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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者(短篇小说)

2019-05-13尹守国

北京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公羊鞭子母羊

尹守国

从来到这儿,每天早晨,吴春都在太阳尚未升起之前把羊群赶往山坡,他则坐在山顶那块大石头上,等待着阳光从身后一点点儿地把身影画在脚下。他先晃晃脑袋,再伸伸胳膊动动腿,当看到完整的自己之时,才会站起身,返回到山坡下的那两间小屋里,开始做早饭。他的早饭一般在十点左右才吃到嘴里,这样,午饭也只好延迟到下午的三点多钟。他没有晚饭,这里没办法让他做晚饭。这里还没通电,太阳一落山,四周立即变得阴森森的。他把羊群安置进山洞,也赶忙把自己关闭在屋里。来这儿时,他带着几包蜡烛,却从来没点过。他喜欢白天的太阳,却又惧怕黑夜中的火光。他还备有一个手电筒,只在晚上起夜时,偶尔地晃一下。

这儿叫黄家洼,是典型的两山夹一沟的地形。从这儿到最近的一条柏油公路上,至少有十五里地。村里的十七户人家,曾试图修出一条路来。可路修在山腰上,要解决大小七座桥的问题,他们没有那么大的财力。修在沟底,倒是省事,但只要遇上一场大雨,便荡然无存。前几年,镇政府出台一项政策,允许他们到镇上去落户,并批给房基地。所有的人家一窝蜂地迁过去,只剩下黄丙坤家的这帮羊还在留守着。吴春是黄丙坤的表弟,他在这儿算是给表哥打工。

吴春是今年五月节后到来的。为安置他,表哥辞掉原来放羊的那个老光棍汉子,并答应每月给他一千块钱的工资并负责他的吃住。当然,这些钱要转交到柴淑娟的手上,作为她们母女的生活费。这是吴春提出来的,也是他的唯一要求。表哥基本是每个月进山一次,给他送些米面油盐。其他的日用品,比如柴火、青菜,肉食、水果,等等,他都可以就地解决。

刚到时,吴春曾把此地视为人间天堂。这里青山绿水,鸟语花香,空气清新。随便在哪个废弃的院子里种上点儿青菜,就够他吃的。有些人家的果树,都还在院子里长着。尽管他们偶尔还回来采摘,但在他们摘走之前,均可以视为无主之物,他可以随便享用。行走在山上,随处可以捡到蘑菇、鸟蛋,也能捡到被套住的野兔和山鸡。当然,那些套子都是被他挤走的那个老羊倌设置的,这让他的每一次收获,都会产生一丝愧疚。每次他都会以“你离开这儿,好歹还有个去处”这句感叹来安慰自己。

其实在这里放羊,只需要早上把羊群从山洞里放出去,晚上再赶回来,整个白天几乎不用经管。满山遍野全是青草,原来村民的农田,已经废弃成荒地。两面山坡交替放牧,这个坡上的草还没等吃光,那个坡上的草又长起来了。而这群羊又是人们平常所说的“死绵羊”,只要是有草可吃,它们扎在一个地方才不乐意动呢!吴春在来这里的路上,黄丙坤就跟他交代过,他的主要任务就是在母羊下羔时,搭把手儿;晚上圈羊时,清点够数就行。

吴春也确实在这儿度过两个月的神仙时光。吃过早饭,他便莳弄那几块菜地,给它们浇水、施肥。村里的人家虽然搬走了,但他们的水井还在,只需要拿个拴着长绳子的水桶,随处都可以找到水源。施肥就更加容易了。山洞里的羊粪积攒到一定程度,就需要起出来。正常情况下,他都是装到手推车里,推到一个专用的粪场上。而施肥,不过是多推出几十米,倒进菜地而已。每天上山撒羊的时候,他都拎着砍刀,把那些死树砍倒,放在原地,等圈羊时,顺手扛回来,留作冬天取暖。他还把平时捡到的蘑菇,用细柳条串成串儿,挂在屋檐下晾晒着,以应不时之需。他甚至盘算好了,等女儿放寒假,捎信让她们娘儿俩过来,三口人在这儿过个团圆年。

可两个月后,吴春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基本属于徒劳。那些菜长得确实很好,可他吃不了,大部分都烂在地里。山里也根本不缺少烧柴,随手在哪儿划拉一把,都可以做一顿饭,不需要特意地去积攒。有时就连遇到蘑菇,他也懒得再捡,房檐上让他挂得已经没有地方挂了。这样,他不得不闲下来。白天他还不敢睡觉,怕睡足了,晚上便没觉可睡。对于他来说,白天还算好过,最难熬的是夜晚,是那种没有灯火的黑暗。那种时候如果醒着,真比死亡还令人恐惧。

为了晚上能睡个好觉,吴春必须行动起来,让自己有足够的疲劳。没事时,他便拎着鞭子满山遍野地闲绕。这个鞭子还是他的前任留下的,只是小拇指粗的一段木棍上,系着一段尚不及鞭杆一半粗的绳子。为了绳子不被抽散,或者为抽出响声,鞭头部分又用线绳扎捆几道,系死后留下半尺多长的两段,再把两条线绳搓到一起,在接近终点处系个疙瘩,而疙瘩外边的地方,已经快被抽光了。吴春非常在乎这个鞭子,觉得只有拎着它,自己的生活才显得真实,就像当官的必须得执有印玺一样。他还会在走得心烦时,甩出几声响鞭。山里寂静,鞭声会传出很远。特别是经过撞击后的回音,听起来不再单调,而有些悠长的意味。

八月份某天,吴春发现他的鞭声响过之后,羊群立即停下来,扬起头四处张望着,显得有些惶恐和不安。当时,他内心还挺过意不去的,觉得打扰到它们吃草了。一个羊倌不能让羊群安心地进食,那便是失职。可愧疚过后,他又甩了两鞭子。这次是故意的,是想验证一下那些羊是否真的那么在乎他。

验证的结果让人欣喜若狂。在那瞬间,吴春似乎找回了原来的自己,找回了所失去的一切。羊群專注的神情,犹如他的那些工人正在聆听他的指示。他真想站到前面,再像从前那样,去强调纪律,去分配任务,去训斥他们的过错。可还没等他缓过神,羊群又低下头,各自寻找食物了。他有些失落,也心存不甘。他再次抡起鞭子,向左上方抽出去。响声像一个爆竹在空中炸开,同时,他担心鞭子卷回来抽到自己的后背,慌忙地往右下方一带,鞭梢又发出一声音响,但听起来有些沉闷,像把爆竹点燃后扔进井里。

尽管是连响两声,但羊群警觉的时间比上次更短促。吴春还没来得及欣赏,或者说,还没来得及满足就过去了。这让他有些气愤——这种情绪并不来自羊群,而是一个意外的发现。他看到那只“阴阳脸儿”的公羊根本就没在意,依然在专心致志地啃着一丛青草。而那些母羊抬起头,关注的并不是他,而是那只公羊。发现它在吃草,它们都放心地低下头去。这让吴春突然意识到,就算在羊群中,他也并非真正的霸主。

这个发现对吴春的打击很大,他不能容忍这种情况存在。他把鞭子再次扬起来,并没抽出去,而是任鞭梢自然地垂到自己的后背上。他举着鞭子,奔向公羊。在穿越羊群时,那些母羊对他依然视而不见。有的听到他的脚步声,只是摇了摇肉蛋似的大尾巴,像是不耐烦似的驱赶着苍蝇。他都已经抵达公羊的面前,它竟浑然不觉。这让他更加愤怒——那已经不再是不觉,分明是一种藐视。他把鞭子抡圆,重重地抽在“阴阳脸儿”的脸上。

那只公羊被这突然的袭击吓得仓皇而逃,但只是跑出五六步,就停下来。它缓慢地转过身的同时,已经恢复王者的风度。它昂起头,发出两声嘶鸣般的嚎叫,像是抗议,也像是在叫骂。刚才鞭子所发出的声音,并没引起羊群的注意。而公羊的叫声,却让它们立即骚动起来。它们都瞅着他,不,那仍然是因为瞅着“阴阳脸儿”而瞅着他,纷纷发出七嘴八舌的叫声。在吴春听起来,那也是一种抗议,是在为它们的首领鸣不平。甚至有几只身强力壮的母羊,还跃跃欲试地往前凑着,大有围攻他的意思。

“阴阳脸儿”把头略低下去,可那绝不是屈服,而是在示威。它的两只弯角摇晃着,前蹄也在左右移动着,像拳击手似的,在寻找着进攻的机会。吴春虽然还举着鞭子,但也只是举着,没敢贸然追赶。他刚来这儿时,羊群里是有两只公羊的,他目睹过这两只公羊较量的场面。这只公羊把另一只公羊撞下山坡,当时就摔死了。看到“阴阳脸儿”没有退却的意思,吴春觉得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自己都没有退却的理由。他们隔着两三米的距离,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

大约两分钟,“阴阳脸儿”还是首先妥协了。它冲着羊群长叫两声,兀自转身,向山坡高处走去,边走边若无其事地叼几口地上的草。羊群也随着它向前移动,并渐渐地把它包围在中间,形成一呼百应之势。

吴春站在原处,有些怅然若失。在这场战争中,他看似是个胜利者,可在自己的感觉中,还是败了。他原本想征服的是整个羊群,可现在,他把目标集中到这只公羊的身上。他又冲着“阴阳脸儿”愤然地甩了两鞭子,它回头瞅他一眼,可能是看到鞭长莫及,只是沉沉地“哞——咩——”两声,似乎是在告诉它的子民们:“别理他,吃你们的。”这次羊群连点儿警觉都没有,有几只羊也跟着发出淡淡叫声,那应该是一种回应。

虽说心中略有不快,还不至于影响到吴春的情绪。这些年,他经历太多太多的事情,肚子里已被大事填满,再也塞不下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拎着鞭子向羊群的反方向走去。他记得前边不远处的沟头子里,下着几处套子,以前在那儿多次捡到过兔子。他都有七八天没去那儿,想去查看一下。他也有十多天没吃到肉,有些馋了。

查看完附近所有的套子,却是一无所获,这倒是多少影响到吴春的心情。他拖着鞭子在山上绕来绕去,又绕回到羊群附近。打老远他就看到“阴阳脸儿”正跟在一只母羊的身后,不停地去嗅着母羊的屁股。以前每遇上这种情况,他都饶有兴致地观看着。甚至会把其他的羊赶走,为它们营造个适合的环境。他也可以利用这个时间,跟着想入非非——去想想柴淑娟,想想原来的办公室主任朱玲,想想财务科的小郑。可今天,他看到那只公羊抬起前腿搭到那只母羊的屁股上,感觉竟然像是把腿搭在他的女人身上一样。他像疯子一般地冲过去,边跑边不停地甩动着手里的鞭子,发出“啪啪”的响声。有两次,鞭梢抽到他的脸上,都没能让他停下来。

没等吴春跑到跟前,那只母羊吓得早就逃走了。公羊站在原地,正瞪着眼睛看着他。从眼神中,他读到诧异,读到愤怒,只是没看出他所希望看到的屈服与恐惧。他愤然地骂了句粗话,是与公羊的母亲有关的。公羊并没反应,他又把手中的鞭子晃了晃,公羊倒退两步。在吴春看来,他已经惩罚了它,也看到它示弱的态度,便转身离去。

可就在吴春刚转过身的那个瞬间,公羊低着头向他冲过来,一头撞在他的后腰上。他身不由己地向前跑几步,才没摔倒。转身时,他发现公羊又在一步步地倒退着,而且晃动着头上弯刀似的双角。这让他觉得有些骑虎难下,真要是冲上前去与它面对面地较量,他还真不知道自己会有几分胜算。他慢慢地把手里的鞭子往后移动着,作好招架的准备,又冲着那只公羊骂两句,仍然是关于羊妈妈的,而且边骂边往后退却着。在退出四五步后,他知道这轮较量自己又败了——同样是倒退,公羊的目的是进攻,而自己却是一种放弃。

“我决不能就这么认了。”在返回到自己的小屋后,吴春下定决心,要跟这只公羊斗争到底。

吴春把自己失败的原因归结到没有个可手的武器上。这样的鞭子且别说抽羊,就算抽人,也疼不到哪儿去!他决定重新做根可手的鞭子。

拎起砍刀来到山上,吴春先选定一棵大拇指粗细的小榆树,截成他需要的长度,拿在手里比画两下,还是轻了点儿,有点使不上劲的样子。他并没扔掉,觉得留着做烧火棍子还是挺好的。他又砍下一棵小杨树,差不多和铁锹把儿那么粗,取下最光滑笔直的一段拎在手里,轻重正好。但在返回的路上,又觉得有些不妥。如果就这样用,是挺可手的。可拿着棍子放羊,就算这里没有别人,不会被人笑话,自己也感觉有些可笑。要是再加上个鞭头,就会显得有些头轻脚重。又寻找半天,吴春终于找到一棵粗细介于两者之间的榆树,砍下来后,这次他没特意去试用,边走边把上面的树皮削去,露出女人身體般光滑白晳的木质,这令他的眼睛有着一丝愉悦。他左手握住木棍的一头,右手不停地在上面滑动着。那些黏性的树脂,刺激得他的下体热乎乎的。他赶忙蹲下去,抓起一把土涂在上边,木棍立即变得黑黢黢的,他的欲望也立即消失了。

回到屋里,吴春开始寻找能做鞭头的东西。找来找去,他找到一条废旧的三角带。他先用两个小钉把三角带钉在鞭杆上,还有些不放心,又用铁丝在外边缠绕几圈,用钳子拧紧后,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拎着它往山坡上走去。此时,与其说是想试试这个新武器的效果,不如说是因为拥有这个武器而让他更加愤怒。一路上,他不停地挥舞鞭子,树叶被他抽打得纷纷扬扬,野花被他抽得花容失色。尽管抽不出原来那个鞭子的响声,他认为这更符合他的需求。他要的已经不再是虚张声势的阵式,而是令对手闻风丧胆的威力。

“阴阳脸儿”看到吴春,冲着羊群发出一声呼叫。这在他听起来,那是代表着羊群发出挑战。而实际结果也是如此,整个羊群,立即停下来,冲着他在呼叫着。尽管声音各不相同,有的小羊羔,发出奶声奶气的乞求。但它们警觉的样子,便是把他看成一种威胁。他是它们的主人,应该被它们敬重或爱戴才是合理的,而这种结果,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他把产生这种结果的原因再次归罪于那只公羊,这样,他也不需要掩饰或客套了。他抡起鞭子,直奔公羊冲去。

可能是前两次的较量给“阴阳脸儿”一种自信吧。它站在那里,晃动着脑袋,并不显得惧怕。吴春的鞭子抽过去,它竟然往前迎了两步,硬生生地接下来。鞭头抽在两只犄角之间,连带着半个脊背。尽管没什么声息,却很着实。公羊的身上立即腾起一缕尘烟,羊毛向两边翻卷着。在他的鞭子刚想撤回的时候,公羊闭着眼睛冲过来。他吓得慌忙往左侧了侧身,这样,他手里的鞭杆子便横卡在两只羊角之间。鞭杆子被弯成一张弓似的,他想抽出来,试了两次,竟然没成功。而那只公羊,也没法跑开,低着头,用力地向前拱着,他们又形成一种对峙。

僵局持续一会儿,吴春担心那只公羊再往前拱,鞭杆子可能被撅折。他并不是心疼这根鞭杆子,而是一经断掉,自己便失去依仗,失去再抵抗的能力。他只好往公羊的正面靠了靠,公羊感受到他的松动,竟然又往前冲一下,眼看着又要撞到他,吴春只好再次向左侧闪去。“咔”的一声,鞭杆子断成两截,他与公羊几乎同时都失去控制。他手里握着不到一尺长的鞭杆子摔在地上,公羊则带着那半截鞭子顺着山坡向下冲去,跑出七八米后,才停下来。他原地坐着没动,公羊晃了晃脑袋,把鞭子甩落到地上,若无其事地往山下走去。那些直着脖子助阵的羊群,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又尾随公羊移动着。

从第二天开始,吴春真的就改用棍子放羊了。

“阴阳脸儿”被吴春打过几次,再见到他,自然远远地躲开。但他看得出,那仍然不是惧怕他,而是惧怕他手里的棍子。只要他把棍子放下,公羊就变得虎视眈眈。这让他产生一些自卑,自己都到了依靠一根棍子的程度了。也让他对这只公羊的仇视逐渐增加,把它看成眼中钉,肉中刺。只要是没事时,他便去想怎样整治它。他们之间的争斗,几乎成为他那段时间生活中的乐趣。

快入冬前,表哥进山来了。这次他是赶着马车来的,给吴春送来两袋米、两袋面和一些过冬的必需品,还有一塑料桶散白酒。表哥说一经下了雪,再进山就不容易了。言外之意是他往后会来得更少。之后他又笑着说,我进山不容易,别人进山也不容易,你可以安心地在这儿过个好冬。表哥还拿出两千块钱说:“这是你这两个月的工钱。”

“咋没给柴淑娟?”吴春问。

“人家不要了!”表哥说。

“那她们娘儿俩吃啥?”吴春又问。

“她说以后不用你管了。”表哥说。

吴春没再往下问,从表哥的神情上,他似乎什么都明白了。他也没去接那些钱,说我在这儿也花不了,放你那儿存着吧。表哥点点头,把钱掖回屁兜里。

表哥是在这儿与吴春一块儿吃过午饭后走的,又带走一批已经不再吃奶的羊羔子。这里只是个繁育基地,生产出的羔子是要带到镇上圈养,喂够个儿,就杀掉卖肉了。

与以往不同,这次,吴春把表哥送出三里多地,是暗中送的。表哥赶着马车走沟底,他步行于山脊上,其情形有点像跟踪。在这段距离中,表哥回头向山里张望过三次。也许不止三次,只是他看到三次,其中有一次是停下来撒尿。表哥的每次回头,都让吴春的鼻子酸一下,像嗅到刺激性的气体。在他决定不再往前送时,还朝表哥挥了挥手,只是那时表哥并没回头。

吴春返回到住处时,还没到以往圈羊的时间,但今天他打算提前收工。他走得有些累,想早点儿休息。也许是羊群还没吃饱,或者是看到他今天没拿棍子,它们并不听从他的驱赶,表现出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子。特别是那只公羊,更是有恃无恐,有两次居然企图偷袭他。本来想早圈一会儿,可他把羊群赶到山洞前,比以往还晚。他拿到那根木棍时,早已气急败坏。那些路过他身边的母羊,都得到应有的惩罚。可他最想惩罚的,还是那只“阴阳脸儿”。它好像也猜透了他的心思,只是远远地盯着他,不往跟前靠近。等到所有的母羊进洞后,他气得关好栅栏门,把它关到洞外。

这天晚上,吴春睡得并不好。因为没睡着,他才能听到“陰阳脸儿”的叫声。也许是因为这叫声,才吵得他没法入睡。总之,他几乎一夜都在与这只公羊较量着。听到它孤独的叫声,他内心就兴奋,感觉到舒服,那是一种报复后的快感。他在心里不停地骂着,他妈的,也让你尝尝黑夜里一个人的滋味。

从第二天起,吴春折腾“阴阳脸儿”的手段再次升级。白天,他扛着棍子跟在羊群后边,看到它接近哪只母羊,就赶过去,把母羊保护起来,急得它团团转;晚上把它圈在山洞外,让它四处流浪,无家可归。夜里,睡不着时,他就侧着耳朵听它哀叫。有时候他也觉得挺可笑的,自己跟一只畜生较的哪门子劲?可反过来再想想,这儿除了这帮羊,也再找不到一个可较劲的活物!

在某天后半夜醒来时,吴春没听到“阴阳脸儿”的叫声,居然很惦记它,很空落,他想起来看看,后来想想它应该是睡着了,大半夜的就别再折磨它了。在想着那只公羊时,他突然想到一些与“羊”有关的字眼。他惊喜地发现,这些字都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打烊的“烊”字,那是一种关上门熄了火的宁静,自己每天最渴望的不就是这段时光么!比如吉祥的“祥”和安详的“详”,那是一种怎样的美好和安逸;对了,还有“美”,应该也与羊有关;在想到“恙”字时,他还“呵呵”地笑两声,认为“心”上放着一只“羊”的人,确实是有病了。可这个“恙”字又让人觉得并不讨厌,因为它经常与“无”搭配。本来是个寓意不太好的字,可搭配上另一个字后,又变得美好了。如果再加上“安然”,竟然显得无比亲切。在想到“痒”时,他觉得全身都不自在。从打来到这儿,只在伏天洗过几次澡,还是在羊饮水的那条小河沟里。他抬手从脖子后掏过去,挠了几把脊背,竟然没什么感觉。这又让他想到“七年之痒”这个词语,他长叹一声,摸起身边的手电,打开电源,冲着后墙晃了几下,心里才安然下来。

第二天早上,在叠被子时,吴春无意中往窗外扫一眼,立即愣住了。这是什么时候下的雪啊!整个山上,除了树木,连石头都看不到。他首先想到的还是那只公羊,顾不得穿戴整齐,便冲向门外。

积雪到膝盖那么深,每走一步,吴春都有随时扑倒的感觉。他边找边不停地呼喊着:“阴阳脸儿,给我滚出来!你他妈的还学会装死了!”他的声音像天上的雪花,在山谷里回荡着,纷纷扬扬,可落地后又无声无息。此时,他多么渴望那只公羊能突然从雪地里冒出来,再偷袭他一次。哪怕把他撞倒,甚至撞伤,他都绝不会再怨恨它,也不再惩罚它。

“阴阳脸儿”卧在山坡上,整个身体基本掩埋在雪中,只有两只利角挺立着,远远地看上去,像个雪雕作品。吴春每逼进一步,心都冰冷一分。当他两手扯到羊角时,他的那点儿希望立即变成泡影。他把它从雪中拔出来,它像熟睡着一般,可再放下去,它仍然像熟睡一般。四条腿蜷缩在肚皮下,眼睛微闭,嘴的周围及下巴底下,结着形状各异的冰瘤子,像戴了个项圈。他本想蹲下去歇一会儿,脚下一滑,双腿也淹没在雪里。冰冷从他的裤腰往上传递着,让他感觉头皮都在发麻。他咬着牙坚持着,似乎多坚持一刻,心里就能得到些安慰。大约十分钟后,他觉得自己再不站起来,恐怕也和这只公羊一样,再也站不起来了。

在拖着公羊回小屋的路上,吴春觉得有些对不起表哥。在自己走投无路时,表哥安置了他。而他现在的行为和结果,算是一种恩将仇报。他内心除了怨恨自己,还存在着另一种怨恨,但又不知道应该针对谁。他回头瞅一眼那只公羊,又觉得自己放在表哥那里的两千块钱足够赔偿的了。难道这世界上,真有着什么谶兆?难道他把钱留给表哥和这只羊的死,存在着某种关联?这样想着,他又觉得没什么对不起表哥的。既然这只羊是自己花钱买下的,就有权决定它的生与死。它与自己作对,就应该是这种结果。回到屋里,他的心情突然开朗起来,把身上的羊皮袄脱掉扔到炕上,拿起刀,向公羊走去。

“阴阳脸儿”被冻成冰坨,几乎是刀枪不入。每砍下一刀,吴春都用尽浑身的力气。而这也正是他需要的,羊的那份坚硬又被他视为一种对抗,让他产生一种快感。他几乎把这段时间的积怨,都发泄出去。等他把羊收拾利索,已经是午后,到他以往做饭的时候。雪停了,太阳在空中明晃晃地照着,有些刺眼。他站在门口,抬着胳膊挡着阳光,往远处看着。风把两边山坡上的雪刮到沟底,封住进山的路。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表哥,已经没人再惦记他。而表哥惦记的成分中,更多的还是这帮羊。他快步走到山洞前,把栅栏门打开。尽管大雪把地上的草全部掩埋,但那些荆条类的植物还有一部分露在雪地上边,羊还是可以吃到一些。打开洞门,他是想让那些饥饿的羊去找食,而不想找食的,可以待在洞里。没了公羊的羊群,显得无精打采的,它们都聚集在洞口处叫唤着,声音听起来有点凄惶不安。

这天晚上,小屋里亮起烛光。在一片漆黑的山中,显得格外醒目,甚至刺眼。

吴春端坐在炕头上,对面摆放着“阴阳脸儿”的脑袋,中间是一盆烀熟的羊肉,还有两杯白酒。他神情肃穆凝重,说话之前,还勉强笑了笑。

“两年前,我发过誓,不再喝酒。但今天,为了你,破个例!”

“你不用对我耷拉着个脸子,你觉得冤枉,我他妈的比你还冤枉!”

“我跟你说,老子原来比你还风光!要不是我那两个打更的喝醉酒,引发那场大火,让我背上两条人命和一屁股的债,我才不会躲到这儿跟你扯这份闲淡!”

“我没了朋友,没了亲人!现在你又死了,我他妈的连个对手都没了!”

……

零晨两点多钟,小屋里的烛光变成火光,渐渐地映红那片天空。

責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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