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一个太空旅者的故事

2019-05-17兔八

科幻世界 2019年2期
关键词:摩拉酒吧指令

兔八

1

作为黑酒吧中的佼佼者,“贼猫”酒吧是个值得多说几句的地方。昏暗的灯光、破烂的桌椅、跑调的电子乐,还有弥漫在空气中挥之不去的刺鼻汗臭味和酒精味,无不在向新来者介绍这里顾客的身份。在这里,你可以痛饮各种没有名字的廉价酒,直到烂醉如泥,然后被酒保拎起来,扔到外面肮脏的小巷子里,末了还要被掏光身上值钱的东西付账——毕竟星港城只流通电子货币,他又没办法从你的链(一种戴在手腕上、功能齐全的设备)里把钱抠出来。更重要的是,在这里你可以接触到形形色色的家伙,没准儿还能跟道上的家伙搭上话,至于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就得看你的运气了。

自从十六岁沦落到旧塔区的这个贫民窟后,没多久,我就习惯了在“贼猫”混日子,酒吧的饮料是我寥寥无几的消遣之一。酒保老戈登坚决不给我上酒,他应该是这颗星球上唯一在乎未成年人禁酒令的人。虽然我俩都不太清楚我的实际年龄,但我瘦弱的身躯和大一号的花衬衫带给他的主观印象注定让我和酒精无缘。所以无论我怎么敲桌子、扯嗓子,搞到手的都是冒泡泡的汽水。

也许有人会问:为什么不去别的黑酒吧碰碰运气?我得承认他问得有道理。毕竟黑酒吧在舊塔区遍地开花,只需一点儿小钱,就可以飘飘然。然而我会告诉他,我滴酒不沾自有我的道理。老戈登经常会给我介绍一些小活儿糊口,让我不至于饿死在旧塔区的街头。要知道,在贫民窟里讨生活,整天醉醺醺的可不是一个好选择。

每天——如果没活儿干的话——我会在二十二点左右(星港城的一天有三十个小时)溜达到酒吧,叫一杯汽水,一边啜饮,一边装模作样地打量酒吧里的顾客,等着老戈登给我安排活儿。如果有活儿干,我就会和新老板讨价还价一番,然后回去睡个好觉。如果幸运女神没有眷顾我,我就只好在角落里消磨一晚,在打烊前和老戈登一起把那些醉得不成样子的家伙扔出去。

当终于可以打着哈欠、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我的狗窝时,天边往往已经泛白。拥挤不堪的破楼里人声鼎沸。人们带着喜悦或忧愁迎接新的一天,而我却只想好好睡一觉。

吞下助眠药丸后,有那么片刻,我会憧憬一下未来:环湖区的临湖别墅、光鲜亮丽的姑娘、体面稳定的工作,还有吃不完的美味佳肴。不过也就只有那一瞬,下一刻我便会沉入无梦的睡眠中,直到十几个小时后猛然醒来。

后来我终于离开了旧塔区,每当回忆起那段贫民窟生活时,心里都有一种复杂的感受。诚然,旧塔区没法给我正规的教育和安稳的成长空间——这点对我造成了难以估量的损失——但它也教会了我许多生存技巧,那些都是书本上学不到的。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作为一个不知道父母是谁,连名字都没有,还是从卡拉科矿区逃出来的家伙,能在以混乱、堕落闻名的星港城生存下来已属不易。那时的我确实没有资格谈什么狗屁理想。

还是接着说“贼猫”吧,毕竟这次的故事也是发生在这里。

这一回,老戈登给我介绍了个活计:有个黑市商人从走私太空船上搞到了一大批紧俏商品,他需要一个人打下手。我跟着他倒腾了一个月,才把这批货物全部脱手。这个混蛋精明得要死,给我的报酬和他的利润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要不是看在他那两个壮得如同自带机械战甲的保镖的份上,我可要跟他好好理论一番。

拿到报酬后,我照例来到“贼猫”,给了老戈登感谢费,又叫了一杯汽水,然后在吧台的角落坐下来,希望能接到新活儿。

这天我到得比较早,酒吧里人不多。几个常驻酒吧的老酒鬼瞅准了时机,估摸着能在我身上捞一笔。在他们巧妙的怂恿下,我请了整个酒吧一轮酒。虽然花钱让我心疼不已,但人们向我举杯致意时,心痛的感觉很快便被满足感所冲淡,我甚至有了再请一轮的冲动。老家伙们也嗅到了希望,开始更起劲地鼓动我,“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这样的话语在我耳边久久环绕……

就在我举起手打算再叫一轮时,一个陌生人坐到了我旁边。他举起啤酒杯,微笑着说:“嗨。”

我举起汽水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杯子,算是回礼。趁碰杯的当口,我粗粗打量了他一番。

在这里混久了,自然什么样的家伙都见过。杀手一般独来独往,讨厌被人打扰,角落是他们的领地。打手喜欢围坐在一起咒骂,他们身上往往揣着家伙,从敞开的外套中不怀好意地探头探脑。黑市商人坐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窃窃私语,时不时抬头打量周围,防止有人竖起耳朵偷听。骗子喜欢在酒吧里乱窜,尤其是吧台附近,一旦发现猎物,便毫不迟疑地扑上去,用伪装成笑容的獠牙“狩猎”。而那些沉溺于酒精、整日无所事事的老酒鬼更好辨认,邋遢的外表和浑身的酒精味是他们的名片,他们呆滞的眼睛只有在看到酒杯时才会发出光彩。还有一种顾客,我喜欢称他们为“热情的旧塔区指路者”,他们热爱为误打误撞来到旧塔区的人指路,指的路通常只有两条——一条离开旧塔区,一条通往地狱,每一次成功的指路都会为他们带来不菲的报酬,然后他们便会大摇大摆地冲进酒吧请上几轮酒。

然而眼前这人不同于以上几种“贼猫”的常客。他三十来岁,中等身材,黑发,目光狡黠,穿着适合长途旅行的外套,看上去比其他顾客干净不少。我的目光最后落在他的右手上,他右手的无名指戴着一枚硕大的戒指,戒托上罩着一个不透明的小罩子。这人一看就不是旧塔区的居民,从打扮上来说,他更像误入旧塔区的游客。

他注意到了我的目光,“这只是一块对我来说有纪念意义的铻钢而已。你知道的,铻钢能对周围的电子产品造成强干扰,所以我用一个可以隔绝干扰的罩子把它罩了起来。听说星港城外有一个铻钢矿区?我真想去那里看看。”

“最好别去。”我低声说道。他似乎没听见。

“谢谢你的酒。”他开口道。

“你不是本地人。”我耸耸肩。

“没错,我是从太空港上下来的。我是个星际旅行者。”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旅游指南没有告诉你,千万不要踏入旧塔区一步吗?”

“它当然有提到过。”他笑了笑,“但这不是我第一次来西塞罗,也不是我第一次来星港城,更不是我第一次来旧塔区。我在这里有朋友。承蒙朋友的关照,我基本不会遇到什么麻烦。”说完,他指了指外套胸口处的一个徽章。

不光是我,每个旧塔区的居民都熟悉这个徽章,虽然它并不是由星港城政府颁发的,但在旧塔区,它比什么证明都有用。没人会去找佩戴这种徽章的人的麻烦,就连指路者也会对它礼让三分。

这个徽章也提醒我要对眼前人给予充分的重视,毕竟我可不想惹上什么麻烦。

片刻之后,这人又开口道:“你知道,在我的星球有一种风俗,喝了别人的酒就一定要有所回报,否则会被人笑话。”他顿了顿,“那么,小兄弟,我该怎么报答你呢?”

“一杯劣酒而已。再说你已经道过谢了。”我试图表现得热情些。

旅行者挠挠脑袋,“那我们聊聊天?聊着聊着或许你就想出来想要什么了……你是旧塔区长大的?”

“不是。”我又耸耸肩,“说来话长。”

“像你这么大的孩子应该还在上学吧?为什么会跑到旧塔区的酒吧来?”

“这不关你的事。”我开始对他的刨根问底感到有些烦了。

他尴尬地笑了笑,不再往下问。我抓住这难得的片刻清净,又自顧自地打量起酒吧里的顾客来。

“你说,人们到底为什么来酒吧呢?为了社交?消遣?还是单纯为了醉到不省人事?”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了。

我对他的没话找话感到无比蛋疼,只好敷衍道:“可能因为无聊吧。”

“有道理。”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永远想不到人们会因为无聊干出什么事。啊,有了,我想到该如何报答你了。你看,我说聊着聊着就有了嘛。这样好了,我给你讲一个关于无聊的故事吧,是我亲身经历的事。希望这个故事配得上你的酒。”说完,还没等我说什么,他便自顾自地讲了起来。

为了方便复述他的故事,接下来,我将站在他的角度,采用第一人称来叙述。

2

就像我说的那样,我是一个星际旅行者。我的家乡离西塞罗很远很远,得穿过三座星门才能来到这里。不过它在这个故事里无足轻重,而且我也快想不起它的名字了。

我人生的前二十年是在家乡度过的,按部就班地长大,按部就班地接受教育,我甚至怀疑家里已经帮我按部就班地规划好了我的下半生。然而这不是我要的生活,我渴望过一种不一样的生活,渴望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看看这无限宇宙中存在的一切可能。但对一个还在为安身立命而挣扎的毛头小子来说,这种想法简直荒唐透顶。可星海知道我究竟有多想离开地面,扑向那璀璨的星空。

(“你有过这种想法吗?离开脚下的大地,去看看星港城以外的世界?”他暂停叙述,问道。我摇摇头。他的兴致并没有被我浇灭,转而继续讲述。)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交上了好运。我继承了一笔不大不小的遗产——既没有大到可以让我过上奢侈的生活,也没有小到不值一提,但它正好可以帮我实现梦想。我欣喜若狂。手续办完后,我立即打点行囊,与家人匆匆告别,奔向了太空港。

我忍受着漫长的星际旅程,穿过一座又一座星门,只为看一眼那些只在虚拟实境中见过的世界。看过、听过、感受过以后,我便转身离开,回到太空船,回到无聊的休眠中,直到即将抵达下一个目的地时醒来。

我兴致勃勃地穿梭在宇宙中,渴望看尽世间奇观。我见过地表完全由海洋覆盖的星球,人类建造的城市由海底延伸到海平面以上一公里;我见过巨大的气态行星,城市飘浮在大气层中,那是真正的天空之城;我见过丰收节时三颗月亮同时升起(谢天谢地,不是三颗太阳),也见过亡灵节时巨大的伴星遮住阳光,世界骤然陷入黑暗。我近距离欣赏过行星的形成,也曾冒险抵近黑洞——当然在安全距离外。总之,浩瀚苍穹,你能想到的一切美景都可能在现实中存在。

然而更有意思的是人,密密麻麻的人,形形色色的人。见鬼,总有一天宇宙会被人类填满。时空上的距离和生存环境的不同,导致了人类种群之间的巨大差异。要不是我是进化论的忠实拥趸,我一定死都不会相信人类同一起源理论的。

有人的地方就有社会,我想,这是一个足以让社会学家疯狂的时代。我在旅行中见过千奇百怪的人类文明——有跟随彗星一起迁徙的文明,也有守着濒死恒星不愿离开的文明。从生活环境极其恶劣,靠输出雇佣兵来养活人口,从而导致社会高度集中化的十七星盟,到繁荣与混乱共存,靠星际贸易生存的中立星球西塞罗,我都见识过。

星际旅行改变了我的生活,也改变了我。我梦想就这么一辈子旅行下去,直到宇宙的尽头。

两年前,或许是从旅游指南上看到的,或许是从酒吧里听说的,我记不清了,总之我发现了一颗叫“蛾摩拉”的星球。随后我又查了一些资料,才算对这个地方有了些认识。老实说,蛾摩拉激起了我极大的兴趣。

蛾摩拉附近有五座适宜通航的星门,而且它所在的星系资源特别丰富,这意味着它比西塞罗更繁荣。从我了解的情况来看,蛾摩拉社会高度文明化,生活水平极高。当然,这种文明在宇宙中并非个例,我之前也见过一些,但那些并没能吸引我。蛾摩拉真正吸引我的地方是一个程序,一个可以在链上运行的程序。

在蛾摩拉,机械智能化程度非常高,人工智能已经胜任大部分工作。蛾摩拉人即使不工作也吃穿不愁,他们整天无所事事,唯一发愁的事情就是如何消磨掉这一天。

在那里,几乎每一天都在过节,人们绞尽脑汁想出奇奇怪怪的节日,又想出成百上千的方法来庆祝节日。这些节日成了蛾摩拉旅游业的重要看点,每年都能带来巨额收入。

三年前,一个蛾摩拉人为了庆祝程序员节,开发了一个小程序。他把通用语的大部分词汇导入词汇库中,按照一定的语法从词汇库中随机抽取词汇组成一句完整的指令,然后返回到链上。他把这个程序命名为“苹果”。

举个例子,“苹果”程序运行后返回了这样一句指令:A今天下午三点去B地吃午饭。时间很紧,而B地有可能在千里之外。A得到这条指令后,可以选择置之不理,也可以选择执行它——反正没事干,不如给自己找点乐子。

他把“苹果”上载到蛾摩拉的公共网络,供大家下载。按照他的话说,这就是一个无聊的小玩笑。一开始,这个程序并没有什么下载量,人们对这个简单的小程序并没有什么兴趣,然而情况逐渐发生了改变。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我猜是为了炫耀——有人开始在网上上传他们的执行情况。这些人晒出了自己收到的指令,以及他们执行指令的证据,最后再召唤一些朋友,邀请他们参与到这个游戏中。接受邀请的朋友在收到并完成指令后,再召唤更多的朋友。在裂变式传播的催化下,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包括一些公众人物。

这个游戏很快便风靡起来。指令越是荒唐,就越受欢迎。收到指令并执行,成了很多人吹嘘自己的绝佳方式,而没有收到指令的人只能对着自己的链望眼欲穿。至于那些拒绝执行指令的人,会被鄙视到无地自容,直到在嘘声中完成他们的指令。

随着“苹果”的流行,它的创造者对它进行了一定的完善。首先是对词汇库进行了约束,禁止一些危险词汇被调用,比如“杀”“死”这类的字眼。其次,他限制了“苹果”的功能,将它在链上的终端变成了一个接收器,将随机生成指令的功能限制在他控制的一个服务器上——这样,就不会有人不怀好意地修改“苹果”,从而导致极端情况的出现。

然而事态的发展已经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这个程序大受欢迎,随之而来的是对指令的需求激增,服务器濒临崩溃。指令的稀缺反而使这个游戏变得更加流行。许多人脱离了原来的生活,一心一意守着链,希望能够收到指令。而更多人则呼吁“苹果”的开发者能够改善“苹果”所在的服务器,可以提供更多指令。

蛾摩拉政府在“苹果”上发现了新的商机。它不光在蛾摩拉人之间流行,还对游客有着强烈吸引力。许多游客来到蛾摩拉,旅行的重点不再是千奇百怪的节日,取而代之的,是当他们一到达蛾摩拉附近,便迫不及待地接入蛾摩拉的网络,下载“苹果”,希望能收到指令。在星际旅行者中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没收到过“苹果”的指令,你就不算真正到过蛾摩拉。“苹果”程序成了蛾摩拉旅游业新的增长点。

很快,在蛾摩拉政府的运作下,“苹果”的开发者把程序卖给了政府,而政府则把它嵌入了蛾摩拉的中控系统——一个先进的A.I.里面。有了中控A.I.强大的处理能力,“苹果”获得了新生。嵌入成功一分钟后,在政府首脑的允许下,中控A.I.利用“苹果”向所有接收端发送了一条非随机的指令——十二点,任何地点,高呼三声口號:蛾摩拉万岁!

于是那一天的每个十二点(蛾摩拉有多个时区),蛾摩拉都陷入了欢呼声中。

“苹果”被增强后,发送的指令比之前多了几个数量级,这才勉强满足了蛾摩拉人的需求,游客数量也翻了几番——很难说他们是来体验“苹果”,还是来体验那种疯狂感觉的。

我就是在这个时期踏上前往蛾摩拉的旅程的。这段路程花了我一个月的时间。在这一个月中,蛾摩拉人对“苹果”的热情有增无减,甚至有些变味了。

在狂热者的支持下,蛾摩拉政府通过了一条法律:凡是“苹果”发出的指令,都必须得到执行,拒收指令、拒不执行、执行不力的人,将会视情节的严重给予一定的处罚。在这里,我不得不提到一点,出于某些复杂的原因,蛾摩拉并没有像某些高度发达的文明一样废除死刑,也就是说,拒绝执行“苹果”的指令,有可能会让你丢掉小命,但这个概率是极低极低的。按照蛾摩拉人的说法,比你收到用一把牙刷在午夜时分自杀的指令的概率还低。这当然是开玩笑,政府沿用了开发者的约束,类似的指令仍是被严格禁止的。

就在这种狂热的氛围中,我终于抵达了蛾摩拉。一接入蛾摩拉的网络,我便被铺天盖地的广播信息所包围。我也终于亲眼见识到蛾摩拉的狂欢。原本好好走在路上的人,在看了一眼他的链后,如同中了彩票一般欢呼一声,一边唱着歌,一边跳着“洛卡洛卡”舞(一种蛾摩拉独有的舞蹈),向前奔去,而围观者则给予他热情的欢呼和掌声。这个狂奔的身影给了我极深的印象,直到今天,一想到蛾摩拉,第一个跃入我脑海的,依旧是这个近乎癫狂的男人。

然而他并不是唯一疯狂的人。“苹果”的指令让人大开眼界:我见过半夜三更跑到房顶上声嘶力竭地把《宇宙和平宣言》吼了不下十遍的人;见过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抱着广告牌杆子一动不动五小时的人;见过穿着动力辅助系统、绕着蛾摩拉的赤道跑了整整一圈的人;还见过穿着厚衣服和自己的车一起在海里洗澡的人。在宇宙中,你不可能找出第二个如此疯狂的地方了。

刚刚到达蛾摩拉所在的星域时,我和其他游客一样下载了“苹果”,但直到踏上蛾摩拉的土地,我都没有收到任何指令。对此我并不觉得沮丧,因为我对蛾摩拉关于“苹果”的法律始终抱有一丝不安。但狂欢的气氛很快感染了我,我饶有兴趣地开始了在蛾摩拉的旅行,希望能把这片土地上有趣的地方转个遍。

蛾摩拉政府为了吸引游客,安排了一个参观中控A.I.的项目。到达蛾摩拉的第六天,我得到了参观的机会。

随着拥挤的人流走进蛾摩拉的中心——中控室——后,就能看见大厅中央一个银色的人形雕像,它的左手按着额头(这是蛾摩拉传统的问候手势),右手向来访者伸出。讲解员告诉我们,这座刚刚落成的雕像直接与中控A.I.相连,可以说是它的具象。游客可以与它握手,从而与中控A.I.直接交流。

大家排着队上前与雕像握手。我觉得这种行为傻到冒泡,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走上去和它握了握手。

一分钟后,我的链提示我收到了一条新信息。是一条指令。我的心没来由地咯噔了一下。还好,它只是一条简单的指令:寻找最近的游客留言处,写五十遍“我爱蛾摩拉”。末了,它还加了一句“蛾摩拉欢迎您”。

我慢慢挪到中控室一角的留言处,怀着复杂的心情,颤抖地写了五十遍“我爱蛾摩拉”。反应过来的导游带头欢呼起来,随即中控室里掌声响成一片。

写字过程中,我发现右手的铻钢戒指——对,就是现在我手上这一枚——的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嵌在戒指上的铻钢暴露在外。我不以为意,只是把罩子重新扣上,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大错。唉,如果当下就意识到可能产生的后果,说不定之后那些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走出中控室没几步,一个蛾摩拉小伙子便凑上来。他自我介绍说叫马斯特①,并向我展示了他的链,说明了情况。原来他收到了一条指令,要求他在我逗留蛾摩拉的这段时间内,充当我的导游。我同意了他的请求。看得出来,他对这项安排充满热情,而我正好也缺一个导游。最重要的是,如果我拒绝了他,我俩都会受到处罚。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带我游览了蛾摩拉所有知名景点(当然,到处都充斥着疯狂的人群),吃遍了当地的美食。这次蛾摩拉之行给我带来了极大的满足,我不得不将离开的日期一再推迟。反正也没什么别的事,还不如在这里多快活几天。

马斯特全程陪伴着我,给我规划路线,带我去一般游客很难找到的地方,不厌其烦地为我讲解——但这些仍无法阻挡他的热情,他恨不得把给我做导游的每一刻都传到网上。他说这个任务让他收到了极多的赞,上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是几个月前的事了,那次他收到指令,打扮成一个小丑,在不借助动力辅助系统的情况下绕一座城市跑了整整一圈。因为这件事,他还和喜欢的姑娘约会了几次。说到这里,他闭上眼睛,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

我有点儿想笑,却不忍心打断他,只好任由他陷入回忆中无法自拔。

我记不清是从哪天开始意识到情况不对的——应该是我到蛾摩拉一个月之后了。突然有一天,我注意到新闻中的死亡报告多了起来,有的是自杀,有的是他杀,死法往往千奇百怪,令人匪夷所思。除此之外,其他犯罪行为也直线上升。蛾摩拉的机器人执法者逮捕了许多犯下可怕罪行的人。面对审问,他们的表现耐人寻味——有的痛哭流涕,有的振振有词,但无一例外,他们皆辩称是“苹果”发出的指令让他们这么做的。调查发现,他们没有说谎,是真收到了这样的指令。

狂欢中的人们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们可能觉得这只是一个小小的bug。政府也反应迟钝,等终于意识到出了问题时,事态已经发展到难以控制了。“苹果”疯了一般把发出的指令数量提高了两个数量级,这基本覆盖了蛾摩拉所有人口——包括外来者。

这些指令不再像之前那样搞笑,而是彻彻底底的疯狂。指令中充满各种犯罪行为,从偷窃到凶杀,应有尽有。更可怕的是,在指令的最后,还列出了拒绝执行可能导致的后果,轻者罚款,重者监禁,甚至死刑。并且和指令一样,刑罚也是随机的。

整个蛾摩拉陷入巨大的混乱。执行指令会导致犯罪,拒绝执行指令也会导致犯罪。蛾摩拉人被迫在各种刑罚中做出艰难的选择。机器人执法者忙到不可开交,监狱里人满为患。蛾摩拉的每一座城市都被浓浓的黑烟所笼罩,到处都是人为纵火引发的火灾,交通事故充斥大小街道。蛾摩拉从人间天堂变成了人间地狱。

蛾摩拉的顶尖科学家试图弄清为什么会这样。调查显示,出于某种未知原因,中控A.I.似乎脱离了控制,它修改了“苹果”,解除了开发者的约束,然后操纵“苹果”发出各种疯狂指令。生死存亡关头,科学家和程序员联合起来,试图重新夺回对中控A.I.的控制。

據说他们差一点就成功了,走在最前面的人甚至已经抓住了中控室的门把手。然而下一秒他们便灰飞烟灭—— 一个愣头青在六十小时的社区惩罚性劳动前向指令屈服,向他们投掷了一枚粒子炸弹,充满讽刺地与蛾摩拉最后的希望同归于尽。

政府试图重新控制局面,然而他们的下场并没有比科学家和程序员联队好到哪里去。就在最高议会试图修改法律取消指令强制性的会议上,半数议员接到指令,要求他们清除剩下半数议员,拒绝执行的代价是死刑;而被要求清除的半数议员接到的指令则是亲自执行同僚的死刑,拒绝执行的代价也是死刑。

请原谅我把这件事描述得这么绕口,但当时的情况的确如此。其实不用费心去琢磨这些指令的逻辑性,我猜那些议员也没弄清楚——没办法,谁让他们在弄清前就被团灭在了议会大楼的坍塌事故中。没错,这也是中控A.I.的杰作。一百多号人收到了炸掉议会大楼的指令,五人选择了执行,随后他们便以危害公共安全的罪名被逮捕,和剩下收到指令却拒绝执行的人关在一起。

自从我目睹一个蛾摩拉人在午夜时分用牙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后,我就开始寻找机会逃离蛾摩拉。幸运的是,在我做逃跑准备的过程中,中控A.I.似乎把我遗忘了,我没有收到一条指令。直到现在我都不敢想象,一旦我收到指令,很可能就没法逃出这场噩梦了。

出于对马斯特的感激,我费了好大劲儿才说服他和我一起离开蛾摩拉。我安慰他混乱平息后,他还可以回来。马斯特恋恋不舍,而我则觉得对他来说,在蛾摩拉和“苹果”之间,很难说清他更离不开哪个。

我们在太空港滞留了很久,终于搭上了一艘离开蛾摩拉的太空船。飞船上满是惊魂未定的游客,还有一些像马斯特这样逃出来的蛾摩拉人。

太空船以最大速度逃离了蛾摩拉所在的星域,奔向最近的一座星门。我望着蛾摩拉渐渐消失于视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管怎样,总算是逃出来了。

就在这时,飞船上所有人的链都收到了一条信息。我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心马上就提到了嗓子眼——这是一条来自“苹果”的指令,内容很简单:无论用什么方式,都必须立即打开所在太空船的舱门。违反指令的惩罚:死刑。

我惊恐万分地抬起头,发现船舱处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大多数游客和我一样,正惊恐地四处张望。很显然,在真空状态下强行打开舱门无疑是死路一条。刚刚从蛾摩拉逃出来的游客已经摆脱了中控A.I.的影响,他们执行这条指令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同时他们还意识到,比起他们这些匆匆过客,蛾摩拉人受指令的影响更深,因为执行指令的意识已经深深嵌入了他们的大脑。游客们聚在一起,紧张地看着飞船上的蛾摩拉人,而我紧紧地盯着马斯特。

马斯特的嘴角抽动着。毫无疑问,和其他蛾摩拉人一样,他也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中。其实现在想来,飞船所处的位置令中控A.I.鞭长莫及,根本不可能进行执法。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才会陷入这种矛盾中。

但原因是什么已经不再重要。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印证了我们的猜想:一个蛾摩拉人沉默地向紧急逃生舱门走去,在他无声的号召下,所有蛾摩拉人都跟在他身后。更惊悚的是,还有一两个游客跟上了他们。

船舱转眼就变成了战场。太空船上没有武器,大家只得拿起手边一切可以利用的工具,摆好架势,准备打响这场突如其来的战斗……

具体过程我就不详说了,总之硝烟弥漫。一个小时后,蛾摩拉人终于被全部制伏,我们成功地保住了舱门。两派阵营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所有活下来的蛾摩拉人都被强制投入了休眠舱。穿过星门,将飞船设置成前往最近有人类居住星球的路线后,我们也进入了休眠。

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一个画面突然闪现在我的脑海,画面中的我正在填写游客意见簿。刹那间,我被吓得魂不附体——我想我可能找到了中控A.I.发疯的原因。

对,就是我手上的铻钢戒指。很可能在我与中控A.I.握手时,罩子就已经打开了,那块不起眼的铻钢以某种鬼才知道的方式影响了中控A.I.。我在惊恐中陷入了休眠。

有惊无险地到达新君士坦丁后,马斯特和其他蛾摩拉人一起接受了心理治疗。我不知道治疗是否对他们产生了效果,因为我稍作休整便离开了,继续我的行程。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起关于铻钢戒指的这个细节。

后来我才从别的逃出来的人那里听说,混乱期间离开蛾摩拉的太空船中,有大约一半的飞船没能成功离开那片星域。失事的原因五花八门,但绝大多数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中控A.I.捣的鬼。直到今天,想起太空船上发生的事,我还是会浑身发抖。

事情虽然过去了这么久,但我一直没敢再次前往蛾摩拉,只能从星际旅行者之间流传的各种自相矛盾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发生了什么。

有人说,蛾摩拉被毁灭了,有人收到了引爆恒星级炸弹的指令并执行了它;有人说,绝望的蛾摩拉人组织了一支敢死队,在全军覆没前终于结果了中控A.I.,“苹果”也被一起毁灭;有人说,蛾摩拉还存在,只是那里已经没有人类了,只有孤独的中控A.I.和它的机器人执法者,它们沉默地等待着,等待向新的来访者继续发送指令;还有人说,“苹果”已经悄悄在别的文明中出现,号召大家务必警惕它。

谣言满天乱飞,我也不知道该相信哪个。但我想我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再靠近蛾摩拉了。

嗯,这就是我的故事。

3

故事讲完后,这个自称星际旅行者的家伙不再言语。他喝着酒,陷入沉思。直到酒杯空了,他才惊醒过来。

“抱歉。再次谢谢你的酒。”他嘟哝着,“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话毕,他放下杯子,左手草草在额头按了一下,便转身离开了。徒留我一人坐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老戈登走过来,好奇地问:“刚才那家伙你认识?跟你聊了那么久。”

我耸耸肩,“不认识,一个外地佬罢了。为了蹭酒,和我胡说八道了半天。”

说实话,那时的我确实不相信他的故事。

老戈登给了我一个眼神,示意我关注下角落里的一个人,“有个小活儿,有没有兴趣?”

“只有傻瓜才对钱没兴趣。”

老戈登又交代了几句,便转身离开。

这时,我无意中扫了一眼我的链,发现上面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程序。那个程序的标志很奇特,看上去就像一种弯弯曲曲、没有脚的动物,舌头又细又长。

我点开它,一个界面弹了出来,上面是大段广告词:“您对眼下的生活感到无聊吗?您想体验激情与梦想吗?您想在朋友中大出风头吗?只要按照我们的指令去做,保证您能迅速走上人生巅峰!不要再犹豫,赶快加入我们!充值即可获得钻石会员资格,高分指令任您选!只要充值666,朋友之中你最溜!只要充值888,香車辣妹带回家!”下面是一个大大的“点我加入”,还一闪一闪的。

“无聊。什么时候中了这该死的病毒?”我暗骂一句,大手一挥,把这个程序从链上删除。然后我把汽水喝完,起身向角落里的那个人走去。

“嗨,我叫马克。听说你有工作给我?”

【责任编辑:陈雪媛】

猜你喜欢

摩拉酒吧指令
听我指令:大催眠术
Wine ahead餐酒吧
FAN迷离酒吧
Autentista酒吧
WAY2酒吧
ARINC661显控指令快速验证方法
LED照明产品欧盟ErP指令要求解读
送葬队伍
找不回的金币
坐标系旋转指令数控编程应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