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困问题的理论研究与减贫实践的中国贡献
2019-05-17周文冯文韬
周文 冯文韬
摘 要:如何消灭贫困一直是人类文明发展过程中希望解决的一个重大的理论与现实问题。本文首先梳理了贫困理论研究的发展史,并在此基础上指出,不论是马克思对贫困问题的理解、西方贫困研究的代表性理论,还是国内相关研究,或多或少都存在理论落后于反贫困实践的问题。近年来中国在减贫实践中做出了巨大贡献,中国的成功经验可以为全球减贫治理提供“中国方案”。而在理论研究过程中,应跳出西方传统理论和认知来看待中国的减贫经验,发展更具有当代意义的反贫困理论。
关键词:贫困理论;中国减贫实践;中国减贫成就;中国贡献
中图分类号:F126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176X(2019)02-0012-07
一、引 言
人类在几千年的文明延续中,生产力不断进步,特别是最近五百多年经历了工业革命带来的技术进步,物质生产能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高,经济、政治、文化和社会在技术进步的过程中,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是,始终存在着一个没有在人类不断解放和发展生产力的进步中迎刃而解的问题,那就是贫困。贫困,作为人类社会不平等的天平上充斥着苦难的一端,在人类漫长的文明史中一直是底层人民急切想要摆脱的“噩梦”,也是学者、政治家们长期聚焦目光和深入思考、探索并希望解决的一个重大理论和现实问题。2015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迪顿[1]认为,“不平等,是文明送给人类的‘礼物”。从经济学意义上讲,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就是一部反贫困的历史。自18世纪末以来,西方学术界不乏睿智的学者,撰写了大量经典著作,对贫困的本质、成因以及解决思路进行考察和探讨,在不断深化对贫困现象认识的过程中,形成了一些较为完善的理论体系和政策建议。同时,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的几十年里,世界各国的政治家们也逐步将视线转移到了国内外的贫困问题上,各自采取了一些措施,希望缓和甚至解决全球或地区内部广泛存在的贫困现象。直至今日,对贫困问题的理论研究,已经汗牛充栋。但从现实和历史记录的情况来看,他们在对抗贫困的“战争”中所做的这些努力,收获寥寥。
改革开放40年来,中华民族以自己的独特智慧向贫困发起了冲击,目前已经成功让7.4亿农村人口摆脱贫困,如今又向最后3 000余万“锅底人群”发起脱贫攻坚总决战,这是中国在人类减贫史上创造出来的、从未有过的奇迹。而与中国减贫工作大步向前的乐观态势相反的是,同时期除中国以外的世界其他地区贫困总人口的数量不降反升。也就是说,世界上除中国以外的其他地区,贫困和不平等的局势正在持续恶化。从一定意义上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在以西方贫困理论为主流思想的世界其他地区所做的减贫工作,以及相關的理论与政策探索是相对失败的。那么,中国如此辉煌的减贫成就中的经验到底是什么,又将如何传承、总结和发扬这一经验,继续为实现2020年全面脱贫的目标形成有效的方案。
二、贫困问题研究评述与研究中的问题
(一)贫困问题的早期研究与理论源头
对贫困问题的早期研究和从学理上实质性地展开讨论起始于18世纪末。其中,马尔萨斯和马克思对贫困产生原因的理解对后来相关研究的影响十分深刻,可以说是贫困问题理论研究的源头所在。英国经济学家马尔萨斯可以说是最早对贫困问题进行探索的学者之一,他在1798年出版了最为著名的学术作品《人口论》,从人口增长的角度对贫困问题进行了学术理论层面的首次探索。这本著作最具影响力的观点,当属著名的“两个级数”论断,马尔萨斯认为人口数量和粮食产量的增长速度难以匹配,提出如果不控制几何级数增长的人口数量,则必然会导致贫困。尽管现在学术界已经认识到这一说法的缺陷,比如:没有考虑技术进步的贡献,以及人口不会按照几何级数增长等,但正如《人口论》的中译者郭大力的评价,“将人口增加的一切妨碍,还原作贫穷与罪恶,是马尔萨斯的伟大发现。但马尔萨斯的错误亦在这里”[2]。由此可以看出,应该说马尔萨斯是最早从经济学角度将人口增长与贫困联系起来进行经济学研究的学者。
(二)马克思主义的贫困理论
如果说,作为最早对贫困问题进行经济学理论研究的马尔萨斯将贫困的来源归结为人口与技术发展的速度不一致,是一种停留在经济问题表象上的过于片面的归纳。那么,马克思与恩格斯对于贫困问题的论述,则更进一步将研究深入到经济现象背后的资本主义经济运行的客观规律上,并由此发现,贫困问题实际上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带来的必然结果,其根源在于生产资料的私人占有,即资本主义私有制。这一结论的产生是建立在马克思主义理论创始人——马克思和恩格斯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了大量现实观察和理论分析的基础上的。值得注意的是,虽然马克思和恩格斯从未就无产阶级的贫困化问题形成单独的论述和专著,但对于贫困问题的观察和思考,则贯穿了他们创立和发展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全过程。
早在青年时代,马克思和恩格斯就认识到了资本主义社会中无产阶级普遍存在着贫困现象,并分别对这一问题进行了研究,为后来《资本论》中成熟的理论分析奠定了基础。其中,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主要以哲学思辨的方式分析了资本主义制度下无产阶级的贫困问题,而恩格斯则是通过对伦敦及周边城市长达21个月的实地考察,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对贫困生成原因的认识,最终将这些调查和认识记录在了1845年出版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之中。具体而言,一方面是马克思站在一般发展规律的角度,提出了贫困的重要原因在于异化劳动。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工人的劳动被生产资料的私有制所异化,使得他们用自身劳动力所生产的价值大部分不属于他们自身,而是属于生产资料的所有者,成为资本的积累。资本积累和资本的逐利本性又必然带来扩大再生产和生产工具的进步,使得劳动的异化被进一步强化。最终产生一种现在的工人越是努力工作,未来的工人收入越低、越容易陷入贫困的恶性循环。故而,异化的劳动是通过私有制、资本的积累、生产力的发展与雇佣劳动制度,转化为劳动者异化的持续过程,也正是这种劳动者本身作为人的异化导致了无产阶级不论在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将逐渐滑入贫困的深渊无法自拔。另一方面是马克思[3]还特意将资本主义经济发展分为了财富衰落、财富增长和财富发展到顶点的三种社会阶段来进行分类讨论,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不论在哪种资本主义的社会经济发展阶段,无产阶级的贫困化都是一种必然趋势。
同一时期内,恩格斯基于他在1842—1844年间,对英国多座城市为期21个月的实地考察中所收集的真实世界正在发生的现实材料,佐证了马克思对于无产阶级贫困化问题具有浓厚哲学思辨色彩的研究结论。恩格斯在1845年出版的著作《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记录了他对英国无产阶级普遍贫困和受压迫的悲惨境遇进行亲身考察的详细资料,并在这一经验观察的基础上,形成了一系列对于工人陷入贫困原因的直观认识。恩格斯一开始就在这部著作的导言中指出,资产阶级应对工人的贫困负责,并在随后的章节内容中指出,“贫穷是现代社会制度的必然结果,离开这一点,只能找到贫穷的某种表现形式的原因,而不是找到贫穷本身的原因”[4]。同时,恩格斯从案例出发,根据纺纱机器从纺车到珍妮纺纱机,再到水力纺纱机和自动纺机的发展过程,描绘出了机器的改进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进步如何使得英国工人的生活状况和健康状况急剧恶化,以及失业、匮乏和贫困如何变得日益严重[4]。
相对成熟的马克思主义贫困理论,成型于《资本论》第一卷。在这本著作中,马克思沿用了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提出的“无产阶级贫困源于资本主义制度”的观点,并更进一步指出,无产阶级贫困可以分为绝对贫困与相对贫困两种情况,而要彻底解决无产阶级贫困化的趋势,只有走上“剥夺剥夺者”的道路才可以实现。马克思对无产阶级绝对贫困理论的论述是从只要处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贫困将永远存在的角度来进行的。他认为,从长期和总体的角度来看,随着资本主义社会经济的发展,资本运行的一般规律会导致无产阶级的失业和贫困呈现逐步加深的必然趋势。这是由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特有的人口规律所决定的,即资本主义通过使用更先进的技术,将劳动者排斥在工作过程之外,通过形成劳动者的相对剩余,造成了工人的贫困。而保持“相对过剩人口”的长期存在,并以此维持一只“不以自然限制为转移”的产业后备军,也是符合资本增殖需要的,这两点综合起来,就导致了无产阶级贫困的必然出现和长期存在。特别地,马克思在论述绝对贫困的过程中,所讨论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形成相对过剩人口,从而导致贫困的理论逻辑,是其贫困化思想超越马尔萨斯贫困理论之所在。因为通过构建“相对过剩人口”这一概念,马克思指出马尔萨斯把失业和贫困现象解释为人口增长和资源压力之间存在的简单关系是片面且不准确的,因为资本积累本身就需要创造和维持一大批相对“过剩”的人口存在。
而无产阶级的相对贫困,则是指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之间财富总量的差距,会伴随着资本主义社会经济的发展而逐步扩大的过程。或者说,是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工人工资占新创造价值的比重持续下降的过程。资本家再分配过程中占有的比例越来越大,与工人之间的贫富差距变得越发明显,于是凸显出的就是无产阶级相对资产阶级变得越来越贫困的事实。正如马克思在《雇佣劳动与资本》一文中所举出的例子,就十分清晰地描述了这种情况,“比如说,在经济兴旺的时期,工资提高5%,而利润却提高30%,那么比较工资即相对工资不是增加了,而是减少了”[5]。
站在今天的立场来看,马克思的贫困理论虽然突破了马尔萨斯仅从经济表象上讨论贫困问题的缺点,更进一步从社会制度的本质上追索了贫困产生的根源,并提出了与之对应的解决方案。但也应该看到,马克思和恩格斯在19世纪中期提出的贫困理论在面对21世纪的贫困现实时,也不可避免地表现出了一些理论局限性。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当前世界贫困现象的复杂性已经远远超过早期资本主义国家的贫困现象。而后者才是马克思提出贫困理论所对应的经济现实,前者由于生产力发展水平、制度设计、文化背景甚至意识形态都发生了巨大变化,有些超出了马克思所预见的范畴,故而已经无法完全套用马克思的贫困理论来进行解释。
(三)西方的贫困理论研究及其可能存在的问题
作为全球经济学理论界的最高奖项,诺贝尔经济学奖曾经多次颁发给对贫困问题的理论研究有所贡献的经济学家。从他们提出的具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中,一方面,可以看到他们在人类认识贫困、破解贫困的进程上所做出的杰出贡献;另一方面,他们的理论仍然存在很多不足之处,昭示着理论界仍然存在着对更进一步解释和解决贫困问题的理论成果的强烈需求。
1979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美国经济学家Lewis[6],因其在1954年发表的《劳动无限供给条件下的经济发展》一文中所提出著名的“二元经济”理论影响力巨大而获得提名,这一理论提出以后,常常被用来解释发展中国家或地区的贫困及其经济发展问题。所谓“二元经济”是指传统部门和现代部门两个劳动生产率存在巨大差异的行业或产业。按照其理论,一些国家和地区陷入贫困和低水平发展的主要原因是大量劳动力沉淀在劳动生产率很低而其边际值接近于零甚至是负数的小农经济、简单零星的商业和服务业等传统部门中,无法进入高生产率的制造业、近现代商业和服务业等现代部门中。故而,基于“二元经济”理论提出的解决贫困问题的策略,就主要体现为促进工业、服务业部门的扩大,而减少农业部门人口,同时提高农业生产率。后来在中国理论界影响很大的工農业“剪刀差”的理论(即工业“剥削”农业),正是在此基础之上建立起来的。从整体来看,Lewis提出的“二元经济”本质上只是建立在商品不平等交换之上的一种理论,只是从价值交换的角度解释了财富的流失所导致的贫困,而未能深入探索财富创造效率高低的深层次原因,以及所带来的贫困现象,“二元经济”理论仍存在局限。
与Lewis在1979年共同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还有另一位在贫困问题研究上做出杰出贡献的美国经济学家——舒尔茨。舒尔茨[7]对贫困问题的研究是从对传统小农经济的研究开始切入的。经过对传统农业和现代农业在经济增长中的作用和贡献进行对比和分析,他提出,只有通过引进现代化生产要素,才能将“贫穷”的传统农业改造为现代化农业,并为经济增长做出重大贡献。同时,他多次强调在要素引进的过程中,对农民进行人力资本投资的重要性,甚至于他在领取诺贝尔奖时的演讲中,也不忘提醒到,“提高生产的决定因素并非空间、能源和耕地,而是人口素质的提高”。应该说,舒尔茨的理论拓展了人们对于农村贫困问题的认识,特别是他关于“人力资本”的思想,更是对传统经济学的超越。但也需要看到,舒尔茨在通过改造传统农业解决农村贫困问题的思路,过于侧重外来生产要素的输入,一方面忽略了不同地区、不同文化下传统农业的差异化特征;另一方面,也忽视了传统农业通过自我创新孕育现代化要素的可能性。
如果说前两位获诺贝尔奖的经济学家在贫困问题上的研究成果,还只是停留在通过各种方式改善收入来解释和消除贫困的层次上,那么,1998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森[8]的研究,则拓宽了对贫困理解的视野。他通过对贫困本质进行更为深刻的挖掘,提出在收入贫困之下,还隐藏着更为本质的决定性因素,即“能力贫困”。在此基础上,森指出,贫困的实质是能力的缺乏,并认为通过对个人能力的构建和塑造可以避免和消除贫困。在这一点上,森同舒尔茨均提倡通过教育或人力资本投资来改善和消除贫困。
(四)国内对贫困问题的研究与研究中的问题
严格地说,国内对于贫困问题的关注和理论研究起始于20世纪80年代,而最初的研究区域与研究对象主要是农村和农民的贫困问题。这是因为改革开放的序幕首先从农村开始,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农村的推广,在使广大农民脱贫致富的过程中,不同地区、不同群体的农民在国家政策下的受益程度各不相同,导致在农村形成了最初的贫富差距。观察到这一情况后,中国政府自1985年开始启动面向广大贫困落后地区的扶贫措施,中国学术界对贫困问题的研究也自此而始。伴随改革开发的推进和经济发展,城镇中也开始出现贫困问题,并且贫困的规模呈现出扩大的态势,对贫困问题的大范围理论研究正式进入中国学者的视野。应该说,到目前为止,学术界对中国贫困问题的认识和研究,已经取得了一些实质性进展。中国学术界对于贫困问题的认识,经历了从“自然资源制约说”[9]与“素质贫困说”[10]两大理论并存,到“系统性贫困观”[11]-[13]的演变过程,对中国地区和乡村贫困问题的认识不断深化。中国区域性贫困的自然资源制约说是在1989年姜德华等[9]所著的《中国的贫困地区类型及开发》一书中,首先被提出来的。其主要理论观点是,将贫困归结为当地的基础设施落后所导致的自然资源开发利用不足,以及当地自然资源状况先天性恶劣,难以进行开发利用等两个原因。由于其论证过程主要是根据自然条件、经济指标,将中国六百多个贫困县进行量化描述和区域性归纳分类,偏重于数据描述与统计。所以,从社会科学的角度来看,该理论的缺陷在于其对贫困类型和影响因素之间的分析比较零散,理论较为浅显,对贫困问题的理解不够深刻。
“素质贫困说”则主要是将目光聚焦在中国一些具有丰富自然资源的贫困地区。王小强和白南风[10]通过将人的素质量化为“进取心量表”的方式,仔细比对了“富饶”的贫困地区与其他地区居民在素质上的区别。得出贫困是由于当地人从事商品生产与经营素质较差的结论。总体来说,这项研究虽然超越了以往仅仅在经济要素范围内谈论中国贫困的局限,但作者采用一种简单的线性因果决定关系来分析社会、经济这样一种复杂系统则太过片面,同时在论证过程中也存在一些如循环论证的问题,其结论遭到了很多学者的质疑。
随着学术界对中国贫困问题讨论的迅速深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学者们开始倾向于把贫困看成自然资源、资金、技术、人口素质等各种因素综合决定的一个结果。不再主张单独从某一个侧面概括贫困的成因,而是将多种因素构成一个整体,用系统的眼光来对某一地区的贫困问题进行描述,由此形成了更为全面的“系统贫困观”,其中以罗必良[11]、康晓光[12]、夏英[13]等学者的理论为代表。这些研究成果也使得中国的反贫困政策由此开始,逐渐趋于多元化、特色化和精准化。
从总体来看,由于研究基础比较薄弱,对贫困问题的研究成果还不能充分满足社会的期待和实践发展的需求。这之间存在的差距主要来自于现实的贫困问题伴随着社会发展正在变得日益复杂,中国贫困问题的现状与世界贫困的格局都已经发生了很大改变,而与之对应的贫困理论的研究和理论探讨相对滞后,同时,理论研究长期呈现碎片化状态,未能形成体系。具体到国内对贫困问题的理论研究,总结起来主要存在以下三大问题:
首先,尚未形成包容性基础理论,各学科、各领域对贫困问题的研究碎片化,无法完成跨学科协同和形成理论体系。对贫困问题的研究缺少一套包容性基础理论,这一问题不仅在国内存在,从世界范围来说,这种情况也十分突出。特别是近几十年来,学术界从各个不同学科出发,基于自身的学科背景和基础理论对贫困现象的成因和反贫困理论进行了相关研究,形成了很多研究成果。但缺少共同的理论前提,使得从各种学科视野出发对贫困问题的理解之间出现无法弥合的分歧,理论各自封闭,甚至相互矛盾。例如,作为“贫困经济学”这一概念提出者的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舒尔茨,基于经济学线性分析的思维习惯,将贫困的关键性原因理解为人的素质不足,正是素质不足使得对于土地、资源、技术的利用能力不够,从而导致贫困。而与“贫困经济学”相对立的观点是社会学的“系统贫困观”,这一理论是基于系统论的观点,认为把贫困归结为资金、技术者、人口素质等某一因素是不具有说服力的,贫困是由多种因素系统运行所产生的结果。理论研究所形成的这种“破碎的认知”,必然会延伸到政策层面,导致反贫困实践的困惑甚至失败。因此,要真正解决实践中的困惑,必须要建立起关于贫困的跨学科理论体系,避免“學科语境”的分割,从而使人们对贫困的认知由“片面而破碎”变为“完整而立体”。在此基础上,反贫困的实践才能真正一致、持续和有效,贫困问题才有望真正得到系统性解决。当前的贫困研究与实践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多学科交叉但又不融合,没有统一的学科语境体系,如果能建立贫困研究的统一跨学科语境体系,这些问题就能解决。
其次,反贫困理论内涵明显倾向于经济。而过度侧重从经济层面分析和研究贫困问题,不利于人们全面、深刻、系统地认识贫困问题,解决贫困问题。如果只是将贫困理解为一种经济现象,那么这种理解无疑是片面的。贫困问题的研究横跨多个学科,贫困是一种复杂的社会、经济、政治、历史和文化现象。解决贫困的现实问题,必须进行跨领域合作。特别是在梳理贫困问题理论研究的历史脉络后发现,经济学虽然对贫困的研究最具系统性、规范性,形成了大量的研究理论,以及对实践有指导意义的实证结论,但由于研究范式的局限,经济学无法深入分析收入贫困表象背后所蕴含的复杂的社会、政治原因。因此,经济学分析方法只能解释贫困的表象,而无法解释贫困的深层次根源。毫无疑问,国内贫困理论研究过于侧重经济层面的现状,已经影响到了中国现有的反贫困政策的探讨和制定过程,使其明显具有较强的经济性倾向,从而相对忽视了对社会、政治、历史、宗教、文化等其他方面因素的考量,不利于正确认识和解决现实贫困问题。
最后,反贫困理论研究对象相对狭窄。国内贫困研究受西方刘易斯二元经济分析影响,基于传统与现代的两分法,认为贫困问题主要集中于农村。一方面,将农村作为反贫困理论最主要的研究对象,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存在一定合理性,因为在改革开放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农村和偏远地区的贫困人口在绝对数量和贫困程度上都远超过城镇。但从另一方面来看,长期忽略对城镇贫困现象进行研究的后果是,当下城镇贫困理论严重滞后于反贫困实践,这种滞后造成城镇贫困现象无法得到有效解决的同时,还阻碍了学者们从城乡一体化的视角把握贫困理论的研究。除此之外,国内理论界还存在对绝对贫困的探讨多于相对贫困、对区域贫困的研究多于个人贫困与阶层贫困等类似问题。
总而言之,国内贫困理论的研究起步晚于西方,虽然经过多年发展已经取了一些理论成果,但从整体角度来看,中国对于贫困理论的研究还是明显滞后于反貧困实践。特别是在既有的研究中,过于注重对农村贫困、绝对贫困等问题的探讨,而忽略了对城镇贫困、相对贫困与阶层贫困问题的研究。同时,在整合跨学科研究成果,形成系统、完善的贫困问题研究体系上,还存在进一步提升的空间。
三、减贫实践的中国经验与中国贡献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贫困问题得到了很大改善,已经成功让7.4亿农村人口摆脱贫困,如今中国又打响了彻底消除最后3 000万贫困人口的脱贫攻坚总决战。习近平总书记强调,脱贫攻坚的冲锋号已经吹响。现在中国已立下愚公移山志,咬定目标,苦干实干,坚决打赢脱贫攻坚战,确保到2020年所有贫困地区和贫困人口一道迈入全面小康社会。中共十八大以来,中国农村贫困人口年均减少1 040万人,累计脱贫5 203万人,相当于一个欧洲大国的人口总数。贫困发生率从2012年底的10.2%下降至2017年底的3.1%,下降7.1个百分点,这是人类减贫史上的中国奇迹。尽管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取得的减贫成就让世界瞩目,但中共中央对中国贫困现状的认识格外清醒。未来两年,还将有3 046万人脱贫。最近英国的《经济学人》发表了一篇文章,称西方舆论认为,中国最后一公里脱贫路,举步维艰。并认为,按照当前的扶贫速度(极度贫穷人口每年减少一千多万),让农民在三年内摘掉贫困帽谈何容易。萨克斯[14]曾乐观地表示,世界有可能到2025年结束极端贫困现象。但是,实际上在中国以外的地区,近二十多年来,全世界贫困人口的绝对数量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有所增加。也就是说,世界的减贫成就主要源于中国。没有中国这样一场脱贫战役,今天的世界会更加不平等。
在经济学理论上,有一种错误认识:贫穷问题只有靠城市化才能彻底解决。自刘易斯于1954年在《劳动无限供给条件下的经济发展》一文中提出“二元经济”的概念以来,通过扩张现代工业部门的规模来促进经济发展的理论一直深入人心。在这一基础之上,经济学家还提出了工农业产品间的交换存在定价不合理,工业“剥削”农业的问题。这种“剪刀差”理论,一度被用来解释中国乡村贫困及城乡差距的成因。郭书田[15]提出,现代工业的载体只能是城镇,中国要改变农村工业发展格局的出路就在于城市化。故而,没有城市化的推动,没有农村人口的城市化,就不可能就近发展工业,不能保证剩余在当地留存并积累,也不可能有中国的彻底脱贫。事实上,中国农村的贫困问题,不是一个简单的城市化问题,更不是一个简单化的新农村建设问题。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在主持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三十九次集体学习时指出,要强化领导责任、强化资金投入、强化部门协同、强化东西协作、强化社会合力、强化基层活力、强化任务落实。习近平总书记把中国脱贫攻坚的成功经验精辟概括为:加强领导是根本,把握精准是要义,增加投入是保障,各方参与是合力,群众参与是基础。这些经验实质上就是一整套经过实践检验的减贫治理体系,必将为全球更有效地进行减贫治理提供“中国方案”。
新世纪以来中国减贫脱贫的成功经验证明,通过坚持政府主导扶贫的战略,从行业、社会和专项帮扶等多个角度出发,调动贫困人群脱贫积极性,提高贫困地区的发展能力,进行开发式扶贫的做法,可以有效提高贫困主体摆脱贫困的能力。这也与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舒尔茨[7]的理论思路不谋而合:通过引进现代化生产要素(主要是技术变化)改造“贫穷”的传统农业,从而以现代化农业为经济增长与财富积累做出重大贡献,进而消除农村贫困。而对于引入现代化生产要素的方式,舒尔茨认为主要是由三个方面组成:建立适当的制度、形成新要素的供给与需求,以及对农民进行人力资本投资。从目前中国农村脱贫实践的经验来看,公司、政府加农户的模式,政府有为、农户配合,以及教育脱贫、技能扶贫等人力资本投入计划等,具有鲜明中国特色的做法有效实现了农民收入的提高,推进了农业现代化的实现进程。
从中国的减贫经验中可以获得如下四点启示:其一,强有力的政治意愿和政府承诺是实现中国减贫的根本保证。中国将促进减贫作为国家现代化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坚持以人为本,努力使经济发展的成果为所有社会成员所共享。其二,坚持以发展解决贫困、以减贫促进发展的理念。政府始终把发展经济作为中心任务,努力保持经济持续健康快速发展,为实现大规模减贫提供了基本前提。同时,立足于培养和提高贫困地区和人口自我积累、自我发展的能力,坚持“开发式扶贫”,引导和帮助贫困人口直接参与减贫活动,使之成为反贫困的主体力量,稳定了减贫成果,增强了减贫的可持续性。其三,减贫需要政府提供相应的制度和政策保障。改善贫困人口和家庭的生产生活条件、增强贫困人口和家庭发展能力是减贫的关键切入点,需要综合性的发展政策和专门的减贫计划来保障。其四,减贫需要广泛动员社会力量。在政府积极推动脱贫攻坚的同时,动员社会各种力量加入扶贫济困的行列。把政府的意志、社会的关爱与贫困群众意愿相结合,确保减贫项目与贫困人口的精准扶贫和精准脱贫相结合。
消除贫困是人类的共同使命,也是当今世界面临的最大全球性挑战。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实现第一个百年奋斗目标,最艰巨的任务是脱贫攻坚,这是一个最大的短板,也是一个标志性指标。中共十八大以来,在党中央、国务院的坚强领导下,国务院扶贫开发领导小组统筹协调、督促落实,各地区各部门齐抓共管、密切配合,社会各界积极参与、合力攻坚,脱贫攻坚成绩显著,农村贫困人口的大规模减少,为如期全面建成小康社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贫困人口生存发展权益得到有效保障。
2012年以来,国家累计安排中央预算资金404亿元,地方各级统筹中央和省级财政专项扶贫资金380亿元,搬迁贫困人口591万人,有效地拓展了农村贫困人口的发展空间,加快了搬迁群众脱贫致富步伐。可以预期,到2020年,中国现行标准下的农村贫困人口可以实现全部脱贫,意味着中国的绝对贫困问题得到历史性解决,中国将提前10年实现联合国2030年可持续发展议程确定的减贫目标,继续走在全球减贫事业的前列。而中国发展的成效和脱贫实践说明,西方理论和发展模式已远远落后于时代发展的步伐,更与全球发展治理的主题渐行渐远。因此,中国改革开放40年发展提供的中国样本和中国经验可以为全球消除贫困提供中国借鉴。
四、中国减贫实践的伟大成就超越了西方对中国的认知和判断
按照西方的逻辑和传统认知,中国作为一个曾经在历史上积贫积弱国家,既缺乏西方理论提出的发展腾飞的基本要素,又没有跟隨西方的发展路径,中国不可能出现经济发展的奇迹,更不可能有全面彻底脱贫的真实效果产生,这是西方人的结论。在一批西方经济学家们所坚持的理论来看,“国家具有直接生产力”或“国家生产财富”的说法是一种幻觉,中国就算达成了相当水平的经济发展成就,也仍然难以在贫困问题上有所突破[16]。这是因为,他们认为政府对社会的强制性再分配会削弱生产者的积极性,不利于创造财富、刺激经济发展,以及减少贫困。相反,如果是一个可以提供稳定和可预测的财政政策、能够清晰界定和保护产权,并严格限制政府权力的“保护性政府”,就会非常有利于竞争性市场的平稳运作并持续创造财富,进而缓解贫困的蔓延。基于此种认知,这些西方经济学家们似乎认为只要创造出了足够的财富,贫困就会自然而然得到解决,而创造财富的前提条件是压缩政府职能和权力边界,放任市场自由竞争。故而,中国要达到降低贫困人口的目的,既不要政府专门动员全社会积极参与,也不需要在国家层面制定相关的战略规划,只要限制住政府的权力、降低各种税费,以及保障市场的充分竞争,贫困就会自然得到控制。事实上,这种认知是一种误判。而中国的脱贫实践和真实效果也改变了西方对中国发展进程和发展成就的判断和认知。今天,贫困问题已不是中国的问题,而是一个世界性的问题,更是一个历史性的难题。中国要解决这样的历史性难题,也只有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才有可能取得历史性突破。现在,中国可以向世界宣布,中国人依靠自己的努力和奋斗,不但彻底扭转了历史上中国积贫积弱的态势和世界印象,而且困扰中国和世界几千年的贫困问题也得到彻底解决。中国扶贫伟大战役取得的巨大成就,远远超越了西方对中国发展和脱贫攻坚战役伟大成就的判断或认知。中国的扶贫和脱贫实效依靠西方理论和模型来推演不可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看待今天中国的脱贫问题,不能简单地依靠西方理论和模型进行演绎。对于发展中国家如何更好发展,经济学中有一门学科叫发展经济学,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从西方经济学中独立出来的一个新学科。按照发展经济学的理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专门成立了一个组织,就是今天的世界银行。世界银行的目标是帮助发展中国家发展经济,解决贫困,以实现一个没有贫困的世界。世界银行为发展中国家相继开出了诸如进口替代、结构主义等药方,也通过各种途径帮助发展中国家发展现代制造产业和建设基础设施。尽管有世界银行和发达国家的努力和帮助,贫困问题并没有从根本上得以解决。从世界银行成立到2008年这六十多年的时间里,如果去除中国改革开放之后摆脱世界贫困线的6.8亿人口数,世界贫困人口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后来的华盛顿共识则更加极端化,认为发展中国家的问题主要是政府干预太多,所以发展中国家要解决发展问题就必须把所有的政府干预都取消掉,主张私有化、市场化、自由化。结果,发展中国家的发展结局越来越糟。所以,中国扶贫攻坚的伟大实践和脱贫道路不是西方理论的简单移植,体现的是中国特色的扶贫开发道路,是中国特色社会政治经济学的理论创新和实践创新,体现了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是治国理政新理念、新思想、新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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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邓 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