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大红：“面瘫式演技派”

度公子

倪大红的表演很少有大的情绪爆发，就连动作也都收着，而这种不动声色中，早已把角色刻画得惟妙惟肖。

有人将这种独特的演法，称为“面瘫式演技”。

1

倪大红的父母都是话剧演员，但他却考了三次才上了中戏。

老师说：“80级姜文就不好看，我们82级也招个。”

于是，在一众剑眉星目的男同学里，满脸沧桑、老气横秋的倪大红选上了，还当了任劳任怨的班长。

中戏排演节目时，老师也都分给他老年人的角色。但这其实不怪他，他成长中所经历的那些事，早已抽光了他的青春活泼。

幼年，父母被冠上“资产阶级情趣”罪名，关进牛棚，无暇管他，他就在各个亲戚家流动寄养。高中毕业，分配去大庆插队，拉大粪，还夜夜顶着暴风雪拉石油。冬天赶马车，在荒原上从夜里10点走到清晨6点，干粮冻得梆硬，脸上胡子、眉毛挂霜条。

那时，他怀里揣着一本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员的自我修养》，特意从家里偷出来看的。这本书点燃了他的激情岁月，但回来考军艺和上戏，都没考过。

后来报考中戏前，所有人都说风凉话：“长得不好看，当什么演员。”

他脸皮薄，也不反驳，趁白天大人上班、小孩上学的空档，天天爬到楼顶，朗诵唱歌。

最终中戏接纳了他。

2

倪大红的特色是“老”，走路也晃晃悠悠的，所以外号叫“倪大爷”。

大一那年，谢晋筹拍《高山下的花环》，在中戏挑演员时，老远看到倪大红走路的模样很有意思，就派人来叫他去试戏。

谢晋见了倪大红就问：“你看过多少本书？知道雨果吗？”倪大红闷闷地回答：“知道。”略顿一下，背了七八本书名，谢晋一听很开心，就让他继续。倪大红站在原地，一口气说了四十多本书，“说不了了，再说只能提话剧剧本了。”谢晋乐了，“行，就是你了。”

那个年代，市面上流通的书不多，一个刚插队回来的大一学生能说出这么多书名，太了不得了。

拍完这部轰动一时的电影，倪大红在学校成了红人。

拿上演出费后，他请全班男生出去大吃了一顿。

倪大红话少，但敞亮，还是“名导收割机”，与谢晋、张艺谋、胡玫、冯小刚、陈凯歌等都合作过。

刚毕业，张艺谋就找上来，让他参演《活着》。

在这部公认张艺谋的巅峰之作中，倪大红饰演一位影响主角福贵的关键人物龙二。

龙二原是皮影剧团的领班，用赌博方式一步步骗光主角福贵的家产，赌产到手后，金盆洗手，死守这片本不属于他的家业。没落的福贵来求他借钱，他却把“下九流”皮影戏给了昔日公子哥。多年后，龙二因反对上缴房产，被枪毙，沦为时代的悲剧。

这位着墨不多但富有传奇性的角色，倪大红演出了小人物的城府、张狂和愚痴。

一个刚毕业的男演员，表现力就如此有层次，让张艺谋欣赏不已。

3

连着两部大电影，都以为他要发展影视，倪大红却安心在话剧舞台跑龙套。

从龙套到配角，再到主演，话剧舞台给了他演技成长的黄金时代。

行话说，话剧演员得平地抠饼，对面拿贼。哪怕无实物表演也得让观众看出来，你在演什么，而且上台只有一次机会，没有重来的可能。

而倪大红演话剧有多厉害呢？

他在话剧上最重要的转折角色是《生死场》中的二里半，这个角色的讨嫌程度，简直和《都挺好》里的苏大强不相上下。

二里半是逆来顺受的普通农民，他不张牙舞爪，但满腹麻木不仁。

导演一开始设计了很多夸张的动作、语气来刻画这个人物，倪大红梳理完剧本，觉得不对，“这是一个极度麻木的人，他的情绪不应该有那么多起伏。”在反复沟通后，他以另一种截然相反的方式呈现角色。

一出场就揣手弓腰，走路拖沓，眼皮耷拉，慢得仿佛时间都在他身上静止了。但一张口，台词又透着张力和拧巴。

经此一演，人物的设定比先前合理很多，以至于启发导演调整了《生死场》的基调。

可以说，倪大红饰演的二里半是话剧《生死场》的戏魂。当年，导演田沁鑫凭借《生死场》获得了“文华大奖”，倪大红因“二里半”，拿到了第十七届中国戏剧梅花奖。两项大奖，都是话剧界顶级殊荣。

彼时，还在上大学的陈建斌去看了一场话剧《哈姆雷特》，倪大红在台上饰演篡权夺位的国王。

演出结束，陈建斌心想：“这位演员真好，是学习的榜样。”

4

2005年，陈建斌主演《乔家大院》，风靡一时。

剧中和他搭档的孙茂才，饰演者为倪大红，这个演出机会就是他牵线的。原定演员因故辞演，导演胡玫正找替补，陈建斌凑上去说：“我知道一个好演员，叫倪大红。”

胡玫没听过，半信半疑，“你有他的影像资料吗？”陈建斌掏出来随身携带的几本经典影片，挑出《活着》，直接拉到龙二出镜的片段。胡玫当即拍板：“就是他，这人演得真好！”

好演技就是一张公认的名片。

所以陈建斌和倪大红，又有了高希希版《三国演义》的二度合作。

都说前四十集看曹操，后五十集看司馬懿。这对老相识，一人演了曹操，一人演了司马懿。

其中一场戏原定：司马懿佯装无欲无求地在旁边挥剑，而曹操要上马车。倪大红觉得这样不足以体现司马懿的谄媚，即兴半跪在地上，而陈建斌顺势踩着背，登上了马车。这样恰好对应了后面的剧情：多年后，司马懿整蛊曹氏后人大将军曹爽，他脱下袜子，将脚踩在曹爽头上。

倪大红将那种得意、不可一世的神态演得活灵活现。

史书说，司马懿是鹰视狼顾。看人时，像鹰，恨不得盯到对方心里头;往前走，像狼，一步一回头，时刻提防。

倪大红的表演很少有大的情绪爆发，就连动作也都收着，而这种不动声色中，早已把角色刻画得惟妙惟肖。

有人将这种独特的演法，称为“面瘫式演技”。

5

倪大红参演《战狼1》，饰演一位毒枭老大。在一场爆破戏中，大腿被炸飞的水泥板划破，鲜血直流，他面不改色，坚持到最后才包扎处理。

后来影片出来，那场戏倪大红表情的特写，真的看不出一丝受伤的蛛丝马迹，仿佛他就是纵横四海的毒枭老大，而不是演出来的。

这才是真正的硬汉。

《战狼1》大火，《战狼2》想参演的人一拥而上，而吴京主动邀请倪大红参演时，他却婉言拒绝了。

不为了火而拍戏，坚持角色的独立性，是他的艺术追求。“我希望带给观众的表演是不同的层次的，而非千篇一律的作品，这也是我们作为艺术工作者的责任之一。”

所以，我们看到了《北平无战事》中，潜伏在银行行长身边，隐忍克制的地下党谢培东，看到了《消失的罗曼蒂克》里派头十足的王老板。

电影、话剧、电视剧三栖。

从卑躬屈膝的小市民到霸气外露的集团大佬，从寡言少语的小商贩到老练毒辣的恶势力，倪大红似乎无所不能。

6

有人质疑他演戏面瘫脸，永远一个表情。但仔细看会发现，他设计了很多细节让人把玩。

譬如《正阳门下小女人》中，蔡全无不说话，但有個掰手指的标志性动作。年轻时，听人讲话，他不出声，稍有情绪波动时，手指上的小动作就出来了;顺心或者不顺心，把玩的力道、方式都有差别;年老时受了委屈，看似表面依旧木讷，但手却在微微发抖。

好的演技，是在细节中生动，力求自然。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这种所谓“面瘫式演技”，其实才是最高级的境界。

如同苏大强，他怕老婆，在家庭中面对女儿的求助，没有挤眉弄眼，只需要一个悄无声息的转身，人物的懦弱、自私就立住了。在算账时，无颜面对儿女，整个身体都紧贴墙壁，回避他人目光，这种无声的表演，不需要借助台词，他都处理得很精妙。

这就是话剧的表演功底。

“演得太像了，如果不是倪老师，真想狠揍他一顿！”苏大强越是激起民愤，越能说明倪大红演技的突出。

如果当初，他放弃中戏，听家里安排做一名普通技工，国产影视剧史上就少了他塑造的严嵩、司马懿、谢培东、苏大强等别致而经典的角色，也少了一位能在正剧的庄严感和喜剧微妙的滑稽感间游走自如、无缝切换的老戏骨。

他并非一帆风顺，因外型不佳，有过十年接不到戏的至暗岁月，但最终在漫天嘲骂中挺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