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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肃泾川西王母神话仪式记忆(庙会)的文献历史考察

2019-05-23吴新锋张放放

关键词:西王母重修碑文

吴新锋,张放放

(1.石河子大学 中文系,新疆 石河子832003;2.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100871;3.石河子大学 政法学院,新疆 石河子832003)

甘肃泾川西王母庙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对泾川地方社会而言,这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发生、传承的过程似乎是不言自明的。他们自豪地谈论着西王母的出生地、降临处,他们虔诚地祭拜着西王母的神像,他们认真地赶着一个又一个的庙会……可是,关于这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知识到底源自哪里呢?换句话说,一个古老的神话庙会仪式是如何历经上千年渗透到当地民众生活中的?一般而言,神话通过先祖各种记忆影响人类社会,这些神话记忆的形态是多样的。首先,神话的口头记忆自然最为古老,这些记忆持续或间断地流传于不同时代民众的口头上,形成了神话的口头记忆传统。其次,更为重要的一种神话记忆当然是与口头记忆并存的各种文献,这些散存在文献中的神话记忆连接着口头传统,以文字的形式被印刻在不同介质的载体上(金属器皿、木简、绢帛、纸、石碑等)。最后,还有一类神话记忆似乎更加稳固,它与信仰结合,呈现在不同时代的庙会习俗之中。对泾川人而言,西王母神话的口头记忆至今流传在民众中间,只是从发生学角度看,这些口头记忆能追溯到何时,我们已经无法准确考察;而神话的仪式记忆——庙会信仰活动,则可以依靠文献记忆和口述追忆来推断和考察。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能作出系统梳理和比较准确判断的神话记忆只有文献。

本文将重点考察这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历史文献,梳理、分析不同时代西王母文献中西王母庙会、神话的建构和历史承继关系。

一、宋以前泾川西王母文献及其神话记忆

《全唐诗》收录一首胡曾的咏史诗,题目《回中》,诗云:“武皇无路及昆丘,青鸟西沉陇数秋。欲向生前躬祀日,几烦龙驾到泾州。”

唐代诗人胡曾以“咏物诗”著称,且诗皆以地名为题,借各地山川风物及帝王将相之事褒贬古今,特色鲜明。一般而言,所吟咏之地多为胡曾所到之地,颇可信。“(《不周山》诗)此山在虚无缥渺间,自共工以后未闻有至者,胡曾果何缘至此!此外如《涿鹿》《瑶池》《流沙》《夹谷》《长城》《平城》《回中》《居延》《李陵台》《铜柱》《玉门关》《泸水》等等,料亦非曾所能尽至。”[1]619胡曾或许没有到达回中,但据此诗,我们至少可以判断在胡曾生活的时代,人们对汉武帝“躬祀”西王母之事是有某种明确记忆的。汉武帝与西王母,昆丘与青鸟,这些事项很容易让我们将其与更早的西王母神话联系在一起;而于躬祀日龙驾到泾川,显然更多透露出某种历史的信息,更具有“咏史诗”的历史文献价值。难怪当地学者认为:“该诗指明泾川与回中是一个地方,也道出了汉武帝在泾川回山拜访西王母的历史事实。至迟在唐代,泾川回山已成为全国公认的西王母圣地。”①根据笔者采访摘录,张怀群先生认为这首诗歌非常重要。是不是全国公认的西王母圣地无法确证,但至少可以证明:唐人文献(文学)记忆里,汉武帝曾到泾川祭祀西王母,泾川定有西王母神话记忆的遗存。

泾川人的西王母神话记忆是否更早?由此诗,我们可以探求的线索是“回中”,唐之前有关“回中”的重要记录有以下几条:

《史记·秦始皇本纪》:

二十七年,始皇巡陇西、北地,出鸡头山,过回中。作信宫渭南,已更命信宫为极庙,象天极。自极庙道通郦山,作甘泉前殿。

《史记·匈奴列传》:

汉孝文皇帝十四年,匈奴单于十四万骑入朝、萧关,杀北地都尉卬,虏人民畜产甚多,遂至彭阳。使奇兵入烧回中宫,候骑至雍甘泉。于是文帝以中尉周舍、郎中令张武为将军,发车千乘,骑十万,军长安旁以备胡寇。

《汉书·武帝纪》:

四年冬十月,行幸雍,祠五畤。通回中道,遂北出萧关,历独鹿,鸣泽,自代而还,幸河东。

据《史记》第一条记载看,秦始皇曾过“回中”,此“回中”或指泾川,但与西王母神话并无瓜葛。第二条,匈奴曾“使骑兵烧回中宫”,判断“回中”山上有宫殿,但基本可以判断应为汉代皇帝的行宫,似乎并无西王母宫之意。因此,我们无法判断胡曾诗歌中汉武帝所谓躬祀的场所为《史记》所记“回中宫”。以此分析,我们对胡曾《回中》诗可作两种推断:一是胡曾的时代,在回中还存在汉武帝“躬祀”西王母的遗迹或宫殿、或唐代新修的西王母祠,因此胡曾才会作《回中》,据胡曾写同类诗歌的特点,这种情况是极有可能存在的;二是胡曾的时代,在回中并没有任何汉武帝“躬祀”西王母的场所,完全是胡曾根据阅读所及的西王母文献和民间传说的一种文学想象。

第一种情况,前文已述,在此补充两条侧面的文献,从侧面论证唐代泾川存在西王母祠之类遗迹或场所的可能性。

其一,《晋书》卷86《张轨传》:

永和元年,以世子重华为五官中郎将、凉州刺史。酒泉太守马岌上言:“酒泉南山,即昆仑之体也。周穆王见西王母,乐而忘归,即谓此山。此山有

石室玉堂,珠玑镂饰,焕若神宫。宜立西王母祠,以裨朝廷无疆之福。”骏从之。

其二,《隋书》卷71《诚节·张季珣传》:

京兆张季珣,父祥,少为高祖所知,其后引为丞相参军事。开皇中,累迁并州司马。仁寿末,汉王谅举兵反,遣其将刘建略地燕、赵。至井陉,祥勒兵拒守,建攻之,复纵火烧其郭下。祥见百姓惊骇,其城侧有“西王母庙”,祥登城望之再拜,号泣而言曰:“百姓何罪,致此焚烧!神其有灵,可降雨相救。”言讫,庙上云起,须臾骤雨,其火遂灭。士卒感其至诚,莫不用命。城围月余,李雄援军至,贼遂退走。

根据上面两条文献材料,我们可以明确:在晋代甘肃酒泉和隋代河北井陉县有“西王母祠”和“西王母庙”,特别是东晋甘肃酒泉南山“宜立西王母祠”一条,联系泾川情况,唐代存有“西王母祠”或“西王母庙”的可能性是较大的。换句话说,胡曾《回中》所咏唱的汉武帝“躬祀”西王母之事,并非无据。

第二种情况,唐代泾川没有任何汉武帝“躬祀”西王母的场所,胡曾《回中》诗完全凭借文学想象。那么,想象汉武帝在泾川“躬祀”西王母的依据和逻辑是怎样的呢?胡曾时代能够看到的汉武帝与西王母有关联的神话材料,依时间排列文献的话,大致有《汉武故事》《博物志》和《汉武帝内传》。《汉武故事》,又名《汉武帝故事》,其作者,前人有汉班固、晋葛洪、南齐王俭诸说,然皆无确凿证据。今人刘文忠综合前说,又据书中反映的社会现象,推论当为建安前后人,较为合理。《博物志》为西晋张华(232—300)编撰,是一部中国古代神话志怪集,分类记载异境奇物、古代琐闻杂事及神仙方术等。而《汉武帝内传》时间上应《四库全书总目》云,当为魏晋间士人所为,《守山阁丛书》集辑者清钱熙祚推测是东晋后文士造作,二说大致不差。

胡曾对《汉武故事》《博物志》和《汉武帝内传》这类神仙志怪的记载应该并不陌生。这些汉武帝与西王母相会故事广为传播,以及《史记》《汉书》中有关“回中”和“回中宫”的史实记述,再加之当时各地多有西王母的信仰圣地,因而胡曾或才由此联想诗句。所以,这不过是胡曾文学想象神话的一种方式。

但无论哪一种情况,这些神话的文献记忆和胡曾《回中》诗应该成为宋代陶谷时代西王母神话及其信仰建构的文献依据。

二、宋代泾川西王母文献及其神话记忆——以陶谷碑为中心

在泾川县王母宫石窟文管所,有“泾川珍藏三石碑室”,内藏有三块古碑,被锁在廊房里,平时并不对外开放。其中,有一块宋代颂碑与泾川西王母神话、信仰、庙会关系最为密切,可以说,此碑乃有宋以来泾川西王母神话建构的唯一关键文献,这就是宋代陶谷题撰的《重修回山王母宫颂并序》。

此碑文乃宋代翰林学士陶谷所题,亦称“天圣碑”“王母宫颂碑”。此碑通高283 厘米、宽86 厘米、厚18 厘米,圆形缩头龟座,碑额梯形与碑身浑体,无装饰,碑额五寸篆书“重修回山王母宫颂”,传为陶谷手笔。根据泾川王母宫石窟文管所内文物介绍牌:

此碑刻于宋天圣三年(1025),距今九百多年。正文接篆书,记载了有关西王母宴请周穆王和会汉武帝的传说,字迹规范秀美是篆书精品。据记载,宋开宝元年泾帅太师张铎重修回山王母宫,请翰林学士陶谷撰写“重修回山王母宫颂”一文刻于石上。二十七年以后,澶帅太傅柴万锡镇泾州,认为重修回山王母宫颂碑书法很不得体,便磨去碑文,请当时有名望的篆书家衡州僧梦英重书,刻石。此后又过了二十年,上官宓于天圣初年到泾州,又认为僧梦英篆书的碑文书迹伪谷,字多舛误,恐陶谷这篇名文传颂失真,再次削去旧字用篆籀状斯冰玉箸之体,命工刊之,留存至今。

(注:陶谷,字秀实,陕西新平今邠县人,官至尚书。上官宓,官至尚书度支员外郎知军州事上柱国①笔者根据介绍摘抄整理。。)

此碑文即为上官宓的“篆籀状斯冰玉箸”体,共20 行,每行足字满46 字,现残140 余字,全文如下:

重修回山王母宫颂并序

宋翰林学士承旨刑部尚书知制诰陶谷文

祭法曰:“法施于人则祀之。”辩方之为法制也,不亦大哉!神有所职,足以垂训者,孰可阙焉。按《尔雅》“觚竹、北户、西王母、日下,谓之四荒”。王母事迹其来久矣,名载方册,理非语怪。西周受命之四世,有君曰王满,享国五十载,乘八马,宴瑶池,捧王母之觞,乃歌黄竹;西汉受命之四世,有君曰帝彻,享国亦五十载,期七夕,会甘泉,降王母之驾,遂荐仙桃。周穆之观西极也,濯马潼,饮鹄血,践巨搜之国,乃升弇山,故汲冢有《穆天子传》;汉武之祷灵境也,祀雍畤,幸朝那,立飞廉之馆以望玄圃,故乐章有《上之回》曲。呜呼!湘灵鼓瑟,虞舜二妃也;黄姑有星,天河织女也。或楚辞所传,或巫咸所记,犹能编祀典,配严祠。箫鼓豆笾,豫四时之享,牺牲玉帛,陪百神之祭。岂若王母为九光圣媛,统三清上真,佩分景之玉剑,纳玄琼之凤舄,八琅仙璈以节乐,九色斑鳞而在驭。啸咏则海神鼓舞,指顾则岳灵奔走,辅五帝于金阙,校三宫于绛河。

位冠上宫,福流下土,则回中有王母之庙非不经也。

年纪寝远,栋宇毁坏,坛欹杏朽,蔽荆棘于荒庭,井废禽亡,噪鸟鸢于古堞,物不终否,崇之在人。太师清河公受赈建牙,三临安定,军功政事,纪在旗常。在邦也,压泾水之上游,控西戎之右坠,土宜菽麦,俗习骑射,抚之有道,则风能偃草,驭之非理,则水亦覆舟,中权失政,不可一日而处,矧三镇乎?

岁戊辰春二月,公介圭入觐,骏奔上都,天子设庭燎以延之,奏肆夏以宠之,临轩绝席以绥怀,大辂繁缨而锡命。礼成三接,诏还旧镇。公既旋所理,来谒灵庙,齐庄有感,肸蠁如答。申命主者,鸠工缮修,薙蔓草于庭除,封植嘉树,易颓檐于廊庑,缔构宏材,丹青尽饰于天姿,黼藻增严于羽帐。云生画栋,如嗟西土之遥;水阅长川,若讶东溟之浅。容卫既肃,精诚在兹。何须玉女投壶,望明星于太华;瑶姬感梦,洒暮雨于阳台。合征幼妇之词,庶尽上真之美。谷也,学非博古,才不逮时,论恩谬冠于词臣,叙事敢逾于实录。久直金鸾之殿,视草无功,强窥朱雀之窗,偷桃知愧。

谨为颂曰:“昆仑之墟,崦嵫之下,戴胜蓬发,虎豹为伍。是耶非耶,怪哉王母。丹台命驾,七夕为期。云軿凤辇,剑佩光辉。倩兮盼兮,穆若仙姿。宅玄都兮如彼,降汉宫兮若是。奚灵圣之多端,骇变化之神异。考山经于竹书,故两留于前事。山之巅兮水之湄,奠玉 兮荐金徽。白云零落归何处,黄竹摧残无一枝。扶弇山之旧石,纪泾水之仙祠。

天圣二年太岁乙丑三月十五日尚书度支

员外郎知军州事上柱国上官佖重书

另外,此碑阴碑侧保存题刻20 条,除明万历年一条外,均为宋代题刻,计有皇 、元丰、元 、崇宁、大观、宣和等年号;有些则只写干支年代未记年号,亦有以大宋称之者,多为游览即兴祈祷平安之语。即便从题刻内容的丰富看,此碑的重要性也是不言而喻的。因此,如何理解这段珍贵的碑刻文献,变得非常重要。

邢莉教授在《泾川西王母文化调查研究》第二章“泾川西王母宫的历史渊源”对此有解读[2]90-91,认为“宋代西王母祭祀已列入国家正祀之中”,笔者认真查看《宋会要辑稿》礼篇,国家正祀中并未见西王母宫或西王母祠。

碑文至“则回中有王母之庙,非不经也”之前这一段话如何理解非常重要。如果我们非常精确、严谨地分析,这段话只是阐明了周穆王曾瑶池会西王母,西王母于甘泉降会汉武帝,汉武帝祷灵境祀雍畤幸朝那,但并没有明言这些与西王母宫有关联,而是溯源西王母神话。但是这些并没有充分说明西王母宫到底有何来由,恰恰这句“则回中有王母之庙,非不经也”这句话透漏了张铎、陶谷等人的真实心理。按常理讲,重修王母宫庙立碑记之,应该明确庙宇的修建时间和传承情况,但此碑却没有禀明这一点,反而先记一段西王母的神话传说,之后说:“则回中有王母之庙,非不经也”,这似乎很可疑。我们还需要更多的证据证明陶谷碑之前的旧庙是否就是西王母宫或西王母祠。

我们可以找到两条同时代的文献佐证,如果此两条确实可信的话,陶谷碑之前或确有西王母宫的旧址。

其一,乐史(930—1007)主编《太平寰宇记》时代至少早陶谷碑20 年,该书是宋代珍贵的地理志书,可信度高,且采纳了当地民俗信仰入地理志。此处有关西王母祠记载,原文如下:

西王母祠,周地图记云,王母乘五色云降于汉武,其后帝巡郡国,望彩云以祠之,而五色屡见于此。《汉书》上之 ,因立祠焉。每水旱,百姓祷祈,时有验焉[3]694。

《钦定四库全书》收录《太平寰宇记》有“泾州”一条,该条文献没有“《汉书》上之 ”,但此缺处却是立西王母祠的原因,《汉书》上之“ ”为有,待考。但可以确信的是宋代《太平寰宇记》对泾州之“西王母祠”有记载,可信。

其二,《钦定四库全书》收录《大清一统志》:

回山,在州西,王存九域志,保定先有回山,明统志谓之回中山,在州西五里,上有王母宫。通志:下临泾水,俗名曰宫山。

此条“州”为泾州,因为此处引了宋·王存《元丰九域志》一句话“保定先有回山”,此条在“秦凤路”(府一州一十二……)的“泾州,安定郡,彰化军节度”一条;后文是引明统志的话。查《元丰九域志》原文:“望,保定。一十乡。长武一寨。有回山、泾水、汭水。”[4]1255与《大清一统志》引其文基本一致,但未言有王母宫。王存(1023—1101)主编《元丰九域志》在陶谷碑之后,亦在乐史编《太平寰宇记》之后。从逻辑上讲,王存肯定会参考《太平寰宇记》,但却未记“西王母祠”;另外,从时间上推测,王存或许应该可以看到陶谷的碑刻,遗憾的是也无记载陶谷碑之事。然而,王存之《元丰九域志》体例和叙述自有其逻辑,不能苛求其必须记录泾州民间的西王母祠之事。

因此,我们大致可以判断陶谷碑之前的确已经存在“西王母祠”,陶谷题撰有据,但源于何时却不能确定。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宋陶谷碑是后世记录泾川西王母宫的权威文献,历代重修碑刻、官方史书志书莫不受其影响。可以说,宋代重修西王母宫及陶谷所题碑刻,成为泾川最早的建构西王母神话信仰的标志性事件。西王母神话在泾川的在地化与清晰化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三、宋以后西王母文献及其神话记忆

(一)元重修王母宫碑

2015 年4 月,泾川县博物馆将一块碑刻征集入库时,馆长魏海峰根据碑石背面文字记载,发现此碑乃《元重修王母宫碑》,而碑刻的正面是明“王母宫蟠桃大会之年”题记。此处先谈《元重修王母宫碑》。根据泾川博物馆人员的辨识,现存碑刻“可辨识124 字,但10 个字以上的成句记载仅有两行,其他虽有‘回中'‘汉武'‘王母宫'等字样,却断续不济,不明就里”①参见魏海峰馆长考证文章《元天下元帅史天泽重修泾川王母宫》。。笔者田野考察时见到此碑,的确已经非常模糊。所幸,张维《陇右金石录》中收录此碑,笔者查阅《陇右金石录》,将1940 年代张维辨识的碑文②张维《陇右金石录》卷五,民国三十二年甘肃省文献征集委员会校印,第7-9 页。摘录如下:

元重修王母宫碑(在泾川回山今存)

“川之间有山崛起山之脊有宫焉即汉武帝尝祠西王母于此陶谷有碑纪之详矣此不复云”其楼阁(六行)廊庑整列齐厨静肃而正殿之旁有客厅焉下瞰州郭接屋连甍居民往来扰扰如阙蚁然西望崆峒天低云渺数峰(七行)泾水东流目迎百里逶迤屈曲如长蛇然山之两旁群木拥蔽杂花披列如锦绣然州人士女岁时祈祭奠献之余(八行)地熙熙然春登台耳迨乎金末兵戈蹂践二三十年城邑陵夷衙路荒塞庐落焚毁但丘墟而已独是宫屋宇幸存(九行)大朝有天下大元帅史公阔阔徒被(十行)名为泾邠二州都达鲁花赤是时西路新定蓁莽榆棘连云蔽日虎狼狐兔白昼纵横千里萧条而人迹几绝矣史公(十一行)议分遣属县官招致残民慰安抚谕自尔稍稍归集斸芜挽犁渐就耕业初皆食草实衣故书纸至是始有五谷缱(十二行)之间马牛羊豕日加蕃息公私储蓄例致丰饶此史公暨州官节用爱人勤于抚养而致之耳一日史公命宣差重(十三行) 良同知 平节制张瑀暨诸僚佐而谓之曰今国家草创百度废而未举疮痍之民幸且安集而衣食粗给(十四行) 少得休息矣每见城南回山上有王母宫......

幸亏张维将此碑文识录集于《陇右金石录》,否则我们面对今日残存的碑文无法窥其大致全貌。据此碑文,我们可以推知以下事实:

首先,史公及其当年重修西王母宫的当事者对陶谷碑自然十分熟悉,碑文第六行“陶谷有碑纪之,详矣,此不复云”便是具体体现。碑文认为回山脊之宫即为“汉武帝尝祠西王母”处,与胡曾《回中》诗暗合,或说明撰文者顾行对胡曾诗是认可的。这块碑坐实了回山脊之宫是“汉武帝尝祠西王母”处,此必是对陶谷碑所记神话传说的发挥,但却是泾川西王母神话信仰在地化的重要推进。

其次,碑文中有“迨乎金末,兵戈蹂践二三十年,城邑陵夷,衙路荒塞,庐落焚毁但丘墟而已,独是宫屋宇幸存”,可知金末元初的战乱并没有将西王母宫主体毁坏。

最后,史公“节用爱人勤于抚养”,所以“疮痍之民幸且安集而衣食粗给”,当他看到“每见城南回山上有王母宫,州人曰 ”,后面阙如11 字,当是形容州人到王母宫祭拜祈祷的情况,所以史公召集诸官僚佐商议重修王母宫之事,且官民协力重修回山王母宫并刻碑纪念。

(二)明·王母宫蟠桃大会

明代《王母宫蟠桃大会》碑文乃题刻于上文所述顾行所撰《元重修王母宫碑》的碑阴。2014 年秋,甘肃省泾川县王母宫景区管理局职工在王母宫南侧植树时无意中竟“铲出”一块刻有文字的巨碑。该局职工薛宝春抄录的题记识出该碑有明代“王母宫蟠桃大会之年”的题记,所以一直误以为是明代碑刻,后来经博物馆魏海峰馆长发现了碑刻正面乃是《元重修王母宫碑》(见图1)。

图1

(此图为泾川博物馆魏海峰馆长提供,根据薛宝春识录文字绘制)

该碑题记共有三个部分,碑文字迹清晰可辨。其中,上方两个“来游”题记均为嘉靖年间题刻,重要的是石碑下方楷书阴刻“三月十七日/ 王母宫蟠桃大会之年修/ 修香亭会首姓名 后”,中间为20 位信众芳名并两位王母宫道士名讳,题刻时间为“大明嘉靖二十一年岁在壬 春三月甲辰十五日吉时”。从题记中可以得知,明嘉靖二十一年(1542),泾川王母宫修建了“ ”和香亭,而当年为“王母宫蟠桃大会之年”。

这是泾川文献中首次出现“蟠桃大会”的记载,显示出明代回山王母宫有举行蟠桃大会的风俗,但碑刻未言明何时举办蟠桃大会、几年举办一次蟠桃大会。

(三)明·彭泽碑·《重修西王母宫记》

彭泽碑,是明代彭泽撰文的《重修王母宫记》碑简称,该碑高2.09 米,宽1 米,现存泾川王母宫 石窟寺文管所院内的碑墙上。碑石呈麻色,麻碴石,石质不细腻,经数百年风雨之后,字口基本清晰,但因麻色一片,刻字几无阴阳反差,读碑困难。碑文全文如下:

重修王母宫记

明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彭泽

宫在泾原西五里回中山巅,祠所谓王母宫,盖 古迹也。世传周穆王、汉武帝皆尝西游与王母会,故有是宫,又谓之王母宫。宋陶学士秀实记之详矣。路当孔道,古今名士登览祗谒,题咏甚富,蔼然为郡之胜迹。然自胜国初重修迨今逾二百载,渐以颓毁,郡之耆旧,屡欲修之未能也。属郡太学生闾君沂念父兄尝绩学卒业于斯,资其幽僻闲远,以游以息,经明行修,登高第而跻仕者后先相望。乃慨然谓诸耆旧曰:“仙家之荒唐无足言,周穆、汉武之游览无足取,第兹宫为吾郡千余年之胜迹。自我国朝奄有万方,陕为西北巨藩,自关西以达西南诸夷,不啻万里。延宁甘肃诸镇文武重臣,以及奉命总制、经略、抚按,册封出使外夷大儒、元老、名公、硕士,百五十年经此者不知其几,而吾泾缙绅士民得以亲炙而交游之,皆以斯宫之在兹。而吾泾自国初抵今,藏修于兹以登仕途者,又不特寒族父兄子侄也。必欲重修,吾当为之倡。其视倾资破产于佛老虚无寂灭之教以资冥福者,当有间矣”。于是出私帑若干缗以先之,诸耆旧士庶欢然合谋,鸠材僝工,一时宗藩韩王亦乐施助,期终其事。经营于正 德甲戌五月上旬,落成于嘉靖壬午五月中旬。为王母殿、玉皇阁者各五楹,周穆王、汉武帝行祠各六楹,其余雷坛及玄帝等庙有差,则皆乡耆之意,欲为旱、潦、疫疬之祷而设也。规制整严,轮奂丽美,大非昔比。工既讫,乃走书于兰,属泽为之记。夫圣人不师仙,盘游者圣帝明王之深戒,吾儒之教也,第闾生沂之论,盖不溺于其说而自有说之可取,故不辞芜陋,叙述之以纪岁月。后之游览于此者,观此其亦有取于闾生也。生由此而克充之,敦天伦,重礼教,足法于家而遗范于党里,则斯举为可称矣。不然,则昧先师务民之意、敬鬼神而远之训,是亦。佛老之流耳,奚足为世轻重哉!是为记。

此碑文亦十分丰富,但从碑文中我们可以清晰判断,彭泽和闾沂等重修西王母宫并立碑纪念的原因与前所述有大不同。从碑文开头看,虽然彭泽明显沿袭参考了宋代陶谷碑文对西王母神话传说的叙述,但彭泽后引用儒生闾沂之言:“仙家之荒唐无足言,周穆、汉武之游览无足取。”这便是彭泽、闾沂之态度,之所以重修乃是因为“属郡太学生闾君沂念父兄尝绩学卒业于斯,资其幽僻闲远,以游以息,经明行修,登高第而跻仕者后先相望”。虽然“圣人不师仙”,但王母宫所在之地的确“幽僻闲远”,是个“经明修行”的好地方,彭泽、闾沂等希望后世游览观此碑者,能够明白其“克充之,敦天伦,重礼教,足法于家而遗范于党里”的苦心。而对“佛老之流耳,奚足为世轻重哉”。此碑文大概反映了当时儒生官员对西王母神话传说的心态,这与那些定期祈祷、朝拜的普通民众大为不同。

(四)清·重葺水会碑志·懿夫

此碑文内容丰富,对考察清代泾川回山庙会情况意义重大。笔者根据魏海峰馆长提供的碑文重新句读(官方未句读),将其摘录如下:

圣世 征,阳无愆而阴无 ,年 瑞虽本造化流行之 ,亦赖鬼神辅相之 ,御灾捍患赦罪赐福,此殷汤所以有桑林之祷,周宣 有云汉之 , 之立数十年矣。远朝四 山川近祀一邑 方社,凡值尊神圣诞,烧红烛扬青旙,钲鼓简简之声,笙箫流锵锵之韵,所以祈甘雨迓和风,冀三时之 害,庆百谷之 成,蒙神庥而报神恩也,奈星霜变易,旌旗为之减色,风雨蚀侵,伞扇于以无光,语云:莫为之前,虽美弗彰;莫为之后,虽盛弗传。奈何以前人之创垂,而坐令后人之湮没乎。镇之人同发虔诚念,广募善缘,积撮土而为山,汇细流而成海。由是幡幢耀彩,笙管和鸣。前此之减色者为之增色,曩时之无光者于以有光天,岂不洋洋乎盈耳,而郁郁乎成文哉,共计每岁建醮者三、朝山者二。上元之节,香车宝辇火树星桥,家家白粥之迎,户户青藜之照。中元之辰,天尊集福,地官校籍,欣宝盖之翩翩,睹盂兰之供养。至于孟冬之月,三五之时,索飨仿祭蜡之文,逐疫依大傩之例,莫不神听和平人心悦慰。三月十七日谒泾州王母宫,一路香烟 护,高峰之春雨盈盈,三霄瑞雾连绵,瑶池之夜月袅袅。八月初二谒长武城隍庙绛节朝来宜,山嵯峨而现瑞,白 处秀,水演漾而呈祥。行见为农者安居乐业,福禄兴尔长之歌,为士者及第联科子孙有勿替之庆,敢告同心受兹景。

岁道光二十六年孟冬之月谷旦立

此碑为清代泾川水会会社记“重葺”之事而立,反映了清代泾川庙会组织的运行情况,我们从丰富的碑文中可以得知:一是碑文直接反映了清代道光年间泾川庙会的盛况,可谓“烧红烛扬青旙,钲鼓简简之声,笙箫流锵锵之韵”;二是碑文呈现了水会会众在六位经理人的组织下“镇之人同发虔诚念,广募善缘,积撮土而为山,汇细流而成海”,重葺“幡幢笙管”,使建醮仪式“增色有光”的盛况;三是碑文显示出清代泾川水会主要的庙会活动会期有五,上元之节、中元之辰、孟冬十五当为“建醮者三”,三月十七,八月初二应为“朝山者二”;四是“三月十七日谒王母宫,一路香烟□护,高峰之春雨盈盈,三霄瑞雾连绵,瑶池之夜月袅袅”,此段与今日三月二十之王母宫庙会非常相近。

但整体而言,碑文所记清代道光年间的庙会情况与今日泾川庙会现状似有大不同,至少在碑文中,我们看不到水会以“谒王母宫”为其核心活动,这为我们考察西王母宫庙会的变迁和西王母神话记忆的重构提供了重要参考。

(五)清光绪《共成善果》册

此《共成善果》册为多方重视,据魏海峰馆长提供的泾川博物馆馆藏电子版文献,笔者整理如下:

《共成善果》册序

泾州近郭回中山,乃名山也,瑶池在焉,相传为周穆王汉武帝会西王母处。山之巅,有王母宫,建自西汉元丰年间,厥后历代修葺,灵气攸钟,凡有祷祀,无感不应。每岁三月间,远近朝山进香者,不知其几千百人。怅自 氛不靖,突遭劫火,一炬而空,即阶前降真树为数千年物,亦成煨烬,惟宋元以来古钟巨镬、断碣残碑仅有存焉,良可慨已。今年春,刺史程公来牧兹土,下车后,举废修坠,民和年丰,睹此败瓦颓垣尽然,伤之,谓庙祀不应久废,丞宜修复,以妥真灵,为斯民福。遂割俸钱,以为之倡。惟是旧祀,诸神祠宇实繁,工程浩大,非赖众善难以观厥,伏顾十方贵官善士解囊输助,或施材木,或舍瓦壁,斯众擎易举,功德无量。

光绪七年二月上浣之吉

此条文献透露出几个重要信息,虽不是最早,但却可以反映光绪年间人们对西王母神话的记忆。首先,回中山、瑶池相传为周穆王汉武帝会西王母处。此观点承续了陶谷碑以来的西王母神话传说想象传统,尤其在明代文人诗歌中多有出现,且在前代志书中已有描述,只是清人继承前代文献志书的说法。其次,言“山之巅,有王母宫,建自西汉元封年间”,此条也不新鲜,康熙年间陈梦雷著《古今图书集成》在“平凉府部”和乾隆年间编撰的《钦定四库全书史部〈甘肃通志〉》中都有记载,此处必是直接沿袭康熙年间和乾隆年间两处文献的记载。先看康熙年间陈梦雷这一条:

清·陈梦雷《古今图书集成·平凉府部》:

王母西真宫,在回山,汉元封元年建,宋学士陶谷撰文,元季重修有碑。

王母宫,在州西三里,回中山下,临泾水,旧志:西王母乘五色云下降,后帝巡郡国,望五色云祀之,而五色云屡见于此,因立祠,后改为宫,宋陶谷有记,载其详。

再看乾隆年间编撰的《钦定四库全书史部〈甘肃通志〉》:

卷五:回中山,在州西二里,上有王母宫,下临泾水,俗名宫山。

卷十:王母西真宫,在泾州回中山,汉元丰(封)元年建,宋学士陶谷撰文,元季重修。

在清代陈梦雷之前,官方志书不见“王母宫建于汉元丰年”的说法,明·嘉靖《陕西通志》卷十三有:

王母宫,在泾州西五里,旧志:汉武帝时西王母乘五色云降,后帝巡郡国望五色云祀之,而五色云屡见于此,因立祀。唐崔立诗:‘九光飞秧去何遥,千载灵踪隔降霜,汉殿杳沉青鸟信,昆丘谁听白云谣,林峦尚锁空台馆,城邑全非旧市朝,怀古望真情不尽,片新孤逐断云飘。'

如果从志书沿袭承续考察,清代两条文献毫无疑问是沿袭自明嘉靖本的《陕西通志》,但观上文,明代并无“王母宫建于汉元封年”的说法。笔者搜索中国方志库文献,在明代及之前并无“王母宫建于汉元封年”的记载。因此,我们可以推测:将王母宫的建造时间追溯到汉元封年间的最晚必是康熙年间的陈梦雷,这是非常重要的文献建构。至于,陈梦雷在编撰《古今图书集成》这部类书时,从何处看到此条文献,我们暂无从考证。这条文献建构将自唐宋以来碑刻中的西王母神话记忆与诗人诗作中唱和想象的西王母神话传说,非常自然地连接起来。这甚至已经成为当代泾川各界所认同的一个事实。这是该条文献给西王母神话传说带来的重要转折性建构。

《共成善果》册还让我们了解到西王母宫在光绪年间每逢三月间远近朝山进香的庙会仪式盛况。笔者认为这也是符合客观实际情况。尽管这次活动得到官民协力支持,但“众擎”仍未能将其修复,清末国力国势如此,地方庙宇之重修亦然。

然观今日泾川西王母宫之建制盛况,实乃海峡两岸同胞同心共建、地方政府大力支持之功,今日王母宫之貌即中华盛世繁茂之体现。甘肃泾川西王母庙会作为西王母神话的一种仪式记忆,从其历史的传承到今日确立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其复兴自有其文化传承之逻辑。我们通过对神话仪式记忆的各种文献考察发现:泾川西王母庙会的历史确实久远,无论是汉武帝与西王母的神话传说,还是唐代胡曾之诗歌,都无法确证王母宫建在汉元封年间,因为此说应为清康熙年间陈梦雷所撰;虽不能追溯到汉代,但自宋代陶谷碑至民国以来,泾川西王母庙会却有着传承清晰的碑刻文献记载,同时在相关正史、文学文献中亦有呈现。从这个意义上讲,可靠的文献记载对神话仪式记忆的深入人心提供了强大的历史依据,亦与民间世代流传的口传记忆形成了一种微妙的互证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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