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尚的“实现主义的还原”
——以乔纳森·克拉里的塞尚研究为中心(上)
2019-05-16苏杭SuHang
苏杭 Su Hang
1 塞尚 从马赛看埃斯塔克海湾 99.6cm×80cm 1885
在整个20世纪艺术史中,塞尚始终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引起大量研究兴趣的对象。这一面体现出塞尚的作品对艺术批评与艺术史的影响巨大1,另一面也体现出塞尚的作品中充满了各种未发掘的潜能和创造力。笔者管见,不同的艺术史流派的真正差异并不仅在于提出新的艺术史研究方法论,而是从各个角度打开画家借助敏锐感知力而成的世界本身的“显现”。
据研究,战前关于塞尚的研究以弗莱的形式研究占据绝对主导地位,战后则是梅洛-庞蒂开创的现象学研究、雷华德的传记研究和夏皮罗的精神分析及图像学研究鼎足而三2。随着克拉里《知觉的悬置》一书的问世,似乎预示着关于塞尚的研究出现了第四条道路——视觉考古学3。
这条道路旗帜鲜明地标示了一种新的艺术史研究路径,正如沈语冰先生在其书中所总结的,《知觉的悬置》一书所做的工作在于,将美学问题重新置于不稳定的知觉注意力问题的更为广阔的历史和文化语境中,通过“挖掘”心理学、哲学、科学和早期电影,以几幅画作为“场所”,来考察现代性中的“知觉”问题4。
本文主要处理第六章,即克拉里对塞尚的研究。我们当然承认这条道路的创新性,但仍然可以将其纳入“现象学研究”的范畴,而且在一些较为微妙而根本之处,克拉里的分析也并未脱离前人的研究。有学者指出,克拉里在许多方面受益于迈克尔·弗雷德的著述5。但本文更多想讲的并非克拉里与某个具体的前人研究的异同,而是在广大的艺术史背景中,为克拉里的塞尚研究提供一个定位,如有可能,还希望能指出每一条塞尚研究之路的对塞尚作品的一些相同理解或预设。
基本思路如下:塞尚不可能承认胡塞尔从先验层面做的“回到事情本身”之现象学还原,而是以“还原之根本不可能”为导向做的激进性还原。从梅洛-庞蒂,乃至马利翁的视角看,塞尚仍然是一个现象学家。克拉里对“注意力之现代性”的研究,最后的落脚点并非后现代主义的彻底解构和对统一性的排斥,而是激进化了的“现象学”。塞尚艺术的真正要义,恰如弗莱指出的,是“实现”对象,而不是“再现”对象,也不是“先验主义式”的“还原”对象。
1.塞尚≠柏格森
在文章第一部分讨论柏格森是奇怪的,因为克拉里对其的分析是在胡塞尔之后。但也有学者指出:“在塞尚研究中,没有哪一位科学家和哲学家像柏格森那样经常被提起。”6
在这一节中试图把对柏格森的分析作为后续分析的基础,并指出,克拉里对柏格森与胡塞尔的反驳理由类似,两人都试图以不同的方式在“不断动变”的视觉后面找到一个稳定的基础,而这显然不是塞尚所期许的。
这里所要讨论的首要问题是:当知觉不再必然地等同于在场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呢?7塞尚与柏格森共享的理解是:持续的知觉经验永远不可能产生传统意义上的“纯粹的”东西,知觉最深刻的形式是不可还原的,是混合的和复合的。但克拉里的基本观点是:塞尚的方案与柏格森的方案,从他们最根本的抱负来说,最终并不相似8。
柏格森的“注意力”问题主要集中在记忆的现实化,而这又是与两种记忆的区分相对应的:一种固定在有机体内,是一整套细致的构造机制;一种是“真正的记忆”。前面一种是因为习惯而做出恰当的反应;后一种则是与意识一同发展,是在过去实实在在发生过的9。邓刚总结为“选择”,在记忆中选择对人有利的10。“现在本身就是一种图像,即使它是图像的一部分,机体却无法储存这些图像11。”这种“选择”就是柏格森“注意力的意涵12。
正如克拉里所言,每一个知觉不管表面上如何“即时”,都是将过去延长至当下所构成,通过赋予其复合性地位,而不可避免地会污染其“纯粹性”13。柏格森所处理的就是“记忆与知觉彼此交互渗透的各种方式”14。柏格森通过一幅直观的图进一步对此进行分析:
在这幅图中,SAB代表累积的所有记忆,S代表当下时刻,P代表当下的知觉。“身体的形象”被集中在S。整个“感觉运动”系统是由习惯组成的(即第一种记忆),但它的基础却是过去的真实记忆,前者强调当前的知觉,后者则为知觉提供可以指导它们任务的全部记忆和方向16。所以,柏格森“生命注意力”即通过一种精神的努力寻找回忆,使之进入到知觉的前台,从而形成回忆17。
柏格森将人类主体刻画为一种潜在的“不确定的中心”,假定主体拥有重新创造当下的能力18,以创造出最丰富和最具创造性的生命形式,这是一种持续不断的“运动”。这种“不确定性区域”,就暗示着“我的身体”的存在19。克拉里对柏格森最关键的把握在于:对柏格森来说,这种不断扩展的相互渗透的有关身体的直觉,也许只能来自根植于某人自己当下现实的稳定的心理和感觉运动。这样,柏格森的悖论在于:一方面他描绘了能够领会,并创造性地将过去与当下连在一起的多层级知觉的神奇性,与此同时,又捍卫了截然不同于梦幻和疯狂的准规范性的知觉20。
我们可以再看下刚刚的模型,这是一个不会波动、震荡的模型,这个模型的目的就是避免陷入两种极端的状态(即病理状态),即梦与冲动,必须保持一种心智的平衡才使得记忆能被知觉准确地呈现。所以,《物质与记忆》是柏格森想要以能够保持统一自我以及植根于行动的世界的意识的形式,来重构游离状态的尝试。他复合但却完全不能分散的注意力模型(过去与当下在其中共存),将一种想象的统一性强加在游离的内容之上21,所以其基本的意图是即使是作为生命的运动,柏格森也力求将其转化为一种可用的稳定的事物。
2 塞尚 热弗卢瓦先生肖像(Portrait of M.Geffroy) 116cm×89cm 约1895
2.塞尚≠胡塞尔
2.1 克拉里理解的胡塞尔
有一种常识观点认为,塞尚与胡塞尔现象学共享了一种“悬搁”的努力,即剔除一切习惯和社会化的附添,从意识中孤立出纯形式的目标。换言之,通过在画布上刻画种种事物,而尽量达到或“接近达到”一种忠诚的刻画。克拉里还引入了梅洛-庞蒂的论断来描述对塞尚的这种解读:塞尚寻求直接事物之根的视觉,是一种“直面世界”的立场22。这种理解预设了塞尚同样也是“面向事情本身”的纯化之路。正是基于这一基本判断,对塞尚的现象学解释得以有一波拥趸,这一派学者会突出塞尚艺术中悬隔和直面现象的一面。由此可见,克拉里对胡塞尔的分析,就是基于这一艺术史背景。
克拉里首先考察在什么程度上将胡塞尔与塞尚视为共同的问题是可取的。胡塞尔对注意力的考察主要抓住注意力与意向性之间的关键之意义:注意力是一种强调功能,在各种行为中应归入上面界定的意向经验的意义……必定存在一种基本行为,其中,我们所关注的东西成了客观的,能够在最大意义上被“呈现”出来23。
克拉里对胡塞尔更重要的说明在于认为他提出了一个平行的直观模式的可能性问题,来代替仅仅通过经验或者生理科学来解释“知觉”。这一模式提供了对经验本质一种更为纯粹、更为根本的理解,而且能够揭示主客体之间不可避免的交织。具体而言,胡塞尔试图用这个模式,来解释心理领域如何可能产生稳定的、客观有效的认知。换言之,胡塞尔与塞尚决定性的差异体现在:一个易受外部掌控影响的可变的注意力这一观念本身,在胡塞尔看来是不可接受的24。
胡塞尔对注意力的重建,是从经验性向普遍性转移的重要一步25。普遍性在胡塞尔那里是“被给予的”,正是注意力,悬搁了任何非形式的东西,世界的纯粹形式侧面才得以发现。胡塞尔寻找保留观者的根基和稳定性,运动只能从一个静止的“姿势”的锚定中才可以想象。所以胡塞尔是在做一个逆潮流而上的工作:在现代化的动态分解大潮中,寻找“绝对本真性”,提供整体性的注意力技术26。
总的来说,克拉里不赞同将现象学与塞尚等同。相较于胡塞尔,塞尚是一个对知觉经验中的一切反常进行了更加极端处理的观者。如果说胡塞尔将各种反常当做洪水猛兽,那么塞尚正是直观到混乱当中的创造性力量,这种创造不能被普遍性的原初统一所包括,而且达到了对“人们自身重心的克服”,就胡塞尔来说,这就是对人们自身的意向性的克服。
2.2 现象学内部对胡塞尔的激进性超越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来理解克拉里站在塞尚的角度,与胡塞尔,乃至现象学的关系的解释?其实,在艺术史的塞尚研究中,对胡塞尔式的分析框架的拒绝并非克拉里一人,弗莱就已经有类似的理解和判断,他指出:塞尚并不是通过一种“机械程序”将先天框架强加于现象之上,而是进行一种针对现象的、“经由长时间的静观而从对象中渐次提炼出来的诠释”。27虽然弗莱与克拉里此处的分析并不是针对同一个挑战,但基本意涵是一致的。
而且克拉里从“先验意识”层面对胡塞尔的批评并不鲜见。不妨看下后起的现象家对其的质疑:马里翁在《还原与给予》一书中指出,在他看来,胡塞尔并没有尊重现象学“回到实事本身”的原则28。因为这一原则与胡塞尔在《观念 1》中提出的“一切原则之原则”——“每一种原初给予的直观都是认识合法源泉,在直观中原初地给予我们的东西,只应按照如其被给予的那样,而且也只在它在此被给予的限度之内被理解”29——构成了竞争关系。
因为,一方面,回到实事本身要求现象的被给予性是在“还原”之前的,整个现象的显现并没有其他的条件;但另一方面,“一切原则之原则”作为胡塞尔的“方法论”原则:“现象之现象性被解释为被给予,可是这种被给予本身又被解释为一种对意识而言的、以确定性为目的的实际在场之被给予。”30这很好理解,这就意味着即使作为被给予性的现象性是没有条件的,当我们试图去理解它,却一定要是从意识出发,这种意识必然是预先设定和流行的。“直观作为显现的法庭,被视为显现之物的现实在场……现象只有面对绝对的直观才绝对地给出自身”31。这就意味着,直观成为了显现的“法官”只要直观确定了现象的有效性,意识就接受它。这一批评并非是马里翁一人,海德格尔在其著名的《哲学的终结与思的任务》中曾有类似的批评:“如果有人问一切原则之原则是从哪里获得其不可动摇的正当性的,那么答案必定是:从已经被预设为哲学之实事的超越论的主体性那里。”32
总之,克拉里与两位哲学家共享了一重要的认识:先验还原是诉诸于一种绝对的主体性的。即通过主体来论证够着中的一切客体(此处即现象之显现)的客观性。从任何的角度看,塞尚恐怕都不会认同这一点。
2.3 现象学视域下的塞尚理解之可能性——实现主义的还原
这种站在现象学内部对胡塞尔的质疑,与克拉里站在外部的质疑的不谋而合,是值得深思的。就本文所要讨论的论题而言,要问的是:这种对胡塞尔现象学基本预设的激进突破,是否可以构成理解塞尚的另一个哲学维度?且以一种更切近塞尚思想内核的方式?
胡塞尔对还原的理解显然非唯一的解释,正如梅洛-庞蒂所提出的,“回到事情本身,就是回到认识一直在谈论的、认识之前的这个世界。”33
有学者指出,梅洛-庞蒂的这种理解预示了一个更激进的处理,即对“还原”进行了重新解释:“并非我的体验这一显现活动使得事情显现,而是事情自身的显现活动使其自身显现为现象……一种绝对无条件的显现,一种为了实现自身、完成自身而进行自我表达的显现”34。这种对还原的理解可以消解上文中对胡塞尔还原的批评,可将其称为“表达主义的还原”35,但是笔者更愿意将其称为“实现主义的还原”。
弗莱研究者在分析弗莱的塞尚研究时,曾重点分析了“实现(realization)”。沈语冰先生引用英国艺术史家劳伦斯·高文对“实现”的分析是“除了完成的意义外,其主要意思在于使成为真实”36实现的基本意涵是“使然”(actualize)义与“创造”(create)义的结合。使然”就是“使之显现其应有的本来的样子”,与之结合的“创造”也并非无中生有,创造某种全新的“意象或意义”,而是显现即“创造”。对于这一点,我们稍后再进行更详尽的分析。
总之,单就胡塞尔先验式的“还原”来说,克拉里理解中的塞尚与之的距离是显而易见的。但不妨碍我们将其归入“实现主义的还原”。其意涵在于,以“被给予性”为原则,在将“显现”诠释为“实现”的基础上、最终将其作为被给予者的自我实现过程,下面来看这种“实现主义的还原”是如何可能的。(未完待续)
注释:
1.罗杰·弗莱著,沈语冰译:《塞尚及其画风的发展》,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附录1。
2.罗杰·弗莱著,沈语冰译:《塞尚及其画风的发展》,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38页。
3.沈语冰:《图像与意义:英美现代艺术史论》,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308页。
4.同上,第307页。
5.同上,第307页。
6.同上,第346页。
7.乔纳森·克拉里著,沈语冰、贺玉高译:《知觉的悬置:注意力、景观与现代文化》,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17年,第249页。
8.同上,第250页。
9.亨利·柏格森著,姚晶晶译:《物质与记忆》,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65页。
10.同上,第62页。
11.同上,第166页。
12.克拉里在《知觉的悬置》第252页谈了这个问题。
13.乔纳森·克拉里著,沈语冰、贺玉高译:《知觉的悬置:注意力、景观与现代文化》,第250页。
14.同上,第251页。
15.Bergson H.1991.Matter and memory (NM Paul & WS Palmer, Trans.)[J].New York: Zone.(Original work published 1896), p197,211.
16.亨利·柏格森著,姚晶晶译:《物质与记忆》,第166-167页。
17.邓刚:《身心与绵延——柏格森哲学中的身心关系》,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65页。
18.乔纳森·克拉里著,沈语冰、贺玉高译:《知觉的悬置:注意力、景观与现代文化》,第252页。
19.同上,第255页。
20.同上,第256页。
21.同上,第257页。
22.同上,第223页。
23.同上,第224页。
24.同上,第225页。
25.同上。
26.同上,第226页。
27.沈语冰:《图像与意义:英美现代艺术史论》,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77页。
28.让-吕克·马里翁著,方向红译:《还原与给予——胡塞尔、海德格尔与现象学研究》,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第79页。
29.同上,第79页。见马丁·海德格尔著,孙周兴译:《面向思的事情》,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77页。
30.同上,第82页。
31.同上,第85页。
32.马丁·海德格尔著,孙周兴译:《面向思的事情》,第77-78页。
33.梅洛-庞蒂著,姜志辉译:《知觉现象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三章。
34.邵奇慧:表达中的空间与深度:梅洛-庞蒂对“身体/肉身”的表达主义还原,上海:复旦大学硕士论文,2015年,第22-23页。
35.邵奇慧:表达中的空间与深度:梅洛-庞蒂对“身体/肉身”的表达主义还原,上海:复旦大学硕士论文,2015年,第23页。
36.沈语冰:《图像与意义:英美现代艺术史论》,第7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