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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识戴厚英

2019-05-14谢尚发

当代文坛 2019年3期

谢尚发

摘要:本文以文史互证的方式,梳理戴厚英的个人经历与小说之间的关系,借以理解她的两部小说和作家本人。个人婚恋故事,构成了戴厚英的重要取材,也是其小说写作的主要内容。通过爬梳资料可以发现,《人啊,人!》取材于她与张忠礼的爱情婚姻故事,《诗人之死》则直接书写她与闻捷的“百日之恋”——与其说戴厚英塑造了小说人物,不如说她借助小说塑造了“作家本人的文学形象”。

关键词:戴厚英;  《人啊,人!》;  《詩人之死》;  文史互证

在文学史的书写中,戴厚英一直处于缺席的状态,即便偶有提及,也总一笔带过,被归入文学史的“群像”中①。如果从文学的审美性角度来说,戴厚英的小说的确缺乏艺术性、文学趣味,给她以“潮流性”的描述也合乎文学史书写的常规。但若深入到作品的内部和背后,去探究、体察潜藏在作品深处不为人知的故事,及其所纠缠着的作者的痛苦的灵魂与悲戚的心绪,从而在回答了“作品写了什么”之后,再去体谅 “作者为什么要写”,以及“写作时的精神与心理的状态”,还原一个完整的“作者形象”,不失为进入作品情境、重新评价作品意义的一种有效途径。

一  “无意为文”的写作

科班出身的戴厚英大学所学的专业是文艺理论,毕业后在上海市作协研究室、复旦大学和上海大学工作时,仍操理论的术业,写作对于她而言既不是工作需要,也不是不得不为之的人生追求。她说:“从事文艺理论工作多年之后才提笔写作,现在又仍然从事文艺理论的教学工作,就好比既是‘半路出家又是‘带发修行。”②

作为“处女作”,《诗人之死》的写作缘起相当偶然。“1977年底,江苏人民出版社曾约请复旦大学中文系一些中年教师合写一本重评当代作家作品的书”,戴厚英的好友高云和丈夫吴中杰承担了四个项目中的一个,即《论闻捷的诗》③。高云央求戴厚英提供一些史料,她回应道:“我自然不能回绝。但是正在发生的闻捷平反风波还使我激动不已,……我买了几本小学练习簿,开始回忆我和闻捷相识相爱的整个过程,写我对闻捷的认识和理解。”1978年4月,戴厚英把写得密密麻麻的4个练习簿共4万多字的信邮寄给了高云。然而这封信却促发了戴厚英的情感,“长歌当哭,我开始倾诉痛苦”,她说,这件事情“打开了我痛苦的记忆闸门,难以抑制的情感喷泉似的喷涌出来。……许许多多的情节和细节重新浮现了出来,那么形象、生动和动人。……我躁动不安,时不时地自个儿流泪,……我觉得我还有许多感情需要倾吐,那些练习簿容纳不下了。于是,在把那些练习簿寄给女友之后,我继续写起来。……我没有想到要写成个什么东西,我只是想写。所以,我不论章法,没有构思,一口气往下写。整整写了半个月。”④20多万“沾血带泪的回忆文字”写好后,戴厚英把它捆扎起来放在衣柜顶上,并未考虑出版。从这些叙述可以看出,《诗人之死》最初的写作是出于“倾吐”“倾诉痛苦”,以求得“写完,觉得心里畅快了许多”的目的的,或按照戴的说法:“我只不过想在自己心里为他造一座坟。……

我唯一的纪念就是这一座坟。而且痛苦是需要倾吐的。写这些也是为了自己。”⑤

原意只是在“心中为爱人造一座坟”的“倾吐痛苦的文字”,被前任领导王道乾推荐给了出版社。在专业的文学老编辑左泥看来,“题材好,写得很有基础”,建议戴厚英“改写为长篇小说”。于是,1978年的夏天,戴厚英“又埋头写了半个月,完成了30万字的初稿。”取名《七封信》,“以书中女主人公向南的七封信串联全书故事情节而命题。”左泥读完《七封信》的初稿后,又提了修改意见,10月份,戴厚英再次花了40天的时间,等于从头到尾重写了一遍,完成了45万字的二稿。左泥拿到稿子后,“删去了几万字,改名为《代价》……后来觉得《代价》⑥这命题不新鲜,又想了四五个题目,其中最满意的是《诗人和他的专案组长》(或用《专案组长和她的专案对象》)。”⑦只是考虑到戴厚英曾经参与过审查闻捷的专案工作,尽管不是组长,总容易使人疑为是回忆录,最后才用了《诗人之死》这个她并不很满意的书名。与此同时,鉴于小说中有些情节还带有真实性,为了避免戴厚英的那些“对立面”“对号入座”,左泥建议她删去有关故事细节,有些关系故事整体结构删不了的,也尽可能给予改造。这样,到了1979年的6月份,戴厚英终于完成了最后的修改和定稿,交给了出版社。“无意为文”的戴厚英,阴差阳错地把“信件”写成了“回忆录”,又在文学编辑的建议和帮助下把“回忆录”增删修改成了“长篇小说”。

小说完成后,因涉及敏感话题,出版受阻,却促成了《人啊,人!》的诞生。大概在1980年3、4月间,时任广东省新闻出版局副局长的黄秋耘从友人处听说了这件事,“或许是出于一个前辈作家的爱才之心和一个老出版工作者对文学出版事业的责任感罢,黄秋耘对上海此举颇不以为然,便叫岑桑致电戴厚英,广东愿意出版她的书。”⑧作为其时广东人民出版社分管文艺书籍出版的副总编辑,岑桑“接受了建议,给戴厚英发去电报,商请她把《诗人之死》书稿寄到广州来”⑨。听到这个消息,戴厚英立即联系上海文艺出版社要求索回书稿,但“出版社不肯退稿”。为了不使岑桑感到失望,她写信告知岑桑可以给广东人民出版社写一部以知识分子生活为题材的长篇,也就是后来的《人啊,人!》。但仓促之间所做的决定让戴厚英陷入了为难境地。她说:“说真话,到底要写什么,实在心中无底。我的写作都是这样的,没有仔细的构思,更没有提纲细目,甚至连人物的名字都是写的时候起出来的。我心里只有一股情,一团火,像乱麻一样互相缠绕。”⑩这时她想到了自己的同乡、小学同学“大黄”,他成了何荆夫的人物原型11。但小说中的孙悦、赵振环、孙憾三人的故事,仍是她与前夫张忠礼的恋爱和婚姻生活12。稍具写作常识的人都知道,“无意为文”常仰仗个人生活,因而烂熟于心,也便能提高创作速度,这可能也会导致小说较粗糙。吴中杰记述道:“厚英出手极快,写《诗人之死》初稿30万字,她只化了半个月,二稿45万字,只化了40天;25万字的《人啊,人!》,则在两个月内完成;《脑裂》20万字,半个月即写好初稿。……厚英说,她写得顺手时,一天也可以写两万字。”13

从无意为文倾诉痛苦而写下的“心中的坟”,到在出版社编辑的帮助下把“回忆录”改写成“长篇小说”,再到无心插柳而写下的带着忏悔的轰动性作品,《诗人之死》与《人啊,人!》两部小说携带着诸多文学史的症候14。吊诡的是,文学史所常言及的都是戴厚英“无意为文”或“仓促成文”的《诗人之死》和《人啊,人!》,此后她“刻意为文”或“专心为文”的《空中的足音》《流泪的淮河》等却在文学史上湮没无闻。这也反证了文学文本与作者故事之间关联的重要性及其所纠缠着的文学史问题。

二  从“青梅竹马”到“强制离婚”

在《诗人之死》中,戴厚英塑造了卢文弟15这一人物形象。她是一个普通的女性,全身心关注在家庭生活上。但“文革”爆发,她成了“黑线尖子”遭受批斗、关牛棚,批斗她的正是丈夫姚如卉。他一夜之间变成了激进的“造反派”,并不惜以揭发妻子、造妻子的反作为政治发家的资本。实际上,令卢文弟想不到的是,丈夫背叛她出轨另一造反派头目韦青青16。惊悉内幕的卢文弟内心悔恨不已,反思自己的感情经历,“多少年来,她一直不掺假、不藏私地爱着姚如卉,她对他奉献了一切,她为他呕心沥血,竭尽了全力。可是为什么她就没有发现他是一个并不值得深爱的人呢?因为她没有想到丑恶的灵魂会深藏在漂亮的面孔下、动听的言词中。”17与其说这是卢文弟的内心反思,不如说是戴厚英对前夫张忠礼的剖析18。

1938年3月,戴厚英出生于安徽省阜阳市颍上县南照镇19的一个小商贩家庭,她从小心思敏感单纯、小儿女情怀浓重,重亲情友情,略显任侠而土气,因此带有耿直、率真且坦诚的淳朴一面。她极重“家庭”情感,这不仅包括她的小家庭,还包括她南照镇的大家庭和故乡的人民——贴补大家庭的日用、时刻关爱家乡的人们,为此而不惜“犯政治错误”20;还为阜阳的特大洪灾奔走呼号、募捐救灾21。当然,最能体现她传统家庭观念一面的,仍是为小家庭的付出。也许是女孩子早熟的原因,或争强好胜的性格,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戴厚英便对班上一位长相十分俊美、名唤张忠礼的男同学心有所属。其时,两人的同学李继宗见证了他们的爱情,叙述道:“到了颍上中学后……我与Z同桌,厚英坐在我们前面。……短短的十来天,Z已在厚英的心中植下了情种,从此决定了他们俩十年的恋爱,七年的夫妻。”22但他们的恋爱很快被学校老师知晓,为此还特意私下里对张忠礼“批判和逼供。”戴厚英叙述说:“他交代了,说他心里天天想,如果将来要讨老婆就讨我。这话传到我的耳朵里,我觉得不爱他也得爱了,人家都为你受了气。”23这样的批评反而激起了戴厚英的母性保护欲,在爱情之外又加深了一层呵护的意味。因为有了这樣两小无猜的感情经历,格外看中、珍视它在人生中的意义,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好在恋爱并没有影响他们的学习,1956年戴厚英顺利考上了华东师范大学,张忠礼则考上了同济大学。读大学期间,二人频繁来往,给朋友们留下的印象都很特别。钱汉荣说:“厚英的丈夫,风度翩翩,一表人才,我们常常和她开玩笑;别人家夫妇是郎才女貌,你们这一对却是郎貌女才。”24两人的感情虽也有磕绊但戴厚英坚持“宁人负我,不我负人”的信条25,终于在1961年9月修成正果。结婚后不久两人便分居两地,戴厚英重回上海滩加入火热的“战斗”中,张忠礼则去芜湖工作,聚少离多成了生活的常态。1964年10月女儿诞生,戴厚英一个人承受着生育前后的所有生活重担,艰难处无法忍受,不禁喊道:“我带着孩子真苦啊!”但那时候,“我不敢向任何人诉苦。”26生性要强、不肯低头,以至于咽泪装欢,强忍着生活的苦痛也要维系家庭,全心付出。

但戴厚英如此的付出却并没有获得相应的回报。在女儿戴醒出生之前,夫妻之间便产生了矛盾,争吵中戴厚英做出了让步,以宽容解决了这一次的危机。但“一家三口分居三地”的生活继续,第二次危机很快就在1965年戴厚英参加“四清”运动时爆发了。家庭观念浓重的戴厚英,试图长久地解决两地分居的痛苦,千方百计设法调动工作,她说:安徽“有一个单位答应我,将我和丈夫一起调往省城。可是正要调动的时候,‘战斗任务来了,领导上不放我,还说‘你这么年轻,党这样信任你,培养你,你就想不顾事业去过小家庭生活?……结果我不但没有调成,连买好的探亲的火车票也让我退了”27。调回安徽不能如愿,戴厚英又试图把张忠礼调往上海,但她所希冀的“领导能够体谅”最终也只是美梦一场。“事业”压过“家庭”,让戴厚英徒呼无奈。“文革”爆发后,张忠礼很快在芜湖工作的单位造反,成了“当地造反派的大头头”。1968年的春节前夕,发生了婚外恋28的张忠礼突然写信给戴厚英,以“配不上”29为由提出离婚。两性和家庭观念都十分传统的戴厚英,为了此做出巨大的让步。她叙述道:“我对我们‘青梅竹马的爱情仍然怀着浪漫的执著,更何况我们可爱的女儿刚刚四岁。为了挽救婚姻,我作了极其屈辱痛苦的努力。……一个月里,我连续四次到安徽去,请求对方对此事‘冷处理。我甚至提出他仍可以与他的情人一起生活,只要不让我们的孩子知道。”30对青梅竹马爱情的坚守、传统的婚姻观念等,促使戴厚英再一次试图调回安徽,并联系了芜湖一家造船厂且被接受了,但她的这一动向被当时正审查她“炮打张春桥事件”的军宣队负责人认定是“开溜”,试图躲避批判。再一次,她挽回家庭的努力宣告失败。没过多久,1969年,张忠礼干脆动用自己造反派头头的权力伪造了一张离婚证书,宣告和戴厚英离婚。戴厚英只得接受离婚的事实,她叙述道:“我没有去对方那里办理手续,也没有经过任何法律审理,我接到对方寄来的两份盖着该地某区公检法造反派大印的离婚证书,就签了字。……十几年后我才知道那两份离婚证书根本没有在有关部门备案,也不具法律效力。”31这一生活情节被完整地挪移在了《人啊,人!》中,戴厚英把她人生的第一段婚姻故事所带来的伤害、痛苦,以及由此而附加的“忏悔”“宽恕”与“修复”等,都被她一股脑地抛掷出来。“人道主义与人性论”的种种,与其说是戴厚英引领时代潮流的“敢为人先”,不如说是她个人生活史的“痛定思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