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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历史故事在当代小说中的审美表达

2019-05-22慕江伟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9年9期
关键词:当代作家山本民间

慕江伟

内容提要:在当代文学中,现代历史故事存在于众多当代作家笔下,并写出了诸多富有特色的小说作品,它们从不同角度钩沉历史细节,再现被遮蔽的社会时代景观。本文把“现代历史故事”作为一种方法,重新考量《红高粱》《妻妾成群》《白鹿原》《尘埃落定》《劳燕》《山本》六部不同历史题材的小说,探讨当代作家讲述现代历史故事时在主题、人物、艺术等方面的审美表达,进而思考这些故事在当下的时代意义与价值。

作为动荡异彩的历史空间,中国现代史为当代提供着无尽的“财富”。对于当代文学创作而言,“历史”就是一个取之不尽的“富矿”,丰富且深化着当代小说、散文、戏剧、诗歌的创作内涵。新中国成立以来,现代历史故事存在于众多当代作家的笔下,写出了《红高粱》《妻妾成群》《白鹿原》《尘埃落定》《劳燕》《山本》等不同历史题材的小说,它们从不同角度再现着时代景观和社会底色,在历史尘埃中钩沉被抹杀的历史细节,在历史叙述中审视历史与人性。如果把“现代历史故事”作为一个方法来重新考量这些“新历史小说”,反而可以将不同主题的故事放到一起进行考察,在比较中发现当代作家对现代历史故事想象的特征,以及对其赋予的时代寓意和个人的价值判断。

一 走不出的民间与传奇

用小说写历史故事,并非易事,特别是时间近的历史,总会给写作者带来纠结与困惑,在《山本》的后记中贾平凹谈道:“面对着庞杂混乱的素材,我不知怎样处理。首先是它的内容,和我在课本里学的、在影视上见的,是那样不同,这里就有了太多的疑惑和忌讳。再就是,这些材料如何进入小说,历史又怎样成为文学?”①这不仅仅是贾平凹个人的烦恼,而是所有触及现代历史故事的作家都会遇到的问题,如何在规避中拓展它的书写空间,当代作家在小说创作中做了一些有价值的探索。

最沁人心脾的现代历史故事并不是写于历史书中惊心动魄的大故事,而是湮没于大故事枝节末梢的小故事,这些隐藏于民间记忆中的小故事,更真实地表现着历史的原生态,构成了当代作家书写现代历史故事的民间视野。民间视野的选择,让原本被遮蔽与掩藏的现代历史故事瞬间爆发出了它应有的光彩,颠覆性地重写了历史,“解构了庙堂叙事的意识形态教化功能”②,使得民间故事成为当代作家历史故事书写的主体。要想让历史故事拥有民间的气息,当代作家总会选择一块自己熟悉的土地,莫言的“高密东北乡”(《红高粱》)、苏童的“陈府”(《妻妾成群》)、陈忠实的“白鹿村”(《白鹿原》)、阿来的“嘉绒”(《尘埃落定》)、张翎的“月湖”(《劳燕》)、贾平凹的“涡镇”(《山本》),在特定的地理空间中,依托民间地域历史文化的底蕴,将现实描写与历史想象熔为一炉,为一个个荡气回肠的民间故事营造出了特有的文学风格与魅力。

陈忠实在《白鹿原》开篇引用了巴尔扎克的一句话“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其实《白鹿原》不仅是一段民族秘史,更是一段关于白鹿村的民间家族秘史,陈忠实将故事发生地牢牢锁定在白鹿原上的白鹿村,让一段关于白鹿两家三代人近半个世纪的恩怨情仇在这块土地上徐徐展开。《白鹿原》准备期间,陈忠实曾常常找“村子里的祖父辈的老人拉话,希望能从老人口中完成他对自己所在村子以及白鹿原和关中的进一步了解。他或者上门到别人家里,或者请人到自己家里,让老人们随便谈。白嘉轩这个形象就是在与他们陈姓门中一个老人交谈中得以启示形成雏形的”③。在与老辈人的连续交谈中,“陈忠实感觉自己的思维与情感逐渐进入了近百年前的属于他的村子、他的白鹿原和他的关中”④。在人物脉象和文化心理结构的把握中,通过一个地域和一个村庄的民间记忆形成的故事,来透视社会、政治、经济,以及文化的多重形态。

《山本》关于秦岭“涡镇”的故事也从民间视野入手,贾平凹在搜集写作材料时首先就非常注重材料的来源,民间素材就是他最钟爱的,毕竟在那个战乱的年月,一切破碎的记忆,都极尽地表现着秦岭与“涡镇”的人世百态。其次,在贾平凹看来“大的战争从来只有记载没有故事,小的斗争却往往细节丰富、人物生动、趣味横生”⑤。所以从民间视野入手,才能写尽涡镇人的民间生活、民间文化与民间心理。因此对于涡镇上发生的一切大小事件,作者都会事无巨细地写来,比如作为涡镇上稍年长的女性,陆菊人总会在茶行闲暇的时候,泡一壶茶,给年轻的花生讲在涡镇如何做女人,如何孝敬长辈,如何做好妻子的本分,陆菊人不遗巨细的“唠叨”,每一句都蕴藏着涡镇民间习俗对女人的规约,每一句都表露着涡镇女人在生活中的自我约束。

时间总会让过往的历史蒙上神秘的面纱,因此民间视野从一开始就让故事夹杂进去了民间对故事的再创造和再想象,减弱了重大历史主题给作者带来的创作压力,所以这也让当代作家在现代历史故事的讲述中以传奇色彩取胜,表现在两方面:

一方面表现为故事奇异。陈忠实在《白鹿原》的开篇就写白嘉轩一生娶了七房女人,白嘉轩娶妻之多,前六房惨死之快,人们对白嘉轩身体的种种猜疑,通过第七房女人仙草新婚之夜的表现,佐证了白嘉轩这一段先声夺人的传奇经历。《妻妾成群》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封闭且狭小的“陈府”,这里虽有人的气息,却时刻弥漫着死亡的沉闷,“陈府”这一小小的空间集聚了祖上不可告人的秘密(死人井的秘密),女人间不择手段的钩心斗角,母子(颂莲与飞浦)之间难以跨越的不伦之恋,原本一切正常的事情在闭塞的空间里变得扭曲、畸形、荒谬,因此让颂莲嫁入“陈府”不到一年就疯掉的故事在压抑的氛围中赋予了传奇的特质。作为远离中心文化的“飞地”,藏地因其特殊地理环境和原生态人文环境的影响,让发生在那里的一切故事都带有异质性,所以《尘埃落定》中关于嘉绒地区土司的故事自带传奇,书中对傻愣愣的“傻子”表现出异于常人的眼光和超于常人做生意的能力,多吉次仁儿子为父冤死向麦其土司父子两代展开的漫长复仇历程,以及罂粟给嘉绒土司带来欢乐与痛苦的描写更是让故事引人入胜。

另一方面表现为意象独特。众多小说作家对颜色元素特别敏感,《红高粱》的红色、《白鹿原》的白色、《山本》的黑色,此时颜色不再是一种点缀,而成了营造故事气氛的一味“佐料”。红色是《红高粱》中悲剧的象征,“高粱红了……东洋鬼子来了……”,红彤彤的高粱与鲜血的鲜红、炮火的颜色重叠在一起,带给高密东北乡人们的不是收获的喜悦,却是战争的伤痛,文中无处不在的红色为小说营造出了一种悲凉的情感基调。

黑色是《山本》里的主色调,除了黑蛇、黑熊掌、黑蝙蝠、黑云等意象之外,作者特别写到涡镇一次罕见的黑风,这黑风呼啸了两个时辰,涡镇的城墙变黑,街道变黑,皂角树也变黑了。瞎子陈先生却认为黑风刮得好,因为“黑在五行中主水缘,能刮黑风是上天赐予的大吉之兆么”⑥。井宗秀听闻此言,当即决定预备团军装为黑色——黑衣、黑帽、黑裹腿、黑鞋,以及黑旗。黑色并未给涡镇带来压抑之感,反而给预备团的军队增加了气势与威武,让涡镇的人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与舒坦,同时带动了涡镇的繁荣与活力。

二 承载时代的人物群像

任何一部追溯现代历史的当代小说,其魅力不仅仅在于对传奇异事与民族灵魂的挖掘,还在于浓墨重彩地刻画被历史遗忘的人物,因为“一部文学作品要想激动人心,必须在讲述出惊心动魄的故事中塑造出性格鲜明、非同一般的人物”⑦。因此当代作家在以讲好现代历史故事为前提的写作中,为当代文学贡献了一批个性鲜明的典型人物群像。

现代历史故事的传奇色彩孕育了一类神秘莫测且洞察世事的“奇人”,他们是先觉者的化身,可以预知未来,以及感受世事的变化。朱先生(《白鹿原》)是关中学派大儒,他远离政治,不求功名,一心著书立说、编纂县志,本为隐身林泉之士,却“料事如神,未卜先知,状类半人半仙”⑧。表现有三:一是观世事,天下态势他心知肚明;二是知命数,自知生命将息,主动让朱白氏给他剃头;三是测未来,在生前便预知多年后的政治劫难,在墓砖上留下了“天作孽犹可违”“人作孽不可活”的十二字谶语。

傻子二少爷是《尘埃落定》中最“傻”的人,也是《尘埃落定》中“集民间智慧之大成的人物”⑨,他灵智地洞悉着嘉绒土地上的每一个人,以及发生的每一件事。他推倒了麦其土司北部御敌堡垒的围墙,把御敌堡垒变成了嘉绒最大的交易市场,他要以经济交往完成土司间矛盾的和平解决,他预感到这是大势所趋,后来市场的繁荣和源源不断的财富让所有的“聪明人”对他透视未来的感知惊诧不已。而且他还能感知到杀手来到了官寨,感应到哥哥旦真贡布已被刺杀,更是预测到自己的死亡,所以当复仇的屠刀一步步向他靠近的时候他已知命之将息,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着死亡的来临,接受父亲仇人复仇的那致命一刀。傻子作为大智若愚的“奇人”,为藏地的故事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贾平凹长篇小说中最不缺的就是对于“奇人”的描写,如通过画画预示未来的“石头”(《高老庄》),以及通过闻特殊气味感知事情的“狗尿苔”(《古炉》),都为故事制造了一种浓郁的神秘气息,《山本》中的周一山、陈先生、展宽师父亦是这样的角色。周一山能在安口煤矿立住脚跟,产生威望,笼络人心,最后被井宗秀请到预备团,都是因为他有先知先觉的特殊能力,窑上要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会事先梦到,无比精准。陈先生是涡镇安仁堂的大夫,虽是瞎子,却对世间发生的一切了然于胸。给人看病,往往省去“望”“闻”“问”,只用“切”便可将患者的病因找出,无不准确。

“奇人”为现代历史故事孕育了一种神秘,而“民间英雄”则为历史故事注入了活力。有别于庙堂英雄式的英雄,随着民间英雄以独立的姿态出现在文学写作中,一段段被遗忘且惊心动魄的民间历史故事被重新唤起它独有的艺术魅力,于是民间英雄的风采成了现代历史故事叙述中一个不可或缺的元素,因为“‘英雄’不是一个孤立的标签,它是一个有着丰富内涵的符号”⑩。

《红高粱》中“余占鳌是唯一被突出的主要英雄形象”⑪。把一个土匪作为抗日英雄来写,这是莫言对既定历史书写的突围,让余占鳌一个匪气十足的土匪形象在民间日常生活的话语中具有了英雄人物的特质,成了高密东北乡侠肝义胆的民间英雄,集同情心、正义感、守信于一身。国难当头之际,余占鳌以土匪的身份积极抗日,带着连聋带哑、连瘸带拐不过四十人的队伍去伏击日本军车,敌强我弱、敌众我寡的战斗局面没有让这支装备落后的队伍退缩。

《山本》与《白鹿原》对民间英雄的塑造有异曲同工之妙,首先是民间英雄人物都来自同一地方,《白鹿原》出自“白鹿村”,《山本》出自“涡镇”;其次主要英雄人物均来自两个家族,《白鹿原》是白、鹿家族,《山本》是井、阮家族,而且两个家族之间都存在隔阂与恩怨;最后,《白鹿原》与《山本》的主要英雄人物都与时代的政治博弈有密切联系。

《山本》用五十万字的篇幅塑造出了秦岭民间英雄豪杰的群像,但主要刻画者只有三人:井宗丞、阮天保、井宗秀。这三人均来自涡镇,从小一起长大,是最好的玩伴,后来因各自不同的信仰让他们走上了不同的英雄之路。井宗丞是一个坚定为革命信仰献身的民间英雄,中学时代他就参加了共产党,后来又加入秦岭游击队,打击敌军,杀富济贫,发动农民暴动,配合最高部署,一心为革命事业出力,直到与上级意见不合被清除,他依旧没有放弃自己的信仰。阮天保是一个为权力而生的民间英雄,为了权力他可以背信弃义、不择手段。他原是平川县城保安队的队长,在县长的安排下来辅佐井宗秀组建预备团,却又不想受人支配,于是以养伤为名回县城杀了史三海重新当上了保安队长,抢了给井宗秀的军火想吞并预备团,从此井阮两家结下了深仇大恨,围攻预备团失败后,败逃秦岭加入游击队,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又不惜杀害井宗丞,并制造叛逃的假象。井宗秀是一个将权谋与侠义运用到极致的英雄,他对权力有着一种天然的把控能力,组织战斗、调配人员、笼络人心的能力让他始终是预备团到预备旅最高的领导者。为了提升预备旅的威望,井宗秀刚柔并济,说服麻县长,将平川县政府搬到了涡镇,从此成为平川县实际的权力操控者。

重返历史现场进行历史审视和社会反思,女性形象也是当代作家打开历史秘密的一把“钥匙”,不管是戴凤莲、颂莲、田小娥,还是姚归燕、陆菊人,这些承载着民间文化印记的女性身上都掩藏着一段闻所未闻的历史秘史。

“我奶奶”戴凤莲(《红高粱》)原本是一个娇羞弱小的女子,动荡的年代里,在婚姻、匪患、战争的磨炼下与“我爷爷”一样变成了“高密东北乡土生土长的充满着野性生机和血性正义的民间侠义英雄”⑫,以至于在高密东北乡流传着“女中魁首戴凤莲,花容月貌巧机关,调来铁耙摆连环,拦住鬼子不能前”⑬。姚归燕(《劳燕》)以三个不同的名字“阿燕”“斯塔拉”“温德”出现,是要控诉残酷的战争以及拷问自私扭曲的人性。特别是“阿燕”这个名字留给她的是一生无法走出的阴影,伤痛、耻辱、羞辱、抛弃随着战争的到来迅速地压垮了她年轻瘦弱的身躯,让她感受到战争的可怕,更看清了那些戴着虚伪面具的乡亲。双亲被日本人杀害,自己被日本兵强奸都没有阻止阿燕坚强活下去的希望,反而是四十一步村乡亲的恶语羞辱,一直深爱的男人的抛弃彻底将她推向了死亡的边缘。陆菊人的故事在《山本》中占了近三分之一的篇幅,奠定了陆菊人在涡镇故事中的重要位置,小说开篇就写道:“陆菊人怎么能想得到啊,十三年前,就是她带来的那三分胭脂地,竟然使涡镇的世事全变了。”⑭与《山本》中其他的英雄人物相比,陆菊人也是涡镇中一个不平凡的女性,她做事机智、恪守妇道、管理才能卓然。她不同于那些涡镇充满战斗激情的男人,她对涡镇的一切变化都是以一种冷静的姿态去观察,在她的心中还留存着涡镇人最后的同情、善良、怜悯之心,面对无辜的杀戮总是无比痛心,却又无力挽救。从纸坊沟来到涡镇的岁月里,她用女性细腻的观察,看清了井宗秀权力膨胀后理智的丧失,涡镇人不断扭曲的人性,涡镇女人永远无法挣脱的宿命,以及涡镇繁荣辉煌背后的消亡。

从“奇人”形象到民间英雄形象,再到女性形象,这些典型形象承载着特殊时代的文化密码、民间精神与历史记忆,当代作家通过这三类典型形象的描写刻画,从而构建起了一段段令人神往、逸趣横生的历史故事。

三 悲剧与死亡的双重撕裂

“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⑮,现代历史故事的当代叙述也是将民国时代的悲剧撕裂给人看,既有承载着时代文化重压下的命运悲剧,也有时代风云变幻中惨痛的死亡气息。

中国现代史是一个包容的时期,也是一个破碎的时期,在社会环境、传统礼教、家庭因素等共同作用下,个体无法主宰个人意志,无力与社会抗争,人物命运就笼罩上了悲剧色彩。在当代作家讲述的现代历史故事中,最令人揪心的莫过于女性的命运悲剧,与古希腊命运悲剧是由人物主动抗争造成的相比,这些女性命运悲剧的产生多由被动造成,纲常伦理、他人意志都成了戕害女性命运的利器。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差一点就让戴凤莲(《红高粱》)痛苦地度过余生,如若没有余占鳌将戴凤莲从这段不幸婚姻中解救出来,也就不会有高密东北乡妇女自立的典范。作为一个上过大学,受过新式教育的学生,十九岁的颂莲(《妻妾成群》)只因家道中落,父亲离世,为求后半生安稳无忧,甘愿嫁给陈府五十岁的陈佐千做第四房太太,开始过上女人之间血雨腥风、争宠夺爱的生活。对于一个新女性来说,这个选择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悲剧,后来她又与飞浦有了密切的接触,相仿的年纪,共同的话语,让两颗年轻的心产生了爱的冲动,只因伦理之坎,让两个人只能望而止步,这更加深了颂莲命运的悲凉。前后不到一年时间,陈府就将颂莲从一个貌美的女孩变成了一个胡言乱语的疯子,这是颂莲自己也不会想到的,她用轻率的选择为自己谱写了一曲命运的挽歌。花生在《山本》中是一个悲剧的存在,她的婚姻是陆菊人与井宗秀情感博弈的结果。陆菊人把花生介绍给井宗秀,并教导花生如何做好井宗秀的太太,这是陆菊人想把自己对井宗秀的爱寄托在花生的身上,而井宗秀接受花生,只因花生是他最爱的女人陆菊人给他介绍的,他始终把花生看作陆菊人的替代品,至死没有真正地爱过花生。花生的命运戏剧性地成为涡镇两大能人的玩物,也注定了她命运凄惨的事实。

死亡是文学写作的终极悲剧,它将哀怨、悲惨、绝望集于一身,让人窒息且不堪一击。面对历史故事的死亡主题,当代作家毫无讳言,对死亡的暴力书写和死亡的终极毁灭有着细致入微的描绘。

当代作家讲述的现代历史故事以民间“野史”为主,因此民间的狂野、粗暴、野蛮的气息就自然而然地体现在了故事的叙述中,作家没有放弃对死亡场面的暴力书写,而是将死亡的残忍推向极致,《红高粱》和《山本》都有对死亡无比精细的描述:

孙五操着刀,从罗汉大爷头顶上外翻着的伤口剥起,一刀刀细索索发响。他剥得非常仔细。罗汉大爷的头皮褪一下。露出了青紫的眼珠。露出了一棱棱的肉……大爷被剥成一个肉核后,肚子里的肠子蠢蠢欲动,一群群葱绿的苍蝇漫天飞舞。⑯(《红高粱》)

夜线子和马岱就各拿了一把杀猪刀,口含清水,噗地在邢瞎子脸上喷了,从半截腿上开始割肉。割一条了扔给早拉来的拴在北城门口的两只狼,一只狼就张口吞了,再割一条,还是扔给两只狼,另一只也张口吞了。一个骷颅架子上一颗人头,这头最后砍下来也献在了灵桌上,祭奠就结束了。⑰(《山本》)

相比而言,莫言《红高粱》的血腥描写是为了暴力地控诉侵略者的残忍和战争的恐怖;贾平凹《山本》近乎变态的暴力复仇旨在真实地还原战乱年代民间斗争的残酷以及人性深处的丑恶。

一个时代的结束总是以一场死亡的终极毁灭来完成的,《红高粱》《尘埃落定》《山本》等三部小说就用三场恶战摧毁了三个民间英雄的光环时代。

余占鳌在高密东北乡的侠义英雄时代是在与冷队长联合伏击日军中落幕的。由于余占鳌不服从冷队长的收编,冷队长为防后患,说好的联合伏击,最后变成了余占鳌队伍的孤军奋战,与装备精良的日本兵对抗,可谓是以卵击石,注定了这是一场惨烈的硬仗,从战斗一开始死亡就不断降临。战斗结束时,余占鳌失去了爱人戴凤莲,失去了所有队员,也失去了用命换来的战利品,孤零零的身躯预示着世上再无“余司令”,再不会有“余司令,阵前站,一举手炮声连环。东洋鬼子魂儿散,纷纷落在地平川”⑱的场景。

嘉绒地区的土司时代也是在隆隆的炮火中结束的。如春雷般的炮声最先在嘉绒的北部响起,随着炮声在北方的茸贡土司领地日渐稀落,又在东南方麦其土司领地响起。麦其土司作为嘉绒实力最强的土司,高傲的心态让他无法屈服,而是选择与红色汉人顽强抵抗,当最后阶段的进攻发起时,一群炮弹呼啸着向麦其土司的官寨飞去,在炮弹激烈的爆炸声中,石头建成的麦其土司官寨轰然倒塌,嘉绒最后一个土司睡在了炮火造成的坟墓中。从此,嘉绒地区曾经的辉煌时代随着最后一个土司的死去而终结,缠绕在这片土地上的敌对、世仇、权力、情欲、财富都如尘埃一般在炮火声中化为乌有。

井宗秀的英雄时代与涡镇的繁荣时代是在漫天炮弹的一声声剧烈爆炸中收场的。井宗秀被暗杀标志着他的英雄时代的结束,而敌军紧随其后对涡镇的疯狂轰炸让井宗秀最引以为豪的成果都被彻底毁灭。红15军团对涡镇的进攻是涡镇人从未经历过的一场恶战,相比上一次涡镇预备团与阮天保保安队的对峙,这是一次毁灭性的进攻。炮弹一颗接一颗地的落入涡镇,城门破了,房屋塌了,尸身遍地,哀号遍野,活着的人惊慌失措,“满空里都是砖头石头、人的胳膊和腿,再就是黑旗黑衣服黑鞋子”⑲。涡镇预备旅的人几乎都死了,就连井宗秀的得意之作钟楼最后也被一颗炮弹命中,而他的尸首则被炮弹炸得荡然无存。涡镇又回到了原生态的涡镇,曾经一切的繁荣都成了过往云烟。

结 语

通过分析当代作家六部小说在讲述现代历史故事方面的艺术特性,我们不难发现,历史本身的复杂性、多变性、歧义性,为历史故事的写作提供了无数种可能,现代历史故事也不例外。当现代历史故事在当代作家的小说中复活时,已与现代作家眼中的历史故事大相径庭,它们赋予了当代人的审美追求,总是在试图瓦解现代史宏大叙事的合法性,在对历史的颠覆、去蔽、解构、想象、重写中,“标举起了民间大旗”⑳以达到对历史本真面貌的还原。贾平凹说:“过去了的历史,有的如纸被糨糊死死贴在墙上,无法扒下,扒下就连墙皮一块全碎了,有的如古墓前的石碑,上面爬满了虫子和苔藓。”㉑如何把那些碎片化的、遮蔽掉的历史讲好,当代作家小说对现代历史故事的艺术表达就是最好的范例。

注释

① ⑤ ⑥ ⑭ ⑰ ⑲ ㉑ 贾平凹:《山本》,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第523、525、174、1、494、513、525页。

② 陈思和:《“历史-家族”民间叙事模式的创新尝试》,《当代作家评论》2008年第6期。

③ ④ 邢小利:《陈忠实传》,陕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64页。

⑦ 莫言:《用耳朵阅读——在悉尼大学演讲》,《恐惧与希望:演讲创作集》,海天出版社2007年版,第62页。

⑧ 雷达:《废墟上的精魂——〈白鹿原〉论》,《文学评论》1993第6期。

⑨ 阿来、唐朝晖:《心中的阿坝,尘埃依旧》,《出版广角》2002年第7期。

⑩ 朱永富:《论莫言小说的叙事策略与审美风格》,《甘肃社会科学》2013年第2期。

⑪ 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18页。

⑫ 陈夫龙:《重铸自由正义、雄强任侠的生存空间》,《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年第3期。

⑬ ⑯ ⑱ 莫言:《红高粱》,《人民文学》1986年第3期。

⑮ 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03页。

⑳ 李钧:《新什么历史,而且主义——新历史主义小说流变论》,《东岳论丛》2009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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