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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派诗歌的语象生成※

2019-05-22王昌忠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9年9期
关键词:语象诗派意象

王昌忠

内容提要:七月诗派是中国新诗史上典型的现实主义诗歌流派。用人民能够理解、接受的书面语言“主观”地表述思想性和艺术性相统一、认识论意义和审美价值相结合的现实生活形象,是七月派诗歌语象的基本构造特征。七月派诗歌的语象生成落实于语象采集和语象运作两方面。七月派诗人“突入”战斗生活、“拥抱”受难家国、“结合”抗争民众,在亲身体验、感受、认知中采集有血有肉、可触可摸的生活形象。在运作上,七月派诗歌主要是本原化、写实性地处理诗歌语象的,同时也适度、有效采纳了象征化方式。

诗歌是语言的艺术,同时,作为审美样态,诗歌又是形象的艺术;合起来说就是,诗歌是语象化的艺术。诗歌语象,指的就是在场于诗歌文本、用语言指称的艺术形象。诗歌以语言文字为工具和媒介表征、显影艺术形象,传递诗人主体的情绪意念和思想感情,从而成就诗歌的认识特性和审美品质。语象,既是诗歌的外在构成单元,又是诗歌的内在组织要件。诗歌创作,很大程度体现为语象的采集和运作;诗歌的语象特征,不失为把握诗歌话语的有效视角。诗歌的风格流派和创作手法不同,语象的存在形态以及相应的采集渠道、运作方式,在具备一致性的同时,也会表征出一定的差异性。七月诗派“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是一个成员众多,贡献卓著的诗歌流派。它在我国新诗发展的历程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和作用”①。标识七月派诗歌流派特征的因素很多,回到诗歌文本本身,通约性的语象构造形态,是体现七月派诗歌流派特征的外在徽记。七月派诗歌的语象构造与其语象生成方式紧密相关,而其语象生成落实在语象采集和语象运作两个方面。

一 语象构造:书面语言“主观”表述的形象

作为语言化的诗歌形象,语象涉及两个维度:语言和形象。营造什么样的语象、语象以何种状貌亮相于诗歌文本,取决于话语主体的诗学立场、观念和方法、手段,也就是写给谁、为什么写、怎么写、写成怎样等。中国新诗以超越、反拨古典诗歌确立自身。这种超越、反拨是全方位的,在服务对象上是从写给封建士大夫转向了写给平民大众。语言方面,中国新诗弃文言而用白话,以消除平民大众接受新诗的语言障碍。题材内容上,中国新诗写作者让笔触游走于现代人的现代时空,捕捉现代性的客观形象,以表现现代生活状貌、抒发现代情感、投递现代思想。总体来看,中国新诗文本中的语象,就是用现代汉语(白话文)表述的现代社会场域中的具象存在和客体事实。然而,中国新诗毕竟多姿多彩、分流行进,无论是立场、观念还是原则、方法,在其内部都有着区隔。

置身以民族抗战、民主斗争为时代主题的社会现场,七月诗派旗帜鲜明、义正辞严地将政治使命和历史责任确定为了诗歌写作的核心动机和基本立场。七月诗派之前或与七月诗派同期的诸多新文学流派,如人生派文学、左翼文学、延安文学,都十分重视文学的现实政治功能。七月诗派的独特之处在于,在看重诗歌政治性的同时并没有轻视诗歌的艺术性。七月诗派主张和践行的是文艺与政治的统一、思想性和艺术性的统一,要求诗歌的政治属性只能以诗歌的艺术特质为途径加以实现:“文艺底问题不仅仅是‘写什么’,同时也是和‘怎样写’一同存在的……如果他没有写出内容,没有能够在表现力上说服读者,感动读者,只是主观上兴奋一阵,那他底努力将毫无收获。”②七月诗派反对撇开艺术价值的追求而使诗歌沦为纯粹的政治工具和宣传品。1938年11月《七月》的复刊词中,胡风指出文艺创作是“使进步的文艺发展”而“为光荣的祖国效命”③的,艾青在七月同人的座谈会明确提出“宣传与文学是不能混在一起说的”④,“对宣传和文学……文学的作用应该更高,影响也更深刻”⑤。

对于如何维护和坚执诗歌的艺术性,七月诗派做了多方面的探索和努力,其中既有思想内容上的,也有形式、语言、美学风格上的,最为集中的话语立场是抵制和批判一度盛行的主观公式主义和客观主义。一方面,七月诗派强调创作主体的“主观战斗精神”,吁求创作主体的“主观精神”“战斗要求”和“人格力量”,七月诗派将诗指认为“作家在现实这个火石上面碰出的自己底心花”⑥,要求诗人主体以强大的“主观精神”“突入”“拥抱”生活,在诗歌中“主观”表现诗人饱满的感情和炽热的情绪;另一方面,七月诗派反对“廉价地发泄感情或传达政治任务”的“公式化”⑦倾向,提倡诗人的思想感情和感觉意绪都要借助具体可感的生活形象加以传达和展现。从七月诗派的诗学见解和话语实践来看,“形象性”实际上成了他们捍卫诗歌艺术性的决定因素之一。七月诗派高度重视形象思维在诗歌创作中的根本作用,将形象的真实、鲜明、生动视为衡量诗歌艺术水准的基础、重要指标。遍读七月派诗学,可以发现形象诗学在其中占据着大量篇幅,拥具着重要地位。比如,胡风“战争使作家有了太多的悲痛,太多的兴奋,太多的欢喜,不能不通过或对着使他这样了的生活形象把这些歌唱出来”⑧,“思想概念是好的,但在文学上要有诚心有能力和生活结合,和感觉结合,和形象结合”⑨等论断指出了形象于诗歌书写的必要性。

文学形象,指的是文学主体为了传达思想感情和经营审美品质而集合在文学话语中的客观对象和实体存在。在七月派诗歌的话语版图,活跃着、“蠢动着的生活形象”(胡风)便有人象、物象、景象、事象、音象等诸多形象样态。七月派诗歌中的人物形象主要有三类:一是如苏金伞《我们不能逃走》、胡征《清明节》等诗中沉落于时代苦难的农民,二是如田间《义勇军》、庄涌《给筑路的农夫》等诗中为民族解放和社会解放而战斗、奉献的战士、民众,三是如天蓝《G·F·木刻工作者》、牛汉《锤炼》等诗中追求真理、向往光明的知识分子。七月派诗歌中庞杂、纷繁的物象,大底可以分为两类:一是反映人民生活艰苦、破败、困顿的,如乌蓬船(艾青《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马车(艾烽《马车》)、房舍(邹荻帆《雪与村庄》)等;二是关联于战斗、工作、牺牲的,如枪(孙钿《迎着初夏》)、旗(辛克《我爱那一幅旗》)、碑(朱谷怀《碑》)等。在场于七月派诗歌中的景象主要有这样两类:一是烘托、渲染时代沉重、灰暗、悲苦气氛的雨水(孙钿《雨》)、村庄(艾青《北方》)、夜晚(彭燕郊《不眠的夜星》)等,二是指示、象征希望、光明、理想等的太阳(艾漠《自己的催眠》)、星星(鲁藜《星》)、黎明(钟瑄《我是初来的》)等。事象指的是事件发生的场景、情形、过程等。七月派诗歌直面社会,处理现实,叙述和描写了大量事象。其中既有雷蒙《母亲》、马希良《沙地吟》等表现的民众受苦受难的具体情形,也有方然《邓正死了》、侯唯动《偷袭》等反映的战斗、斗争的真实状貌,还有田间《假使我们不去打仗》、化铁《他们的文化》等刻画的侵略者施暴施虐和反动派为非作歹的残酷事实、丑恶行径。音象即声音形象,本来主要是音乐艺术的形象要素,文学艺术则可以通过语言文字将声音形象描述于文本之中。在七月派诗歌里,可以“听”到关联于战斗的军号声(马希良《新年》)、钟声(胡征《钟声》)、脚步声(彭燕郊《夜歌》)以及受苦受难的民族的哀号声(鲁沙《滚车的人》)、叹息声(艾烽《江岸》)、悲鸣声(朱健《雾》)等具有鲜明时代色彩、社会氛围的声音。

在注重形象化的同时,七月诗派对于表述形象的语言也有独到的见解和实践,而这种见解和实践所立足的正是政治性和艺术性的统一、创作和生活的统一。迫于民族解放、社会解放的现实需要,“今天,诗人是——而且必须是民族战士,是——而且必须是人民底号手和炮手。是——而且必须是时代底发言人,和预言人”⑩。这样的政治取向所宣告的,无疑是七月诗派的人民性姿态。在七月派诗歌方方面面的人民性中,语言的人民性处于基础性地位,“人民化是以人民的思想为思想,以人民的感情为感情,以人民的语言为语言,说话要人民听得懂,写文章要人民看得懂的一条文化路线”⑪,“被战争底任务所激动,被投身到那里面的民众要求所激动,作家们不能不用民众所熟悉的或能够接受的言语来创造能够教育民众,发动民众的力量”⑫。为此,七月诗派摒弃了古典化的文言和过于欧化的现代汉语。但是,为了不损害诗歌的艺术品质,也为了“和人民一同前进”,“推进人民”,“把人民带进学习里面来”⑬,七月诗派并没有不加选择、辨析地采用日常口头口语、生活交际语言,他们大胆清理了民众语言中粗糙、平庸的成分。七月派诗歌的语言主要是经由提炼、纯洁和诗性转化、诗意提升人民语言而来的书面语言,它们明白、晓畅、朴实而又鲜活、新颖、精美。陈列于七月派诗歌的语象,是七月派诗人投入“主观精神”“战斗要求”“人格力量”用人民能够理解、接受的书面语言表述的思想性和艺术性相统一、认识论意义和审美价值相结合的生活形象。

二 语象采集:从生活中来

形象在实存空间是“形象”,从实存空间“挪移”进诗歌场地经由语言表述便成为“语象”。诗歌以语象为载体传情达意。诗歌语象是诗歌写作者采集并运作实体形象的结果。从生成诗歌语象的过程来看,首先要由诗歌写作者将生活世界中的形象寻找到并捕捉进思维、意识里,即采集到大脑里。诗歌语象从哪里采集而来呢?说到底,诗歌语象都猎获、撷取于人的生活天地和生存空间。不过,诗歌语象的采集具有具体性、复杂性,不同个性特征的诗歌写作者,不同题材类型、不同风格流派的诗歌,采集语象的“地点”往往会有所不同。从大的方面看,诗歌语象可以采集于两个世界:一个是书本世界,一个是生活世界。所谓书本世界,主要指的是文学文本。文学文本之中的语象,在起点和源头上自然也是采自人类生活世界。但是,当这些语象积淀、固化了特定的内涵意蕴,就会被后来者直接移植、搬运进文学文本之中。这样,对于后来者而言,这语象就是采自书本世界而非生活世界了。所谓生活世界,指的是维系人类生存,满足人类生活的客体世界、物理空间。生活世界是诗歌语象的主要产地。不过,诗歌写作者采集诗歌语象的生活世界也是多种多样的:有当下现实的生活世界与过往历史的生活世界,有诗歌写作者身临其境,感受体验的生活世界和游离其外,间接认知的生活世界,有真切实在的生活世界和想象虚设的生活世界(当然状貌是真实的),等等。

投身救亡图存、社会解放的时代洪流,七月诗派坚定、遒劲、持久地挥动着现实主义的文艺旗帜。七月诗派的现实主义精神取向,几乎涵盖了现实主义文艺的所有维度,比如对现实产生作用、形成影响的现实功利性目的,比如具象、形而下、现实性的主题思想,比如写实、记叙、描述的方法,等等。除此之外,七月诗派更将反映和表现客观化的现实生活作为现实主义精神的前提和保障。主张“今天的生活内容,是今天的诗”⑭“创作生活和实践生活的有机统一,作家和民众广泛的结合”⑮的七月诗派的诗歌视线,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活生生、真切切的现实社会生活世界。诗歌是语象化的艺术,七月派诗歌题材内容的现实性也就表征为诗歌语象的现实性。的确,七月诗派都是从客观存在的社会生活和自然世界采集诗歌语象的,它们鲜活、生动,有着浓郁的生活实感和强烈的本初、原生感。在七月派诗歌中,几乎看不到从书本中直接“抄袭”过来的形象,无论是古典诗词中负荷着沉重传统情感意义的陈旧意象,还是异域诗歌中承载着形而上现代哲学意念的新奇意象。当然,七月派诗歌中也有很多既有诗歌文本中已经出现的人、物、景、事、音,但他(它)们显然是从现实生活而不是从那些文本中采集而来的。因为作为指意符号的诗歌语象,其意不是那些既有文本编码他(它)们时所赋予的意义,而是他(它)们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民族解放、社会解放的现实生活境域中的当下意义。

现实主义文学曾被称为写实主义文学,这表明其基础特征在于写实;另外,既然写实主义文学终被称作现实主义文学,说明其要义之一在于它的现实意义、当下价值,也就是要对实存现实发生作用、产生影响。现实主义文学既可以是历史题材的也可是现实题材的,前者对现实的作用要隐晦、间接一些,后者对现实的影响要直接、明确一些。从语象采集的角度看,历史题材文学从已经消逝了的历史岁月寻找、捕获生活形象;现实题材文学则从正当其时的现实时代发现、捕捉生活形象。七月派诗人“和战斗者一同怒吼,和受难者一同呻吟,用憎恨的目光注视着残害祖国生命的卑污的势力,也用带泪的感激向献给祖国的神圣的战场敬礼”⑯,将“用艺术底实践与斗争,拥护和保卫这伟大的空前的斗争”⑰标举为了历史使命和社会责任,因而是致力于书写当下现实、着意于从当下现实采集诗歌语象的现实主义文学。

真实性,是现实主义文学的基本原则和要求。现实主义文学的真,既指思想意识和情感意绪的真,也指艺术形象的真。现实主义文学的真实性即用真实的艺术形象表现真实的思想意识、传达真实的情感意绪。怎样才能保证出场于文学文本的语象是真实的呢?除了文学主体深入生活现场,从其体验过、感受过的生活事实里认定、采集形象之外,没有别的途径。七月诗派主张文学创作和生活实践的统一、诗和人的统一,提倡“突入”现实,“结合”生活,要求诗歌喷薄饱满的情绪,释放厚实的情感,阐发丰富的思想。七月派诗歌中的情感、情绪、思想之所以是真实的,是因为它们“是具体的生活事象在诗人底感动里面所扰起的波纹”⑱。也就是说,它们的真实性取决于生发、引动它们的“具体的生活事象”的真实性。在诗歌写作中,七月派诗人的重心在落脚于播放、展示生发、引动它们的生活形象,将“真情实意”浸润、寄寓于“真形实象”之中。七月派诗人不会让写诗的笔尖去触碰他们未曾体验、感知过的生活内容和生存事实。七月诗派中的战士诗人从其亲历的炮火纷飞的战场、流血牺牲的前线采集形象。“一个义勇军/骑马走过他的家乡。/他回来:/敌人的头,/挂在铁枪上”(田间《义勇军》)中的“义勇军”形象之所以生动、真切并因此具有巨大的号召力、感染力,就是因为这一形象是担任战地记者的田间直接采自“战地”的。

现实主义文艺对现实生活的反映,未必是复制、照相现实生活,更应该是采用选择、提炼、集中、典型化等手段加工、处理现实生活。但是,加工、处理现实生活并不是抛弃、背离现实生活,任何选择、提炼、集中、典型化都要忠实、恪守现实生活的真实性、客观性。现实主义文艺中的艺术形象,固然离不开作家艺术家的塑造、营构,但在源头上只能采自真实、客观的社会生活和自然世界。在现实主义文艺活动中,不是从真实、客观的而是从虚构、想象的生活采集形象的情况,经常是由于“主题先行”造成的。在被称为“政治写作和群众写作”(欧阳江河语)的主题先行的文艺创作中,文艺主体先行厘定思想主题,然后为了表现思想主题而去虚构、想象生活内容。自然,这样的生活内容,不过是政治观念的演绎和意识形态的图解。在国家民族处于生死存亡的战争语境中,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文艺活动大都具有积极的政治取向,然而,许多作家艺术家是与战斗、革命、斗争等现实政治脱节的,并没有具体、客观的经历、体验和感受、认知。相形之下,七月诗派的语象采集渠道的积极意义和示范价值显得尤其突出。七月派诗人“突入”战斗生活,“拥抱”受难家国,“结合”抗争民众,在亲身体验、感受、认知中收获了革命、进步的政治意识、观念和政治情感、意绪,使诗歌拥有了正确、积极的思想主题。在诗歌话语实践中,他们从收获这样的政治意识、观念和政治情感、意绪的社会现实中采集有血有肉、可触可摸的生活形象。他们的诗歌不仅传递了“从生活中来”的思想情感,而且也播放了生成如是思想情感的“从生活中来”的语象。

三 语象运作:本原化与象征化

仅仅从生活中发现、捕捉到形象,诗歌语象还没有生成,诗歌也还没有完成。形象只是存在于生活中本然状态的人、物、景、事、音等,生活可以有诗意,但生活毕竟不就是诗(话语)。只有文本化、话语化了形象,即将形象转化、升华为了语象,才算完成了诗歌。形象语象化的过程就是诗歌写作者借助必要的语言手段、修辞策略、文体技艺把生活形象表述于诗歌文本的过程。通过语象化,生活形象升华、诗化为了艺术形象。大略地看,诗歌写作者主要以两种方式运作形象完成形象的语象化:一是本原化的运作,二是象征化的运作。本原化运作的诗歌里的形象与生活中的形象本身是一致的、对应的,其意义所指就是它本身。诗歌写作者之所以要把这些形象安置于诗歌文本,就是为了抒发、传达直接由这些形象引动的情感、触发的思想。也就是说,诗歌写作者就是以这些形象为叙述、抒情或说理对象的。根据主体介入程度的不同,同是对形象的本原化运作,又有客观化运作和主观化运作的差别。前者指的是诗歌写作者主要退居后台只把形象展示、陈列出来,而将对形象的情感意念、思想认知暗含、隐没于形象之中;后者指的是诗歌写作者除了展示、陈列出形象,还走上前台投递、表达出对形象的情感意念、思想认知。与本原化运作形象的诗歌不同,在象征化运作形象的诗歌中,形象的能指和所指是分开的,形象的意义所指不是生活中的形象本身的意义,而是这些形象所象征、暗示的意义。诗歌写作者当然也要采集生活形象,但他们“约请”的目的不是要表达对这些形象本身的情感意念、思想认知。他们只是将这些形象作为媒体、介质,用来寄寓、借托它们所象征的意义、暗示的意义。这样的诗歌中,经由比附、取譬等艺术手段的处理,形象被运作成了意象,形象语象化的过程也就是形象意象化的过程。一般而言,对于生活形象,现实主义诗歌主要本原化地运作,现代主义诗歌主要象征化地运作。不过,现实主义诗歌也会吸纳现代主义诗歌的一些手段、技艺,所以以现实主义为主导精神的诗歌也会象征化地运作形象。

书写现实、为现实书写,是七月诗派一以贯之的价值取向和实践追求。这决定了七月诗派着重以现实生活为书写范畴,以现实形象为抒情表意对象。七月诗派主要是本原化、写实性地运作形象的。一方面,他们就形象而写形象,将形象本身处理为诗歌形象加以展现;另一方面,他们是客观主义写作的坚定反对者,将感情、情绪、感觉尊为诗歌的本体性构件。在诗歌中,他们淋漓尽致地倾诉、吐露了“拥抱”“肉搏”社会生活过程中产生的感情、酿造的情绪、形成的思想。七月派诗歌中有形象,这些形象是饱含着感情、浸润着情绪、渗透着意念的形象;七月派诗歌里有强烈的感情、饱满的情绪、丰富的思想,但它们不是空洞、浮泛的概念化、逻辑化的情感思想、情绪意念而是依附于、弥漫在具体可感、生动逼真的形象的情感思想、情绪意念。形象与情感、思想同在于七月派诗歌文本。形象如果采自腐朽黑暗的专制环境,就一定有诗人或抨击批判或嘲讽戏谑的情感充斥其里,如绿原《复仇的哲学》中“贫穷的锯子/锯着/我们的颈项;/饥饿的大风车/辗榨着我们干燥的肉渣……然而,/这种生活/就是教育”在打造“我们”困厄、饥贫的形象时流露出了心酸、讥嘲的意绪;形象如果采自光明美好的生活事实(如根据地、解放区),则一定有诗人或欣悦振奋或热爱尊崇的情感抹拂其上,如胡征《挂路灯的》(“好,再上一步/挂灯的同志/为照得更远/你要挂得更高更高些”)、《钟声》(“用你的铁锤/在日子上留下响亮的记号/用那好听的声音/向世界广播着/庄严的歌”)等诗句所展示的就是馥郁着欢欣、赞誉情感的美好形象。

七月诗派在表现手段上并不封闭、僵化。除了叙述现象,描述事实,以及抒发对现象的情感态度、表达对事实的意念认知之外,对于现实主义诗歌之外的别样诗歌形态的艺术手段,只要能增强诗歌表现力,提升诗歌艺术性,七月诗派都会广泛吸纳、充分借鉴。虽然假以象征、取譬等修辞对形象进行意象化处理,是现代派诗歌运作形象的本位性方式,但以现实主义为旨归的七月派诗歌也加以了适度、有效采纳。当然,对于意象化,七月诗派只是为了实现现实性的精神指向而策略化地运作的。可以从两个向度考察七月诗派对于形象的意象化运作。一是纯粹的意象化与双关的意象化,二是整体的意象化与局部的意象化。先来看纯粹的意象化与双关的意象化。纯粹的意象化,指的是诗中的形象的意义指向与形象的本原意义无关,全在形象的象征意义、比喻意义;诗人在诗中所要表达的情感意念针对的是形象所象征、比喻的对象(喻体)而不是形象本身(本体)。艾青《向太阳》中的“太阳”便是纯粹意象化的形象,因为诗人在诗中歌咏、向往、热爱的是太阳所象征的理想社会、美好生活和信念、希望等。同样,鲁藜《泥土》中的“泥土”、化铁《暴雷雨岸然轰轰而至》中的“暴雷雨”也是这种纯粹意象化的形象,因为“泥土”形象的意义指向是其象征意义即乐于付出、奉献的人,“暴雷雨”形象的意义指向是改变社会、时代的革命、斗争。双关的意象化,指的则是诗中的形象的意义既指向其本身也指向其象征体,诗人言传的情感意念既引动于形象本身也生发于形象所象征、比喻的对象。比如,阿垅在《纤夫》中对“纤夫”形象所作的就是双关意象化处理。一方面,阿垅实实在在地在为船、为纤夫呐喊、呼告,也向船、纤夫投递了悲悯、郁愤和赞美、认可的情感态度、精神立场;但另一方面,阿垅更是真真切切地在为船、纤夫所象征、指代的祖国、民众呐喊、呼告,更是向船、纤夫所象征、指代的祖国、民众投递悲悯、郁愤和赞美、认可的情感态度、精神立场。七月派诗人对土地、雪、夜等形象也采用了双关的意象化处理。

再来看整体的意象化与局部的意象化。对整体意象化的诗歌来说,整首诗的意义在诗歌表述、反映的对象事实的表层意义之外。这样的诗歌可能是围绕一个核心形象建构的象征单体,也可能是由众多形象组合而成的象征系统。七月派诗歌中不乏整体意象化的诗歌。艾青的《手推车》就是一首整体意象化的诗歌。从行文来看,全诗都在描述手推车的负重移动,“手推车”是全诗的中心形象。但在事实上,诗歌的意义指向却是手推车所象征的“北国人民”沉重、艰难、悲哀的沉缓前行。彭燕郊的《小牛犊》用牛从生到死的悲惨遭遇为形象系列象征旧中国农民被剥削、被压榨的严酷处境,采用的也是整体意象化。前文引述过的阿垅的《纤夫》、鲁藜的《泥土》、化铁的《暴雷雨岸然轰轰而至》同样采用了整体意象化。在语象运作上,相对于整体意象化,七月派诗歌运作得更多的是局部意象化。大多数七月派诗歌都是写实的,但在整体的写实框架中,常常会穿插、安置一些局部象征、譬喻,从而强化诗意、提升艺术境界。这种情况下,象征、取譬主要作为一种修辞方法被采用。田间是一位以鼓点式的激情书写现实著称于世的战士诗人。在他斗志昂扬的现实呈现中,往往会将一些局部意象设置为诗眼,从而使整首诗陡增异彩。比如,长诗《给战斗者》中在现实抒情、客观叙述的流程中所穿插的“我们/曾经/用筋骨,用脊骨/开扩着——/粗鲁的/中国”、“在诗篇上,/战士底坟场/会比奴隶底国家/要温暖,/要明亮”,以及短诗《义勇军》中在义勇军杀敌归来的描述中所设置的“中国的高粱/正在血里生长”,便运用了“筋骨”“坟场”“高粱”这些典型的局部意象。这些局部意象不仅升华了主题,也装饰了诗境,堪称点睛之笔。艾青《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鲁藜《红的雪花》、胡征《挂灯的人》等大量七月派诗歌,都运作了局部意象化的形象处理手段。

注释:

① 刘扬烈:《七月诗派与抗战文学》,《重庆社会科学》2005年第12期。

② ⑯ 胡风:《论战争期的一个战斗的文艺形式》,《七月派文献汇编》,张传敏编,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4、2页。

③ 胡风:《愿再和读者一同成长》,《七月派文献汇编》,张传敏编,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475页。

④ ⑤ 艾青:《宣传文学旧形式的利用——座谈会记录》,《七月派文献汇编》,张传敏编,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529、535页。

⑥ ⑦ ⑧ ⑫ ⑮ 胡风:《民族革命战争与文艺——对于文艺发展动态的一个考察提纲》,《七月派文献汇编》,张传敏编,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42、43、43、43、41页。

⑨ 胡风:《今天,我们底中心问题是什么?——其一,关于文学与政治,创作与生活的小感》,《七月派文献汇编》,张传敏编,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54页。

⑩ ⑭ 阿垅:《我们今天需要政治内容,不是技巧》,《七月派文献汇编》,张传敏编,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146、146页。

⑪ 陈家康:《人民化》,《七月派文献汇编》,张传敏编,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196页。

⑬ 余林:《论文艺创作底几个基本问题》,《七月派文献汇编》,张传敏编,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223页。

⑰ 胡笳:《对目前文艺现象的一些看法》,《七月派文献汇编》,张传敏编,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234页。

⑱ 胡风:《关于诗与田间的诗》,《七月派文献汇编》,张传敏编,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27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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