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册(组诗)
2019-05-15汪剑钊
汪剑钊
霸王别姬
奉胜仿制的兇门依稀还在,
只是早已看不到守城的卫兵,
富庶的江东只剩下被乌骓马踏碎的瓦片……
一切如此安谧,
仿佛世界上根本没有音响的存在。
哦,连废墟都杳无踪影……
拔山盖世,仅逞匹夫的骁勇,
一个灿烂到炫目的开端,
不曾夺取一个辉煌的结局,
叱咤的雄风逐渐飘散为香艳的传说……
冤冤相报,坑埋二十万暴秦的降卒,
从此种下衰败的果因,
贵族的失信与流氓的无赖打了一个平手。
霸王的鲁莽与自负征服了整个天下,
却赌输了一顿晚餐。自刎——
仿佛最终为了印证一出脂粉气的悲剧,
情人草跳舞,用她的柔媚
软化江水,归入浩瀚的大海……
姬是某种暧昧的名分,
不是皇后,甚至还不是王妃,
曾经是前朝高贵的姓氏,
而今,只是一名以歌舞为生的女子。
哦,虞兮虞兮,罂粟的花瓣
销蚀了仁义的底座,
权力欲的锋芒削断了美的歌喉: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从乌程到乌江,这是看似巧合的宿命,
血液鲜红也洗刷不掉黑色的历史,
儿女之情的长度哪堪用作海誓山盟的缠绵?
末路的英雄终究掩不住气短的命门。
钩弋夫人
迷信的刘彻老汉分开拳心,
藏钩的纤手顺势伸展为五朵莲花,
从此,清澈见底的赵河所滋润的女子
注定将魂归缥缈的云阳,
去敷衍一段残山剩水的逸闻。
甘泉宫的坍塌泄露了金屋藏娇最终的玄机,
二十六岁,青春尚未完全绽放,
简洁而果断的白绫结束了尧母门的神话,
仿佛裂纹暗生的玉簪,猝然折断。
所谓香气不绝,惟存一双丝履的传奇,
同情于美的脆弱;作为故事
或许出于善意的虚构,但悲伤
肯定来自鲜活的心脏一次次真实的颤栗。
向北隆起两堆浑然天成的土丘,
恰似被亵玩又被遗弃的一对乳房,
而一川萋萋的青草,适度垫高威严的大汉皇椅。
长乐未央的瓦当们奄奄一息,目睹
月游衣冠的高级秀。深宫珠泪落地的姿态
比树叶更隐蔽,比雨丝更轻柔……
寂寥的田野,一棵榆树遗世独立,
一只丧家的黑狗
锲而不舍地追逐那个似实而虚的影子……
太史公祠墓
漩涡形的磨盘石,咿呀复诵
无韵的离骚,坑洼的古道
犹如坎坷起伏的典籍。拾级而上,
登顶,迷雾挡住目光的归宿;
蒙古包的墓茔依崖而立,缠绕
八卦图的锦缎,抻开苍柏的遒劲。
一个名字奠定一座城池的底基,
绝不是数学的逆向运算,
更非夸大其词的谎言,而是
诗的风骨和历史的铁马金戈。
野槐花开遍山坡,写《列传》的人
早已化作《本纪》,怀抱哽咽的水声。
苦难的结石酝酿成不屈的铜铃铛,
采灵芝的皇帝最终渴死在权力的黄河,
遭阉割的太史却繁殖了文字的子嗣。
哑嗓子吼出西北的苦谣曲:
黄河的水干了,
老旧的河床遂托起新的地平线。
汉 阙
汉阙是模拟性的建筑,
兀自伫立如一名魁伟的骑士,
建造者期盼在未知的彼岸找到对应的豪奢,
将尘世的繁华与虚荣嵌入石头,
仿佛为下一个轮回注入昂贵的投资。
野火蹂躏的草木经历数千年的荣枯更迭,
老村,沈府君阙是精神的化石,
权力与身份荡然无存,只流传一个模糊的姓氏,
巍峨的凤阙仅仅留下夯土的残址,
石檐凌空欲飞,徒然捕捉南风的秀足。
流散的拓片携带野史的泥尘漂泊在四方,
周边的草坪柔软,废弃的菜畦地
躺着一只过期未摘的老南瓜,
衰朽犹如赘余的脂肪,
钝三角的稻田无规则地伸展,而种籽尚未播下……
“阙然为道”实乃暗存的标识,意欲打通阴阳的阻隔,
朱雀与玄武居然相互拥戴,
青龙和白虎构成力量表层的平衡,
九尾狐、三足鸟与饕餮一起考量人类智慧的极限,
落难的公子驻足,读取前生的一份旧履历。
哀册·懿德太子
玉质,温润中透出暖意,
残损的哀册留下了一长串猜想:
把文字刻进石头,
在白色的玉片留下划痕,
记录一部人伦与政治纠缠的悲剧。
据说,可以没有开头,
但必须给出痛彻心扉的结尾,
杖杀,馋构与威权合谋。
死亡是一名千头万臂的天外怪客,
喜欢捕捉无辜的肉身。迟到的追封
让冤屈的生命赢得身后的哀荣,
但懿与德保持实际的沉默。
柏树伫立,犹如致敬的人俑,
放任寂静盛开犹如蓬勃的松针,
白发的父皇即使号墓为陵
也不能拔除遍布肺叶的一丛丛荆棘。
一阵掠过平川的北风翻动
蔓草,如同号令埋伏千年的士兵,
三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但斑驳的墓石照例与甬道一样无动于衷。
绝望的伦理弥漫在陵的基座,
三十万铁骑用马蹄溅起的花朵,
只迎来一枚松果的坠落,
在石片上溅起噼啪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