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

◎华伟章

午后，苏凯和尹晴坐在拐角的饮食店里。尹晴点了两个菜。苏凯喝着啤酒，尹晴吃得很少。苏凯对尹晴说，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尹晴看着苏凯。苏凯说是真的，真的做了一个梦。尹晴就笑了起来。尹晴目光烁烁，笑起来很好看，饮食店里好像也灿烂起来。尹晴知道他会说什么。那次苏凯对她说，趴在她光洁的身上做了那件事，早晨醒来短裤上沾满了黏稠液体。尹晴听后羞红了脸，扑过去揪打着苏凯。“你有时候会想，也想做这种事？”苏凯憋住笑，夸张且馋涎地说，“这种事真的很爽！”尹晴尖叫起来。苏凯边朝后躲避着边说，我们尝试一下，总归早晚的事。尹晴明白苏凯的意思，知道他想做那种事情。苏凯认真地说，昨天晚上真的做了一个梦，莫名其妙在暗夜里裸奔，忽然坠入悬崖——跌入时光隧道：身体在急速下滑，风在耳边呼啸，青春、少年、儿童……退行了人生，落地时变成了蹒跚学步的婴儿。尹晴又笑了起来，猜测他不怀好意。盛夏季节，外面很热，骄阳似火。

尹晴说：“后来呢？”

苏凯说：“什么后来？”

“变成婴儿之后……”尹晴感到好奇。

苏凯说：“没有后来。”

“没有后来？”

“后来醒了。”苏凯说，“你说这个梦滑稽不滑稽？”

尹晴兴趣盎然地笑着说：“我以为你又会讲那个梦。”

“短裤上画满地图？”尹晴笑得前仰后合。“不做梦也会画。”苏凯说，“你难道不喜欢？”

尹晴知道他兴匆匆赶来是惦记自己，忍住了笑对苏凯说：“你肯定想做坏事，昨天晚上，才会做这样的梦。”

苏凯说：“是吗？”

尹晴说：“是吗？”

夏蝉声此起彼伏。苏凯看着外面，又收回目光，轻轻拉了一下尹晴，让她朝自己挨得近点，一只手从她衣襟摸索进去，一直到握住光洁的乳房。尹晴的乳房坚挺而有弹性。苏凯知道只要抚摸一会，尹晴的身体就会湿润，自己会产生反应。尹晴脸颊红了，须臾，拍了一下他的手，神情似乎在说：谨慎一点，还有人呢。苏凯把手缩回来，朝门口瞥了一眼。这时候，店里只有几个食客，头顶上旧吊扇无精打采地摇晃着。老板娘坐在门口柜台前闭目养神。

尹晴看着手机，要回店里去，对苏凯说：“我要走了。”

苏凯说：“再坐一会。”

“到店里要走十几分钟。”尹晴解释说，“顾客已经在店里等候。”

“什么顾客，那么重要？”苏凯有些不愉快。

“最近他才来店里的。”尹晴介绍说，“快六十岁了，来过几次，每次来店里点我的钟，都是我给他做的。”

苏凯觉得匪夷所思：“六十岁？做按摩？”

尹晴说：“他是个大学教授。”

苏凯难以理解，六十岁了，还是教授，也到那种地方去，是不是太不检点，分明是为老不尊。尹晴撇了一下嘴，说这有什么稀奇，还有年龄更大的，来这里消遣的男人，中老年人居多，更留恋这种地方，年轻人反而很少。苏凯心里不平衡，想越老越不正经，更不要脸。

尹晴笑着说：“人老心不老。”苏凯骂了句：“这些老骚货！”“再给你添瓶啤酒。”尹晴说。

那个服务员姑娘，看起来比尹晴年龄小，从哪里钻出来似的，将啤酒搁在桌子上，随后很快离开了。

“我真的该走了。”尹晴看着手机急着说，“老板娘来短信催促了，再不过去，顾客等不及，老板娘会不高兴。”

苏凯看着外面，太阳明晃晃的，有人在走过，马路上行人很少。

尹晴也看着外面，接着收回目光，起身拿起桌子上包，把手机放进包里，拿出折叠阳伞说：“我过去上一个钟，加上来回的时间，最多一个半小时，很快就会回来。你慢慢喝啤酒，在这里等我。我回来陪你去看电影。”

苏凯悒悒不乐，不仅感到沮丧，甚至有些怀疑。水站正是旺季，自己好不容易请了半天假，让尹晴也请半天假，洗桑拿似的赶了许多路过来，在饮食店才坐一会儿，电话火急火燎地追来了。尹晴已经请过假，还打电话干什么？老不正经什么居心，非得要点尹晴的钟？其他小姐不能按摩，全都躲到哪里去了？没有尹晴店就开不下去了？苏凯能谅解尹晴，又不想谅解尹晴。此刻，苏凯很想和尹晴在一起。不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苏凯喝着啤酒，心里很不满意，看着尹晴撑开折叠阳伞，走出门去，一晃不见了，像被烈日融化了。

苏凯和别人合租房子。苏凯工作的水站距离尹晴的按摩店很远，苏凯本来想在水站与按摩店之间租房子，能和尹晴住在一起。尹晴没有同意。按摩店很晚关门，尹晴深夜回来，之后还要洗澡，怕影响苏凯第二天工作，再说按摩店也有住的地方。其次，两个人住在一起，朝夕相处，耳鬓厮磨，肯定是迟早的事情。尹晴一直想守住最后底线。那次苏凯趴在尹晴身上，尹晴感觉到一阵悸动。尹晴盯着苏凯的眼睛，最终还是笨拙地说，苏凯，我不想让你就这样睡了，结婚时肯定给你。苏凯想进一步深入，尹晴用手将他推开，坐起身来哭了，哭得梨花带雨。苏凯心软了，下身也软了。苏凯和尹晴分开住，一个星期或十来天见面。尹晴不但人长得好看，面容姣好，穿什么衣服都有模有样，而且特别会做家务，每次来会把苏凯的出租房收拾得干干净净。苏凯想这样也好，反而有种新鲜感，感觉像牛郎织女，距离和时间产生美。苏凯和尹晴已经想好，等有钱了准备结婚，如果经济条件允许，还想去旅游。尹晴说想去一趟九寨沟，许多人说那里风景如画。苏凯说那里都是山沟沟，自己家乡遍地都是九寨沟。两人商量到海南三亚去。两人从来没有看见过海。

苏凯和尹晴初中毕业，就结伴一起出来打工。苏凯在一家水站送水。尹晴做过许多份工作，最后那家公司倒闭，老板欠了员工大半年薪水，销声匿迹，尹晴到按摩店做了小姐。苏凯不同意尹晴到那种地方去。按摩店小姐浓妆艳抹，穿得花枝招展，店后面隔成一个个小房间，来这种店里的男人不怀好意，在小房间，光线暧昧，能干什么？显然是藏污纳垢的地方。尹晴执着地说这是家正规的按摩店，没有提供任何色情服务，而且挣钱多每月能够结清报酬。苏凯想，即便是家正规按摩店，客人会不会顺势揩油？他想象着尹晴的手在陌生男人身上摸来摸去，心里就感到黏腻而不舒服。更况且在这种地方，日子久了，耳濡目染，尹晴是不是会变心？尹晴赌气说，城市物价很高，开门就要用钱，要不你养我！苏凯气馁了。尹晴说你放心，我不会给别人的。苏凯相信尹晴，心里很不高兴。

苏凯真的不想让尹晴在按摩店做小姐。一次，尹晴打来电话发泄，说碰到一个喝醉酒的男人，动手动脚，就想做那种事情。她拒绝了，告诉他不会提供那种特殊服务。男人胡搅蛮缠，满嘴粗话，结果老板娘打圆场，男人才醉醺醺离去。尹晴受到污辱，还白给他按摩半个多小时。苏凯狠狠地骂了一句垃圾！还有一次，苏凯和尹晴见面两天，尹晴又去见苏凯，苏凯问怎么了？尹晴忐忑地说，昨天晚上警方突击行动，整条街按摩店被检查，提供色情服务的小姐都被抓了。苏凯跟着紧张起来。尹晴说正规按摩店没有被查封，老板娘为了避嫌，暂停营业一个星期。尹晴说这些的时候，脸色煞白，还心有余悸的样子……

苏凯心里很憋屈，乱糟糟的，很不舒畅，夹起小龙虾塞进嘴里，猛地灌了一口啤酒，小龙虾滋味混合着啤酒的清爽在嘴里弥漫开来。苏凯想，此刻尹晴在做什么，想象着按摩房灯光浑浊，和那个老家伙凑得那么近，这种氛围难免心猿意马，有几个男人能坐怀不乱？苏凯想给尹晴打个电话，拿出手机，拨了号码，电话里响了几下挂断了。苏凯有些心慌意乱，猜想尹晴肯定在忙。忙什么呢？苏凯不愿意进一步想下去。苏凯又想即便是旺季，自己送一百多桶水，骑着电瓶三轮车，穿街走巷，汗流浃背，一天才攒一百多元。苏凯很想能有钱。

苏凯胡乱想着这些，手机铃声响了起来。苏凯摁了通话键，是小倪打来的。小倪在电话那头神秘兮兮地说：“苏凯，今天整个上午，没见到你影子，你在哪里鬼混？”苏凯没有回答。小倪压低嗓音又说，那个女的又出门了，十二时三十分很准时，和每个星期三下午一样。那个男人的黑色奥迪轿车就停在小区斜对面。苏凯“嗯”了一声。

小倪是水站附近小区保安，那个女的住在小区A幢，苏凯送水时和他俩认识的。水站是街面房子，边上还有其它店铺。水站逼仄的空间，搁着办公桌，放着一部电话，其它地方堆满空桶和各种品牌的水，一直延伸到店面门外。水站除了老板，还有两个送水工。夏日旺季，订水量猛增，来不及送水，会忙到很晚。五月，天气已经像初夏，水站生意忙了起来。欣欣小区A幢，八零三室。苏凯扛着水揿响门铃。少顷，门开了，露出一张年轻女人的脸庞。她看上去三十来岁，成熟、漂亮、皮肤白皙，脸上有种慵懒的美。“送水的。”苏凯说。她警惕的目光盯着苏凯，眼睛里除了戒备，还有种不屑神情。“你打电话，要求送水？”“呃。”她说。她侧过身让苏凯走进门。苏凯走进客厅换下空桶，将桶装水搬上饮水机。这是两居室的房间。苏凯拎起空桶，目光穿过她圆润的双肩，发现卧室里很凌乱，感觉她一个人居住。她看着苏凯，问他那里人？苏凯说了。她略显欣喜，说是同乡，脸部表情松弛下来。她撕下一张水票给苏凯。苏凯走出门，不知为什么，轻吁出一口气。

欣欣小区，A幢，八零三室。

仅过了三天。苏凯从老板手里接过送水订单，仔细察看送水的客户，又发现了那个地址。苏凯再次确认地址，想起那个年轻女人。苏凯心生疑窦，五加仑一桶水，一个人三天就喝完了？临近傍晚，苏凯送到欣欣小区A幢，揿响八零三室的门铃。门里没有声响。苏凯又使劲揿了门铃，门里依然没有声响。苏凯想怎么回事，这一刻难道没有人？苏凯有点恼火，送一桶水才一元钱，来来回回地跑，订水时都已确认过，水送到时会有人。苏凯骂了一句难听的，正想离去，门里传来有人走动的声响。须臾，那个年轻女人打开了门，她略显歉意地解释说，刚才正在洗澡。她穿件粉红色睡衣，睡衣显得松松垮垮，反而若隐若现衬映出诱人身材，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沐浴露气味。苏凯走进客厅，饮水机上水还有大半桶。苏凯有些疑惑。她说把水倒掉，桶装水时间长了，容易滋生病原细菌，会影响饮用水质量。苏凯将饮水机上水搬下来倒掉，换上新送来的桶装水。她问苏凯几岁，一天送多少水，送一桶水能赚多少钱？客厅里光线有点暗。她睡衣领口很大部分裸露着，苏凯看见了她睡衣里羊脂般的乳房，这让他想起尹晴光滑坚挺的乳房。她很热情，递过毛巾，说擦擦汗喘口气。苏凯还要给其他客户送水，说了声谢谢，转身想离去。她猝然抱住了他。苏凯怔住了。她气息短促，握住苏凯的手伸进胸部。苏凯感觉一种陌生的膨起。苏凯使劲揉搓着她乳房，还用手摸了她下身。她给了苏凯五张水票。她转过身去，打开抽屉拿水票的时候，苏凯看见里面有银行卡，还有首饰和许多现金。小倪继续在电话里说：“我一直在留意她行踪，观察她两个多月了，她和那个男的在一起，今天晚上肯定不会回来。我一会再给你打电话。”

苏凯挂断电话看着外面，太阳不依不饶地照射着，感觉像一个硕大无朋的陷阱。

外面天气很热，树影贴在地面上，就像被烤焦了。店堂里很静，只有吊扇摇晃的声响。两个食客走了，那个年龄很小的女服务员，在收拾桌子上的碗碟。手机铃声响了。苏凯看到是尹晴打来的，摁了通话键，尹晴在电话里说：“苏凯，你还在喝啤酒。”

苏凯急忙说：“我刚才给你打过电话。”

“嗯。”尹晴应了一声，停顿一会说，“我刚才正在上钟，不方便接电话，借口出来倒水，才给你回电话。”

“还没有结束？”苏凯等得不耐烦，其实是有些不放心，更是有点情绪，在按摩房和老家伙一起，难道接个电话都不方便，有什么不方便的？

尹晴在电话里笑起来，没有理会苏凯的醋意。苏凯赌气地说：“你笑什么，按摩也那么好笑？”苏凯感到莫名其妙。

尹晴说：“我在笑吗？”“你没有笑吗？”苏凯的情绪被感染了，“你在干什么？”

“按摩、聊天。”

“按摩、聊天？”

尹晴忍俊不禁地说：“那个教授在喋喋不休，和我谈论人生。他说人生就像太阳，从东面升起来，从西面落下去，在天空划过一段弧线——生命只是一个过程。许多顾客，故作深刻，很有阅历的样子，循循善诱，听腻了就想笑起来。”

苏凯说：“想怂恿、引诱你，宽衣解带，及时行乐？”

“大概是的。”尹晴笑着说，“太庸俗肤浅，蹩脚的伎俩，都是老套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几句话就想让我贱卖，我还没有傻到这一步！”

苏凯说：“老家伙是变态！”

尹晴说：“老牛想啃嫩草！”

苏凯笑了：“老牛啃嫩草！”

尹晴嘱咐说：“他正在等我。还有一刻钟，就要到点了，打发他走后，我就过来。”

苏凯感觉今天不会下雨，没有一丝要下雨的征兆。苏凯喝光了两瓶啤酒。苏凯不是不再想喝了，恐怕一直喝下去醉了，多喝一瓶啤酒，需要送三桶水。角落里面三个食客也走了，店堂里只剩下苏凯一个客人。苏凯惦记着尹晴，估计时间差不多，抬起头来看见尹晴的身影一晃回来了，正在门口收起折叠阳伞，脸上冒着热气和汗水，径直朝他走来。苏凯有点激动，忽然怔住了，心里格登一沉，从尹晴脸上窥见了蹊跷。气氛有些怪异。苏凯迫不及待地说：“尹晴，怎么了？”

尹晴脸色不太好，走到苏凯身旁，忽然绷紧着脸说：“苏凯，我不想在按摩店做了。”

苏凯紧张地问：“为什么？”尹晴说：“苏凯，我真的不想在按摩店做了。”

“发生什么事了？”苏凯瞧着尹晴焦急起来。

尹晴泪眼迷离，霎时眼圈红了。苏凯想不到尹晴情绪如此激动。苏凯担心起来，让尹晴坐下来。

尹晴说：“苏凯，我心里很乱。”

“究竟怎么回事？”苏凯更加慌乱起来，“是有人欺侮你。”

尹晴说：“我没有想到发生这种事，你不会想到的，你根本想不到。”

苏凯猜测到事情端倪：“是那个老东西图谋不轨。他对你怎么了？是他侮辱了你？我去找他，这个白痴、流氓、不要脸的老色鬼！”苏凯冲动地说。

“不是这样的。”尹晴争辩地说。

“肯定是这样。”苏凯愠怒地说。

“真的不是这样。”尹晴很激动，涨红了脸，认真地说。

“那么……”苏凯看着尹晴。

“是他孙女。”尹晴嘟囔着说。

“是他孙女？”苏凯有些吃惊。

“他说，我和他孙女长得很像，年龄也差不多，今年本来应该要上大学了。他经过按摩店时，看见我就走了进来。”尹晴激动地说，“他喜欢看着我，想和我闲聊，感觉和孙女在一起，这样能获得某些安慰。他头发已经花白了。他告诉我，他心里一直很难平复，过几天要离开这座城市，想到外面去走走。他不会再到按摩店来。他说我还年轻，不应该这样生活，挥霍美好年华。他想能资助我，开家小复印店，赚到钱再还给他都可以，希望我空暇多学习，能够报名参加成人高考，读大学。”苏凯心里抽搐。

尹晴说：“他说的是正经的。”苏凯下意识地说：“是的。”尹晴说：“是真的。”

头顶上旧吊扇仍然在摇晃。苏凯看着尹晴，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苏凯感到心在朝下沉，整个身心在朝下沉，就像那个梦，在快速向下坠入。谁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尹晴说：“苏凯，我们去看电影。”

尹晴撑开折叠阳伞，和苏凯走出饮食店。太阳不遗余力地照射着，天气热得要命，走在路上像钻进蒸笼，头上、肩上、背上像被火炙烤。路上行人稀少，偶尔有车辆驶过，苏凯听到手机铃声骤然响了，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是小倪打来的。苏凯摁了挂断键。风倏地从身边掠过，风也是溽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