现的对预言精神的创造。

达达绝不是一场恶作剧;达达是朝向现代思想的路上开阔视野的一次转弯。只要否定精神中包含着未来的发酵,达达就将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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