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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兰花开

2019-05-13杜文娟

北京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北川

杜文娟

谨以此文纪念汶川大地震11周年

——题记

2008年5月12日里氏8.0级汶川大地震,造成近7万人遇难,近两万人失踪,37万多人受伤,数千个家庭失去了独生子女,600多名地震孤儿,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以来影响最大的地震之一,也是21世纪初中国乃至世界最严重的自然灾害,引起了全世界各个国家各个民族的广泛关注。

2008年5月17日,本人只身前往震区,和志愿者一道翻越风雪夹金山,将消毒粉押运到马尔康卓克基土司官寨附近的救灾物资集散点;为映秀镇一对夫妇联系上久无消息的儿子;在帐篷学校给孩子上课。白天当志愿者,晚上写稿,走遍了所有重灾区,历时29天。亲历和见证了专机专列公路运输空前繁忙,正规部队有序救援,伤残人员转运救治,学生或当地或异地安置复课,国内外各界人士爱心大爆炸。震后第一个春节和地震一周年之时,先后两次重返震区采风采访,对灾民心理安抚和对口援建深有感触。2018年5月至6月,第四次入川,走访了都江堰、映秀、汶川、绵阳、北川等地,采访了五六十位地震中的重度伤残人员和重创家庭。

十年,在历史长河中犹如一粒苔藓,大难中煎熬过的丧子爸爸、丧子妈妈、地震孤儿、重组家庭、长大了的伤残孩子、重度伤残中老年男女、震后宝宝们,生存状况如何呢?

一   感谢双拐

小宋,女,1990年出生,农民,失聪,双腿伤残,拄双拐,一级残疾。

有人说小宋是治城人,有人说是禹里人,有人说反正在农村,大禹故里那里,知道她重度伤残,是个女孩子,没有见过,很难见到。

我问,治城在哪里,禹里又在哪里?有人说禹里就是治城,治城就是禹里。有人说治城和禹里八竿子打不着。至于为什么见不到她,没有人回答我。

不得已,便请教北川县图书馆馆长、县作家协会秘书长李春,她曾经在废墟中被埋70多个小时,二级残疾,走路的时候,一只臂膀划桨一般,向外划拉,屁股向后拧,一只脚尖踩不踏实,说话的时候嘴角冒着白沫。

我俩并排走在新縣城的一条土路上,阳光从榆树枝杈泻下,银亮婆娑,知了声声。她甩一甩齐耳短发,笑盈盈地告诉我,听说北川建县1300多年,县城一直设在治城,1935年春中国工农红军进占过,1952年县城迁往交通较为便利的曲山镇。地震以后,曲山镇废弃,县城整体搬迁到现在这个地方——永昌镇,还是胡锦涛总书记取的名哩,希望北川永久安康昌盛太平。北川原本全境皆山,地震后上级政府把安县6个村子划归北川,才有了相对平坦的县城。因为治城的山上有石刻“禹穴”二字,传说是大禹故里,治城后来改名叫禹里镇。

大禹故里?对大禹故里生活的小宋,更要前往探究,诞生了人文始祖的神圣之地,后代又如何呢?

地震后的十多天,我来到北川中学,陪同一位父亲在还没有倒塌的学生宿舍寻找女儿的遗物,宿舍非常凌乱,桌子抽斗和盛装衣服的箱子全被打开,学生证、饭票、奖状、书本、甚至连笔记本中夹着的小小干枯勿忘我花朵都在,唯独没有现金。父亲捧着女儿的学生证,手按胸口,哽咽无语。他告诉我,听说有人趁着震后混乱,进入宿舍偷窃,还有人用长长的杆子,钩走阳台上晾晒的衣服被褥,没想到果真这样。

当天晚上,我借住在学校斜对面不远处的一户农家,墙上的裂缝爬壁虎一样四处蜿蜒,皎洁的月光下,山峦破败不堪,呈现出被侮辱过的白骨颜色,裸露的山体和战败的将军竟如此相似,绝望、悲怆,无处话凄凉。只有岩石与粉尘的浓烈气息,宣告山还是山,与溪水紧密相恋的庞然大物,需要敬畏与仰望的大自然,与人类可以和平共处,也可以毁于一旦。房东告诉我,政府出台了政策,对灾区困难群众每人每天补助10元钱和1斤口粮,连续发放3个月,晚饭吃的就是救济粮。次日,光天化日之下,见到了闻所未闻的奇观,一架直升机颤颤巍巍,一会儿吊起一辆黄色推土机,一会儿吊起一个绿皮油罐,孤独傲娇,往返于蓝天白云间。我把自己仰望成一只贪婪的蚂蚁,蚁群里疯传着大道消息,那是为炸毁唐家山堰塞湖作准备。

2009年5月12日,在北川中学的一块石头上,见到一位母亲,一动不动,挺直腰板,不知道坐了多久,不知道还要坐多久。她的腰为什么那样笔直,雕塑一般。好奇让我走近她,父亲正蹲在遗像前烧纸,那是一张青春洁净的笑脸,而她,那位母亲,凸显着肚子,一两天就要临盆的样子。我倒吸一口凉气,转身间,看见四五个男生,正把星星一般的香烛一根根插在地上,组成一个心形图案。

不远处,众多男女正用力敲打残垣中的钢筋,在废墟中寻找丝丝缕缕的希冀,大家正为灾后重建忙碌,整个震区变成了巨大的建筑工地。震后不到一个月,党中央作出举全国之力支持灾后重建的决策,明确“一省帮一重灾县”的援建机制,18个省市对口援建18个重灾县。民政部出台了《四川甘肃陕西三省地震灾区农房倒损恢复重建规划》,计划用1~2年时间基本完成三省农房恢复重建,并有相关经济补助。

这天傍晚,我打了一辆出租车从北川往绵阳去,车主是一位清秀的高个子男士,我好奇地问他,为什么眼角有那么多小颗粒?他说,儿子和妻子离开一年了,天天流泪,眼角长了湿疹。每个月为妻子的手机交5块钱话费,把天气预报和短信业务取消了,想念妻子和儿子的时候,拨打手机,响三声就按停止键,这样能保证在“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响起之前挂断。然后,他掏出手机,给我看一家三口去北京旅游时拍的照片,并反复念叨,幸亏带儿子去过北京。

哦,9年前,正是和那位年轻父亲行进在这条道路上的呀,如今他在哪里?还给妻子打电话吗?9年,山川披上了新装,而那位情深义重的父亲,是否也重组家庭,有了新的生活目标。

终于到达目的地,车在禹里镇绕了好几圈,一会儿从大禹纪念馆前经过,一会儿从红军纪念馆前经过,一会儿从镇政府门前经过,询问了机关干部、街道居民、饭店老板,似乎人人都听说过小宋,人人都不知道小宋家住何方。

告别司机,独自打探,终于在一长排外表没有贴瓷砖的楼前停住,楼有4层,一家连一家,亲密无间,却无人影。站在楼下打电话发短信,电话没人接,短信不见回。仰起脖子喊叫,无人应答。绕着楼房又转了数圈,终于有人指点了具体门面。

和邻居一样,小宋家的一楼门脸也悬着卷闸门,稍微风吹雨打就咣咣当当的那种,屋里竟然堆着小山样的花栗树劈柴,人只能斜着身子挪步。楼道狭窄弯急,得扶着楼梯拾级而上。忽然,额头响起叮咣叮咣的声音,似有节奏,也无章法。不是脚步声,更不是猫狗的嘶鸣,在寂静暗淡的楼道愈加清脆、落寞、单调。叮咣,叮咣,一声,一声,敲打头皮。

仰起脖子,惊疑地张望,最先发现的是一根棍子,然后是另一根棍子,叮咣,叮咣。喔,不是棍子,是双拐。然后是两条腿,腿在前,脚在后。飘飘荡荡的腿,蜻蜓点水的脚,两只脚。

立即止步,眼睛差不多都碰到拐杖了,惊惧中,我叫了一声:小宋。

声音有些微弱:短信我回不了。

再次仰望拐杖,双腿,双脚,和高悬在陡峭中的脸,不知道如何接话。

叮咣,叮咣,我跟在拐杖后面,仔细瞅着黑色胶皮包裹的杖跟,生怕稍不注意,一拐戳到我鼻尖上。

上到四楼,打开门,房间宽敞,采光很好,有室有厅,电视冰箱沙发茶几一应俱全。她把拐杖靠在墙上,我们并排坐在灰色暗花布艺沙发上,才仔细打量她,瓜子脸,白皙,温棚中甜瓜那种好看的白。一个耳朵戴有灰色耳蜗,头发扎在颈后,精致小巧的头花光彩夺目。

说明来意,打开录音笔,请她讲讲自己的情况。

她用浓郁的北川普通话,郑重其事地说:我叫宋X,家住北川县禹里镇X村X组,今年28岁,羌族。

然后,就停住了。

停得毫无来由,空空洞洞。

我不得不提醒:请继续,家里有什么人?

她说:有爸爸妈妈弟弟爷爷婆婆,说起他们就要哭,从医院回来这么多年,他们对我很冷淡,不跟我说话,爸爸48岁,妈妈47岁,弟弟26岁。当时我在镇上的理发店给人理发,房子塌了,跑出来的时候,头和腿受伤了。

说完,就哭了起来,呜呜地哭。

常识告诉我,小宋跟平常人不一样,如果让她一个人连续不断地讲述,肯定不可能,那么就一问一答吧。

我拍着她肩膀,安慰一番,哭声停止以后,继续交流。

杜:爸爸妈妈去哪里了?

宋:不知道,他们早上出去,晚上回来,有时候会走好几天,原来搞不清干啥,地震过后应该在镇子附近干活,做塑料,我不问,问了他们也不开腔,有时候他们会说去哪里干活,我也不想答应,因为我生气,他们对我太冷淡了。每天都是我一个人在家,自己做饭,找一点菜能吃一点,找不到就算了。咳嗽的时候,他们会问是不是感冒了,下雨天会给我买药,平时都是我自己去买。已经有三个礼拜没有跟我说一句话了。

杜:那他们在家干啥?

宋:耍手机,看电视,我跟他们说话,他们还是低头耍手机,只有家里来客人和弟弟回家,他们才有说有笑,才跟我说话,客人和弟弟一走,就没人说话,没有笑声了。

杜:你们一直住在镇上吗?

宋:没有,以前住在山上,离这里坐摩托车十多分钟,地震以后搬到镇上住,山里还有房子,爷爺婆婆跟我们分家了,还住在山上。这里的房子啥时候修建的,也不知道,我住院的时候姑姑告诉我的,从一楼到四楼都是我们家的,属于自建房,政府给一些钱,自家出一些钱。

杜:你读过几年书?

宋:小学读完了,初中一年级只读了两个礼拜,我妈就不让我读了,那一年我14岁。很小的时候,我跟灶台一般高,家里每年喂两头猪,起床以后先扫地,然后打猪草,剁猪草,抱柴烧火,烧开水,搅面汤。搅面汤的时候够不着锅沿,站在小板凳上,把搅好的面汤倒进猪食桶里,拿棍子搅拌均匀,爸妈回家以后把桶提去喂猪,我太小了,提不动。上学以后,每天放学也要干这些活,先把猪食准备好,等他们回来喂猪。如果农闲的时候,他们会多干一些家务。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光让我干这些我不喜欢的事,一点快乐自由的童年也没有,地震以后就不喂猪了。有时候恨我爸妈,有时候不恨,他们年龄也大了,我爸体弱多病,我妈为什么不让我多读几年书呀。

杜:你是妈妈亲生的吗?

宋:是的,应该是吧。我跟我妈不和,从小没有同伴,天还没有黑跑回来,我妈就让我跪倒,不让我吃饭,腿都跪麻木了不让起来,有时候跪倒就睡着了,没有人拉我。为什么我弟跑出去玩就不罚他,天黑了他回来都不打他,只打我。小学的时候礼拜天,作业也不多,耍忘记了,一棒棒打来,喊我跪倒,我就跪倒。如果我说错话,吐口水,骂人,就打我嘴巴,掐我舌头。让我把舌头伸出来,喊一二三,喊到三,就掐。我骂人也是跟大人学的,用眼睛看,耳朵听,大脑记,就学会了。她是个要面子的人,不太当着外人打,当着外人打也不厉害,总是在屋里打我,每一次都打得凶,没有不凶的。我爸不打我,弟弟也不打我,从小到大,我妈对我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你听不听话,你听不听话?现在不问了,就是不跟我说话,呜呜……

呜呜,为啥不让我读书,为啥不让我读书?我想把伤飘到脑后头,可飘不走。噢,阿姨,把我小时候的事拿掉,别写到你文章里,毕竟是我妈妈,但心里太难受了,每个家庭教育方式不同,可能我妈就这样吧。

杜:爸爸妈妈读过书吗?

宋:我不知道他们读过没有,地震以前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现在会想这个事,但从来不交流不谈心,不清楚。

杜:妈妈小时候挨过打吗?

宋:肯定挨过,小时候听她说过,外公外婆也打她,我们这种山里人,尤其是女孩子,很少不挨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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