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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000个新北川人“最大最好”的县城

2009-05-21

中国新闻周刊 2009年16期
关键词:北川县绵阳北川

王 刚

向南去,新县城。

对于老北川人来说,即将开始的生活,是劫后余生的安身之所;而对于新北川人而言,新县城是全世界的焦点

杨晓丹的老师,有时候讲课讲到一半,就会跟他们说起新北川,以及那个尚停留在图纸上的新北川中学。

老师的描述,让孩子们充满希望,那里将是全国最大的县城。她还劝孩子们,高中继续报考北川中学。因为那里有最好的老师、最坚固的教室。老师们每次都会用一个更新的“最”,来描述这个想象中的学校。比如最受关注或者最具希望等等。

关于新北川的话题,从去年开始,老师跟学生们已经重复了无数遍。而直到今年4月30日,新北川中学的规划图纸才公布出来。从纸上看,它的确符合此前老师们那些“最”的赞誉。

“五一”节假期,老师给学生们布置了一篇作文,《新北川,我们的希望》。

而在杨晓丹的作文里,写的却不是新北川,而是一个有关南方的故事——

“老师时常跟我们讲起新北川,以及新北川中学。它就在我回家的路上,在老县城的南方。我向往南方,去年我去了南方的广州,待了7天⋯⋯”

念到这里,她停下了,说她写得不好,跑题了。

杨晓丹是个地震遗孤,父亲是北川供销社的临时司机。舅舅是供销社的领导,因为这层关系,父亲才找到这份工作。母亲是家庭妇女。在去年的地震中,只有她走了出来。

如今,数得上的亲人还有一个三姨了。整个“五一”假期,杨晓丹就是在三姨家过的。三姨家在老北川中学门口的一所简易窝棚里,自己盖的,不属于任家坪板房,也不属于老县城,是新北川县城不被关照的那千分之一。三姨一家将来不打算入驻新县城。

在去北川任家坪路上,记者碰到了龙浩。

他是北川中学初一的学生,一年前他在刘汉希望小学。他们学校的孩子在地震中,全部奇迹般地生还了。

一年来,他跟每一个关心灾区的人重复着这个事实:我们家和学校都没事——仿佛这个事实让他有些不好意思。

新北川,就在他回家路上的右手边。他说,那里立起了一块“再造一个新北川”的巨大广告牌。

北川中学现在在绵阳的长虹中心开课。每半个月,他都要从绵阳回一趟家,他的家在北川老县城北面的邓家村。每次回家,在路上都要花费将近4个小时,还要穿过废墟中的老县城,而新北川就在回家的半路上。

他知道新北川将来会很好,但说不清具体好在哪里。

可他的家,将来也不搬到新北川,还在邓家村。和绵阳还是老距离,80多公里。

“新北川”这个词,对大多数北川人来说,完全是个新词。它最早出自温家宝去年5月22日去北川说的一句话,“我们要再造一个新北川”。

北川人心境里的北川县城在北边,去望乡台能看到。

“望乡台”,此前叫三道拐。在那里,向北是故乡的大山,北川人在那块狭窄的区域里已经生活了1400年。

在绵阳市郊的永兴板房和任家坪的板房里,住着北川老县城幸存居民的四分之三。白天,年轻人们都试着出去找活干,板房里只有老人。他们心里的家,一直在老县城。清明节的时候,回去的孩子们说,那里的桃树,没人管,已经结了果实,拳头般大。

对此望眼欲穿的,是那些被称为“新北川人”——刚刚被划入北川管辖的安昌、永安和黄土镇的人们,新北川人大约有87000人。而劫后余生的“老北川人”在其中,属于沉默的少数,不足两万,或者更少。

1一年前,6月8日的中午。

村支书荣昌洪在坝上巡视地震棚,大喇叭里播报着唐家山堰塞湖爆破倒计时的消息。

荣是黄土镇常乐村的村支书。这里距离北川县城35公里,地势开阔、平坦,安置着2000多北川灾民。

刚刚过去的地震波,与其说对他们的生活造成了颠覆,不如说对他们的未来给出了机遇。

后者在这天的中午被证实了。

5架直升飞机盘旋在黄土镇的头顶,好消息在第二天传来。

中央电视台当晚报道说,北川老县城的重建地点初步选在安县黄土镇的板凳桥。板凳桥,就是常乐村口的那座小桥,跨安昌河,连接着镇东的温泉村。

一时间,板凳桥出名了。

“中午的直升机是来航拍的,安昌河道里的鸭子都看得清楚!”看到新闻的村民们印象深刻。

黄土镇此前属于安县被忽略的地方,位置不南不北。几年前,北面的安昌镇是县府的时候,除了路过,这里很难引起注意。后来县府搬到花悄,黄土镇连路过都很少了。

常乐村属于黄土镇富裕的村子,因为唯一的县级公路在这里通过,而河对岸的温泉村就没这么幸运了,当地下雨一身泥,天晴一身灰。

去年“5•12”之前,温泉村还在商量建村公路的事情,每户拿660元,没人掏腰包。“5•12”地震后,这里也是灾区,村里一个妇女摔断了胳膊。山东的援建队伍,为村里修了公路。

北川县城选址板凳桥。这个消息对桥两头的温泉、常乐两村的确是个好事。此后,守电视成为了村里人的头等大事。全国各地的记者往这里涌,关注灾区的热心人电话不断。

不久,这里的灾情也受到了关注,媒体报道,黄土镇的灾民安置点,粮油奇缺,急需帐篷100顶、纯净水无数。

好消息接连不断,黄土镇的村民传言,北川重建全国关注,世界瞩目。新北川将建成全国最大的县城,投资上百亿。具体是个什么概念,村民们也说不清楚,总之肯定是比安县大,只比绵阳小。肯定是个好地方,公共设施是最好的,房子也是最宽敞的。

聚光灯下,这个此前被忽略的小地方开始升温,村民们突然觉得自己变得重要了。对安县的离心力越来越大,反正此前也一再被忽略。有人开始悄悄往回迁户口,那些此前嫁出去的、搬出去的空挂户,开始“凤还巢”。

新北川的重建消息在黄土镇已经甚嚣尘上,而老北川人还在绵阳的九洲体育馆里抠日子,在他们眼里新希望还不如当天的面包、矿泉水来得更实在。重建选址的消息,在报纸上被另一则头题所淹没:北川灾民安置妥当。

况且,他们的大多数在那个时候也不相信,真的回不去了。

2传闻最终得到证实,是在7月12日。

当天,温泉村的村支书涂文献接到安县通知,黄土镇安昌河东的4个村子,即日起转为北川代管。这其中就包括温泉村,却少了常乐村。

所谓代管,就是两头管。安县的工作要做,北川的任务也要干。当时,只有指示,没有文件。但离新希望又近了一步。

“当天,北川县长经大忠就跟我们见了面。”涂文献感觉明显被重视了,“此前别说是县领导,就是镇领导我们也难得见。”此前被忽略的另一个原因是,安县的人口有50万,差不多是北川此前的4倍。

早在5月22日,北川县委、县政府临时办事处在安县安昌镇挂牌。这里几年前曾经是安县的县府所在地。2002年,县府搬迁花悄,安昌自此被冷落。

随后,北川县的行政机构相继来此借地重生。北川幸存的1500多名公务员和他们的家属也搬进了安昌镇。

在他们刚到安昌时,街上的标语四处醒目,“安县、北川是一家。难兄难弟心连心,渡难关。”

但没过几天,安昌的房租就开始飞涨起来了,此前三四百元一年的房租,涨到了3000元。饭馆的菜价也跟着翻。

和所有曾经繁华的城镇一样,这里只有一个十字路口和红绿灯,却总让全国各地的外来者为此晕头转向。出租车在这里跑一天,比在绵阳还挣钱。

此前北川只有23辆出租车,远远不能满足当下的需求。同样水涨船高的是,一套出租车手续去年18万,现在这个价钱是26万。

7月,得知距离新北川的希望更近了一步。黄土镇温泉村开始出现大规模的户籍回迁潮。此前的超生户,开始主动缴纳罚款了。村里的光棍,在那短暂的半年里,找对象也不愁了。每天都有村民追着涂文献签字、盖章。直至年底,村里平添了300多口人。

3河对岸的新希望,让常乐村民红了眼,因为他们被新北川排除在外了。

村民们开始不服气,当初新闻上说的好好的,新北川要在板凳桥重建,怎么突然就变卦了,丢下了我们。

他们决定讨个说法,向绵阳市政府主动申请入羌,欢迎新北川重建征地拆迁,从常乐村开始。

在村支书荣昌洪看来,事态之所以出现反复,是因为常乐村条件好,人口多,也比河西四村富裕。安县这边是舍不得割肉。

无奈,好处明摆着,要不是做规划的人是来自北京的专家,而且此前有板凳桥一说,黄土镇所有的村子都恨不得一夜入羌。

常乐村的入羌申请递到了绵阳,一时间,有关新北川的重建消息,却戛然而止。

这期间,重建选址出现过一番争论。

有专家提出,重建应在擂鼓镇,另有一些专家认为,可以吸取国外经验,原地重建。

直到9月1日,温总理又来到了北川。

第二天,报纸上说,新北川重建将选址安昌东南,划安昌河而治。河东北川,河西还属于安县。

新北川还是没有常乐村的份,村民们的新希望看似落空了。

因为抱着希望,常乐村的村民又尝试了各种办法,他们申请绵阳市上报四川省,表达了他们入羌的迫切心情。

11月,绵阳市在上报四川省的新北川规划里,最终增加了黄土镇的常乐和红岩两个村子。

不久,在历时5个多月后,国务院正式批复了北川新县城的选址。

今年2月,民政部正式批复了行政区划调整的方案:将安县的安昌镇、永安镇和黄土镇的6个村子,划归北川羌族自治县管辖。

如今真的成了自己的地方,老北川人,却遭遇了新北川的矛盾。

4对于那些将来的新北川人来说,想要好生活,把事情弄得更复杂就好办了。

规划初定,黄土镇的6个村子内部就闹开了。导火索就起于当初的那些回迁户。那些新转入户口的人,希望在之后的征地中落到好处,分地、分钱,而此前的原住户不干了,两拨人的矛盾,越闹越大。

短短几个月。温泉村迁入了300多口人,此前这里的人口有1000多人。常乐村虽然确定的迟,也迁入了200多口,占此前人口的十分之一。

按照政策,今年2月11日前迁入的住户,原则上都享受住房补贴和土地补偿。但经过各村民大会的讨论,去年“5•12”之后迁来的这些人,只能享受的住房补偿,而不能享受土地补偿。说白了,落好处可以,分地、分钱就不行。

矛盾还远不止这些,对于那些超生户,村民们也第一次有了集体的反对的意见。

按照征地政策,独生子女将多享受10平米的住房补偿,而家里超生的,多一口人,却可以多得35平米的住房补偿。

因为利益,村民们觉得众兄弟生来从不平等。涉及拆迁的黄土镇6个村子,人口2万多,意见沸沸扬扬,闹得外来人更是眼红。街面开始盛传,黄土镇的人,依靠拆迁发了。

在常乐村,新老住民的矛盾尤其激烈。因为村里比较有钱,现有22万现金,村后还有一片山,700亩,属于村集体的,最少也值几千万。

按照村支书荣昌洪的想法是,这笔钱将会统一按照2009年3月18日的户籍人口,按比例分给村民。新来的村民,可以少分点。

而今后,新北川城区中,常乐村还建社区的门面,有70%也是属于村集体所有,每年同样可以分红。

但村支书的意见,村民们不干。原因还是一个,新来的人,分羹肯定不行。在这个事情上,少数服从多数,与政策不符;多数迁就少数,就意味着大家吃亏。

问题从去年年底,一直留到今年5月。

今年2月,常乐村来了一个新的副书记车军。

他是北川县下派的协调组成员,老北川干部,属于真正的灾民,在地震中失去了唯一的儿子。

让一个地震中的灾民去协调重建拆迁中的复杂纠纷,这个古怪的身份让车军一开始就受不了。一方面他带着老北川人的重建家园的嘱托,而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照顾常乐村民的日子。“都是农民,不能因为我们受灾,就让人家吃亏,占人家地”。

到任第一天,村支书荣昌洪就召集开了一个村民大会。在会上他说,新北川县城修在我们这里来之不易,大家当初都争着抢。这是北川人民用两万多生命换来的,我们要珍惜。

话说到这里,车军就不好受,刚到任第一天,就让村民们把自己当灾民对待了。

但灾民的身份也有好处,一亮这个身份,村民们此前鸡毛蒜皮的纠纷,也就暂歇了。当然,不能因为北川死了人,就跑去邻村抢房占地。有时候,村民们的话也说得很难听。

私底下,村民们也问车军,听说你们北川地震后,失地补偿是按照30年给的,为啥我们只给16年。

车军说,我们没有补偿,地是被大自然强征的,找谁说去。

5在新北川的规划地,就是那个广告牌子的后面,新北川人和各地的游客远远要比老北川人自己更关注这个举世瞩目的工程。

他们每天围在那里,他们要看看这个“全国最大”的县城是怎么建起来。所谓的全国最大,也只是个传闻,那个最大的县城,事实上在新疆,是新北川面积的十倍。

但即便如此,“新北川人”还是能够找出一系列的“最”字来形容这个新希望。

至于板房的“老北川人”,他们对于“最”,有着更深切的体会,5•12地震,北川是死亡人数最多的地方。

对于那些怀着旁观者心情的外来者来说,这里是物价涨得最快、经济最具活力的地方。

重庆学生潘强,去年寒假来灾区旅游,他起先以为自己可以是个志愿者,但走到黄土镇,他就停下来了。他要看看来自山东的8万建筑工人是怎么再造一个城市的。

他退了学,花钱租了铺面。当时,黄土镇的铺面比此前涨了10倍。

从2月一直到4月底,他连山东工人的影子都没见到。起初听说3月初新县城奠基,后来拖到4月底,直至最终的说法是,5月12日,新北川中学奠基。

但当地的房价却随着开工的日期接连飙升。大街上随处可见淘金者和旅游客,他也已经签了青岛啤酒在当地的代理。

在采访中,遇到一个对新北川充满希望的老北川人,是一个绝望到曾经试图自杀的女人。

她是北川的社保员杨艳,在地震中失去了老公和女儿。

在今年4月,她尝试过自杀。被救醒后,看到还有那么多人在关心自己,尚不算孤独。

她试着找个理由继续活下去。于是,她在大街上看到了那个宣传语——新北川,我们的希望。

她觉得,至少为了这个,也该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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