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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解放区前期文学中的“深入生活”思潮※

2019-05-22秦林芳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9年9期
关键词:鲁艺解放区前线

秦林芳

内容提要:从抗战爆发到延安文艺座谈会之前,在解放区前期文学中业已形成了“深入生活”的思潮。这一文学思潮的发生是解放区各级领导大力倡导和解放区文化界自觉追求的结果。在观念层面,解放区各界以“深入生活”的必要性为中心建构出了相关理论,为“深入生活”从口号发展成为一种文学思潮奠定了较为坚实的理论基础。在实践层面,许多作家以个体性实践和群体性实践两种方式,深入前线、敌后和农村,积极开展实践活动。在由延安文艺座谈会开启的解放区后期文学阶段,主流意识形态对作家“深入生活”的规约与作家思想感情改造问题相联结,从而使之具有了某些新特点,但是,前期文学中“深入生活”的观念与实践事实上也为之提供了历史的关联和线索。

1942年5月,毛泽东发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要求中国的革命的文学家艺术家“必须到群众中去,必须长期地无条件地全心全意地到工农兵群众中去,到火热的斗争中去,到唯一的最广大最丰富的源泉中去”。这被视作有关“深入生活”的经典论述。由此,还进而得出了两个相互关联的判断:“‘深入生活’成为我国文艺战线上一个带有指导性的口号”始自《讲话》①;“最明确提出这个思想或口号的是毛泽东同志”②。应该承认,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发出“深入生活”的号召,其影响是巨大而深远的。在积极响应这一号召的过程中,解放区文艺工作者的思想和生活道路发生了显著变化,从《讲话》后开始的解放区后期文学也随之出现了新的风貌。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解放区倡导“深入生活”真的始于《讲话》。事实上,从抗战爆发到延安文艺座谈会之前,解放区前期文学中始终涌动着一股“深入生活”思潮。本文拟从观念和实践两个层面对这一思潮作出描述和分析。这不但关乎对史实的尊重,还关乎对解放区前后期文学关系的认知。

在解放区文学语境中,所谓“深入生活”中的“生活”有其特定涵义。有学者曾对《讲话》中“生活”这一概念作出辨正,认为它“不是生活的一般概念,而是有着特定的历史主体观照和思想内涵的”,实际所指为“以工农兵为主体的‘社会生活’”,或曰“人民生活”。③在内涵上,解放区前期文学中的“生活”与此同义,所指亦为“民众”(或曰“大众”“群众”)的“生活”。抗战爆发,作家是相当陌生的、以工农兵为主体的解放区民众。解放区民众是“战争伟力之最深厚的根源”、是绝对不可忽视的抗日救亡的主力军,所以,他们必须尽力解决自己与之不熟悉的问题,最重要的方法便是深入其生活。这样,具有特定涵义的“深入生活”的口号便合乎逻辑地出现了,并形成了一种持续时间较长、影响较为广泛的文学思潮。

解放区“深入生活”文学思潮的发生,与解放区各级领导的大力倡导密切相关。1940年1月,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第一次代表大会召开。在讲话中,毛泽东强调“革命的文化人”要“接近民众”,如果“不接近民众,就是‘无兵司令’,他的火力就打不倒敌人”④;张闻天也要求所有文化人与青年知识分子打破“象牙之塔”,“到大众中去,到实际斗争中去”⑤。对文化人而言,其“接近民众”“到大众中去”发挥作用的过程实际上同时也是深入民众生活、熟悉民众生活的过程。半年后,朱德在鲁迅艺术学院(以下简称“鲁艺”)的演讲中对他们这一隐含的观点作出了明晰的表达,明确提出了“深入生活”的口号。他指出:“艺术家应当参加实际斗争,体验生活。他不应当站在群众之外,而应当站在群众之中;不应当是旁观者,而应当是参加实际斗争的战士。只有这样,才能深入生活,创作出好的作品,为广大群众所喜爱。”⑥他在这里提出的“深入生活”口号,包含了“站在群众之中”“参加实际斗争”等内容,与后来《讲话》的相关精神一脉相通,实开了《讲话》“到群众中去”“到火热的斗争中去”等相关论述的先河。

对于延安和陕甘宁边区“深入生活”的倡议,其他各解放区军政负责人予以了积极的响应。在苏北,新四军代理军长陈毅于1941年初在海安文化座谈会上指出,作家们在创作时要把抗战中的“伟大复杂的场面”反映出来,就必须“与现实接触”,必须到“战场上,农村中,兵营中,广大群众中”去考察并加入到斗争中去。⑦在冀鲁豫,八路军129师政委邓小平于1941年5月在全师模范宣传队初赛会上作报告时,也要求部队文化工作者“深入到群众中去,真正做到大众化”,要“与人民打成一片,同人民建立血肉不可分离的关系”。⑧由上述材料可以看出,作家(或曰“文化人”“文艺工作者”等)深入生活、深入群众问题当时在各解放区均引起了重视,“深入生活”已经成了各地军政负责人对他们的一种要求。

“深入生活”文学思潮是在解放区各级领导大力倡导之下发生的,同时,它也是解放区文化界自觉追求的结果。在柯仲平看来,作家们为了在创作内容方面“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也会萌生出“要深入到抗战的实际斗争中”的“愿望”。⑨这也就是说,作家之“深入生活”,其实无需号召,实乃出于自然。应该说,柯仲平的这一判断是有依据的、是合乎情理的。同时,解放区文化界许多有识之士对于作家“深入生活”问题还是一再予以了强调。这里不妨以当时解放区文坛两大相互对峙的派别——以周扬为首的“鲁艺派”和以丁玲为首的“文抗派”的相关见解为例作具体说明。在对待现实的倾向等方面,前者主张“歌颂光明”、后者则强调“暴露黑暗”,但在“深入生活”问题上,二者的态度却显得相当一致。“鲁艺派”要求作家“改变旧的生活方式,真正的深入到现实中,到群众中去,实地去接触那赤血淋漓生活现实”,明确提出作家要做到“两深入”——“深入到生活中,深入到大众中去”。⑩“文抗派”也主张作家要重视“到大众中去”的工作,并希望那些已经到军队中、农村中去工作的作家“更深入生活些,深入生活更长久些,忘记自己是特殊的人(作家),与大家生活打成一片……”。⑪以上两派,我们能看出解放区文化界对作家“深入生活”的普遍认可和普遍重视。

由于处于战时,战地生活较之其他生活具有了特别重要的意义。因而,解放区文化界对于“深入生活”的倡议,更集中地表现在对“作家到前线去”问题的讨论中。战争爆发后,为了推进新文学与战争的结合,周扬热切“期盼更多的作家到前线去”,并要求“必须在各方面来发动和组织作家到前线去的运动”。⑫在此之后,有关这一问题的讨论得到了进一步的展开,并形成了大体一致的意见。主要包括:一是要鼓励作家上前线。吴伯箫和卞之琳到过晋东南前方。他们的切身体会是:即使只是“在前方随便走一走的”,“只要开着眼睛的,只要用心的,总可以见识许多,明白许多”⑬;周扬稍后也说,作家到前线“就是去看一看,我以为也是有益的”⑭。二是要鼓励作家“较长期地留在前方”。这是比“看一看”更有成效的。他们不但应该在前线“作为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实际参加工作”⑮,而且还要在前线“万分深入的去生活”,这是因为如果“不深入的去生活……写出来的东西,自然就不真,不用说深,广,伟大和惊人了”⑯。解放区文化界在“作家到前线去”问题讨论中形成这些意见,集中显现了解放区文化界自觉倡议作家“深入生活”的强度和力度。

为什么要“深入生活”?“深入生活”到底有何意义?这是倡导者们在鼓吹“深入生活”时重点提出并着意阐释的一个核心话题。

第一,“深入生活”为作家创作提供了丰富的材料。对于来到延安的作家如何处理与现实生活的关系,周扬提出了两种要求。其最低要求是他在《文学与生活漫谈》一文中提出的,希望作家能够“走出窑洞,到老百姓中间去跑一趟,去生活一下”,这对于他们了解民众生活“是一定会有益处的”;其最高要求则是从他自己的“写作和生活统一”的主张出发,“要求着一个作家同时就是一个工人,一个农夫或一个战士”,以此来实现“文学和劳动”的“再统一”。⑰

第二,“深入生活”为作家熟悉新的人物提供了条件。文学是人学,是以“人”为表现和书写的中心的。要在文学创作中对以工农兵为主体的解放区民众作出准确生动的书写,显然必须以认识、了解他们为前提。对于如何书写好民众,解放区文化界依据人物塑造的一般规律,指出其前提条件是要了解他们的“一切活动”⑱、欲求与情感(“他们在想些甚么,迫切的要求着甚么”;“他们爱的是甚么,恨的是甚么”⑲)乃至“生活习惯,趣味愿望”⑳等。而要获得这样的前提条件,则必须深入到民众的生活中去。对于这种认知,1939年5月《文艺突击》刊出的一篇短论明确地作出了表达。它指出:“应该更进一步号召与组织作家去参加实际生活,深刻的去认识、了解大众。”㉑

第三,“深入生活”为作家“向群众学习”提供了契机。抗战开始后,各种民族民间形式在解放区得到了广泛的利用。在这一背景下,与各种民间形式保持了最密切关系的民众,不但得到作家的高度关注,而且成了作家学习的对象。1938年11月,鲁萍在谈到如何创作包括“秧歌、高跷、抬扛和社火”等在内的街头剧时,强调作家“应该虚心地向群众学习”。㉒次年5月,沙可夫在总结鲁艺一年的工作时说,鲁艺两次发动全体教职学员下乡工作,其目的是要检验鲁艺的创作是否能够为大众接受,并“听取他们的意见”“向群众学习”。㉓同月,《文艺突击》发表革新号创刊词,也号召作家在创作“大众化作品”时“向老百姓学习,到民间学习”。㉔这种观点以后还得到了呼应。如1940年5月田民又再次提出作家要“向群众学习,向民间文学学习”的命题。㉕

但是,“向群众学习”这一口号在解放区稍后还延展出了超越文学创作领域的其他意义。1940年7月在鲁艺演讲时,朱德希望艺术工作者“虚心向群众学习,倾听群众的意见”,并指出这是其取得“进步”的重要前提。㉖一年以后,周扬、林枫又不约而同地重申了“向群众学习”这一命题。前者在《文学与生活漫谈》一文中提出,作家要“和周围的人们打成一片,向他们学习,请教他们”;后者在论述作家与群众的关系时指出:“要教育群众提高群众的质量,也要向群众学习,倾听群众的呼声”㉗。根据他们的论说语境,这里的“学习”,指的是作家要学习的不仅仅是群众在民族民间形式方面的积累,还包括了群众的思想、品格、精神等诸多方面。

第四,“深入生活”还可以帮助作家提高艺术技巧。1938年4月,毛泽东在鲁艺发表讲话,指出:“到群众中去,不但可以丰富自己的生活经验,而且可以提高自己的艺术技巧。”在讨论新文学如何解决“不够大众化”的问题时,何其芳提出作家要“深入生活”、要“和大众生活在一起”,借此之机,才能“学习着使用他们的口头上活着的语言”。㉘丁玲指出,作家要使自己的作品取得大众的理解和爱好,需要“运用大众的语言”;而要“运用大众的语言”,则需要在深入生活时向大众学习他们的语言。㉙这就是说:作家要使自己的作品为大众接受,必须运用大众的语言;要能够运用大众的语言,必须向大众学习他们的语言;要向大众学习他们的语言,则必须以深入大众的生活为前提。

综上,解放区对“深入生活”的必要性及意义从多个层面进行了阐释,充分地揭示了“深入生活”的理论蕴含,从而建构出了“深入生活”理论,从观念上为“深入生活”从口号发展成为文学思潮奠定了较为坚实的理论基础。

在解放区各界的大力倡导下,在“深入生活”观念的引导下,解放区文艺工作者积极开展了“深入生活”的实践。鲁艺提出的“到前线去,到敌人后方去,到农村中去”㉚的口号,成了鲁艺校内外许多作家的积极行动。也正因为如此,张闻天高兴地看到了“在亭子间里空喊口号,而不接触现实”的“一部分文化人”如今“已经分别走进工人、农民、军队中去”,并盛赞“这是好现象”㉛;艾思奇也发现文化人在深入生活过程中与“群众”和“抗战”发生了密切关联——他们“已经和一般抗战的群众打成一片”,成了“抗战工作中的知识分子”,而不再是“以都市的学生群众为主的过去的知识层了”。㉜晋察冀边区文救会机关刊物《边区文化》的“创刊词”为张闻天、艾思奇的上述观点提供了佐证。它对当时边区作家深入生活的实践作出了这样的描述:“文学艺术复归于大众”,作家在深入大众生活时已与之融为一体、成为一起“工作”“生活”的“大家”;他们既“消费着大众的供给”、从大众生活中汲取了创作的源泉,又以自己作品的传播影响了大众、实现了自己的价值。㉝

解放区作家的“深入生活”,按形式及数量来区分,有个体性实践与群体性实践两种。个体性实践,是指单个作家“深入生活”的行为。抗战爆发后以此种方式“深入生活”的,在1930年代既已知名的作家中,有周立波、碧野等人。1938年,二人分别出版了报告文学集《晋察冀边区印象记》和《太行山边》等。它们的出版,记录了其“深入生活”的足迹和成果。在从事个体性实践的普通作者中,有夏阳、杨明等人。1940年10月、11月,《大众文艺》第2卷第1、2期分别刊出了夏阳的《“白脸狼”的故事》和杨明的《罗海发——边区农民访问记》。

从总体上来看,解放区作家的“深入生活”,除上述这种个体性实践外,影响更大的是有组织的群体性实践。对这些群体性实践的安排,其方式又有以下两种:一是整体性安排,即组织某个范围内的全体成员参与“深入生活”的实践。这里,首先有配合具体生产任务或政治任务作出的随机性、临时性安排。如1938年秋天,在延安,以鲁艺文学系学员为主体组成的文学社团——“路社”为了帮助抗属秋收,曾组织全体成员“走出课堂,投入农民的队伍,帮助割小米稻,割小麦”㉞。除这种随机性、临时性安排外,还有一种落实到制度层面的、更具有计划性的安排。如鲁艺拟订的学制就是其中较具代表性的一种。为了使学员能够整体性地“深入生活”,鲁艺规定:各系学员在校学习时间为六个月,分前、后两个阶段进行,每阶段三个月;在两个阶段之间,则由学校统一安排去前方或部队实习三个月。㉟在培养计划中,明确将“实习”(到前方或部队深入生活)列入其中,使“实习”与“学习”相互结合,是鲁艺一项重要的制度设计,贯彻了其理论联系实际的办学宗旨。在成立的最初一年间,鲁艺“分发了两期约二百多个戏剧、音乐、美术、文学的干部到前线部队里与后方各机关团体中去实习工作”;通过实习,他们获益甚多,“带回来了不少工作经验与教训”。㊱

在解放区作家群体性实践活动的组织中,除这种整体性安排外,还有一种选择性安排,即有关机构遴选部分作家组成文艺团体到前线或敌后去“深入生活”。解放区最早的综合性文艺团体是1937年8月成立的以丁玲为主任的西北战地服务团。该团由中央军委委托中宣部组建,其30名左右团员主要从抗日军政大学二期学员中遴选产生。它组织团员“到前线去,到前线服务去”,其最重要的工作和成绩固然是进行战地宣传,但是,对于团员自己而言,他们“与前线战士共甘苦,同生死”㊲的经历和与战地百姓的接触,却同时也深入了生活、加深了对民众生活的了解。

在组织作家“到火线中去,到民间去”的运动中,发挥了更大作用的是1937年11月成立的陕甘宁边区文化界救亡协会。1938年5月,在西北战地服务团尚在西安活动时,这个“边区文化运动的总的领导机关”㊳就将“大量地组织抗战文化工作团”作为自己“急于进行”的首要工作㊴,并于当月派出了抗战文艺工作团第一组。从那时开始到1940年,它有计划地向晋西北、晋察冀、晋冀鲁豫等解放区派出抗战文艺工作团,先后共有六组;每组团员人数不等,在相关文艺机构、学校中遴选产生。该会组建、派出抗战文艺工作团去深入前线生活和敌后生活,是解放区文艺界的重要事件。次年,叶澜在向国统区介绍延安文艺运动时,对该团六组成员“不避艰辛的通过敌人封锁线,冒着猛烈的炮火到前线去,到广大的华北敌后各抗日根据地去”㊵的壮举也作出了重点描写。该会此举的目的,据先后担任过第一组和第四组组长的刘白羽介绍,是“为了团结文艺工作者到前线去,到敌人后方去”㊶;而文艺工作者“到前线去,到敌人后方去”的主要任务则是:搜集战地材料,反映前线生活,推动文艺运动,建立文艺组织。但是,在完成这一任务的过程中,文艺工作者却也同时获得了“到各战地及民众中去体验与实践”㊷的宝贵机会。他们深入华北、深入敌人后方的实践,不但“在全国的文艺战线上”有其“模范意义”,而且由于他们“参加着各游击区的一切斗争”㊸,自然也大大强化了他们自己对战地生活、民众生活的认识和了解。

与陕甘宁边区文化界救亡协会一样,鲁艺也于1939年3月派出过两个有影响的文艺团体——鲁艺实验剧团前方工作团和鲁艺文艺工作团。前者共有团员20余人,他们在团长王震之率领下到山西前线开展了九个多月的活动。除以演出进行抗日宣传外,他们还在动员组织群众方面做了许多具体工作。他们“一方面帮助八路军开展反‘扫荡’斗争,如空室清野、拆桥破路、组织游击小组、锄奸、给八路军带路等,另一方面是从事民主选举、减租减息、保卫秋收、慰劳抗属、反对贪污和逃跑等工作”㊹。他们以这种参与具体工作的方式,扎扎实实地深入了群众的生活。后者以鲁艺文学系代理主任陈荒煤为团长,规模较小,团员只有鲁艺第二期学员黄钢等五人。他们在晋东南前线工作了十一个月,一方面在部队中积极开展文艺活动,另一方面也较为深切地体验了部队生活。

总之,解放区作家以个体性实践和群体性实践两种方式,积极开展了“到前线去,到敌人后方去,到农村中去”的活动。这一“深入生活”的实践,使他们对前线、敌后和农村有了近距离的接触和较深入的认识,并为他们的创作打开了一片新的天地。凭着自己在“深入生活”实践中的所得,此时活跃在解放区的成名作家如丁玲、沙汀、周立波、何其芳、卞之琳、刘白羽、陈荒煤等,调整自己的创作路向,开始重点反映前线生活、敌后生活和农村生活。如刘白羽根据自己参加抗战文艺工作团在敌后深入生活的经历,创作了短篇小说集《五台山下》。这部集子的出版表明:“这时,他写的小说与过去有所不同——开始写共产党领导下的农民生活,反映人民战争,并以此作为自己的写作方向。”㊺在文体的选择上,为了迅疾反映这些新题材、取得表现上的时效性,其中不少人甚至还采用了他们原先不太擅长的报告文学。如诗人卞之琳写下了《第七七二团在太行山一带》,小说家沙汀和陈荒煤分别创作了《我所见之H将军》和《刘伯承将军会见记》《陈赓将军印象记》等。在师长们的示范下,在自己“深入生活”的实践中,解放区的一批新进作家也形成了自己最初的、侧重反映前线生活和解放区生活的创作面向。如黄钢就以参加鲁艺文艺工作团的经历为基础,创作了报告文学《我看见了八路军》《树林里》《雨》等,对八路军的部队生活作出了描写、对八路军高级将领形象进行了刻画。

综上所述,从抗战爆发到延安文艺座谈会之前,解放区前期文学中业已形成了“深入生活”的思潮。这一思潮的发生是解放区各级领导大力倡导和解放区文化界自觉追求的结果。在观念层面,解放区各界以“深入生活”的必要性为中心建构出了相关理论,为“深入生活”从口号发展成为一种文学思潮奠定了较为坚实的理论基础。在实践层面,许多作家以个体性实践和群体性实践两种方式,深入前线、敌后和农村,积极开展实践活动。当然,由于各种原因的作用,在解放区文学的前期阶段,在“深入生活”方面,在“量”和“质”上还不可避免地存在着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在当时就被意识到并被指了出来。关于前者,周扬曾经指出:“已经开始深入到生活中,深入到大众中去”的,还只是“部分的作家”㊻;关于后者,袁勃也批评有些文艺工作者曾以“到敌后跑跑、看看、遛一个圈儿为满足”,在“有意识地具体了解生活”方面努力不够㊼,导致了形式主义风气和浮浅化现象的出现。这种“量”不足、“质”不高的问题,是在“深入生活”的过程中出现的,也是此期要尽力克服的。因此,我们不能据此否定解放区前期文学中“深入生活”文学思潮的存在。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这一思潮作为背景,周扬和袁勃他们的批评也就无从谈起。

1942年5月,毛泽东在《讲话》中对“深入生活”问题作出了进一步的论述和倡导。前期阶段在讨论“深入生活”的意义时,曾经指出它为作家“向群众学习”提供了契机。毛泽东顺承这一思路,并进而把“深入生活”与作家改造思想感情联系了起来。这对解放区后期文学产生了重大影响。但是,历史地来看,解放区“深入生活”文学思潮却并非始于《讲话》,而是从抗战开始就在解放区涌动漫延、并贯穿于整个解放区文学前期阶段的。其源头在前期却是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后期文学中,主流意识形态对作家“深入生活”的规约与作家思想感情改造问题相联结,从而使之具有了某些新特点,但是,前期文学中“深入生活”的观念与实践事实上也为之提供了历史的关联和线索。

注释:

① 李准、丁振海:《马克思主义认识论在文艺领域的创造性应用——试论毛泽东文艺思想中关于文艺和生活关系的论述》,《光明日报》1981年9月22日。

② 李基凯:《根深才能叶茂》,《新港》1981年第6期。

③ 金河:《“人民生活”与作家的生活者化——学习毛泽东同志关于深入生活的思想》,《当代作家评论》1991年第4期。

④ 毛泽东:《新民主主义的政治与新民主主义的文化》,《中国文化》创刊号,1940年2月。

⑤ 张闻天:《抗战以来中华民族的新文化运动与今后任务》,《中国文化》第1卷第2期,1940年4月。

⑥ ㉖ 朱德:《三年来华北宣传战中的艺术工作》(1940年7月24日),《中国解放区文学书系文学运动·理论编》,胡采主编,重庆出版社1992年版,第962、962页。

⑦ 陈毅:《关于文化运动的意见——在海安文化座谈会上的发言》,《江淮》第5期,1941年2月。

⑧ 邓小平:《一二九师文化工作的方针任务及其努力方向》,《抗日战场》第26期,1941年6月。

⑨ 柯仲平:《持久战的文艺工作》,《文艺突击》创刊号,1938年10月。

⑩ ㊻ 周扬:《新的现实与文学上的新的任务》,《解放》周刊第42期,1938年6月。

⑪ 丁玲:《作家与大众》,《大众文艺》第1卷第2期,1940年5月。

⑫ 周扬:《我们的态度》,《文艺战线》创刊号,1939年2月。

⑬ 吴伯箫、卞之琳:《从我们在前方从事文艺工作的经验谈起》,《文艺战线》第1卷第4号,1939年9月。

⑭ 老舍、周扬:《关于文协的工作》,《文艺战线》第1卷第6号,1940年2月。

⑮ 复:《略谈作家到前方去》,《文艺突击》新1卷第1期,1939年5月。

⑯ ㉕ 田民:《从作家上前线谈起》,《大众文艺》第1卷第2期,1940年5月。

⑰ 周扬:《现实主义文学论》,《红星》半月刊创刊号,1938年3月。

⑱ 章欣潮:《怎样走鲁迅先生的路》,《大众日报》1941年10月19日。

⑲ 周文:《文化大众化实践当中的意见》,《中国文化》第2卷第3期,1940年11月。

⑳ 康濯、孔厥:《我们在前方从事文艺工作的经验与教训》,《文艺战线》第1卷第4号,1939年9月。

㉑ 山:《从大众中培养新作者》,《文艺突击》新1卷第1期,1939年5月。

㉒ 鲁萍:《谈谈街头剧》,《抗敌报》1938年11月。

㉓ ㊱ 沙可夫:《鲁迅艺术学院创立一周年》,《新中华报》1939年5月10日。

㉔ 《文艺界的精神总动员——代革新号创刊词》,《文艺突击》新1卷第1期,1939年5月。

㉗ 林枫:《给〈西北文艺〉》,《西北文艺》第1卷第1期,1941年7月。

㉘ 何其芳:《论文学上的民族形式》,《文艺战线》第1卷第5号,1939年11月。

㉙ 丁玲:《作家与大众》,《大众文艺》第1卷第2期,1940年5月。

㉚ 徐一新:《鲁艺的一年》,《文艺突击》新1卷第1期,1939年5月。

㉛ 舒湮:《洛甫的会见》,《战斗中的陕北》,上海《译报》出版社1939年版。

㉜ 艾思奇:《抗战文艺的动向》,《文艺战线》第1卷创刊号,1939年2月。

㉝ 《我们的文化——〈边区文化〉创刊词》,《边区文化》创刊号,1939年4月。

㉞ 雷烨:《谈延安文化工作的发展和现状》,《抗敌报》1939年1月16日。

㉟ 参见钟敬之《延安鲁艺——我党创办的一所艺术学院》,文物出版社1981年版,第9页。

㊲ 《西北战地服务团成立宣言》,《新中华报》1937年8月19日。

㊳ 艾思奇:《抗战中的陕甘宁边区文化运动——1940年1月6日在边区文协第一次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中国文化》第1卷第2期,1940年4月。

㊴ 陕甘宁边区文化界救亡协会:《我们关于目前文化运动的意见》,《解放》第39期,1938年5月。

㊵ 叶澜:《文艺活动在延安》,《新华日报》1941年9月12日。

㊶ 刘白羽:《抗战文艺工作的一个实践》,《抗战文艺》第4卷第3、4期合刊,1939年8月。

㊷ 艾思奇:《两年来延安的文艺运动》,《群众》杂志第3卷第8、9期,1939年7月。

㊸ 鲁藜:《目前的文艺工作者》,《文艺突击》第1卷第4期,1939年2月。

㊹ 王培元:《抗战时期的延安鲁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82页。

㊺ 牛远清:《刘白羽评传》,重庆出版社1995年版,第67页。

㊼ 袁勃:《对文艺上主观主义的二三零感》,《华北文化》第1卷第1期,1942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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