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涂方言与民歌的共生关系研究
2019-05-22王春
王 春
(马鞍山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人文系,安徽 马鞍山 243041)
用本民族、本地区的方言土语演唱是民歌的一大特色。一首民歌用当地的语音演唱,就可以使它拥有当地的“土味”,而且当地人说话的语气、语调、节奏、表情形象等都蕴含在方言土语中。因此,用方言演唱民歌,会使其土味越发浓郁自然。先秦汉魏时期,中国民歌就开始区分南音、北音、东音、西音,之后又区分了楚声、粤曲、吴歌、秦音。如今,各地的民歌都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音乐方言”,以此彰显自己的地方色彩。所谓“十里不同风,五里不同音”“锣鼓不出乡,各是各的腔”就是这个意思。方言会对民歌色彩产生直接影响。
当涂素有“民歌之海”的美誉,良好的社会人文环境、优越的自然地理条件孕育了颇具江南水乡特色的民间歌曲——当涂民歌。2006年,当涂民歌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当涂位于安徽东部、长江下游南岸,当涂境内的方言可分为三个方言带:“西北沿江一带是江淮官话,东南濒石臼湖一带是吴语宣州话,中间则是一条宽阔的官话吴语夹杂的过渡带。由西北往东南,吴语特征越来越显著。”[1]我们通过考察发现,当涂方言对当涂民歌的形成、发展及风格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一、当涂方言是当涂民歌的载体
当涂方言比较复杂,由于长期的相互影响和渐进式的渗透,基本形成了一些共同的特点,如语音中声母的鼻音边音化、复韵母单音化、保留入声、词汇中子尾词丰富、语法中重叠形式多样化等。当涂民歌的形成和发展与当地的历史、地理、人文、习俗等紧密联系,也与当地人民的生产生活密切相关。当涂民歌风格特色、基调的形成与当涂方言不无关系,当涂方言的声、韵、调甚至词汇、语法等特点是当涂民歌独特风格形成的重要因素之一。如果用普通话来演唱当涂民歌,无疑损坏了当涂民歌的韵味。方言之间的差异主要表现在语音、词汇、语法三个语言要素上,其中最主要的差异是语音的差异。歌唱艺术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就是人的语言音调。不同的区域、不同的风俗文化、不同的生产生活方式孕育了各具地方特色的民歌。民歌想要展现这些原汁原味的生活劳动场景,依托的语音组织必然是当地的方言。只有对当涂方言的语音、词汇、语法系统有所了解,才能在科学演唱的同时保留其原有的地方风味。
当涂话带有浓郁的乡土气息,软中带辣,辣中带甜。当涂方言的声韵调与普通话大相径庭,另一方面又表现出与普通话的和谐相融。这种方言特点决定了当涂民歌的旋律特点。
二、当涂的语言环境是当涂民歌发展的土壤
民歌的传播与传承具有地域性和民族性。民歌独特的韵律节奏和鲜明的地方风格的形成与方言密切相关。当涂民歌强烈的区域性特征是由当涂方言鲜明的语言特色承载的。当涂民歌以当涂方言为底蕴,其艺术特色和地域文化内涵都与当涂方言有密切联系。因此,研究当涂民歌不能不考察其方言特点,演唱当涂民歌不能不了解其方言发音。这也是准确理解和表现作品、取得更生动的演唱效果的前提条件。用普通话或其他方言去演唱当涂民歌,会使质朴的乡音土话变味,使浓郁的民俗气息黯淡,使独特的地方风格逐渐淡化甚至消失。
当涂县有着悠久的历史,素有“吴头楚尾”之称。春秋战国时期,这里先后是吴越和楚国的属地。“当涂县的地理位置恰巧处于官话与吴语的交会点上,县境西北沿江一带是江淮官话,其余地区是吴语宣州话。”[2]此外,历史上的几次战争以及经济中心的南移造成了北方人口大面积南迁,导致现今当涂方言复杂多样的局面。当涂方言将吴侬软语的轻柔妩媚与江淮官话的高亢热烈融为一体。因此,当涂民歌在演唱时,时而清新细腻,时而热辣奔放。
三、当涂方言对当涂民歌风格的影响
民歌音乐不在语言范畴之内,但与方言密不可分。当涂方言对民歌音乐的影响主要体现在语音、词汇、语法三个方面,其中影响最大的要算语音。
(一)语音
民歌的韵味与当地的语音密切相关。我们能在不同民族、不同地域的民歌里感受到不同语言的音韵美。准确而细腻的方言为民族民间歌曲风格的形成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当涂民歌中特有的声韵调发音带有浓郁的地方色彩,闻当涂民歌之声如见当涂之风土人情。
1.声母
当涂方言声母发音上的主要特点是:鼻音n读成边音l;舌尖后音zh、ch、sh、r读成舌尖前音z、c、s、[z];舌面音j、q、x读成舌根音g、k、h等。[3]6在当涂民歌的实际演唱中呈现出声母规律性的发音变化,如表1:
表1 普通话与当涂话的声母比较
如当涂民歌《跳麻雀子(二)》:
阵阵笑声阵阵歌(啦么呀跳个麻雀子)……柿子树上挂金灯(啦么呀跳个麻雀子)……葡萄串串赛珠宝(啦么呀跳个麻雀子)……
歌词中所有打“.”字的声母,普通话中均为舌尖后音zh、ch、sh,在当涂方言中均发作舌尖前音z、c、s,应用于当涂民歌中时保留其方言的发音,为当地老百姓所喜闻乐见。再如《熟透庄稼一片黄》中“家家(达)户(个)户收(个)割忙(溜嗬嗨)”一句,词中的“家家”演唱中发作gaga,原汁原味地保留了歌曲的地域特色,演唱语言贴近老百姓,既能道出当地人民的共同心声,又能在世代人的口耳相传之间得到生命的延续。
2.韵母
当涂方言韵母发音上的主要特点是:前后鼻尾音韵母读成鼻化韵母;韵母之间有转“呼”现象;复韵母单音化等。[3]6在当涂民歌的实际演唱中,同样呈现出韵母规律性的发音变化,如表2:
表2 普通话与当涂话的韵母比较
如当涂民歌《姐在房中忙绣鞋》:
腊月里梅花朵朵开,姐在房中忙绣鞋,绣绣(啊)停停(啊)笑起来(溜嗬)。
我家没有男子汉,你为哪个来做鞋,姐姐(啊)叫我(啊)莫乱猜(溜嗬)。
妈说有个张德才,姐在背后笑起来,还说我人小(啊)鬼又坏(溜嗬)。
我国的民歌、诗、词、曲无不押韵,民歌歌词创作的基本要素之一就是押韵。歌词中的押韵就是某些句子的句尾韵母相同或韵腹相同,韵尾相近。这样的歌曲唱起来顺口,听起来悦耳,易于传唱。用普通话演唱《姐在房中忙绣鞋》这首民歌时,除了第三段歌词每句的末尾音节符合押韵规则、押ai韵外,前两段歌词并不符合押韵规则,演唱起来很拗口。其实,这首民歌用当涂方言演唱,则会出现不同的情形。在当涂方言中,“鞋”的发音很特殊,发作hai,演唱中保留了其方言发音特点,使第一段的每句末尾音节“开”“鞋”“来”形成了相同的韵脚;而第二段的每句末尾音节“汉”“鞋”“猜”则形成了相近的韵脚。在实际演唱中,这里的复韵母ai表现出单音化趋向。再如《十八相送(之二)》中“梁兄送我走,看见了一对鹅。公鹅向前走,母鹅跟后叫哥哥”一句,词中“鹅”“哥”看似押“e”韵,实际演唱时保留方言韵脚押“o”韵。可见,当涂民歌的韵味来源于当涂方言,当涂民歌的土味也来源于当涂方言。
3.声调
汉语普通话有四声:阴平、阳平、上声、去声。但在各地方言里却不仅限于四声,当涂方言经过吴语和江淮官话这两种不同的方言长时间的影响和渗透,使当涂民歌演唱中基本表现为五个调类,分别是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和入声,且阴阳上去四声均有所变化,音高相对较低,入声则是地方方言古入声的保留。[3]6如表3:
表3 普通话与当涂话的声调比较
当涂方言中元音有长短之分,辅音有清浊相对,导致当涂民歌地域特色旋律的生成。民歌演唱时,字调主要由旋律而定,也会受到声调的左右,这就是所谓的“腔随字走”。方言特色中常常潜藏着民歌感人至深的魅力。
如当涂民歌《接老婆》:
买了一盒(子)粉,外带一对花,称了八只螃蟹,还有一斤虾,(哎呀伙计)又买了一个大西瓜。
词中连用五个“一”,使用普通话会自然产生语流音变,读作“yí”或“yì”,但在实际演唱中统一唱作短而急促的古入声,不但保留了民歌原生态风味,而且与歌曲的旋律融合在一起,相得益彰。
再以当涂民歌《唱得绿海泛金波》为例:
郎在(耶)下风(么)薅稻(溜嗬嗬嗬)稞(哎嗨嗨)
妹(啊)在(那个)上风(哎咿耶)唱(呀么)唱山歌(来嗨嗨)……
唱(啊)得(那个)哥哥(哎咿耶)笑(呀么)笑呵呵(来嗨嗨)……
唱(啊)得(那个)绿海(哎咿耶)泛(呀么)泛金波(来嗨嗨)……
相对于普通话来说,当涂方言的字调起伏对比不大,因此其声腔旋律线流动具有细腻、平稳、稍慢的特点。当涂话的语调特点直接表现在歌曲的旋律起伏中,听起来给人一种温和、委婉的感觉。当涂方言中平声字调低而音长,《唱得绿海泛金波》句尾的“山歌”“呵呵”“金波”都以平声收尾,与每句句末的旋律走向一致。演唱当涂民歌必须按照当涂方言的特点来咬字行腔,其中包括延长音的部分。《唱得绿海泛金波》旋律婉转柔美,非常准确地体现了江南委婉悠长、柔和甜美的风情,独具江南风格。
(二)词汇与语法
当涂方言在词汇语法上也有自身的特色,表现在当涂民歌中主要有以下特点:
1.当涂民歌中大量使用方言词汇
如当涂民歌《嫁妆》:
新媳妇头天进门来,红布包袱随身带……
姑娘们挤在房门外,看得新媳妇红了腮……
小姑子手快一把拽,夺过包袱摸又捏……
七嘴八舌讲不歇,什么嫁妆里面揣……
三把两下都出来,科技书籍惹人爱……
再如当涂民歌《梳头歌》:
十七十八小丫头,躲在(么)房里学梳头。这么样子梳,那么样子梳,梳来梳去梳了半天,梳了个巴巴(罗)鬏(呀),(啊哈)妹妹(耶)……
上面两首民歌中几乎每句都使用了方言词汇,有表示时间的“头天”,表示称谓的“小姑子”“小丫头”,表示服饰的“巴巴鬏”;也有表示行为动作的“红了腮”“讲不歇”,表示状态的“三把两下”“这么样子”“那么样子”等。方言词汇的使用使整首歌词颇具乡土生活气息。随着演唱的展开,人物的形象、动作、神态仿佛出现眼前,让人切身感受到当涂的风土人情。
2.当涂民歌中“子”尾词丰富
当涂民歌中除了普通话所具有的子尾词外,还有大量普通话所没有的子尾词。
如当涂民歌《十三二十三》:
小郎子一听就气(啦又)昂昂(啦哥格)……忙替我小妹子做(啦)衣裳(罗)。
做件(么)褂子(就)无(啦又)衣领(啦哥格),做条(么)裤子(就)没(啦)有裆(罗)。
做条(么)裙子(就)两(啦又)样布(啦哥格),做条(么)围腰子不(啦)对方(罗)。
再如当涂民歌《山歌好唱口难开》:
樱桃子好吃树(又)难栽(了),粑粑子好吃磨(又)难挨(了)。
白米子好吃填(又)难做(嘛),山歌子好唱口(又)难开(了)。
小妹子一见(就)气(啦又)昂昂(啦哥格),伸手(么)甩在塘(啦)中间(罗)。
两首民歌都使用了大量的“子”尾词,前一首中的“褂子”“裤子”“裙子”等“子”尾词延续了普通话的用法,而“小郎子”“小妹子”“围腰子”与后一首中的“樱桃子”“粑粑子”“白米子”“山歌子”是典型的方言词汇,带有浓郁的地方风味。这些“子”尾词读音为轻声,多放在名词之后,词汇的概念意义无任何改变,却增添了独特的色彩意义。这些带有典型方言标记的“子”尾词的出现,使当涂民歌的语言风格别具一格。
3.当涂民歌中词语的重叠形式多样化
当涂民歌中重叠的词类比较丰富,动词、名词、形容词、量词的重叠在歌曲中都有所表现。当涂民歌中词语的重叠形式多样,有三字格的AA式、ABB式、AAB式,也有四字格的AABB式、ABAB式以及带中缀ABAC式,重叠词语在歌曲中反复出现。
如当涂民歌《打夯号子》:
东边(哟)放白(来)出晓星(唠),(呀哈呀哈嗨三枝花花才开哟嗬嗨嗨小娘哉嗨)……
再如当涂民歌《扁担歌》:
小小(哎)扁担(哎)(哎嗨)铮铮亮(啊哎)……
太阳(哎)一出(哎)(哎嗨)红堂堂(啊哎)……
普通话中动词、形容词、量词的重叠比较多见,而名词一般都不能重叠,除非表示“每一”的附加义,带有量词的性质。类似于上例中“三枝花花”的名词重叠形式在当涂民歌中却不少见。此外,普通话中形容词的重叠ABB式比较多见,上例歌词中的“红堂堂”就是一例。当涂民歌中有不少普通话中并不多见的形容词AAB式的重叠,如上例中的“铮铮亮”。前文所举的例子中也不乏重叠式的词语,如“巴巴鬏”“粑粑子”“气昂昂”等。词语的重叠使当涂民歌具有了自己独特的风味。
4.当涂民歌中叹词、语气词丰富
当涂民歌夹杂着大量的叹词、语气词,这些词语的出现除了展现出地方歌曲独特的风格外,有时还能起到押韵的作用。
如当涂民歌《采桑歌》:
山(那)歌(那个)不唱(嘛)忘(哎)煞(得)多(哎嘿那个),黄秧(嘛)不(啊)栽(那就)乱(啊)插(得)科(了)。
上例中有大量叹词、语气词,如“嘛”“哎”“哎嘿”“啊”“了”在歌曲中反复出现,将当涂民歌的独特风韵展露无遗,这也是当涂民歌区别于其他民歌的特别之处。
5.当涂民歌中句式颇具地方特点
当涂话的把字句一般来说与普通话相同,其格式为:施事主语+把+受事宾语+动词。但是,普通话把字句中的动词后面一般都有附加成分,不能是光杆动词。可是在当涂民歌中,表处置义的“把”字后却可以跟上光杆动词。
如当涂民歌《十绣荷包》:
货郎子把鼓摇(呀),小奴家把手招(呀),买点绒线小奴家绣荷包(呀)。
再如当涂民歌《十二月挡尘》:
正月里挡尘(啦)把头低(哟)……二月里挡尘(啦)把头抬(哟)……
例子中的“把”后的动词“摇”“招”“低”“抬”都是光杆动词。
当涂话的是非问句一般不用肯定和否定相叠的“A/V不A/V”式,而是在动词前面加上副词“咯”或“啊”来表示。
如当涂民歌《妹妹子歌》:
凉风(嘛我就)陶陶(哎)好(啦)晴(得)天(哟),妹妹啊是的(哎)?是的(嘛)!郎要(个)行船(妹妹子哥哎咳)姐要(个)眠(溜嗬嗬)。
当涂民歌之所以为当涂民歌,与其颇具地方特点的句式密不可分。不同句式的使用在民歌的演唱中会形成不同的节奏,带有地方风味的句式使人一听便如见其人、如临其境。
四、结语
我国的民歌演唱历来强调“以字行腔,字正腔圆”,由此可见民歌演唱非常重视歌唱语言的表达。歌唱使用音乐化的语言来打动听者的内心,优美的歌喉还不足以展现出作品独特的魅力,清晰准确的发音才能引起听众的共鸣和联想。如果语言表达不清晰,听众理解不了、欣赏不了,那么歌唱语言特有的艺术风采和魅力便荡然无存。
纵观当涂民歌的不同体裁、不同曲目,我们发现当涂方言和当涂民歌具有共生关系。演唱中颇具乡土韵味的方言语音,颇具生活气息的方言词语,颇具地方特色的方言句式,使歌词的方言化现象在当涂民歌中具有普遍性。当涂方言中既有“吴侬软语”的轻柔妩媚,充分体现了“软、糯、甜、媚”的语言风格,使当涂民歌表现出清新细腻的一面;当涂方言中又有江淮官话的粗犷豪放,充分体现了高亢热烈的语言风格,使当涂民歌又表现出热辣奔放的一面。[3]6这些特点都是其他民歌所不具备的。所以,演唱当涂民歌必须掌握当涂方言的规律和特点,从研究歌曲的内容出发,通过清晰、准确的咬字吐词,运用恰当的语调、语气等,把方言的色彩和歌曲的规律紧密结合起来,准确地表达歌曲中人物的思想感情。
当涂方言是当涂民歌的载体,当涂的语言环境是当涂民歌发展的土壤,当涂方言与当涂民歌的风格形成息息相关,当涂方言与当涂民歌有着难以割舍的血脉关系。当涂民歌根植于本土文化,汲取地方大众语言的精华,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民间歌舞、民族乐器、乡音土语的组合已然成为当涂农村的一大文化景观,是当地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