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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本经(中篇)

2019-05-15赵卡

山花 2019年5期
关键词:太君远山

赵卡

1

昭和十八年冬,日军26师团长后宫鹑指挥察哈尔派遣兵团的独立混成第1旅团和11旅团开始攻打杀县。年初的时候,汪精卫的南京政府就已经向英国和美国宣战了,所以,加上东亚同盟军和蒙疆骑兵,打下杀县很顺利。只有远山真二在这场战役中负点轻伤,打完杀县,他就留下来驻防,并升成了司令。

支那的政府军实在不堪一击,这倒大出远山真二的意料,他是自华北事变后一直沿着长城线打过来的,像杀县这种弹丸之地,虽傅作义布了重兵把守,但是一个上午就解决了。不过,杀县的人却作风悍塞,拿着粗陋不堪的武器也敢抵抗,远山真二就是轻敌了,胳膊上挂了彩,一气之下,他进了城,沿途枪杀了九个打完了子弹的南军,还吓死三个老弱病残。

驻防刚开始,远山真二发现,这块地方的支那人,一到夜里都在大吃二喝,有时喝到后半夜,很多男人还喝得大醉,呼哈咿大笑着唱听不懂的民歌,不知道的人還以为这里根本没发生过任何战事。翻译说,这里的人很杂,这些歌大多是荤素搭配。

26师团一路向西打,留下来驻防的,除了远山真二和二十名疲惫不堪的宪兵,还有东亚同盟军,保甲自卫团,民练自卫团,和他一样,那些宪兵大多来自日本的农村。远山真二的老家在本州岛的山梨县,和帝国首都东京相邻,他最骄傲自己的老家在日本第一高山富士山下,那里被茂密的森林覆盖着,父母亲和别人一样,除了种植葡萄便是养蚕,不像支那的杀县,穷山恶水,刁民遍地,自从他奉命驻扎以来,没有一天没刮过风。

“这里一年刮两场风,”翻译祁富贵和远山真二说,“一场从春刮到冬,另一场由冬刮到春。”

作为帝国陆军士官学校的优秀学生,远山真二对敌国支那有所了解,和富庶的江南相比,塞北这地方,按他们绥远省政府主席傅作义给蒋介石的报告说,真是“苦寒之地”。远山真二不爱说话,一方面他听不懂杀县的方言土语,另一方面他实在不喜欢呼朋引伴,他就是一个埋头干实事的人,如果不是军部一纸调令,他现在应该在东京农业大学地域环境科学部研究土壤和造园科学。战争这种机器,一旦开动起来,人人都是其中的一个零部件,受它的束缚和奴役,慢慢就变成了怪物。军部就是法律,法律的条文是死板的,远山真二心里清楚,离开本土,玉碎异国,也许是他的宿命。

整顿治安是远山真二驻防杀县以来的第一件大事。杀县往北10里是山,往南20里是黄河,东西是一无遮拦的平原,水路旱路都畅通无阻,当地的山贼土匪动不动结伙而来抢掠,抢掠的对象除了当地商户,有时还有皇军的辎重给养。据杀县公署保安科的云二秃子介绍,在皇军没来之前,山贼土匪除了抢掠商户财主,南军的物资给养被抢更是家常便饭。南军就是晋绥军,征剿了几次,多无功而返。八路军游击队反倒安然无恙。“为什么,八路很厉害么?”远山真二不解地问。“厉害?”云二秃子笑豁了牙,“太君,八路军游击队穷得快连裤子都穿不上了,抢他们什么呀,要抢也只能抢几只饿虱子。”

那就先拿山贼开刀了。山贼里面,名声最大实力最强的一股是苗连长,擒贼先擒王,远山真二懂这个。一旦远山真二决心已下,宪兵队和东亚同盟军、保甲自卫团立马行动起来,如果不除掉苗连长,杀县这个年看来不好过。

“贾桑,”远山真二问东亚同盟军司令贾发财,“苗连长就是这片儿的土匪首领吗?”

“不,不是的太君大人,”贾发财用一种使远山真二吃惊的口吻说,“这儿的山贼土匪少说也有一百来股,谁也不听谁的。”

“一百来股,”远山真二真的有点吃惊,“真的,有这么多?”

“这还少说了呢,太君。”贾发财呲着两颗大獠牙说。

贾发财还真没骗远山真二,杀县土匪之所以名声在外,绝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据《杀县通志》载,杀县的土匪自同治年间就有了,历届官府均有征剿,无奈匪“愈聚愈多,愈多愈强,兵至则散,兵去复聚,致蒙众益加骄横,先放枪炮,见无队兵抵御,即打破门窗入局抢掠一空”。对杀县土匪犯下的这些卑鄙恶行,远山真二表现出了巨大的愤怒,他现在是一方领地的主子,不能对此毫无感觉,尤其是这大大小小的土匪都威胁到了皇军补给,那就得动真格的了。

“八格牙路!”远山真二的眼睛里喷出三丈火苗,“格杀勿论,一个不留。”

2

滚滚黄风,气势汹汹地彼此撕扯着。

这风太大,还浑浊,裹挟着泥沙,刮得人都不住地摇晃。剿匪队伍由东亚同盟军司令贾发财打头,远山真二坐镇中军,朝苗连长的老巢扑去。苗连长的老巢在杀县的西北面,离县城也就十几里,按说不远,关键是难行,路上坑坑洼洼不说,乱石太多,都是天然绝佳的掩体,如果部署一支小分队,行军的脑袋都是无遮无盖的活靶子。

“太君放心,”贾发财满面灰土地汇报,“路上连只鸡都没,苗连长没有任何防备,铁定完蛋,只是你看这天……咳咳……”

远山真二被哭嚎的黄风扯动着,感觉屁股稍有不稳就会从马上跌下来,这陌生而激愤的风像重机枪的扫射,他在日本真没见过。他的老家山梨县也是山地,虽说降水量较少,冬季寒冷,夏季凉爽,但没这种不说话也往嘴里灌沙子的风。

“噗,噗噗,噗!”远山真二低头吐了几口唾沫,窜进嘴里的沙子太碜牙,他感觉自己的喉管里发出沙沙的响声。“贾桑,这什么滴天……昏天黑地?”

贾发财也低头吐了几口掺沙子的唾沫,远山真二问他话,他没听清,这种沙尘天气,话说出来如果不及时兜住就荡然无存了。他在这块地方生活了十几年,别的不敢说,对风沙太了解了,就像翻译祁富贵当初和远山真二说过的,这里一年刮两场风,一场从春刮到冬,另一场由冬刮到春。马上要过清明节了,这狂暴的风每年如期而至,比女人的月经还准,像子孙繁衍,对杀县分割包抄,一直到吹开土地,人们播下粮食种子为止。

“太君,”贾发财指了指天,羊叫似的,“沙尘暴,不能再前行了?”

仿佛神明在显示它无坚不摧的威力,谁胆敢忤逆谁就必须接受灾难性的惩罚。“八格牙路!”远山真二迫于风沙的障碍,只好停步,恨恨地骂了一句,他感觉真是在赶往一个未知世界,而那个未知世界充满了恐怖。

收兵回到县城后,风沙慢慢减弱了,很奇怪。远山真二望了望天,吐了几口搅拌了唾液的沙子,第一件事就是洗一个澡。

“贾桑,”远山真二洗完澡,喝了茶漱漱口,问贾发财,“杀县的土匪哪个山头的最厉害?”

贾发财朝远山真二弯下身子,想凑到他耳边说话,这时,远山真二也弯下腰,似乎很嫌恶他似的用拨火钳子拨着脚边火盆里的红炭,贾发财蓦地立起身来。“太君,您听说过中国有句古话叫擒贼先擒王么?”贾发财瞟了一眼远山真二的脚丫子说,“在杀县,最大的土匪就三股。”

“嗯?”远山真二的眼睛盯着贾发财,示意他说下去。

“哪三股呢?”贾发财把脸往前凑了凑,站在原地指手画脚,“苗连长是一股,有个一百来人,在杀县的西北面山里。杨喇嘛是一股,差不多三百来人,在杀县的东南河边儿上盘踞。最厉害的是达尔古,往北翻过山的小召草地,听说有五百多人,关鍵他们是马匪,来无踪去无影。其他的,也有厉害的,不过和他们三股比起来,还是差了不是点儿些儿,唔,对了,河西的二长条这几年也老过来抢掠。”

“嗯。”远山真二轻蔑地哼了一声,又开始不慌不忙地用拨火钳子拨火盆里的红炭,红炭像正当头的太阳烤着他的双脚。远山真二竟然有了轻微的睡意,如果这盆红炭是一丛花,他就会睡在这丛花下,身上最好落满枯萎的花瓣,没有喧哗声,醒了可以吃到家乡的水果,葡萄、桃子和李子,山梨县可是日本最大的桃子和葡萄产地。

这时,卫兵扔进来两个人,远山真二像被野蔷薇刺了一下“哟”出声来。他看了一眼翻译祁富贵,祁富贵睁圆了眼睛,对匍匐在地上的两个人厉声喝问,“怎么回事?”

“太君,太君,”弯腰站起的一个像装了满腔委屈,“他砍了我家的树,那树是我太爷爷栽下的,连钱也不掏就想拿走……”

始终匍匐在地上的另一个像受了天大的侮辱,头也不抬哭哭啼啼地抢断话说,“太君,你别听他胡说,那树是我祖爷爷栽下的,他不讲理啊!”

“他们是良民吗?”远山真二瞧着两个打官司的人,问祁富贵。

“应该是,”祁富贵瞅了瞅远山真二的面色,“应该是,现在本县的良民打官司都找皇军,皇军断事公平。”

听了翻译祁富贵的谀辞,远山真二突然像一个年高可敬的长者笑容可掬起来。这些年帝国军队在支那如推土机一样攻城略地,杀人放火,坏事做尽,远山真二知道,滚滚骂名是免不了的,但突然有人说皇军断事公平,感觉就像一个人在漆黑的夜里行路竟有萤火虫飞来,有一点亮光算一点亮光。

“剿匪的事再想个完全的方案。另外,”远山真二对贾发财说,“你的部下纪律不行,要从严管束,知道吗,嗯?这儿没你的事儿了。”

“是,哈依!”贾发财不作任何辩驳,给远山真二鞠了一躬,退了两步,出去了。

两个打官司的家伙都半农半工模样儿。弯腰站着的那个身材高大,一根腰带勒着一张宽大的短毛羊皮,秃顶,眉毛很浓,脸上栽了半脸黑胡须,眨巴着一对儿狗眼。匍匐在地的这个像在祈祷,一件圆领汗衫胡乱敞开,露出了火药色的鼓起来的肚皮,表情严肃。别看远山真二驻守杀县有段时间了,他还真没如此认真地打量过本地人,他把那两只累了的脚又往火盆前伸了伸,神情舒适,眼睛在眉毛下像炭火发光。他觉得这两个找他断事的家伙都不如他的两只脚丫子好看。

“砍树的不行,”远山真二的头朝后仰了,“砍树的良心坏了,今后,支那人,砍树的不行。”

断了这个再简单不过的案子,远山真二顺便发了一条命令,全县境内未经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砍树,违者格杀勿论。“今晚吃火锅,”远山真二觉得饿了,和祁富贵说,“涮羊肉,快去准备,把贾发财云二秃子也叫上。”

祁富贵麻溜地张罗去了。

铜火锅是在县公署保安科支起来的,木炭烧得正旺,远山真二坐在炉边,翻腾的葱花香菜沫子汤水带着一阵香味从锅里冲出,他深吸了一口气,脸上若隐若现一种快意和痛苦搀杂起来的表情,这表情中国人是没有的,一眼看去很谦敬,眨眼间又变得严肃。众人忙不迭往锅里夹羊肉,肉片翻滚间就熟了,远山真二先夹了一筷子,那筷子和他本人一样,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怡然神气。

“你们杀县也就有个羊肉能吃,还得是清水煮,不过呢……”远山真二下颏突出,牙槽兜住了肉,顿了一下说,“但凡你们杀县人想展露一下对烹饪的理解,不管怎么煎炒烹炸涮,都是一个结果……”

“什么?”云二秃子梗着白皙光滑的牛脖子问。

“糟践!”远山真二咽了羊肉说。

3

清明前后,点瓜种豆。这个时节,风就没有狼吞虎咽那股劲儿了。

在村人们忙着耕种的时候,远山真二和贾发财们也没闲着,自远山真二驻兵杀县以来,他跟着贾发财学会了逛窑子。杀县的窑子分高低两种,低档窑子属于下九流人玩的,便宜,比如打立桩,窑姐儿脱掉一个裤腿,坐在炕沿边,两手撑着身子后倾,嫖客站在地上干,才一块钱,那叫一个便宜呀!拉铺,也就是全脱,上炕办,也不贵,才一块五毛钱。这两种都不费时,完事就结账。最贵的过夜,顶死两块钱。远山真二和贾发财们肯定不玩这种不上道的,高档窑子没有立桩和拉铺,白天接人,天黑走人,黑白班都是三块钱,饭要到馆子叫,还要给跑腿儿的小费,这都是老规矩,去馆子买饭,零钱一般不主动给你返回来了。吃饭的档次和小费,嫖客随意,像远山真二和贾发财们都要面子,窑姐儿们基本都抽烟,有时连烟都管了。

“对治理杀县有点松懈了。”一天,远山真二逛完窑子回来,很自责。

贾发财却不以为然。杀县这个自古民风悍塞的地方,按日本人经常挂在嘴边的说法便是,支那人良心大大滴坏了,其实何止杀县这个地方良心大大滴坏了,在日本人眼里,凡是不认可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圈的都不是良民。“当然。”贾发财回答远山真二说,“凡是不听皇军摆调的,得来硬的,抽狗日的!”

远山真二摇摇头。

远山真二骑的马不错,高高大大的,鬃毛披在马脖子,漂亮极了。贾发财上前讨好大洋马,摸了摸马鬃,看见马的一只眼有点红,有点女声女气地问:“太君,您这马的眼睛……红了?”

马在原地立着默不作声,仿佛默认了贾发财说的事实。

“都快夏天了,风沙还是有一股没一股的,”远山真二下了马,手里摇晃着漂亮的马鞭子,把脸凑到马头跟前,像是仔细辨认马的眼睛是不是红了。“嗯,红了,找兽医看看,这个鬼地方,得想办法把风沙治了。”

贾发财背转身子,暗自笑得膝盖差点掉在地上。

“贾桑,等马眼好了,还得剿了苗连长,杀一儆百,你滴明白?”

“哈伊!”贾发财打了一个立正。

谁知过了几天,没等远山真二再兴兵剿匪,匪倒杀上门来了。贾发财慌里慌张地向正逛窑子的远山真二报告,自打得知远山太君下决心剿匪的消息,苗连长联合了杨喇嘛、达尔古组成了一支一千七八百人的队伍气势汹汹反攻杀县,打着蒙西抗日救国联军的大旗,扬言要生擒远山真二活剥日本鬼子。

这倒让远山真二愣了一下,他从贾发财惊疑的目光里,又一次窥得支那人交织着的恐惧和希望的矛盾心理,他们永远不会和皇军一心,但又得依靠皇军。远山真二如远山一样岿然不动,贾发财看到了一副强而有力且略带忧郁的侧影,然后是一壶酒,一个炒肉片,一碗小米饭,一小搪瓷盆加了盐、胡椒面、辣椒面、葱花、香菜的高汤。

“贾桑,”远山真二像一头被围捕的野兽,凭着恼怒而非绝望加速了他的血液循环,胃口陡然间大了起来。“你说我现在想到了什么?”

“什么啊,太君?”贾发财的喉结像点了一堆火。

“他们在哪儿?”

“就在城外。”

“想到死,哈哈!”远山真二狂怒地把酒壶摔了稀巴烂。

远山真二全副武装上了城门楼,发现土匪们用一种奇怪的阵势围到城下,东一堆西一撮,有骑马的,有骑驴的,大多数人都穿着破衣烂衫握着叫不来名字的武器站着,连鞋子都补丁摞补丁。一个南军装束的瘦子骑一匹铁青色的瘦马,马鞍上挂着两把弯刀,一顶宽沿毡帽半遮了他的脸,旁边一个骑白马的大块头陪着。

“这些破破烂烂的家伙是些什么人呢?”远山真二问。

“那个瘦子就是苗连长,旁边的八字胡大个子就是达尔古。”贾发财和远山真二说。

远山真二微微点了点头,没吭声。

土匪们不知谁先扔了一个手榴弹,炸起一钵子泥土,然后,苗连长催马往前走了几步,远山真二见他勒住马缰,朝后看了看,然后回头,开始仰了脖子。喊起话来:

“杀县的乡亲们!自1931年九一八以来,中国大半河山落到了小日本王八蛋手里,生灵涂炭,百姓遭殃,也包括乡亲们你们在内,不过不要怕,有我们呐……看到没……蒙西抗日救国联军……职责就是守土卫国,保护乡亲们不受小日本王八蛋的侵犯……就是说,我们不能旁观……就是说……”这位苗连长可能真没读过几天书,有点说不下去了,毒辣辣的日头下,他的油脸发起白来。

“机枪准备!”远山真二打量着苗连长说。

“……就是说,我们要同仇敌忾,勇于杀敌……”苗连长又说不下去了,两条眉毛痛苦地弹动着。

“打!”远山真二戴着白手套的手挥了一下。

“噠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机枪子弹像一千条鲢鱼抢钩似的朝苗连长扑去,苗连长的马洪水一样飞逃而走,子弹扑空了,射在地上溅起点点黄尘。远山真二居高临下观看到了苗连长的狼狈相,那个叫达尔古的八字胡大个子,估计是气疯了,催马跑前跑后,嘴里嚎叫着,抡起鞭子抽打想逃的兵,那些兵有的胡乱放枪,有的干脆头也不回,全力以赴朝安全的地形跑了。

“吆西,”远山真二命令贾发财,“给我追,不降的,一律格杀勿论!”

“哈伊!”贾发财掉头扯了一嗓子,“弟兄们,给我追,抓了苗连长,皇军有赏!”

苗连长、达尔古、杨喇嘛三个人分三个方向带着各自的部下飞奔了,负了伤的坐在地上举着手,还有一些没负伤的,干脆没跑,加起来大约有一百多人。贾发财把这些人押回了城,远山真二大喜,吩咐先把手脚还利索的关起来,负伤的找个地方简单包扎一下。

4

自从打败苗连长的蒙西抗日救国联军后,远山真二剿匪的信心大增,一鼓作气,连着又连端了两个匪巢,吓得其他大大小小的土匪再也不敢劫掠滋扰皇军,杀县治安一时成为华北模范。

“远山太君,自从您来了后,我们这里大变样啦!”杀县公署保安科的云二秃子给远山真二竖大拇指。

“唔,嗯嗯!”远山真二几乎每天都能听到这种肉麻的恭维,他很受用。

远山真二驻杀县以来的第二个春节,天降了一场大雪,像白色的芦花铺了漫山遍野,太阳一出来,把人眼睛刺得睁不开。杀县城里的男人们忙乎着打鸡骂狗备年货,娘儿们也累得哇哇尖叫,烧酒作坊每天人满为患,一派祥和之气。大年初一,贾发财、云二秃子等杀县有头面的人联合了几个地主来给远山真二拜年,远山真二烤着炉子,按本地礼节与他们一一作揖,互致了吉祥话。

“贾桑、云桑,”远山真二搓着手问,“听说山里有一座玉佛寺,有吗?”

“有啊,有啊,”贾发财抢着说,“就在山里,不算远,快四百年了吧,您的意思……”

远山真二站起身掸了掸棉围袍,高兴得眼都斜了。“那就明天去拜拜。”

玉佛寺大约建于明万历七年,坐北朝南,不算大,香火也一般,但伽蓝七堂式主体和沿中轴线的牌楼、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东西配殿、厢房等建筑一应俱全,不过,僧人和打杂的加起来也没五个人,靠了附近的几个地主和城里信佛的商户施舍维持着。远山真二一行十几个人骑着马走了半个晌才到,一个瘦小的喇嘛接待了他们,贾发财指了指说,“这是玉佛寺的住持奥登喇嘛,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功力深厚。”

“哦,奥登喇嘛。”远山真二很虔诚地双手合十,鞠了一个小躬。

“太君,太太……”奥登喇嘛一时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双手合十垂首低眉。

按本地风俗,远山真二到庙的正殿上了三炷高香,面色严肃,嘴唇蠕动,除了翻译祁富贵,贾发财、云二秃子不知道他在默念什么,竖了半天耳朵也没听懂。上香仪式完毕,远山真二提出在庙宇周围随便转转,奥登喇嘛陪着。

白雪覆盖的山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倒给人一种阴森可怖的感觉。远山真二把手捂在嘴边哈了哈,冒着白气说:“不如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富士山美。”奥登喇嘛小心翼翼地陪着笑,他没见过富士山,只能瞎点头。

“山上的树快被砍光了,”奥登喇嘛垂头丧气地说,“雪一化黄尘灰土又起来了。”

离开玉佛寺之前,远山真二给围着他的人说:“有个叫让·焦诺的法国作家写过这样一个故事, 阿尔卑斯山下的普罗旺斯高原原本是一片寸草不生的干旱地带,当地大部分居民忍受不了这里的气候纷纷迁离,没想到一位55 岁的牧羊人却选择从山脚下的平地搬到高原,在这片荒山野地播种树苗。有一天,他与一位苦觅水源的赶路人相遇,他告诉赶路人:这片高原因为没有树,正走向死亡。他已经退休,正好可以担负起拯救大地的任务。十年之后,赶路人再次来到普罗旺斯高原,他发现自己正在穿越一片全长11 公里的森林,又过了十年,赶路人第三次来到这里时,漫山遍野已全是树木。”

“太君的意思是……”奥登喇嘛挠了挠光头问。

“大师平时念什么经?”远山真二问。

“金刚顶经……大日经……还有……”奥登喇嘛又挠了挠光头。

“我的意思是……”远山真二激动地说,“我要念草木经。”

回到城里后,远山真二就开始部署植树种草的计划,每年十万棵,十年之内让杀县达到他家乡山梨县三成的水平。

“远山太君,”贾发财半信半疑地问,“您这是要动真格的?”

“当然真的,难道皇军是开玩笑?”远山真二直视着贾发财的狼狈神情。

“我是说,太君您不知道,”贾发财歪扭了一下身子,“植树治沙难倒不怕,关键是没水啊。”

“唔?嗯,”远山真二觉得贾发财说得在理,他想了想,但植树种草的意志毫不动摇。他问:“你说从哪里可以取到水?”

贾发财本来是想实打实的告诉远山真二,在杀县治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水源、树种、人力、钱粮等等每一项都不是个小工程,尤其在开始的时候,困难重重,没想到这位远山真二太君一根筋,还当真了,把杀县真当成他们日本的国土要扎根了。

“除非从黄河取水,但……”贾发财用一种恭敬的口气和远山真二说,“杀县没有会开渠的人呀。”

“开渠的人?”远山真二也挠头了,“哪里有会开渠的人?”

“据我所知,”贾发财吞吞吐吐地说,“除了河套的王进财,谁也开不了渠。”

5

过完二月二,远山真二利用包头城防司令部的关系,把河套的大地主王进财“请”过来了。皇军办事的效率,那真是雷厉风行,贾发财背地里使劲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他有点后悔自己不分场合卖弄聪明。

提起王进财,西至宁夏东到归绥,河套的大地主之名不是盖的,半辈子钻研开渠技术,挖出来的渠可灌溉八万顷地,最厉害的时候拥有二十八个公中,七十多个牛犋,耕种熟田近万顷,为他种地的佃农近十万人,每年收粮食三十多万石,饲养的大牲口有四千多头匹,猪羊十二万头只,除此之外还有油坊、粉坊、酒坊、炒米坊、磨坊、黑白皮件坊,等等。

“王老先生,敝人久仰先生大名,”遠山真二先给王进财敬了茶,然后深鞠一躬,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杀县自清开耕以来,虽临黄河便利,不百年竟沃壤变荒丘,尤以刁民为垦私田而盗采伐林为甚,致沙尘破季连绵,居民苦不堪言,今不才愿倾力治沙,但困于灌溉,特滋扰老先生几日,为了大东亚共荣,还请多多关照。”

王进财都七十多岁了,身板儿还算结实,但耳朵不太好使,不过,他来之前大致知道此行的意思了。他客客气气地对远山真二的盛情致了谢意,谢完,他像只家养的老狐狸转了几圈眼珠子,捋着山羊胡子说:“那还等什么呀,先勘察地形。”

王进财的积极态度让远山真二很意外,他认为,这才是真正的良民典范。

没用一个月时间,贾发财陪王进财跑遍了杀县境内的黄河新流和故道,每到一处,王进财都毫无保留地教贾发财仔细察看地形、土壤和河水的缓急。远山真二一看贾发财还挺上心,索性免了他的东亚同盟军司令,专事河务和灌溉工程,官衔也改成了东亚河务团司令,贾发财虽然有点不乐意,但远山真二承诺他的权力还和原来一样大,他才收敛了怨气。新任东亚同盟军司令是云二秃子,以前那个杀县公署保安科的职务还兼着,远山真二说,现在正是帝国用人之际,为了大东亚共荣,希望所有岗位上的诸君协力合作,不得拖卸己责。

毕竟杀县这点开渠灌溉工程不算太大,也就十八里的样子,大渠开过来可以支出小渠,王进财给远山真二亲手绘制了杀县水流地形图,并且手把手教会了贾发财如何在适当位子开渠口。给王进财送行的那天,远山真二亲自置办了丰盛的酒宴,在摊开图纸的那一刻,远山真二惊叹:“王老先生,这渠要是开成,植树种草,杀县用不了几年不就成了江南水乡了?”

“啊,远山太君,江南水乡不敢说,塞上小江南还是可以叫的。”王进财双手拄着拐杖,有点得意洋洋地呲牙一笑。

自此,远山真二和贾发财一头扎进了开渠项目区,开渠的时间定在了农历三月八。这个时候,冻了一季的杀县还没完全解冻,黄河刚有点化凌的迹象,水位也高低缓急不稳,正是挖渠的适当时机。王进财说过,夏天不能挖渠,除了费时费工,主要是怕下雨,雨大了河会涨水,崩了口子会把开渠的力工冲走,那就很危险了。农历三月八那天,包头方向还有炮声隆隆,杀县这边的开渠仪式隆重而热闹,除了远山真二,贾发财、云二秃子等一干人马都布置了兵力,以防南军、游击队还有没剿尽的土匪来破坏,杀县的大小地主、商户、有身份的人都穿了新大衣和毡靴,攒在河畔边上,玉佛寺的奥登喇嘛还带了寺里仅有的四个喇嘛念了一通经祈福。远山真二戎装在身,仪容端正,内心有点激动,脸都扑了红,不知道是不是冻的,他一边看着盛大的场面,一边和旁边的贾发财窃窃私语,翻译祁富贵更是嘴耳不停歇。随着鞭炮乱响,舞龙舞狮队、秧歌队竞相出场,表演结束后,远山真二一挥手,开工的号角骤然响起,三十个渠工齐刷刷抡起了镐头,远山真二仿佛看到了一条泛着白色沫子的河水巨蟒一样婉蜒曲折地向杀县城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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