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嵌入与疏离

2019-05-14孙晓娅

当代文坛 2019年3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

孙晓娅

林莽是当代文坛杰出的跨界艺术家。作为诗人、散文家、画家、编辑、重要诗歌活动的策划者组织者,他与共和国同龄,其丰富的艺术生命蓬勃了近半个世纪,截至目前出版诗集、诗文集和诗画集11部①,无论关涉诸上哪一个领域,均成绩斐然。作为诗人,他是白洋淀诗歌群落的主要成员,朦胧诗的代表诗人之一,共创作诗歌300余首。几十年如一日,他倾力于中国新诗的编辑、出版工作,着力发现和培养诗歌新人,开创有价值的诗歌奖项和诗歌活动,为中国新诗史的一些历史史实,诗人团体和诗人的钩沉和呈现作出不可磨灭的贡献。

林莽自1969年开始诗歌创作,大体呈现出四个阶段:1969—1979的十年初期写作阶段,1980—1989的十年调整和寻找自我的写作阶段,1990—2010年的中期写作阶段,2011年至今为近期写作阶段。本文从嵌入与疏离两个富有张力而又始终交织的维度,探讨林莽诗歌创作理念与路径在当代汉语诗坛中的独特属性,打开林莽诗歌研究的面向。

一  嵌入历史的书写

林莽说:“将生活的感性记忆,通过诗歌的方式,建立一个与现实世界息息相关的艺术的世界,是我的诗歌理想。”②近半个世纪的写作历程,他始终坚守着现实世界和艺术世界的通汇,既不纠缠于生活的琐细,也不耽沉于艺术的唯美幻境,他以厚朴坦荡的胸怀观照动荡蓬勃的历史变演,以悲悯真诚的情思捕捉温暖的人性辉光,在自然和人本间展开纯透的心灵对话,他的诗歌创作始终葆有鲜明的情感色调,徐缓雍容的节奏。可以说,林莽的诗歌写作与诗歌活动始终是当代汉语诗坛鲜明的在场映像,主动却并非刻意地嵌入了当代诗歌发展史。

“那些日子虽是青春却充满了死亡的阴影,那些日子向谁诉说?向谁哭泣?也就是那时,在寂静的寒夜中,我找到了诗:这种与心灵默默对话的方式。”③这是林莽开启诗歌创作的一个动因,也是“文革”时期一代青年的集体诉求与苦闷。个体的存在感被无形的大手剥离,喧闹的运动无法安抚寂寞的心灵,诗人以自然为介质,抒发对命运无可抗拒的忧思和生命挽歌一般无奈的感怀,这一时期的诗歌梦境阴冷而哀痛,却在和自然生发灵魂对话中包蕴着顽强的生命气息,如诗人所保存下来的最早的诗《深秋》:“深秋临冬的湖水,清彻而寒冷。/淡云深高的天空,时而传来孤雁的哀鸣。/随风摇曳的枯苇,低奏着凄凉的乐章。/大雁孤独的叫声,像挽歌一样凄楚而哀痛。/那哀鸣而疾逝的身影,掠过碧蓝的天空。/一切都如往的平静,留下的只是几声嘶哑的哀鸣。/深秋的湖水,已深沉得碧澄。/深秋里的人啊,何时穿透这冥思的梦境。”

1969年,林莽与朋友去河北白洋淀插队,11月创作了这首《深秋》,与第二年写下的《自然的启示》等诗均折射出当时思想敏锐并具有独立思考精神的“白洋淀诗歌群落”④共同承袭的精神渊源,即在自由精神寻求过程中他们不约而同地对俄罗斯白银时代诗人有所沉迷和模仿。彼时刚踏上诗歌之路的林莽,承袭了叶赛宁书写大自然的技巧、语言和形式,弥散并浸染着纯透的生命气息。对自然的细微观察和尊重与其说是诗人表达自我苦闷的介质,莫若说是诗人手持烙印着历史伤痕的刻刀,刻画着属于一代人的精神炼狱、迷思与梦境。那些投射了诗人主体情思的大自然意象群在林莽的笔下构架起叠合丰富的精神场域,诗人以省察者的姿态巧妙地将存在和政治、个体与一代人嵌入历史滚动的暗流,并保持着自觉和清醒,这种处理历史处境的独特方式集中体现于1972年1月创作完成的早期代表诗作《凌花》:“玻璃上那美丽的凌花是从哪里来的/我想,它绝对不是太阳的杰作/然而,当那鲜红的旭日漫步于晨雾中/谁曾向那淌泪的花儿探问过真情/……窗外是一片北国的白雪/小窗上绽放的凌花默默地变换/原野在洁白中是如此的寂寞呀/我的心,也在孤单中编织着渴望的花环”。这首诗凸显了林莽早期的诗歌特色即强烈的色彩和画面感,意象群在“忧郁的叹息”⑤和明亮的温暖间彼此混融,诗中呈现出几组色差分明、极具延展维度的对比,它们在同一空间下的并置瞬间修正了人们对自然意象本身所固守的记忆或印象,打开并唤醒丰富的诗性联想。显然,这是诗人对一个时代境况敏锐而真切的影射,几组矛盾而富有对撞性的物象、场景和情境,构成富有冲击力的画面,饱满的诗情,嵌入了诗人对历史和生命的想象与期待。诗人抛开小我的狭思,从“北国的白雪”中走出,质疑历史“铁青的天空”,在孤单中编织着渴望的花环对所有生命的关怀,这何尝不是一代人的苦闷和期望呢?

1973年,林莽接触现代主义思潮,以12月创作的《列车纪行》为源点,其诗风开始转变,从1973年到1983年展开对现代主义诗歌的寻求,这一艺术轨迹与朦胧诗创作发展历程中标识性的时间节点几乎是同步的。1973年是中国当代诗歌发展中重要的转折点,林莽对此亦有清醒的判断:“1973年诞生了一批新的诗歌形式与写作方式的创作者。一批新艺术的追求者开始汇聚在现代主义的旗帜下。”⑥历史的偶然也罢,诗人自身创作轨迹的必然也罢,无可置疑的是自林莽开启诗歌创作历程,他的写作就已经嵌入当代诗歌史每一个关键的发展节点之中,其早期诗歌鲜明的浪漫主义诗风与自觉的现代主义探索,正是并置于朦胧诗思潮中的两条主脉。

“荒谬从哪里诞生,丑恶又如何开始/人类的心灵中,从什么时候起/就反锁了偷火的巨人”(《二十六个音节的回想——献给逝去的年岁》)。该诗是林莽众多诗歌作品中最特别的一首,也是诗人嵌入式书写范式极有代表性的一首长诗。全诗以二十六个音节为组章,他一反此前(乃至以后)作为自然诗人的创作特色,一改普照尘世的辉光和温暖平缓的话语方式,以一个时代的反思者身份,犀利地审视历史,质疑人类的荒谬和自闭;沉痛叩击流逝的岁月,追问写作的深层意涵;在积极寻觅个体生命的救赎过程中,诗人侧重从人的心理感受出发,表现荒谬时代对人的压抑和扭曲:“一切都在消失,理念破碎了/思想抛弃了所有古典而端庄的情人/在人生嘈杂的城市鬼混/有时也梦见那条朴素的乡路/那向着星空的放歌……苦难被无情地折断了/流出了石油一样漆黑的血液/用苦艾酒洗浇一下受创的灵魂/剖开脚下的土地/掩埋下这颗幽咽的心”。诗人在书写个体生命的心路历程,一步步走向心灵救赎之路:“生命从没有扬起过浪漫的帆/这阴霾的日子,梦也不得安宁的夜晚/我就缅想着,在地壳的岩层上/建起那座伟大的灯塔”。诗人从自我的生命基底中爆发出突围的意识和能量,“他孤傲地搏击着夜的长空/硕大的灵魂终于冲破了矮小的躯壳/在故乡的土地上”,诗人不知疲倦地掀起“专制的幕布”,试图“在青春的亡灵书上/我们用利刃镌刻下记忆的碑文”。整首诗缠绕着阴暗浓重的忧郁情调,不过真正打动我们的是诗人决绝的姿态和冷静的自省。当时食指、北岛、江河、多多、芒克等朦胧诗人深受波德莱尔的影响,林莽亦坦言他曾将波德萊尔的诗作抄在手抄本上,经常翻阅。诗中也清晰地留下波德莱尔从历史中穿越而来的影子:“那个巨大的幽灵,丢失了自己的躯壳/它绕过伦敦的雾,向雨中的巴黎走去/然后在大西洋的彼岸徘徊/被阉割的人群向它呼唤着/它走了,历史也没有回过头来”

在这首诗中,“暴虐的太阳”“荒岛”“侏儒般的怪物”“被阉割的人群”等奇诡的意象都富有暗示性,它们具有历史的隐喻,同时又彰显了诗人主体的立场和态度,直戳人心,可以瞬间让人窒息。如果说这些意象是对现实的揭示,那么“废墟上漂浮起苍白的时代”则昭示了诗人对“文革”暴风记忆最绝情的否定,飘荡着波德莱尔不朽的诗魂。林莽在接受采访时说:“昏暗、忧郁、狂吹的猎角、黑色的墓穴、青春的祭坛,这些成为了我们心中经常闪现的词语,也如同波特莱尔诗中说的‘他们中间的很多人,从来没有尝过家的甜蜜,从来不曾生活过这些触动我们心灵的语句,令我们爱不释手,它也渐渐地融入了我们的心灵与诗行中。……他应该是我们的启蒙者之一。”⑦

从现代诗学流脉追溯,波德莱尔是白洋淀群落转向或确立现代诗风的重要源头之一,与此同时,郭路生也是不容忽视的一个传统,但是,管窥诗人主体的审美维度与个体经验的历练,我们会洞察到,诗人主体意识的自觉选择是他们嵌入一个艺术思潮的根本原因。林莽是一个坚守诗人荣光的诗人——“诗人不是为虚荣而写作的,也不是为文学史,更不是为什么主义或流派而写作的。诗歌是人与世界对话的艺术方式,它以语言表达我们对世界、对人生、对生活的感知、体验与领悟,并以它真挚而内在的情感引领我们穿越时空,真实地面对我们的内心。诗人首先应该是一个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活生生的人,然后才是一个诗人。写作的意义仅在潜心以求的过程之中。诗人需要在写作中不断地自我调整和自我发现。”⑧由是,林莽的诗从未放弃此在与自然的对话,历史与现实的对话,自我和灵魂的对话,对话是诗人处理现实世界与艺术世界的一种有效的路径,打开诗人内心小宇宙的出口。

二  疏离喧闹的诗歌主潮

通常,谈及“朦胧诗”的代表性人物,人们会举出北岛、芒克、舒婷、顾城、杨炼、江河等人,相较于他们,评判林莽的诗,人们很难坚定地给他归队。他的诗不为主流包裹,不是哪一个诗潮的产物,没有显明的追随对象。仅就诗歌艺术特质而言,很难明晃晃地将他八十年代以来的创作归属于哪个行列之中。这似乎是林莽的不幸,但這恰恰成为我们现在重新挖掘并审视其诗歌艺术内涵和特征的一种契机。

林莽从1983年后有意识地脱离群体而进入“个人性”的写作,这与他始终追求并坚守的艺术观——“退去我们习惯的社会色彩,更多地回到对诗歌艺术本质的寻求上来”有着直接的关联:“以后几年,我有意识地脱离群体,寻找属于自己的诗歌品质与风格,我前后用了三年时间,一九八五年我写出了《灰蜻蜓》《晨风》《滴漏的水声》《水乡纪事》等一些诗歌后,我觉得我已找到自己的诗歌之路。上世纪九十年代,我更自觉地沿着这条道路进行着自己的探索与追求。”⑨

林莽在时代的诗歌队列中,始终葆有长者的风范,他冷静不失真诚,抒情而又时时自省,诗风稳健却多有尝试。他很清楚自己处于哪一个写作端口,下一步该选择或持续哪一个路径,以及如何解决和迎击阶段性的问题,他是历史书写的嵌入者——他坦言:“对文化的追求,对当前社会敏感的问题,对重大历史题材的关注,对诗歌最本质的探索与追问,应该是诗人不容回避的”⑩,同时他又清醒地认识到“那些为时尚写作、为流派与主义写作的作品都是很难长久的。急功近利和过分的自信,也都是愚蠢的。诗歌需要一颗真挚的心灵”11。

林莽在诗集《记忆》前言中写道:“因为它们没有阿谀奉承之作,没有跟风随潮之作,没有追名逐利之作,有的只是一颗虔诚的心,这些诗首先是写给自己的,它们与我内心所发出的旋律是一致的,它们与我的生命同步。”12脱离写作初期阶段后,20世纪80年代的文化热,90年代以来的商品经济这些影响深远的时代主题,在林莽的诗歌创作中没有得到刻意的凸显。林莽的不合群,是其对喧闹的诗歌主潮的自觉疏离,是其对现代自我意识的坚守,其艺术世界自足自在,自始至终都与历史及时代的变化保持一种“疏离”的状态,这种历史巨变中的“不变”似乎更能代表林莽诗歌的艺术旨归。这使他有意无意地成为“诗坛的独行者”13。

探讨林莽的诗歌创作,首先要注意是,其诗歌创作行为并非是一个独立的存在。青年时期,林莽兴趣广泛,对各种艺术门类如美术、音乐等都有较高的素养。诗歌创作也只是与其对音乐、美术的兴趣并列的一端,是其整体艺术修养的一部分。林莽在进行诗歌构思与创作之际,更多注重的并不是与外在历史语境的呼应,而是追求艺术世界内部的自足、交应与架构。他的诗歌生产并不是单向度地推进,而是多种艺术素养不断共鸣、互相生发的结果。

“感谢艺术大师们。他们用艰苦的劳动,开创了许许多多个崭新的艺术世界,使我在幽暗中找到了亿万颗不朽的太阳,光焰照亮了心室。也许是梵高忧郁的热情,点燃了我内心的原野……也许是《英雄交响曲》唤醒了人的尊严……诗人们拨动心弦,让地球在空气中颤抖,我抬起头,寻找自己的星座。”14林莽自小对美术有着极大的兴趣,幼年习国画,青年时期则接触了大量西方现代主义美术作品,并尝试在美术实践中表达出来。他在自身的美术实践里汲取了大量对色彩的敏察与通感的领悟经验,并恰如其分地运用到诗歌中。此外,对于乐感天然的向往,知青歌曲、一些经改编后的西方现代音乐的私下传唱均构成了其诗歌内在的由情感带动而来的韵律节拍,由此表达其时而忧郁苍茫的愁绪,或时而满怀希望的心绪。在这一阶段的林莽诗歌中,色彩犹如再生的元素,活跃于诗歌之中:“是谁的赐予,还是/愚昧的无知/一度我幼年的心中/只爱/鲜艳热烈的火红/是生活的波涛/冲淡了我/心中的色彩/还是/我年轻的心灵/飘进了少女的歌声/从此啊/那是什么时候/充满我心中的是/和谐的粉红/明亮的鹅黄/幽蓝的碧澄/如今我觉得/柔和的色调/并非生活的全部/人生/也并非没有/强烈的冲突/诚然/我理想的世界/不能抛弃/清新、温柔/强烈的色调/将拼成我/更加瑰丽的生命”(《色彩》1971年5月)

此诗通篇直陈了色彩对于其自身情感态度及艺术创作的影响,将纷繁复杂的情绪具化到各种不同的颜色,“火红”变“粉红”,色彩的淡化象征其内心情绪经磨砺之后的淡然,从此那“明亮的鹅黄”“幽蓝的碧澄”便成为和谐共生、三元色中那不剧烈的一抹。然而,和谐柔和的色调并不能完全代表人生的全部内容,单一地追求剧烈或柔和都会造成某种缺失,而各种色调之间相互独立并不调和的存在构成了生命独一无二的变奏。诗人倚重对色彩的认识与变化,借以表达心境的起伏与畅达,显然是其美术经验关乎诗艺的浸入。“有色”的意象是其诗歌核心元素,如在《暮秋时节》《沐浴在晚霞的紫红里》《心灵的花》《凌花》等诗歌中,颜色意象的赋予使诗歌更具画面感。

除美术经验的摄入,林莽还自觉吸收其他艺术的养料,融入到诗歌的创作之中,如《诉泣》(1970年1月)中对于乐感的呼应:“一位可爱的姑娘对我讲过:/“在迢遥的草原上,/我年青的心灵近将苍老了。/对大自然的热爱,/过早地转为/我心中的创伤。/……在眺望家乡的白桦树下,/站过多次的大青石上,/痛苦地哭上一场。/……可是,抬头望啊,/天空依旧是青蓝色的迷茫,/原野还是无边无际的惆怅。”再如《秋天的韵律》中的片断:“故乡啊,故乡/熟悉而陌生的故乡/亲爱的故友啊/你们在遥远的何方/生活让我们分离在他乡/难道也从此告别了家乡的欢畅”。

《诉泣》罕见地借用了民歌的方式,以故事的讲述深入诗歌内部,并以韵脚的均齐在形式上构成了一个嵌套结构,这种叙事性与对自然之爱融合的方法显然流露出一些俄罗斯歌谣的手法,间接地表达了诗人在苦闷的知青生涯里借自然大美来纾解心怀。《秋天的韵律》采取了反复抒情的方式,亦有歌曲吟唱的痕迹,直接表达了对于故乡与亲友之间的暂时别离的惆悵之情。在这两首诗中,诗人的这种乐感寓于诗中的手法不仅将重点引入到所抒之情上,更割断了进一步质询与责问出现这种处境的原因的进程,这便与“白洋淀三剑客”的诗歌话语不同:这种抒情上接“温柔敦厚”的古典美学宗旨,下接浪漫抒情的流脉余波,并不是激烈的质问性的,而是带有一种淡淡的自我遣怀性质,他的诗歌显然在艺术形式和内在情感的建构上刻意保持了一种与政治疏离、向自我靠近的立场,甚或如有些论者称其诗艺成熟的步履较慢,但在反观其后几十年的创作中,似乎以“缓慢”不足以表达其内在的自我属性,他的背后仿佛有一个巨大的使他疏离于政治话语反拨的文学传统,使他不仅仅满足于或者急于与当时的政治话语、地下诗歌形成某种对话与观照,“艺术属于自觉地建立内在世界的人”15。于其诗艺初步形成的早期创作阶段,由于其多种艺术修养的齐头并进,其诗歌观相对来说不那么明确,而是一种凝聚了多种艺术体验的文字表达形式,在客观上既与当下的政治思潮保持了缄默,又与地下诗歌的反叛话语形成了距离,自觉地试图建构起属于自身的诗歌艺术世界。

“文革”落潮,林莽和广大知青一样回到城市。1978年《今天》的创立,鲜明地表达了一代青年在当代诗歌领域所作出的努力与探索,“在这场运动中,‘讲真话成为诗坛的普遍号召,控诉封建法西斯专制、反思现实和历史成为诗的共同主题,而恢复诗的抒情传统则成为诗人们致力达成的首要目标。”16然而在“朦胧诗”刚刚站稳脚跟之际,又一场新的运动正在酝酿,1984年便初现端倪。如青年诗人程蔚东在《别了,舒婷北岛》中宣告了要与“朦胧诗”决裂的勇气与决心,“pass北岛”的呼声也得到新生代诗人的响应,随后“他们”“海上”“非非”“莽汉”等诗群的成立形成了青年诗歌界景象之大观,以“消解文化”的态度及与主流文化保持距离感的另类精神气质自立于此。在这种“泛文化”与“消解文化”两种创作观念之外,林莽坚守自身的艺术旨归,形成了独特的艺术创作倾向。

林莽于1975年年初以“病退”为由从白洋淀返回北京,经短暂调整后于当年4月份到一所中学任物理教师。1979年,他参与到“今天文学研究会”的一些工作中去。这些经历在其诗作中亦有表现,在汹涌澎湃的文化浪潮中,其诗歌理念经过调整,写下一些在历史文化视野下关注或反思民族精神的作品,如《飞檐的梦》《海明威,我的海明威》《圆明园·秋雨》《我流过这片土地》组诗等,但并非与“现代史诗”或是“新传统主义”派一系。在《圆明园·秋雨》(1978年10月)中:“整座荒园在颤抖/雨下个不停/飘落了秋天的回想/孩子们从这儿走了/穿过零乱的树丛/把金黄的记忆夹在书页里/踏着柔软的落叶走去/永不再回来/他们的喊声在风雨中回荡/仿佛来自远方潮湿的回声/仿佛风中秋天无形的诉说/叶子在雨中飘落/孤独地留下我们/一片被洗劫、被抛弃的遗址/那些沉落、辉煌的日子/化为灰烬/只有几棵石柱/挣扎着从土地上伸起/绝望地伸向天空/像往日苍白的记忆/在冷雨中伫立/灰蒙蒙地伸向多雨的天空/……。

圆明园是中国近代历史中一个充满屈辱的标记,在1978年这样一个特殊的时代里,诗人也正是借此来表现自身对民族历史的追念。但是,这种追念并没有纳入到一种宏阔的历史文化反思视野中,相反,它是以生命个体的情感为旨归。其中,诗歌的题目由“圆明园”和“秋雨”两个意象组成。“圆明园”这一意象关涉着民族历史文化,“走过希腊古城的遗迹,/把粗暴的践踏带给东方用火,给人类的文明,/留下一块灼伤,/圆明园躺在那儿。”在“圆明园”的遭际中,诗人深刻反思到了事物的两面性:火可以带给人类文明,也可以毁灭人类的文明。“那些精神被无情掠夺的时代/人们像夜晚的游魂”在文化高压下的精神被强制灌输,人们像游魂一样迷茫,“闪着磷火一样的希望/在这里悄悄地把失掉的一切寻找”但是,从整首诗的视野中去看,我们会发现这种历史建构式的抒情方式,并没有生发出更深的思考,仅仅成为诗歌的“历史背景”。而真正值得注意的是“秋雨”这一意象,“秋雨”使得全诗的颜色基调凝重、肃杀,在雨中飘落的叶子,灰蒙蒙的天,无声的叫喊,丛丛的野草,风中摇曳,都突出了大时代之中风雨飘摇的动荡与个体的孤苦无依。在风雨中的人与矗立的石柱成为一组可以互相置换的意象,“痛苦和孤独默默筑成/沉寂得没有生息”由此可见,相对于“圆明园”而言,“秋雨”则是更具笼罩性的意象,如果说“圆明园”是触发诗人历史思考的意象,那么“秋雨”则构成了整首诗歌的意境。在这种更具笼罩性的意境当中,凸显出的并不是一个作为历史反思者的抒情主人公形象,而是一个感慨世事、发思古之幽情的生命个体。在这种追念的过程中,与其说凸现了历史感的在场,毋宁说正是历史感本身遭到了某种消泯。由此,个人生命情境及生命体验规避甚至是超越了历史中的宏阔主题,从而直接与更为广袤宏阔的宇宙洪荒形成了对话。

只有在历史转变的节点上,林莽才会创作出《圆明园·秋雨》这类具有文化追念和反思意味的诗,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林莽此时的文化感不仅没有增强反而不断削弱。《寻找自己》一诗写于1985年,正是以“寻根文学”为代表的“文化热”盛行的时候,但此时诗人却放弃了外在文化的追求,反而执拗地去“寻找自己”,保持了与时代的疏离。在这首诗中,无论“过去”与“未来”都不是历史化的时间,而是个体生命的时间维度。“故宫”本是一个供万众瞻仰、诉说着以往荣光的历史载体,在此却成为了一个“灰暗”的所在,死水环绕,波光不动。在此,它变成了一个“凝滞的过去”的具象,不再参与当下个体生命的进程,而“抹掉以往的脚迹”,则更决绝地代表着诗人与过去的轨迹的永远决裂。诗人试图通过这种不破不立的方式寻找自我,因而水中的“另一双眼睛”也就代表了诗人通过脱胎换骨的“新生”找回了自己。

事实上,从林莽80年代诗歌创作的整体来看,这类带有历史、文化意味的作品毕竟只占少数,在更多的诗作中,林莽诗歌依旧是与自然风物、人情事理产生直接的关联,有着浓浓的人情味与挽歌性质,如《月光下的乡村少女》《柏树林》《湖上灯火》《冬夜送友人》等诗歌。在《月光下的乡村少女》(1986年2月)中:“她们径直地走在前面/相互依恋着晚风中的收工行列/说笑着结实又年轻/在转向灰蓝色的晚霞倦怠又安宁/也许如今她们都已作了母亲/……”在“文化热”盛行的八十年代中期,林莽的诗作不仅日益回避了文化维度的本体思考,而且与新生代诗潮保持了距离,采取了一种散淡的疏离态度,开始在风起云涌的文化浪潮中单纯地回忆起乡村中的宁静生活、年轻结实的乡村少女及单纯、不自知的美丽。青春的自然流逝引领着生活秩序一路向前,那些乡村少女从童蒙至青春、从女工至母亲,也许只是几年的光景便完成了社会身份、家庭身份的变更,于自身的肌体上也发生了难以回溯的变化。“谁能如翻动报纸把时光闪闪翻动/失去和惆怅之情常常潜入心中”,往昔的时光一去不复返,对青春的怀恋之情只能寄寓到内心深处,到最后只剩下模糊的轮廓。拥有青春的时刻不曾拥有一颗足够感知的心灵,而心灵成熟时,却坐上了与青春背道而驰的火车。于此,诗人似在不经意间便剥离了乡村文化的深度阐发,更着重追随心意,随手点染了一幅自然美(记忆深处的晚霞)与人性美(少女们开朗的笑声)、女性美(少女们结实又年轻的形态)相结合的画面,清新自然又充满真情实感。

此阶段的林莽虽也曾写过一些反映时代精神、对历史文化反思的作品,但总体上来说,其更多地是从自身的情感寄寓投射意象的直接产物,并未把诗歌当作表达自己文化主张的载体;与此同时,他的诗作更广泛地开始描摹生活中的具体感受,多角度地抒发自己的个人情感,思考人自己的内在精神,并有意地开始建构起自身“以退为进”的诗歌理念,疏离了一部分大、空、深的诗歌命题,“我努力寻找真实的回声,并仅仅希望:以智慧之光,重新照亮以往的一切,以提示自己,提示人们,让它们在艺术的空间里重新确立自己”17。

1990年代,人们对物质的追求甚嚣尘上,许多文人也逐渐走出自己的书斋、象牙塔,投入到市场经济的洪流中。林莽抱持着对诗歌的虔敬之心,倡导了一系列有关诗歌史再叙述、诗歌格局现状思考与诗歌美学走向引导的活动,以一个编辑家和文化活动家的身份出现在大家的视野中。此外,在诗歌领域内部,爆发了“民间写作”与“知识分子写作”的争论。在盘峰诗会18上,两派争论的焦点主要集中在“民间”立场、诗歌起点——本土化与细化、“纯诗”理念、普通话与口语等问题上。但有意味的是,作为该诗会重要组织者之一的林莽却在这种壁垒分明的论争中保持着一定程度的疏离。而在具体的诗歌创作中,他依旧故我,坚持自身的“非历史化”的诗歌理念,以融贯中西的气度复沓生活与自然的心灵白描,如《夏末十四行》《闲置的椅子》《圣诞夜的告别》《慈航》等诗作。

《圣诞夜的告别》在这阶段的创作中比较有特色,通篇以送一位即将出国的朋友为始,以此展开中西交融的视角之下的东方世界,不乏世纪末苍凉与惘然、信仰缺失后对人精神世界的隐隐担忧:圣诞夜的东方城市空亮着许多灯火/这城市仿佛一夜之间浓缩了半个世纪/一个巨人倒下的余震还没有消失/许多急不可待的脚步洪流般地一涌而至/他们高举着五光十色的旗帜/打破了多年的梦中呓语/这世纪末的情感将流向何方/那些无从维系的痛苦与向往/把人们带入过幻觉的阳光里/……”与同时期其他诗人对消费主义肆虐图景的精细描述相异的是,林莽诗歌中现代意象的频现更像一件华丽外衣,其内核仍然在关注人们在现实环境中精神领地的围守与堅持。各式各样的城市群生相,并未被圣诞夜那充满蛊惑力与异域情调的光亮点燃,反而在这种灯光的映衬下人类愈加渺小、愈显灰暗。林莽诗歌在不同时代的表述虽稍有差异,但他的关注点始终在人类精神世界与外在世界的相对疏离,保持自身对外在世界足够的敏感性与体察性。

这种坚守自身精神世界的写作立场或许只是诗人在《我想拂去花朵的伤痕》中想要“让美好的事物更加纯粹”,他追求纯洁,远离污秽,心怀理想,知行合一;同时诗人明白无误地自陈:“但我依然如故/用毕生的努力成为一个完美的人”,竭尽所能,坚守不变,体现出诗人极致高洁的心性与处世品格。也许正是这种对于“纯粹”与“完美”的坚持使得林莽诗歌总是与时代主流产生了一些龃龉与空格,“或许,我与时代总是相差了半个时辰。或许,我的舞台总是旋转得快了半拍”19。这种或慢或快的时差指向了一种内在的感伤特色,“在多年后的今天,在偶然的瞬间,我心中依然会闪过那些隐秘的感伤。不知为什么,在多年后的今天,我依旧怀有它们再次降临的酸楚与渴望”20。这层“隐秘的感伤”也成为了其诗作观照意象的一种内在根底。如在《挽歌》(2000年2月)中:“黑色的死亡从哪儿悄然而至/它无声的脚步令人猝不及防/掠过我们未知的空间/在不期而至的一瞬扼住了生命的翅膀/它已是第几张了/我们这些曾经历了晦暗时代的人们/如今又被另外的影子所覆盖/死神之手所抽出的并不都是垂暮者的纸牌/远行者的记忆在许多梦中闪现/他们一张张面孔屏幕般转换/走过一个个不会再现的昨天/摇曳的生命之树飘落了那么多依旧未枯的叶片/印满铅字的纸仿佛一只只黑翅的鸟/它们扑灭烛火衔来哀伤的网/笼罩住黄昏里血色的残阳/一位昔日的歌手将送别的挽歌唱了又唱/这已是第几张了/我眼前翻飞着那么多不祥的翅膀”。

林莽笔下的“死亡”是讣告,是挽歌,是曾经光鲜并无限仰仗的文字与歌谣,是曾经传达过欢乐,而今变身的“黑色的鸟”。这种“黑色死亡”让人惊心的是,“死亡之手所抽出的并不都是垂暮者的纸牌”“摇曳的生命之树飘落了那么多依旧未枯的叶片”,生命的“无常性”正是在此中展现出来。“远行者的记忆在许多梦中闪现/他们一张张面孔屏幕般转换”,这些永远逝去的远行者在诗人内心中引发的涟漪常常与他们在“文革”中的同病相怜的遭际联系在一起,仿佛那段经历如一个醒目的烙印,召唤着伤感与厄运一次次准确地击中他们。而这种如同命定的伤感便构成了诗人创作内视角中与各种主流相对疏离的态度,仿佛在维持某种安全距离,不迎合亦不反拨;甚或可以说,这种诗歌理念本身便是这种隐秘心理的实现方式。又如《远方》(2011年10月20日)这首诗视角独特,以草原坡地的散乱车辙为主要描写对象,感叹过去的朋友由于分离,渐渐失去联系,并由此引发出诗人心中的挂念及遗憾。在诗歌中,新世纪对远方故朋的思念之情并未因为现代交通与通讯得以疏解,反而呈现了一种工业时代与古往类似的感伤。由车辙迹生发到人生的际遇、世界的发展,从而使得淡淡的遗憾渐变为寻常的释怀——“人生各异划出了多少条不同的辙迹/将这个世界交织得如此的斑驳而丰富”。在林莽笔下,无论是已逝的少年之梦、满载着记忆的往日风物抑或高速变化的现代生活,都以一种节制的抒情方式与客观的现实主义的艺术手法加以呈现。他似乎有意规避了消费主义时代的“极力抨击”与“抒情的泛滥”,而坚守了一以贯之的淡然、睿智及理性。而这种诗学理念的形成并非是一时一地的影响,而是源自其五十年诗歌艺术的不断探索及自身整体艺术修养的可贵综合。

结  语

林莽曾坦言,寂静是他的诗歌境界之一,“寂静,但蕴含着闪耀生命之光的温暖与魅力。”21无论是嵌入历史的书写还是探究现代自我意识的疏离姿态,这寂静温暖的写作姿态和真诚无伪的生命关爱,始终都闪耀在他的诗中,连通着看似矛盾却又密切关联的两个写作路径。嵌入与疏离本应是对立矛盾的两个维度,但在林莽的诗路之中,它们始终交织,互有叠合碰撞,构建出林莽独特的诗歌理路。

注释:

①诗集《林莽的诗》(中国妇女出版社1990年5月版)、诗集《我流过这片土地》(新华出版社1994年10月版)、诗集《永恒的瞬间》(新华出版社1995年10月版)、诗文合集《穿透岁月的光芒》(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4月版)、诗集《林莽短诗选》(银河出版社2003年3月版)、散文集《时光转瞬成为以往》(华文出版社2005年9月版)、诗集《林莽诗选》(时代文艺出版社2005年11月版)、诗集《秋菊的灯盏》(作家出版社2009年7月版)、诗集《林莽诗歌精品集》(南海出版社2012年7月版)、诗集《记忆》(作家出版社2015年5月版)、诗画集《林莽诗画》(漓江出版社2015年6月版)。

②林莽:《为美丽的飞行,登高而望》(创作谈),载《朔方》2017年第2期。

③林莽:《心灵的历程》,载《未名诗人》1987年第8期。

④参见林莽:《关于“白洋淀诗歌群落”》,载《淮北煤炭师范学院学报》2004年第3期。

⑤宋海泉:《白洋淀琐忆》,载《诗探索》1994年第4辑。

⑥林莽:《穿透岁月的光芒》,载《诗探索》2008年第1辑。

⑦⑨21吴投文,林莽:《“我寻求那些寂静中的火焰”——诗人林莽访谈》,《芳草》2017年第3期。

⑧林莽:《读写散记》(一),载《秋菊的灯盏》,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06页。

⑩林莽:《读写散记》(创作谈),载《星星》(上半月刊)2009年第4期。

11林莽:《读写散记》(二),载《秋菊的灯盏》,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36页。

12林莽:《记忆:1984-2014诗选》,作家出版社2015年版,第2页。

13叶橹:《独行者的孤寂与守望——论林莽的诗》,载《诗探索》2007年第1辑。

14林莽:《1969-1975年诗16首附记》,载《林莽诗画:1969-1975白洋淀时期作品集》,漓江出版社2015年版,第46页。

15林莽:《心灵的历程·代序》,载《时光转瞬成为以往》,华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147页。

16唐晓渡:《编选者序:心的变换:“朦胧诗”的使命》,载《在黎明的铜镜中·朦胧诗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6页。

17林莽:《岁月·回声·序》,转引自刘福春《中国新诗编年史》下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089页。

181999年林莽提議并参与组织的诗歌态势暨理论建设研讨会,搅动了沉寂十年的中国诗坛,成了中国当代诗歌的一道分水岭,对新世纪以来的中国诗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19林莽:《那不止是青春丧失的年份》,载《林莽诗选》,时代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202页。

20林莽:《泪水的湖》,载《林莽诗选》,时代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202页。

猜你喜欢

诗人诗歌
我和诗歌的关系(创作手记)
最帅的诗人
七月诗歌
澳大利亚最有名的诗人是谁
“诗人”老爸
诗歌的奇怪队形(一)
愤怒
小小诗歌汇
一个诗人
想当诗人的小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