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延川时期的文学交往（1969-1973）

朱明伟

摘要：本文在近年来路遥文学年谱等当代文学的史料整理进展之下，尝试继续发掘路遥的作家前史。路遥1960年代的人生行止主要是对政治生活的参与。而在1970年代初期的延川，路遥有了文学生活的可能。路遥最早的文学生活与文学交往，也为1970年代文学环境与文学青年的互动关系在“地下”叙事之外，提供了另一种参照。

关键词：路遥; 延川时期; 文学交往; 1970年代; 文学青年

路遥1960年代的人生行止主要是对政治生活的参与。1966年，路遥从延川中学毕业，因为“文革”爆发而失去了陕西石油化工学校的教育机会，成为延川中学初中1966级乙班的红卫兵组织“井冈山”的领导者，后又在年仅20岁时以群众代表的身份被推任为延川县革委会副主任。随着知青运动的展开，路遥被时代潮流裹挟，次第成为回乡知青、小学民办教师、“贫下中农毛泽东文艺思想宣传队”队员、《山花》小报骨干，直到1973年以工农兵学员身份推荐考入延安大学中文系。①正是在1970年代初期的延川，路遥有了文学生活的可能。而路遥最早的文学生活与文学交往，也为1970年代文学环境与文学青年的互动关系在“地下”叙事之外，提供了另一种参照。

一  与延川文学圈子

1968年12月22日，毛泽东发出动员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最高批示。9月15日刚被任命为县革委会副主任的路遥，还没从权力的幻觉中苏醒，就以革委会副主任头衔带头下乡，回到刘家圪崂大队的郭家沟从事打坝劳动。路遥这次从县城到农村的位移，恰如《人生》中的高加林。重为体力劳动者，挫折可想而知。对路遥而言，1970年代的政治生活已经到了“尾声部分”。②路遥属于回乡知青中的幸运儿：经过养父王玉德、刘家圪崂大队干部们的运作，路遥短暂地干了一段进城拉大粪的工作，又到马家店小学任民办教师。③这段经历可视作中篇小说《人生》中某些情节的“本事”，也说明路遥受益于乡土社会的差序格局，在劳动分配上获得了轻度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优待，因此获得了文学生活的余裕条件。政治前途的终结使路遥的兴趣转向了文学。

曹谷溪（清涧人，也是路遥同乡）1965年即出席过全国青年业余作者代表大会，④也是“省内有些名气的青年诗人”⑤。1969年，曹谷溪调至延川县革委会政工组通讯组，任通讯干事一职，后来成为组长。在物质和文化资源匮乏的延川，曹谷溪是路遥可能遇到的水平最高的文学导师。曹谷溪初为延川县医院炊事员，创作有秧歌小戏《脚印》，编写的新秧歌词被县委宣传部以《秧歌百首》印发全县各社队推广。任县委通讯员时所作的通讯《一只手表》被地区级报纸《延安报》转载，曾因于《陕西日报》发表作品《镢头歌》被评论家称为“老镢头诗人”。

曹谷溪是延川文学圈子的中心人物。路遥称曹谷溪为延川文学事业的“主要奠基人”。如海波所言：“曹谷溪的交往特别宽，许多从延安走出去的老作家都认识他，建国以后从陕北出来的作家几乎都是他的朋友，其中绝大部分得到过他的帮助。”⑥曹谷溪的文学才能与组织能力对路遥影响深远。曹谷溪1969年认识了路遥，并开始指导路遥的阅读和写作。曹谷溪认为，彼时路遥的文学水平、艺术素养都还很低，最早的诗作也只是一些顺口溜。⑦《我老汉走着就想跑》⑧是路遥“学步”阶段的作品，经曹谷溪推荐发表在延川县张家河公社新胜谷大队的黑板报上。⑨作品发表时，路遥不无激动地写信给挚友刘凤梅，告诉消息。⑩路遥的短篇小说处女作《优胜红旗》原发表在《山花》第7期（1972年12月16日）上，经过曹谷溪向前来延川筹稿的《陕西文艺》副主编贺抒玉的推荐，后发表于1973年7月《延河》复刊号，也是《陕西文艺》的创刊号上。11

路遥与闻频相识较晚。闻频1963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曾担任延川县永坪中学教师、县剧团编剧等职务，1979年1月调《延河》编辑部。121970年早春，在延川县文艺宣传队负责创作的闻频通过文学干事吴月光读到路遥《车过南京桥》一诗，并在吴介绍下相识。听取了聞频的建议，路遥当时的笔名由“缨依红”改为“路遥”。几个月后，路遥在曹谷溪款曲之下，以民工身份借调至宣传队，成为闻频的同事。同年，曹谷溪发起一个“文艺创作组”。在县委书记雷增寿、政工组长刘保存等人的支持下，创作组获得专款，办铅印小报《山花》。其时，白军民在文教局，陶正在官庄公社插队，闻频则在乐队排练、演出，《山花》的编辑工作主要由曹谷溪、路遥负责。13而曹谷溪、白军民、陶正、闻频、路遥等人已然是延川文学圈子的主要人物。

陶正14原是北京知青。北京知青来延川插队后，时任延川县革委会通讯组组长的曹谷溪，因为工作关系常与知青打交道。曹谷溪曾以“延川县知青工作汇报团秘书长”的身份赴京报告。据说曹谷溪每到一处知青点，便热心为知青修整炉灶、清理厨房、打扫宿舍，甚至有“曹阿姨”之称。15陶正来延川插队，轻身简从，却带来了一部手推式油印机，手刻油印小报，发往黑龙江、内蒙、山西、云南……由于陶正主办和编印的《红卫兵战报》转载了内参内容，有关方面命曹谷溪调查。曹谷溪对陶正相见恨晚，反而成了帮助陶正过关的人。16据陶正回忆，当时《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的专员发难，县里也来人过问，靠着乡亲们和曹谷溪的美言，总算安然无恙。陶正中学时期即热爱文学，命题作文一挥而就，墙报稿节日诗也信手拈来，“文革”时恣意写作政治檄文、讽刺小品、旧体诗词，有过一段“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生涯。陶正等人抱着革命理想来到延川，充溢着1960年代的政治热情。据陶正所言，他曾完成一部歌剧本：假设决定人类命运的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我”和同伴们这才告别陕北，慷慨从戎，奔赴解放全人类的战场。17油印机在1970年代是国家统一控制的设备，属于稀罕物什。陶正的出现极其关键，他使延川文学圈子分享了堪与北京的“地下”圈子相媲美的物质技术条件。18

海波叙述道，曹谷溪被上海市川沙县工农业余编写组编写的故事集《一颗红心为革命》19所激，与时任县文化馆负责人白军民一起筹办文艺创作组。不久创作组即编成一本诗歌小册《工农兵定弦我唱歌》，作者署名延川县工农兵文艺创作组。刚刚恢复业务的陕西人民出版社将其更名为《延安山花》出版。诗集刊诗52首，收路遥作品8首：其中2首系与曹谷溪共同创作。20

除了与曹谷溪合作过，路遥与圈子中诸友亦不乏交往。路遥与陶正共同创作过歌剧《盘龙坝》（1970年）。闻频曾具体地指导过路遥歌词的创作方法，二人共同创作的大型歌剧《第九支队》于1972年10月1日在延川演出。在《延安山花》出版的1972年，路遥也因为引人注目的农民身份被《陕西日报》表彰为典型。第二年，路遥又因创作勤奋，被《人民日报》以回乡知青典型“王路遥”的身份予以报道。21

随着路遥就学延安大学中文系以及延川本地的人事变化，延川文学圈子在1973年以后渐渐解散。上大学以后，路遥在《山花》小报发表作品的频率越来越低;在《山花》1974年6月8日（总第31期）上发表歌词《工农兵奋勇打先锋》后，路遥的名字便已隐没。延川时期的文学交往催生了路遥的文学热情，训练了路遥最初的文学感觉，也是青年路遥从具体的政治生活转向文学生活的开端。

二  与北京知青

1969年1月17日，来自北京的1391名知青奔延川县插队落户，其中不乏清华附中、北京市172中学（今人大附中）、北京101中学、八一学校、清华园附中等海淀区的初、高中学生，22而陶正、林虹、林达、邢仪、孙立哲等清华附中的学生，即将进入青年路遥的生活。延川县插队的北京知青主要来自清华附中，其教育基础、文化水平明显要高于本地的关中青年，其中不少人后来跻身新时期的知识精英群体。

青年史铁生与路遥并不相识，但史铁生的回忆显示了路遥与北京知青的交往：“我的一些同学见过他，惊讶且叹服地说那可真正是个才子，说他的诗、文都写得好，说他而且年轻，有思想有抱负，说他未来不可限量。后来我在《山花》上见了他的作品，暗自赞叹。”23路遥爱和北京知青交往，并常向闻频讲述和张五爱、陶正、孙立哲等清华附中学生交往的感想。24

路遥曾于1966年11月随延川中学红卫兵徒步到北京串联，并于天安门留念。这次革命时期的北京之行已然开启了路遥的城市想象。北京知青来到延川，使浸淫于陕北地方民俗文化的路遥，有了更多接触现代知识的机会。据病榻上的路遥回忆，陶正堪作他文学创作的启蒙者。路遥常常到知青插队的小村庄，听他们讲述外面的世界。25

北京知青的出现也激活了路遥的婚恋期待。据邢仪回忆：年轻的路遥有才气，满怀抱负，敢想敢做，“是延川青年中第一个与北京知青谈恋爱的”。261971年，陕西作家李小巴来延川采写著名的赤脚医生、北京知青孙立哲的事迹。其时路遥告诉李小巴：“北京知青来了不久，我心里就有种预感，我女朋友就在她们中间。”而李小巴的心理反应坐实了客观存在的身份差别：他认为“这是一个不量力的陕北后生在口吐狂言”27。此种身份差别也内在于路遥的无意识中，使其爱情想象带有不言自喻的功利目的。据海波回忆，作为知青返乡前后之际，路遥一位延川中学的女同学曾向他表示爱意;而彼时的路遥还在为前程焦虑，自然婉拒。28一次路遥与海波谈论起婚姻，说“还得找一个北京知青”。路遥关心的，是北京知青本身具备的婚姻资本：他认为北京女知青有供养自己上大学的能力，而上大学又是路遥跳出农门的首要前提。29

1970年3月，路遥作为“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员进驻延川县百货公司进行路线教育，其间与一同进驻的北京女知青林虹相识。两人感情甜蜜，林虹也在文化趣味的层面影响了路遥。比如路遥爱唱《三套车》30和《拖拉机手之歌》31。在史铁生的回忆中，知青喜爱的曲目有《山楂树》《小路》《红河谷》等;32而程远叙述道，延川知青除了《外国名歌二百首》，其中的一些高手还熟谙德沃夏克、李斯特。可见延川的回乡知青与北京知青，音乐知识的程度并不对称。

1971年，全国计划会议确定本年计划招收固定工144-155万人，延川县指标有限，林虹体检又未能合格，路遥便将县里给自己的指标让给林虹，最终林虹得以去铜川二号信箱当工人。33同年林虹与路遥分手，稍后路遥又被停止了县革委会副主任的职务、并接受隔离审查。34这时经过曹谷溪介绍，路遥与林达相识。林达与林虹同在關庄公社的前卢沟村插队。在插队之前，林达与林虹两家同住北京某机关大院，两人是清华附中同学，也是闺蜜。曹谷溪熟悉不少知青，于是将时任关庄公社妇联主任的林达调到县革委会通讯组;他向林达介绍了路遥与林虹的感情状况，希望林达能够劝说林虹与路遥重归于好。35曹谷溪的初衷未能如愿，林达与路遥却渐渐擦出火花。虽然林达周围的北京知青们并不看好她与路遥的恋情，接受起来还有无奈之感;36但是二人经过短暂的波折后，终于结成秦晋之好。邢仪印象中，恋爱中的路遥对林达言听计从，而林达为了供路遥上大学，甚至放弃了自己上大学的机会。37林达插队前系清华附中初二学生，刚到通讯组不久就有通讯发表在《陕西日报》上。38林达擅长写作，曾在《山花》第4期头条位置发表散文《在灿烂的阳光下》（署名程远），收入陕西省延安地区革命委员会政工组编辑的《知识青年在延安 第二集》。由于林达的关系，路遥渐渐融入了北京知青的圈子，更结交了许多知青朋友。39

林达的闺蜜邢仪1969年来到延川县关庄公社前楼河大队插队，1973年考入西安美术学院，毕业之后又回到县文化馆，前后在延川生活了十年之久。邢仪的初恋对象是一位当地的回乡青年。邢仪的爱情生活也涵括了文学交往的内容：“我”借给他书，给他看读书笔记;议论“牛虻”的命运、感慨“青年近卫军”的英勇。邢仪也记录下了“他”串联到北京、留影天安门的震惊体验，北京城与北京知青对这位陕北青年充满着吸引力。40林虹、林达之于路遥，未妨作如是观。

1971年前后，全国掀起了普及革命样板戏的热潮。延川县在革命样板戏汇演结束后，抽调20多位知青组成了“延川县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其中大部分是北京知青。宣传队分别设立了创作组、导演组、乐队，创作组又分音乐创作和剧本创作。知青谭新庄、曹伯植负责音乐创作;路遥和焦文频负责剧本创作;导演组则全部由北京知青组成。路遥与一些北京知青因这样的群众性文艺创作活动结缘。创作组把曹谷溪的诗歌《送代表》改编成歌舞，把白军民的诗歌《磨刀谣》改编成诗表演，把焦文频的诗歌《征战在延川》改编成小品等，后参加延安地区文艺汇演并一举夺魁，受到观摩群众和延安文化界的赞誉。焦文频以北京知青为题材创作的小歌剧《延安路上》还被选为参加陕西省小戏汇演的节目。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