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

1

鲲死了，尽了万年余生。

它的身体被冲到了岸上，淡红色的鳞片削断草木，隆起的外骨骼摩擦着沙丘，庞大的尸体沿着珠岛的海岸线形成了一座连绵的巨山。

无数的淘金者抛下了矿场，向珠岛前进，他们要开采鲲，鲲的肉可比黄金还要值钱。一时间采鲲的热潮席卷了世界各地，无数满怀希望的年轻人被国家批准前往这座鲲山发展自己的事业。

“不行，还是不行。”渔夫摇了摇头，眉头上挤出了几层皱纹。他的左手上拿着鱼矛，右手抚摸着一片硕大的鲲鳞。一旁，掺杂着金刚石粉末的矛头已经被折断了两只，鲲的鳞片比铁打的盾牌还要坚固。

“妈的！”渔夫喃喃着。他很气愤，他没有拿到开采的许可证，他的儿子也没有，所以不能从鲲张开的巨口进入开采区，而其他可以偷猎的地方都被坚硬的鱼骨和鱼鳞严丝合缝地覆盖着。

这座山明明被海浪冲到了他的鱼田上，还压断了铁网和三间养殖仓库，现在鱼苗全都跑了，自己拿不到赔偿不说，鲲山也分不到一份。眼看着自己仅有的家产因为“天灾”而毁于一旦，养活不了自己的妻儿，他却没有任何办法挽回局面。他需要想办法撬开其中一片，挖上一斤鲲肉—— 一斤就好了，足够弥补鱼田里所有的损失。

2

“你知道為什么鲲能活这么久吗？”

很多人都觉得是因为北冥之鲲修神化仙，长生不老。但真正的原因没有人知道，至少在这个珠岛的捕鱼之国里没有，所以解释也就被迷信取代了。

“不知道没关系，你只需要知道吃了它的肉能够延年益寿，长命百岁就足够了！”

“给我来一份。”

珠岛集市上的小贩向游客推销着，用低价出售着这些看似珍奇的鲲肉。他钻到围布后面，用刀小心翼翼地片出了一小块儿，然后再用金色的锡纸层层包上，神秘兮兮的。游客拿着被金箔纸华丽伪装的“仙药”，心满意足地走了，可是他们都不知道，藏在围布后面的只不过是一只发臭的咸鱼。

真正的鲲肉并不会出现在本岛上，而是通过海运和陆运的方式，运送到千里之外的大国。只有生活在上层社会的权贵，才有可能在他们的餐桌上见到这种万年神肉。每一块生产出来的鲲鱼罐头都可以成为一件媲美古酒的收藏品，相互赠送鲲肉更是增强了家族与家族之间的联系。甚至有些权贵每享用完一块鲲肉，便会前来珠岛的鲲山前祭拜一次，为增加与鲲神体内灵气的联系。

渔夫变卖了剩下的家当，买来了一吨炸药。他期盼着穷酸日子早日结束，憧憬着一家老小过上吃喝不愁的日子。

伴随着一场鲲山脚下祭拜的结束，喧闹的庆典开始了，渔夫点燃了塞在鱼鳞夹层中的炸药，爆炸的声音被欢腾的礼花淹没，瞬间掀开了一片一人多高的鱼鳞。没有人发现任何异样，甚至就连渔夫也不知道，一场不可避免的灾难即将降临。

3

一个月后。

鲲山长高了。

鲲山变得比原来还要大。

人们很惊讶，更多的人闻讯前来挖掘鲲肉。他们都说，北冥之鲲吸取了天地的灵气，正在体内孕育能量。这样一来，鲲肉的价格非但没有下跌，反而被炒得更高了。在市场上还陆续出现了鲲骨、鲲鳞，甚至鲲皮，掺杂着假货，难辨真伪。

“妈的！现在的苍蝇还咬人了？”渔夫带着自己刚十岁出头的小儿子趁着夜色偷偷下矿，他把洞口边的鱼鳞移开，几只苍蝇突然被一阵阴风吹了出来，停在渔夫的身上，带来一阵刺痛。

“咳……这是什么味道？”小儿子捂着鼻子咳嗽着，另一只手拍打着面前的空气，极力与这股恶臭味儿保持一段距离。他好像能感受到千万颗孢子在空气中发酵。

“前几天还没这味儿，看来是鱼肉要腐烂了，我们得抓紧时间再多采点儿才行！”渔夫不嫌弃，他需要赚更多的钱，便拉着儿子一起进入了洞，“一会儿你帮我把采下的肉装车，运出去。”

“好的，父亲。”男孩委屈地点点头答应，捂着鼻子紧紧跟在父亲的身后。

洞越来越深，灯光越来越黑。

4

最近几个月里，运送鲲肉的交通没有停止，一车，又一车。

小儿子把鲲肉运进海港，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多少趟了，只能听见拉车的马儿气喘吁吁，时不时打个响鼻。他不知道父亲的力量是从哪里来的，即使在这臭气熏天的矿场仍然有着充足的力气，挖呀挖呀，从来不休息。他好像比以前更强壮了。

更加令他惊奇的现象不止于此，他周围的人好像都变得精神百倍，小贩、卸货工人、旅客，尤其是那些不怎么经常运动的权贵、政客，不少人在深夜都不睡觉，白天依然精力旺盛。前来珠岛礼拜的贵族们竟然在礼炮打响之前要求亲自下矿，和那些满头油腻汗水的工人一起，把自己置身于鱼肉腐烂的臭气里，丝毫不拘形象。他们的孩子与渔夫的小儿子交了朋友，甚至有几次还将自己身上的西服衬衫脱下，要求交换渔民身上的蓑衣水衩。好在小儿子拒绝了，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说，只有这样才能充分地吸取大地的灵气，与鲲融为一体。

小儿子没有在意这些，他只是想让父亲和母亲好好地生活在一起，不要因为经济贫困的问题而争执不休。可一切并没有朝着他所期盼的方向发展。

渔夫变富了，他如愿以偿地通过出口鲲肉赚了一大笔钱。但是他没有买妻子想要的房子，也没有见好就收搬进城里，而是用所有的钱换了更多的马车、铁锹、渔船，以及其他下矿的工具。妻子离开了他，那天小儿子哭着质问父亲，为什么还要继续做这行。父亲回答说，钱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渐渐地，人们开始变得狂热，这种氛围也逐渐蔓延到了各个国家的高层。采鲲已经不再是一项被法律拘束的行业，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可以下矿。穷苦的人想去还会受到政府的大量补贴，一下子变得富了起来。

更多人相信了鲲山的魔力，社会上甚至自然而然形成了一个教派，主张鲲与人的共存，鲲与灵的合一。无数的信徒遍布世界各地，有大学教授、神父、作曲家、文学家、农场主、骑士长官等等，他们做着与鲲相关的工作，创建着关于鲲的学科，用自己的努力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世界的发展。这是一个影响历史的启蒙期，美化鲲的文学、音乐作品遍及全球，只要是与鲲有关的一切工作都不会让人们感到厌烦，这些工作逐渐变成了他们的爱好。

随着新教义的逐渐萌发，珠岛很快就被人挤满了。

国家开始意识到不能让珠岛遭到破坏，他们认为珠岛是世界的财产，不能被轻易地践踏。世界上的八个大国联合签署了条约，限制了在珠岛居住的居民。他们认为只有家族实力、财产背景、知识水平都达到一定高度的人才能拥有定居珠岛的权利，于是“大迁徙”時代开始了。世界上近有三分之一的人口挤在了珠岛上，他们不需要什么华丽的服饰，几件嵌满补丁的衬衫即可，不需要舒适的床铺，睡在松软的泥土上就好，不需要规律的饮食，一天一餐足已，只要与鲲住在一起，吃到鲲肉对他们来说就是一种荣幸。

渔夫的小儿子被货船送到了邻岛，与父亲分开了。他不知道应不应该适应这个全新的时代，这简直来得太突然了，就像一场风暴，先后夺走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在他心中，父亲变得越来越遥远、越来越陌生，他被国家授予了一级荣誉，成了这个新时代的开创者之一，就像是一个高不可攀的存在。小儿子能做的只不过是倚靠着岸边的礁石，远远地望着珠岛——那个他曾经生活的家乡。

珠岛的魔力没有消退，由于国家的限制，外岛那些吃不到鲲肉的人渐渐失去了理智，他们再也忍不住鲲肉那如毒品般的诱惑，纷纷开始造船，不顾国家的阻拦，向珠岛进发。渔船、货船、军舰瞬间挤满了前往珠岛的航线，世界各地的人把整个岛屿团团围住。

男孩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但他却没有回到岛屿的念头，他就连鲲的味道都没尝过。

5

几年过去了。

世界可能已经感到了疲倦，人们也是。这几年的时光中发生了很多很多事，充分地消磨了人们的精力。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收到珠岛的消息了，那里的人们变得低调了许多，变得过于安静了。

自从人类聚集到了珠岛，外面世界的电力系统便逐渐枯竭。很多建筑的表面开始被植物覆盖，大地的草皮迅速延展到公路的沥青上，从石崖的缝隙中探出头。渔夫小儿子只能依靠着原始的方法捕捉野生猎物，没有了燃煤的储备，他只能选择燃烧树枝或者叶子取暖。

庆幸的是，男孩的生活过得不算糟糕。他用着父亲教他的捕鱼方法，维持生计已经绰绰有余了。但是他已经有好久没有看见其他人了，自从上次一个流浪汉高喊着鲲的颂词跳进大海，已经过去了数个月。他甚至觉得自己可能是大陆上的最后一名幸存者了。

当他无聊的时候便会拿起望远镜向珠岛观望，可是什么动静也没有，他们就像死了一样安静。很多时候他都会以为那些人真的都已经死了，成为了历史的浮沙。他哭了，有些想念之前和他一起玩耍的贵族小孩，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了。还有那些岸边装着鱼苗的小屋，被鲲山压垮的那天，父亲气急败坏的表情不禁让他苦笑。

他拿起望远镜，继续观察着鲲山，有时候他什么都不想做，这是这样看着。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鲲山长高了。透过望远镜，一群密密麻麻的小人正攀爬着鲲山，就像千万只蚂蚁舔舐着沙丘上的蜜糖。那些全部是内岛人，还赤裸着身体，一丝不挂地在鲲山粗糙的鳞甲上缓行，他们从低处爬到高处，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直到山顶那处凹陷下去的鲲口。

小人们纷纷跳进了鲲口，不紧不慢，井然有序，最终消失在黑暗中。

渔夫的小儿子眯起了眼睛，仔细地看着，一层细细的汗珠慢慢布满了他的毛孔。

鲲山越来越高、越来越大。而这一次布满山中的不再是腐化释放的臭气，而是真实的人。那些前来朝拜的教徒，将自己的身体化作北冥之鲲的肉，填满了鲲的体内。他们信仰着，希望与大地、与海洋、与巨鲲合二为一。

男孩手上的望远镜颤抖着，好像在其中看见了父亲的影子。那影子里掺杂的是不甘、失望以及悔恨。事到如今，父亲也只能在山腹中寻找救赎，和那些自认为高明的人一样。最终他纵身一跃，和周围有着同样情感的人们跳进了深渊。

泪水从小儿子的眼角流出。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并不责怪自己的父亲，相反，却发自内心的敬畏，他的父亲是这个世界的终结者，他们开创了一个时代，但又仓促地结束了一个时代。为了平息鲲的怒火，为了平息万年一遇的神迹。

6

鲲不曾愤怒过，它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维持自己的生命。

百年前，端粒已经用尽了，在数万年的光阴里化为巨鲲体内的死物，不可再生。没有了它们，鲲就会慢慢衰老，如地球上的万物一般，最终化为死灰，回到整个生态圈的循环链中。

于是鲲跨越万年，重新上了岸，将这具古老的躯体献给这个新时代的霸主。

阳光照耀在海岸之前，暴露在潮湿环境的鲲开始腐败、变质。

假单胞菌已经在鲲的甲沟中附着了细细的一层菌落。它们穿过皮肤，流进了鲲的体内，吸吮着鲲肉中的营养物质以及隐藏的毒素，进化出鞭毛、抗寒层，指数分裂出数百亿个拥有类似DNA序列的突变种。它们协调工作，分解肉质，释放出大量掺杂着恶臭的气体。

正午的太阳炙烤着大地，细菌的数量已经达到了一个量级，但它们的利用价值也就没有了。病毒掌控的时代到了，它们从内部撕开了细菌的外衣，急速地传播到更多的区域。它们深入进苍蝇的复眼，依靠着昆虫的口器获取巨鲲体内无限的营养物质，进化出更有效的传播方式。

黄昏的光晕笼罩了巨鲲，苍蝇首先吃光了鲲的脾脏，然后又吸干了它的骨髓，在鲲的体内挖出了一条条狭长的洞穴。在神肉的滋养下，苍蝇已经不再是苍蝇，它们进化出了更加尖锐的口器，能够直接刺入皮革，吃到下层的鲲肉，变成了一种独立于巨鲲体外世界的新生物。

夜幕降临在鲲山的巨口边，一只小飞虫被洞口的火光吸引了，它飞向洞口。

小虫好奇地降落在了这个皮肤黝黑、体态佝偻的中年人身上，立起口器，狠狠地扎了进去。混合着神经毒素，鲲的血液流进了中年人的身体里。

而现在，它的血液已经浸泡了巨口悬崖边的人们，他们慕名前来归还鲲肉。

7

鲲合上了嘴，这是它的第六次进食，跨越数万年来到人类时代，它比上一次吃得更饱了。

男孩从邻岛上看过去。那就像是一座大山站了起来，数千根回曲的外骨骼伸展开，组成了它的翅膀，掀起波浪，扇动浮云，来自远古的巨兽舒展着自己僵硬的身体，伸了个懒腰，紧接着纵深跳进了海洋，掀起了一面巨浪。

末日没有想象中的悲欢离合、垂死挣扎，而是随着珠岛的潮浪慢慢褪去，回到了往日的宁静。

渔夫的小儿子放下了望远镜，握紧左手中的鱼叉。他希望下一个新诞生的文明能够知道，关于大鱼的故事。

【责任编辑：邓 越】

小雪说文

有关末日题材的来稿，我们每天都收到不少。但初诗凡同学的这篇《大鱼》却是让人眼前一亮，有一种“这个月就是它了！”的感觉。

相信大家经常看科幻小说的话，就不会对末日题材感到陌生，但越是寻常的题材，就越是难写出新意。这就好比看一个厨子做菜水平怎么样，叫他炒一份回锅肉就知道了（中午没吃饱的本雪此处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而这篇《大鱼》从《列子·汤问》寻找到灵感入手，全文弥漫着若有似无的惆怅，感情基调把握准确，赋予了鲲这种从来只生活在人们幻想中的生物一种新的解释，让久远的传说散发出新的活力。说起这种“中国风科幻”，其实有不少同学也都想尝试，但有个通病就是，虽然套了一堆看似高大上、很新潮的背景上去，可往往最后还是会变成“四不像”的翻译小说。中式科幻不应该仅仅满足于将文言的笔记传奇变成白话文，如此的话是永远不可能成气候的。古典题材只是触发想象的一个点，而小说本身应该用现代的眼光进行改造，以科学的方式来重新解读曾经的传说，力求带给读者似曾相识却又截然不同的新奇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