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葬礼
2019-05-17王真祯
王真祯
王总看着自己的母亲静静地躺在那里。她的灵柩在初夏的阳光下,散发着褐色的幽光。
肃穆的钟声在这中原大地的一隅回荡,偌大的灵堂陷入了无声,宣布了这位备受敬爱的老人葬礼的开始。
“她是一位伟大的母亲……”王总站上台,用这句话作为了开场白。配合着柔和的音乐,巨大的4D屏投影出了王家老太太各个年龄段的音容笑貌,影像覆盖了整个灵堂。有的影像风姿绰约,有的意气风发,有的慈祥和蔼。王老太太的一生各个年龄段的细节,都被巨细无遗地展现在了来宾的眼前。这些画面当然不是实拍,而是A.I.根据她生前采集的身体数据推算模拟出的。
“是她教会了我做人与做事,才能让我获得今天的成功。”王总的声音有些颤抖。投影画面一转,变成了王家老太太教育自己孩子的种种画面。
“直到晚年,她依然深爱着这个世界,牵挂着家乡那些仍在苦难中挣扎的人。她应当永远活在我们心中。”这一次,这位善良的老妇人出现在了一栋普普通通的小楼前,这是王总名下的产业。她身穿工作服,与自己儿子公司的员工们围坐在一起,握着一名员工的手,亲切地询问,关心着他们的生活。
与之前的画面不同,这栋小楼并不是A.I.生成的,而是真实存在着的。只不过,离葬礼现场不远的这栋小楼里的人们,并不关心,也没有时间关心这位老妇人的离去。
“头”“脖子”“手肘”……
赵伟的面前浮现出了一幅立体投影,夜色笼罩的街道中站着一个人。他口中念念有词,飞快地用手在投影中划出一道道曲线,标注出了他身体的各个部位。
下一幅,下一幅,再下一幅。他不知道,也不关心这些图片的来处。
“头”“脖子”“手肘”……他叼起一支烟,继续重复念叨着,烟灰随着唇齿的抖动飘落下来,被4D屏上的油腻粘住,形成一层洗不掉的涂层。这个机房里的大部分男女,都在做着和他一模一样的事情,低语的共振十分惹人烦躁,因此每个人都必须用一支接一支的香烟来集中精神。
窗外传来一阵嗡嗡声,越变越大,紧接着就是一声沉重的落地声,然后嗡嗡声又变小了。这是无人机送来了午餐。赵伟从没来得及见到那架无人机。每次,他看见的只有装着蒸面的铝合金桶。
午饭送到了,工时计打下了他脑中的开关,他应声瘫倒在座位上。对每天中午这种毫无营养和口味可言的午餐,赵伟早已毫无兴趣,只期望能趁午餐时间多休息一会儿。
突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他邻居发来的。
赵伟解锁了手机,看见了消息的内容:
“快回来!你家出事了!”
农村老人的死亡大多都是稀薄而青色的,很少有这样浓烈而赤红的死状。他的岳母——杨阿婆,死去了。
初夏,仅仅站在屋外,就已经能闻到强烈的尸臭,甚至邻居家中也未能幸免。赵伟没敢细看那具尸体,只往里瞟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了。杨阿婆的身体已经肿胀了起来,表面透着一点儿绿色,像是装满了池塘水的袋子似的,扎一下就破。她的肚子高高地鼓了出来,将她的身体撑成了一个弓形,身体下面的地板湿漉漉的,不知淌出的是血,还是尸水。
赵伟沉默地蹲在门口,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但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他的记忆滴下来,渗进了一年前的地层……
在上一波裁员以前,杨阿婆一直跟着赵伟一起去上班。自从妻子离去之后,杨阿婆不仅没人照顾,而且完全失去了经济来源。赵伟见了,毕竟看不下去,便带着杨阿婆一起去数据标注厂上班。
杨阿婆在农村待了一辈子,最多只会打电话、发短信。然而经过短暂的培训,她竟然也掌握了4D屏的操作方式了,至少能胜任大部分简单的识别任务。虽然杨阿婆的工作效率和准确率都比不上正式工,但幸好工资是计件发放的,好歹总能补贴一部分生活。
然而在上個月月底,杨阿婆被裁员了。这是因为,美国发生了一起严重的自动驾驶车事故,引起了全社会对“人工智能依赖”的担忧和怀疑。这家自驾车公司引发的地震波,沿着产业链一级一级传递了过来,最终传到了邺县的这栋小楼里。各个领域的单子于是都突然大规模地缩减了,公司不得不裁员以渡过难关。毫无疑问地,杨阿婆被裁了。
老板对杨阿婆也不是毫无关心的,在杨阿婆回家之前,老板找人采集了她。采集是客户的公司承包下来的。在县郊,一次采集值一瓶豆油和两袋洗衣粉;在县城,值五十块钱。老板给了她五十块钱和一瓶豆油,说不上是什么帮衬,但也算仁至义尽了。之后,老板拿她的手机注册了微信,按规定转了一条客户公司公众号的推送,便让她回家了。杨阿婆的朋友圈里没有人,推送从未被点开。当然,豆油到现在也都还没有开封。
这之后,赵伟就没有去过岳母那里。公司要加班赶单子,如果不能提供更高效的服务,就不可能在这场行业寒冬中存活下来。由此,赵伟的生活也被框在了4D屏前。
随后的日子,赵伟白天工作,困了就在工位上睡。在有微风的日子,或许还会泡上一杯速溶咖啡,作为一种贫乏的奢侈。当然,他不知道,也不敢知道杨阿婆过得怎么样。他想,他可能是把杨阿婆的命运交给了某一个神来决定,然后自顾自松开了手吧……不过,赵伟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个神是谁。
杨阿婆的遗体被黑袋包着,抬了出来,装上了车,融入黑夜,隐去了视觉上的存在。
赵伟呆呆地看着车子远去,突然他的肩膀被人拍了拍。
“弟兄,节哀。事情已经都这样了,火葬吧,还有补贴拿。”一位戴口罩、穿制服、兴许是公务员的男人对他说。这里习俗很保守,县政府经常完不成每年的火葬指标。
“烧了好……烧了好……”赵伟微微地点头,回答道。
“骨灰盒去县城里的殡仪馆领,补贴找县社保中心。”那男人接了一句,“哦,对了。有遗像吗?”
赵伟一听,当场呆住了,他还没有在屋子里仔细找过,但直觉告诉他:没有。
事实上也确实是没有的。像杨阿婆这样的生前没有遗照的农村老人有很多,因为用不到身份证,她们甚至连证件照都没有一張。这些老人的遗照大多是死后补拍的,但杨阿婆的尸体已经呈现巨人观,显然不能拍照了。赵伟也实在想不出这位老人还有什么能拍照片的契机。
想了许久,赵伟到底没能想出来。于是,他干脆散开了思绪。他想,眼前的状态,反而是一种解脱,对此,他的心里有一种负罪感。不过在农村待久了,谁没有见过几个在板车上意识模糊,被家人推向医院的老人呢?自己会不会也成为这些老人呢?没有人能保证。任何人都是任何人之死的局外人,这负罪感,其实真是多余的。
赵伟感到有些冷,他站起身,准备去屋中寻一瓶酒喝,哪怕是料酒也好。
他打开了壁橱,随即,看见了那瓶崭新的、尚未开封的豆油。
“杨阿婆在离开公司的那一天,做过一次采集,一定存了照片!”赵伟大叫。这个念头击穿了记忆的壁垒,击中了他,还带来了一股难以名状的喜悦。至少,他能给杨阿婆一个稍有尊严些的葬礼。
第二天,午餐时间。
“唉,我也没办法。采集的数据都是不留档的。我给客户公司打电话问下试试,尽力而为吧。”老板拍了拍赵伟的肩。这几天正好活比较少,他才有闲心管这些。
随即,老板拨出了电话。
“喂……”
“您好。欢迎致电本公司,请问您有什么需要的吗?”电话那一头传来了一位小姑娘的声音,并不是标准的普通话,但似乎口音也是刻意掺入的。老板不确定她是不是A.I.。
“您好,我想在贵公司数据库查找一份资料,是我们这儿采集的一位老人的数据,不知道……”
“很抱歉,根据相关法律规定,我公司不能向外贩卖涉及公民个人隐私的信息。”那个小姑娘回答说。
“真的很重要,这位老人刚刚去世了,碰巧又没留照片……”
“真的很对不起。我们这里也很难做,现在这些都管得很严。”小姑娘央求着。
“真的很重要,请务必帮帮我们……”
“我们……”那个声音顿了一下,“真的很对不起。我们这里也很难做,现在这些都管得很严。”像表演似的,刚才那句话被用一模一样的语气和语速,完完整整地重复了一遍。
这位“小姑娘”,百分之百是A.I.了,老板只能放弃和“她”较劲。
“那到底要我怎么样,才能合法获得你们数据库的图片呢?”老板换了一种问法。
“欢迎您使用我们的A.I.辅助特征搜像服务。只需要您输入描述物特征,我们就能向您提供……”
老板直接挂断了电话。赵伟也听到了全部的对话内容,向着老板鞠了一躬,走出了办公室。
当A.I.需要一双眼睛时,他成了它们的眼,但当他需要A.I.的眼时,A.I.并没有帮上忙。
现在,他只能靠自己了。
“老人”“女性”“中原地区”“白发”……这是赵伟自己写的基础特征簇。
“鼻梁挺”,这是邻居说的。
“手指长、细”,这是工位上的邻座说的。
各种各样的描述都汇集了起来。死亡给杨阿婆带来了她未曾得到的明星效应,让她似乎比她活着时更真实地存在着。
这些描述,最后将搜索范围缩减到了一百五十幅人像,呈现在了赵伟的4D屏上。每一个图像,看上去都是那么相似,身上挂着一样的采集服。一样的身高、一样的白发、一样的表情,像覆盖了整个中原大地的一对对EPR电子,行动都一样。
赵伟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双手合十,接着又有些忙乱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点开了第一幅人像。
赵伟皱紧了眉头。他已经知道,自己不可能找到属于杨阿婆的那个像了。
从浏览第一个人像开始,他脑中的杨阿婆的形象,就模糊了起来。他的记忆足够他认出杨阿婆,但不够在一百五十人当中一一比对,挑出她来。
浏览到第三十人时,属于杨阿婆的记忆终于还是消散了。赵伟的手有些发抖,但还是倔强地切换到了第三十一幅人像。
老板经过时,敲了敲他的桌子,提醒他快些。这毕竟是工作时间。
又过了坐如针毡的十分钟后,他对这种无意义的消磨时间忍不下去了。现在是第66张,不错的数字,就它了。
赵伟猛地站起身来,大叫:“找到了!找到了!”
同事们纷纷围了上来。
“她的……”赵伟停了一下,“……她的嘴角有一颗痣。而且你看,她左腿比右腿短些!”
是的,杨阿婆一定是具有这些特征的。此刻,他头脑中的杨阿婆坍缩了下来,变成了可测的状态。毫无疑问,她的嘴角有颗痣,而且左腿比右腿短些。这个像无比清晰,他不可能找错。
“赵伟真厉害!”
“不愧是孝子!”
“杨阿婆真是有福气!”
……
赞扬的声浪霎时淹没了他,然后又很快退了下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大家回到了工位,继续着自己的工作。
杨阿婆的葬礼挑了个吉日,地点就在公司小楼的后面。
赶巧不巧,公司的重要投资人王总突然说要来视察。于是,在这一天,小楼的正面拉起了红绸缎,竖起了写着“热烈欢迎”的展板;小楼后面扯上了素布,挂起了滚着“沉痛悼念”的数码屏。
“我们的想法会成为人工智能的想法,我们就是未来的塑造者。哈哈,还是这两句,没变,和上次一样。”王总一边读着展板上的字,一边沉浸在自己上一次同母亲一起来时的美好回忆之中,“服务于BATJ等知名五百强企业……很不错!很不错!高科技创造高价值。如果老太太看见了,也一定会很高兴的吧……”
老板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只重复点着头。
钟声传来,宣告了杨阿婆葬礼的开始。
“这是?”
“我们的一位老员工不幸去世了,很抱歉,赶巧在您来的日子……”老板赶忙解释。
王总摆了摆手,说:“人有旦夕祸福。这位老员工也一定是有相当的贡献的。我也去纪念一下。”
“王总您……辛苦了!”老板替王总拉开了白布。事实上,老板觉得,让投资人得知这场葬礼,反而能给他留下个善待员工的好印象。
但当王总刚踏进葬礼的场地,就怔在了原地。他颤抖着抬起手,指着灵堂正中杨阿婆的遗像。
“你……你们……怎么会把我妈的照片挂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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