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今当涂掌事”之“当涂”辨正
2024-04-10崔向荣
崔向荣
部编版七年级语文教材课文《孙权劝学》选自《资治通鉴》,是一篇脍炙人口的故事。文中孙权劝语“卿今当涂掌事,不可不学”的“当涂”,教材编者释作“当道,当权”,用作动词。由于教材注释简略,也没有更多的训释和相关背景材料的说明,故在“当涂”一词的释读上不時引来一些争议。这些争议或来自一线语文教师的课后研讨,或见诸网上读者的交流,甚至还出现在语文期刊的质疑文章中,因而它事实上造成《孙权劝学》这篇故事在阅读或教学上的某种困扰。
就笔者掌握的材料来看,上述争议的焦点,就是对“当涂”用作动词的质疑。质疑意见认为“文中的‘当涂或许无‘当权之意,它指的是长江上的一个军事要冲—当涂(即今当涂县,隶属于安徽省马鞍山市)”(见唐晓泉《“当涂”是“当权”吗? 》,载《语文月刊》2021年第11期)。其理由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三点:其一,将“当涂掌事”译作“当权管事”,“当涂”与“掌事”有同语反复之嫌,与司马光《资治通鉴》的行文从简的风格不合。其二,“当涂”作为地名,古已有之。并据《当涂地方志》,认为当涂在三国时期隶属东吴的丹阳郡,是重要军事关隘;进而推断知人善用如孙权者,自然会将镇守当涂这一重任托付于骁勇善战的吕蒙。其三,“当涂”一词直接释作“当道,当权”,在魏晋以前的古籍中不多见。
以上所列的理由,有的初看似乎有一定的道理(比如,今当涂所在地,古称险要,密迩金陵、冠山履湖,确为三国时孙吴镇守的军事要地),但细加推敲,却不难发现,这些理由或于史无据,或混淆地理事实,或与当时语言实际不符,结论均难成立。为了厘清事实,笔者将依据已有文献材料从以下几个方面加以驳正和说明:
第一,《孙权劝学》节选自《资治通鉴》卷六十六,但必须指出,该文所据的文献,实为《三国志》裴松之注所引的虞溥《江表传》。《江表传》有关“孙权劝学”的文字,与《资治通鉴》相比确有繁简之别,但孙权劝学开头一句“卿今并当涂掌事,宜学问以自开益”,与“卿今当涂掌事,不可不学”并无大异。按,《江表传》中孙权劝学的对象是吕蒙和蒋钦,故多出一“并”字。就“当涂掌事”一语而言,《资治通鉴》是完全袭用了《江表传》的表述,所以,此处与所谓“司马光《资治通鉴》行文从简的风格”毫无关系。
第二,质疑意见的核心观点认为,当涂在三国时期隶属东吴的丹阳郡,乃重要军事关隘。这是其推断“当涂”为地名的一个重要依据。其实,这完全是对文献误读的结果。为纠正这种认识,笔者觉得有必要对有关“当涂”的文献记载稍作辨析。
作为地名,“当涂”确实是古已有之。《尚书》的《益稷》篇即载禹娶之事云:“予创若时,娶于涂山。”孔安国传曰:“涂山,国名。”(孔颖达《尚书正义》) 又,《左传》哀公七年鲁国大臣称:“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杜预注云:“涂山,在寿春县东北。”(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 在东北何处,杜注未确指,但这是秦汉以来首次对“当涂”地理方位较为清楚的说明。此处的寿春,即今安徽省寿县,其东北方向的淮水东岸即有涂山。据此,“涂山国”(即当涂)当在其附近无疑。从地理位置看,今怀远县与之地望相符。
又据《汉书·地理志》,“当涂”为西汉“九江郡”十五个县之一。汉志“当涂”下附注曰:“侯国。” 注引应劭曰:“禹所娶涂山侯国也。有禹虚。”(班固《汉书》) 即汉代隶属九江郡的当涂,正是当初的禹娶之地。
唐代李吉甫的《元和郡县图志》对“当涂”的记载则又较以往文献要明确:“当涂县故城,本涂山氏国,在县(钟离县,今安徽凤阳县)西南一百一十七里。禹娶于涂山,即此也。”(见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这里直接指明当涂县故城就是涂山氏国。钟离县西百余里处,也正是怀远县的位置。这是从另一个方向确定了“当涂”的地理位置。
不过,必须承认,由于有关禹娶“涂山”的地点在早期文献上存在异说,加上当涂的地理位置事实上曾发生变更,这导致后来一些著述出现了不少混淆当涂地理位置的现象。
南宋吴仁杰在其《两汉刊误补遗》中就对唐代章怀太子李贤以及北宋刘攽为《后汉书》有关“当涂”位置所作的注提出了驳正:
《荀淑传》:“再迁当涂长。”注曰:“县在今宣州。”仁杰按:有两当涂县,一在九江郡;一在宣州。九江之当涂,以涂山得名,故城在唐属濠州是也。宣之当涂,则晋成帝时以当涂县流人过江,在于湖者侨立为当涂县,隋大业十年属宣州是也。宣之当涂,晋成帝始置,东都固未之有。(吴仁杰《两汉刊误补遗》卷九)
吴氏的辨误准确厘清了两当涂的地理位置及其变更情况。以涂山得名的九江当涂,其故城在唐属的濠州。濠州,即今安徽省凤阳县一带,唐朝属濠州,怀远县地旧时隶属之。而宣州之当涂,是晋成帝时为安置当涂故城流人而在于湖侨立。吴氏这一意见,符合历史和地理的事实,故为其后多数学者所接受,并被明清官修地理总志所吸纳。
《大清一统志》对当涂侨迁之事的梳理就更为详细:“当涂故城在怀远县东南,汉武帝征和二年,封魏不害为当涂侯。…… 三国时县废,晋太康元年复置。成帝时淮南民多南渡江,乃侨立当涂县于江南,而故县废为马头城。”(潘锡恩等《大清一统志》凤阳府二)可以说,此段文字是在前述吴仁杰的辨误基础上进一步确认了两点重要事实:一是当涂故城在淮南的今怀远县附近,此前杜预及吴仁杰的意见获得了确证。二是地处江南的当涂(今马鞍山市当涂县)是在东晋淮南流民南渡之后才有的侨置之县,此在“东都固未之有”也。
另据《当涂县志》,今当涂所在地域秦时隶属丹阳县(治今当涂丹阳镇),属会稽郡,西汉属丹阳郡。及至建安三年(198),孙策封吴侯,丹阳郡为吴领地。事实上,此地在整个三国时期一直为吴所据有。江南之当涂乃侨置县的事实说明,三国时期只有九江之当涂,而当时的丹阳郡地域并无当涂县。所以,认为“当涂在三国时期隶属东吴的丹阳郡”的观点,是完全误读或混淆两当涂地理位置所致,是有违史实的。
第三,三国时期,九江之当涂一带为魏领地。终吴之世,孙权下属从未戍守过此地。据《三国志》载,建安五年孙策去世,孙权初用事,“是时唯有会稽、吴郡、丹阳、豫章、庐陵,然深险之地犹未尽从”。也就是说,孙吴势力其时未及淮南。建安十三年(208)赤壁之战后,孙权试图趁势扩大战果:“权自率众围合肥,使张昭攻九江之当涂。昭兵不利,权攻城逾月不能下。曹公自荆州还,遣张喜将骑赴合肥。未至,权退。”(事见《三国志·吴书·吴主传》)结果未遂其愿。
请注意,在《三国志》的历史叙事中,张昭是唯一一位与作为地名的九江当涂发生联系的孙吴将领。此外,孙权劝学故事中涉及的另一人物蒋钦是寿春人,但未见其屯守寿春的记载。自“昭兵不利”之后,《三国志》再无孙权用兵当涂的文字记载。事实上,三国期间九江之当涂一直为曹魏牢牢占据。笔者检视《三国志》吕蒙传和蒋钦传,亦均无征讨或戍守九江当涂的有关记载。因此,孙权劝学吕蒙说的那句话“卿今并当涂掌事,宜学问以自开益” (《资治通鉴》作“卿今当涂掌事,不可不学”)的“当涂”,绝不可能是地名。它既不可能是九江之当涂,也不可能是东晋才出现的江南之当涂。
第四,质疑观点认为“当涂”一词解释作“当道、当权”,在魏晋以前的古籍中不多见。这一观点也是缺乏文献依据的。
从现有文献看,表当权、当政义的“当涂”一词,最迟在战国时期就已出现。如《韩非子·孤愤》有云:“当涂之人擅事要,则外内为之用矣。”又云:“凡当涂者之于人主也,希不信爱也,又且习故。”(王先慎《韩非子集解》)
词义与之相近的“当路”一词,则更早出现。如《孟子·公孙丑上》:“公孙丑问曰:‘夫子当路于齐,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乎? ”此处的“当路”, 杨伯峻的《孟子译注》注作:“用如动词,犹言‘当权‘当政。”并认为这是“当时成语”。笔者觉得,杨先生的解释是准确的。与“当路”相似,“当涂”一词大概也是当时习语。及至两汉,用作动词的“当涂”,使用就更多了。兹举数例,以便说明:
夫五百年之间,守文之君,当涂之士,欲则先王之法以戴翼其世者甚众……(《汉书·董仲舒传》)
当涂者升青云,失路者委沟渠。(扬雄《解嘲》)
当涂之士,莫不枝附叶连。(《三国志·魏书·方技传》裴松之注引《辂别传》)
今强敌当涂,西州倾覆,孤罢之民,宜当畜养,广力肆业,以备有虞。(陆凯《重表谏起宫》,见《三国志·吴书·陆凯传》)
以上所举之例,皆出自魏晋以前的文献。各句中的“当涂”,均用作动词,表“当权”“当政”的意思。而孙权劝学那句“卿今并当涂掌事”(《江表传》)或“卿今当涂掌事”(《资治通鉴》)之“当涂”,其词义自然也不应例外。今本《资治通鉴》胡三省注曰:“当涂,犹言当路也。”(司马光《资治通鉴》)笔者认为,这是正确的解释。
而且,类似“当涂掌事”这样用以表示“当权管事”意思的“当涂 + 动词”的词语组合,也是屡见于后来的史书:
时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当涂用事,其邑在颍川,每有书属肃,肃未尝开封,辄令使者持去。(《北史·敬肃传》)
文本既久在枢揆,当涂任事,赏锡稠叠,凡有财物出入,皆委季弟文昭,一无所问。(《旧唐书·岑文本传》)
公之兄弟,功名盖世,当涂用事有年矣,朝臣为足下家所屈辱者,可胜数哉!(《资治通鉴·隋纪三》)
从以上的例子来看,此类“当涂”+ 动词的词语组合事实上已成为不同时期史臣撰述常用的固定词语。“当涂”后面的“掌事”“用事”“任事”等词,与前面的“当涂”同为述宾结构,词义看似相同,但实际上两者的词义侧重点是不同的:“当涂”的词义,是侧重强调已经据有地位或拥有权力的事实;而“掌事”“用事”“任事”等詞义,则是侧重强调在据有地位或拥有权力这一事实基础上所发挥或实现的力量。前者是后者的前提,后者是前者的结果,两者关系绝不能颠倒,因此两者并置,并无所谓“同语反复之嫌”。
综上,笔者认为,将“当涂掌事”的“当涂”理解为地名(江南之当涂)是站不住脚的;而将“当涂”释为“当道,当权”,不仅符合孙权劝学的语境,而且也与古代的语言使用习惯相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