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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南向北(中篇小说)

2019-05-13常芳

北京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长江

常芳

1

京台高速49.4公里,廊沧高速110.7公里,京沪高速192.4公里,济南绕城高速32.4公里,京沪高速224.3公里。从北京回到她们老家的距离,是616.2公里,车程大约八个小时,过路费约三百一十元。

沪嘉高速17.9公里,沈海高速461.5公里,长深高速63公里。从上海回到她们老家的距离,是542.4公里,车程大约七个小时,过路费约二百六十元。

澄明的阳光穿过玻璃窗子,落在朱向南身上,光线里似乎都夹裹了一缕带有淡淡锈味的香甜。朱向南知道,阳光里这些带有锈味的香甜,是外面田野里庄稼和杂草发出的气息,淡淡的锈味是土壤和庄稼的根发出来的,而那些香甜的味道,则属于成熟后的各种庄稼果木和野草。秋天只属于大地,和大地上一切的植物,所以,一旦到了秋天这样的季节,即便是沟渠边没有人理会的一株野草,它们也会拥有一身傲人的香气。

在这样的带着香甜味道的阳光里,朱向南翻看着手机,第一次认真地计算起,北京和上海,这两座城市,距离她老家的路程是多少公里。她发现,自己在北京与老家之间,来回奔波了十年,她的姐姐朱向北离开老家到上海去的时间,比她到北京去的日子还要长,已经有十二年了,可她却一次也没有用心地丈量过,从她们老家到这两座城市的真正距离。她记住的,起先是坐汽车到北京要多少钱,路上走多少个钟头;坐火车到北京多少钱,路上又要几个钟头。后来有了高铁,则是乘坐高铁要多少钱,花几个小时;再后来买了车,是开车要几个小时,路上要加多少油,交多少高速费;乘坐飞机时,是飞机票要多少钱,在天上要飞多长时间。她甚至数过,从老家到北京,一路上要经过多少座高高矮矮的山头,经过多少条大大小小的河流,但是,她唯一没有计量过,从老家到北京,到底隔了多少公里的路程。

“你算没算过,从咱们这里到北京的路程是多少?”朱向南抬起头,问她对面的马长江。马长江的身上,也带了一身阳光里那种独特的味道。或者准确地说,她先前嗅到那些庄稼和杂草的味道,都是打马长江身上散发出来的。十分钟之前,他还在他的那片庄稼地里,和那些阳光庄稼杂草们混在一块儿,身上自然都是阳光庄稼和杂草的味道。

“看来你开车的时候,从来都没看过里程表。”马长江两手握在一起,看着朱向南,笑着说。刚才,他在地里推着除草机割草,满手都染上了鲜绿的草汁。这些染了草汁的手指和草汁溢出的味道,都让他想起了小时候最爱吃的豆虫。那时候,一到秋天,蚂蚱和豆虫,就成了他最解馋的美味。

“我开车的时候,就知道走到哪里了,还要多长时间回到家,油箱里需要不需要加油。”

“现在怎么想起这个了?”

“刚才和小朵在说上海的事情,说着说着,突然就想起来了。”朱向南转脸朝小朵笑了笑,说,“小朵请你来,是想让你帮她品嘗一下,她新调制出的菊花酒。”

“说到菊花,小朵最应该到咱们那片地里去看看,地边上像花墙一样开满了野菊花。刚走进来的时候,你们有没有闻到,我衣服上还沾满了它们的味道。”

“小朵说,她就是趁早上天刚亮的时候,到那里去采回来的菊花。采的时候,花瓣上还带着满头露水珠呢。因为采了你的菊花,所以,她才请你这位著名的植物学家,过来喝杯浸了菊花的酒,顺便帮她品评一下,这些新酒的品质。”

“在这座烟炉酒吧里,是该调制出一些城市里没有的纯乡村味道。这才真正符合它的身份,一座曾经的烤烟炉改造成的酒吧。我一直都想建议小朵,凡是山上能采到的,能食用的植物叶子,花朵跟果实,都可以调进酒里去。天目籽可以,灯笼果可以,萋萋芽也可以。还有榆钱子,就那么天然地放在酒杯里,一片碧绿的露水那样,实在是养眼。要是像喂蚕那样,把桑叶剪成丝线那么细,浸在酒杯里,估计也会让人觉得新鲜。”

小朵走到他们身边说;“到底是马长江主意多。我这里只是想到了菊花啊桃花啊,想着将各样花瓣入酒,真是没想到山上那些野果子野草,更没想到榆钱子和剪成细丝的桑叶也可调酒。现在经你这么一说,满山遍野都是可以入酒的好东西了。”

“那我以后过来喝酒,是不是所有的酒都能免单了?”马长江说。

“当然免单。”小朵笑着看了看马长江,又看了看朱向南,“不光免你的单,还有向南,你们两个人的,我统一都给你们免了。要是像你那天说的,这个烟炉酒吧跟国外那些小镇上的酒吧一样,能开上一百年,就是到了那个时候,只要你们两个人还能过来喝酒,我也还会给你们免单。”

朱向南想着刚才从手机上查到的,从北京到他们这个村子的距离。600公里的距离,她追着马长江来回跑了十年,却还没有得到自己期许的那一份爱情。现在呢,她知道了从北京到他们老家来的路程是多少公里,从上海到他们老家来的路程是多少公里,可是,她却依然没法知道和计算清楚,她和马长江之间那条爱情的路程,到底还有多远,她还要奔波上多少公里,才能走到他身边。于是,她瞅眼马长江,之后才对小朵说:“我可不敢沾他这样大的光。还是等到哪天,我也想出一个什么好主意了,再来兑换你的免费酒单吧。”

2

霜降这天,朱向北在公司里,差一点没和同事吵起来。她怒气冲冲地盯着那个小姑娘,吓得小姑娘几乎要夺门而出。用他们办公室里那些人的说法,朱向北的火烧得有点不可理喻。因为那个姑娘仅仅是和她开个玩笑,说她不论说法语还是上海话,声音里都有一种很特别的韵味,仿佛飘着一种草木的清香。那个姑娘的本意也许真是想讨好她,跟她套个近乎,结果,朱向北开口就问人家到底是什么意思,还说她是不是早餐喝多了牛奶。

晚上回到家,吃过晚饭后,她又和丈夫争吵起来。她收拾好饭桌,从厨房里出来,走到丈夫李大宏旁边,在椅子上坐下,还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战火就在两个人中间蔓延开了。

这次的起因是女儿果果。

下午,朱向北去果果的幼儿园里开家长会,离开前,班主任夏老师又拉住了她和那些家长们,说今天是二十四节气里的霜降,她已经在课上给孩子们讲了霜降这个节气。明天正好逢周六,那个小夏老师说,她想提议班里各位家长朋友,请大家带上孩子,到郊外去走一走,让孩子亲近亲近大自然,也让他们去认识一下霜是什么。“霜是什么?”朱向北笑着,抬头看着李大宏,说,笑死人了,你们城里人聪明也是聪明,一根肠子能拧出十八条麻花。可有些事情做起来,也真是让人笑断肚肠子。那个小夏老师,她以为按着节气表一路排下来,春分谷雨芒种大暑,到了霜降这一日,就会准时有霜雪披挂着降落伞,从哪颗星星上跳落下来?还有上次,清明节的时候,她们居然要求小朋友回家来养蚕。她们是不是以为,你们满上海的大街上公园里小区里,到处都栽种着桑树,到处是一片连一片的桑田,到处可以养蚕,昼出耘田夜绩麻。

“能不能就事论事,别说东说西都拖泥带水,七大姑八大姨,全都被请到屋子里来做客。”李大宏说,“你晓得,我妈最不喜欢你的就是这一点,开口闭口的城里人城里人,满身上给人贴标签。你现在也是上海人。”

“我可是没指望她老人家真心喜欢我。”朱向北说,“在她眼里,一只在上海土生土长的猫,都比我们这些乡下人高贵。她宁愿天天跑到大街上去喂猫,也不愿意来看一眼她的孙女。”

“那是你自己有偏见。”李大宏说,“你自己不把自己当作上海人,别人有什么法子。”

“我写个牌子,天天挂在脖子上,站到路口上去宣传,说‘阿拉是上海人,阿拉是上海人,我就是上海人啦?”朱向北想着上午那个说她声音里有草木清香的小姑娘,心里愈加愤怒起来。“就算是那样,我在你们眼里到底算不算上海人,你心里清楚,我心里也清楚。”

“不要乱烧战火好不好,你还想怎么样?”

“我一个乡下人,还能怎么样?”

“你不要蛮不讲理。乡下人乡下人,在我们屋子里,从来没有谁说过你是乡下人。”

“不用说,我也是个乡下人。”朱向北说,“我们认识的时候,你们就知道我是个乡下人。你也知道,你妈妈就是因为这个,死活都不愿意跟我们一起生活。”

“我不想和你吵架。”李大宏关掉了电视,说,“做了一星期的工,人累都累死了。再说,你明明晓得,我妈妈经常要煮猫食,是怕你和果果不喜欢那种味道,才不和我们一起住的。”

“那就只有你累?”朱向北把手里正在削著的苹果放回果盘里,看着李大宏说,“每天,只要你回家来吃晚饭,除了坐在饭桌前吃饭,买菜做饭、洗碗切水果,哪一样你动动手指了?”

李大宏说:“是你吃不惯我烧的饭菜好不好啦。我要切水果,你又说我切的水果缺乏美感,我有什么法子?”

“有些动物,猎杀不一定就是为了要吃掉猎物。有时候就是为了杀而杀,杀了也不吃,杀完扭头就走。”

“你现在怎么越来越狭隘了。”李大宏从沙发上站起来,有些恼火地说,“我现在可以不和你讲话了吗?”

“不说就不说,我也懒得跟你说。”朱向北说,“有时候时间能改变一切;但有时候,它真是什么也改变不了。”

睡觉前,朱向北接到了妹妹朱向南的电话。朱向北一开口,朱向南就在电话那头问她,是不是跟李大宏吵架了?

“没有。”朱向北说,“在公司里忙一天,累得头重脚轻,哪有力气吵架。”

“没有就好。”朱向南说,“听你声音闷闷的,还以为你那位上海先生,又红眼睛绿指甲地朝你使脸色了。”

“他又不是变色龙,哪有那么多颜色可变。”

“你看,书念多了,是好事也是坏事。我说的红眼睛绿指甲,可不是什么变色龙。”朱向南笑着说,“你忘了,咱们小时候,半夜里不睡觉,在床上跳来跳去地闹腾,奶奶就吓唬咱们,说那些长着红眼睛绿指甲的鬼怪,正在屋子外头猫着,要背走不肯睡觉的小孩呢。”

“真想念小时候。”朱向北看着窗子说,“那时候,虽然吃的是地瓜煎饼,喝的是地瓜菜汤,可抬头看见的月亮是月亮,星星是星星。”

“现在,星星都变成月亮了?”朱向南说。

“不是星星变成月亮,是月亮都变成星星了。”朱向北说,“记得咱们五六岁时,地里那些庄稼和杂草,差不多都能叫上名字来。可你看果果,现在连麦子大豆芝麻绿豆棵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还有果果学校的老师,说今天是霜降,提议家长们带着孩子,到郊外去认识一下‘霜是什么。你说,像果果这么大的孩子,已经五岁了,她还不知道霜是什么。我们和她这么大的时候,跟着大人去地里刨地瓜、收花生,哪天早上不是满眼的冷霜。”

“我知道霜是什么。”果果从被窝里爬起来,对妈妈抗议道,“夏老师今天给我们讲了,她说霜和雪一样,都是白颜色的。太阳光一照,它们就变成了可爱的小水滴。”

“好好,果果知道霜是什么。乖,现在闭上眼睛睡觉去。”朱向北说。

“果果要跟果果的姨说晚安。”

“好,果果的姨,果果在给你说晚安呢。”朱向北对着手机说完了,又对着果果说,“果果,小姨也给果果说了晚安。现在,果果要闭上眼睛睡觉了。”

然后,朱向北看着果果闭上眼睛,给她关了灯,举着手机进了厨房。她站在窗子前,眼睛看着对面楼顶上那束来回晃动的手电光。大概有一年时间了,每隔几个晚上,这束手电光就会在对面的楼顶上,来回地晃上一阵子。那束光有时候是低下的,照耀着持手电筒那个人的脚下、面前;有时候是平行着照耀向远方;有时候又会竖直地对准了天空。朱向北躺在厨房隔壁的卧室里,透过纱窗望见那束黑夜里的手电光时,偶尔就会想一想,那个身体躲在黑夜里的人,男人或是女人,那个人手里的电筒,到底是在楼顶上照看什么呢?如果是在楼顶上养了花,他或是她,是在观看露台上养殖的花,那么在冬天最寒冷的夜里,她相信,楼顶上应该不会有花了吧?可是,在那样的时刻,他或是她,又是在看什么呢?另外,在那只手电筒朝天空照射去时,那束逐渐消失在夜空里的光束,又能让他或是她,在黑夜里看见了什么呢?有一次,朱向北把她这个发现告诉了李大宏,说,你猜猜,对面楼顶上,那个拿着手电筒的人,是在干什么呢?脑子有病吧?李大宏说。又说,要么就是在和什么人约会,拿手电光在作接头的暗号。你以为这是二战期间的上海呢。朱向北说。那以后,朱向北就不再和他说这件事了,再看到那束手电光,就想那个人一定是个孤独的人。不管是思念一个人的孤独,生活中的孤独,还是更深层的,有哲学思想的人说的那种灵魂的孤独,总之,那就是个被孤独侵占和包围着的人。一个被孤独的海水死死围住的孤岛。正如她,陷在这座陌生城市的泥潭里,无论怎么四处冲击、挣扎,甚至连自己都看不到自己的存在。一只动物在沼泽地里沉没下去,泥潭里还会冒出一串气泡呢。可她的头顶上,居然连一串幻想的气泡都没有。

朱向南说:“怎么不说话了,果果睡下没有?”

朱向北回答:“睡下了。我现在厨房里,在看对面楼上一只手电筒呢。”

朱向南问:“大半夜里,看什么手电筒?”

朱向北说:“不知道是个什么人,过段日子,就会拿着只手电筒,在楼顶上来回走着,晃来晃去。一会儿照眼前,一会儿照向远处,一会儿又对着天空,好像是在照月亮星星,完全让人搞不懂,那束手电光,到底要干什么?”

朱向南说:“看来也是个怪人。现在的城市里,这种怪人真是特别多。我在北京的时候,从地铁里出来,或是在大街上走,常常会看见这种怪人。有一回,路过个花坛,看见有个女人站在那里,对着花坛里两朵盛开的月季花,一个劲儿地在说‘我爱你。过了差不多一个钟头,我从大悦城里吃过饭出来,她还是站在那两朵花面前,在对它们说着‘我爱你。让人害怕的是,你无论怎么打量她,她都不像个脑袋有毛病的人。后来,我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她,大概又过了半个钟头,一个中年男人跑到她跟前去,她才满脸笑着,跟着他离开了。”

朱向北说:“你还记得小朵么?有好几次,我一看见对面这束手电光,就会想到咱们小时候,小朵手里拿着只手电筒,在黑夜里给咱们照着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到河边那棵燕子树下面找咱妈。她手里那束手电光,上下晃荡着,就像咱们一路哭出来的那些眼泪,弯弯曲曲着,在咱们眼前铺成了一条哗哗啦啦流淌的河。”

朱向南说:“我都忘了,还有这回事?”

“你忘了,咱们一路跑,那些野孩子就一路跟着咱们……”朱向北把后面的话掐掉,口气有些幽幽地说,“这么一说,好像有两年没见到小朵了。”

朱向南说:“我今天见到她的时候,她也说,你们两个人虽然都在上海,但好长时间都没联络过了。我说果果已经上了幼儿园,你忙得两年都没有回家来了。”

“你见到她了,”朱向北说,“她回老家去了?”

“我没告诉你么,”朱向南说,“她已经回来两个月了。”

“回去两个月了?”

“应该有两个月了。”朱向南说,“她的酒吧开张,都有一个多月了。”

“她回老家开酒吧去了?在哪里开的?”

朱向南说:“就在咱们村子里。原来那两座烤黄烟的老烤烟炉,你还记得吧?现在,它们一座被改成了杂货店,一座被改成了酒吧。”

“把烤烟炉改成了酒吧?”朱向北笑着说,“这可是件新鲜事。我猜,整个世界上,怕是再也不会有第二家这样的酒吧了。”

“小朵也是这么说的。她妈去世后……”

“小朵她妈去世了?”

“去世两个多月了。她爸前年去了县城里做清洁工,家里就她妈一个人,好像是夜里起来倒水喝,突发了心脏病,去世好几天才有人发现,连件齐整衣裳都没穿。小朵回家来,懊悔得要命,不停地在打自己的脸,说这些年只顾着在外面赚钱,把钱当作了爹娘,倒把亲爹亲娘都撇到脑后头了。就是那次回来,她看见了那座被改造的烟炉酒吧,便决定留下来,说就是离婚也不走了,要在家里好好地孝敬几年她父亲。”

对面楼上那个人的手电筒,正在直直地刺向天空。朱向北顺着那束灯光,朝天空看着,心想自己和李大宏赌气,也有两年没有回老家看父母了。她低头想了想,想起这两年里做过最多的梦,就是母亲。有时候是母亲在黑夜里唱歌,有时候是父亲在追着母亲打她,有时候,则是母亲一个人在旷野里奔跑着哭泣,惊得庄稼地里各种虫子在没命地乱飞,像四散溃逃的败兵。

朱向北从窗外收回目光,扫眼灰暗的厨房,说:“前年我回家那趟,看见村里院子已经空了一半,一条街上看不到人影。老米奶奶说,这些年,村里人都进城打工,不回村里住了,他们多少天里也见不到一个年轻人。当时,老米爷爷不知道从哪里听了个消息,说县里正计划着把整个村子都搬迁走,要跟别的村子合并到一起去。原因就是村子空了,被叫作了空心村。当时听到空心村这个名字的时候,心里特别难过。以前,一直觉得空心这个词是我们在城里的感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混日子,像个空心人。但从来没有想过,老家里那种赤裸裸的空心,才是真正的空心。那次,老米爷爷还说,村里老人走了,都是些七八十岁的老人们,在忙里忙外地给他们料理后事。那些老人家年纪大了,没有力气,拉不动棺了,最后只好用一头老牛去帮忙。”

“现在好了,马长江从北京回来后,这些事都有他在张罗呢。”朱向南说,“再就是那个老米爷爷,你猜不出来,这会儿,他家已经变成了乡村展览馆,他用木头刻的那些房屋、农具,和人物模型,不知道被多少人拍进了手机里。”

“我也看过他刻的那些小木头人,你和我,我们都在里面呢。”朱向北说。

“老米奶奶说,现在村里来回走动的人越来越多,老米爷爷再也不用白日黑夜地坐到村头上,去等着那些从城里回来的人了。你上次回来,不知道听没听说一件事,老米奶奶说,这几年,老米爷爷在村头上摆张桌子,没白没黑地坐在那里,说是每到月亮圆的夜里,村里在城里打工那些人,就会有人趁着月亮光,从城里回来,坐在那里给他说东说西。我听老米奶奶这样说的时候,惊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还有马高粱家那个马驹子,你还记得他吧,他第一胎生个闺女,乡里计划生育委员会给他批了二胎指标,谁知道他老婆第二胎又生个闺女。他想儿子想疯了,可计划生育,他不能再生第三个了。所以,大年夜里他就离家出走了。后来在外面造公墓,赚了一笔钱,回到村里来,就一门心思想把村子搬迁走,把山上山下集中开发成全县的墓地。末了被老米爷爷骂了一顿,领着一群老人要敲断他的狗腿,他才跑了。”

“上次回去,这些都听老米奶奶说过。”朱向北耳朵里响过了一阵母亲唱歌的声音。她茫然地听着妹妹的话,目光继续看着对面楼顶。但是,除了黑夜,除了那道刺向天空的光束,她在那座楼顶的上方,什么也没有再看到。

3

早晨,朱向南是被两只喳喳喳喳的喜鹊叫醒的。她走到窗子跟前,拉开窗帘,朝院子里一棵椿树上张望半天,终于在树梢上,看见了那两只已经安静下来的喜鹊。她站在窗子后面望着它们,猜想着它们刚才的嘁嘁喳喳的叫声里,都說了些什么。猜测着这是不是一对正在恋爱的喜鹊。因为她觉得,自己在这两只喜鹊的叫声里,听见的都是一些欢快和幸福的声调。

一只喜鹊好像也比朱向北生活得快乐。朱向南望着那两只喜鹊,又想到了姐姐朱向北。昨天晚上,挂了电话后,她才想起来,跟朱向北打半天电话,东拉西扯了一大圈,最后,居然把她打电话要说的事给忘了。都是那个李大宏闹的,她想。她在电话里一听见朱向北的声音,就能猜出来,她一定又和李大宏吵架了。朱向北有生气时说话嗓子哽咽的毛病,所以,她什么也瞒不了她。她只要听见她说话的声音,就能知道她那里是晴空万里,还是阴雨连绵。

这个上海佬。她在心里骂了李大宏一句。他半点也不像她听说过的那些上海男人,会居家过日子,会疼爱老婆。朱向南一直都在怀疑,朱向北到底是搭错了哪根脑筋,大脑一时短路,才会嫁给李大宏这种男人。就因为他是个上海男人,会笨鸭子那样“阿拉阿拉”地叫着,天天跟在她屁股后头转?真是让人弄不明白,老家里有马长江,上海有成千上万的男人,她为什么非要选李大宏?朱向北是村里唯一一个大学考到上海去的人。当初,朱向北考上复旦大学,变成金凤凰的时候,全村子的人都给他们家送来了鸡蛋。就连那些常年盯着他们家看笑话的人,也没有例外。他们几乎人人都指望着,能从这只金凤凰的身上沾染点喜气,或是在将来,能从她身上拔下根金燦灿的羽毛来。但是,最后,朱向北却让全村人都失望了。她读完大学,嫁给了一个上海人,却没有能够帮到村子里任何一个人。倒是那个小朵,她跑到上海去看了朱向北一趟,发现那座城市里不但楼多车多人多,而且喜欢吃煎饼的人也多。于是,小朵先是独自在那里摆了个煎饼摊子,卖菜煎饼。一年后,她又把村里十几个姑娘媳妇带了去,全部帮她们在那里摆下了煎饼摊。

昨天晚上打完电话,朱向南在大门外站一会儿,犹豫着,要不要到马长江那里去看看。她看眼手机,已经十点多了。这个时间,街上的路灯尽管像城里那样,在明亮地照着街面,但是,路上已经很少有来往走动的人了,因为村子住着的,基本上都是些老年人。老人们仍然在按着他们一辈子养成的旧习惯,喜欢早睡早起。只有街的对面,河边那处供孩子们玩乐的小型游乐场上,两个年轻人坐在秋千架上,慢慢地在夜色里荡着。她好像能看见秋千在空气中来回荡起来的涟漪,或者一圈圈从田野里聚拢来的,夹杂着露水的草木味道。她朝那两个人看了一眼,就认出了他们。那是一对从城里来的恋人,就住在她家隔壁的院子里,已经来了三天。他们白天在村里和周围的山上转悠着,手里举架相机,在四处拍照片。到了晚上,要么是到小朵的酒吧里坐着,要么就是到这个小游乐场上来,坐在秋千上,脚尖点着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来回荡着,在淡淡灯光照耀着的夜色下,欢声笑语地说着话。城里人就是城里人,朱向南想,他们就是来到了乡下,也仍然是按着城里人的方式,在生活。

那对恋人在两架秋千上靠拢着,探着身子在接吻。朱向南扭开脸,仰起头看了看天空。在从星空间收回目光的瞬间,她还是决定,要到马长江家里去一趟,看看孩子们睡了没有。吃晚饭时,她照顾孩子们吃过晚饭,又安排好北京照看弟弟妹妹去写字。然后她一边帮孩子们洗衣服,一边等着马长江,等到天黑过去一个钟头了,还是没有等到他。等不到马长江,她就回了家,想和她父亲商量一下,他明天去赶集时,能不能帮她买几只小兔子回来。那三个孩子养够了鸡,现在改成了每天都问她要小兔子。

从北京回来后,马长江就像是长在了地里的一棵庄稼、一棵蔬菜,或是一棵杂草,天天和他的庄稼蔬菜杂草们混在一起,把三个孩子和他家里的一切,都扔给了朱向南。朱向南每天往他家里跑十次,他有九次都不会在。

不过,朱向南不想到他的地里去找他。她不喜欢那些土地,也不喜欢地里那些庄稼和杂草。她喜欢城里的生活。哪怕他们的村子里现在也像城里那样,有了电影院,有了酒吧,有了咖啡店和广场,并且还吸引来了很多城里人,到他们这里来度假。可是,她仍然想在城市里生活,像她的姐姐那样,在城里安家,在城里生孩子,让她的孩子成为真正的城里人。她跟着马长江去过欧洲,去过日本,看见过外国的乡村是什么样子。但是,即便是那样的乡村,她也还是喜欢在城市里的生活。她喜欢摩天的高楼,喜欢地铁,喜欢城市的繁华和热闹。乡下人的孩子也是孩子,她想让她的孩子,从小就认识国家图书馆,认识国家大剧院。

朱向南自己清楚,她愿意离开北京,回到村里来,完全是因为马长江要回来。她心里的愿望是,不管马长江愿意不愿意,这一辈子,她都情愿跟着他赴汤蹈火。他活着,她就选择和他一起呼吸;他死了,她愿跟着他一起去见阎王爷。反正,他到哪里去,她就愿意跟着他,走到哪里去。

“真是又该死又好笑的爱情!”朱向南扭回头,朝那对坐在秋千架上的城里人看了眼,觉得爱情也许只是属于他们,属于他们那样的城里人。在她眼里,爱情从来不属于他们这些乡村人。不属于她的父亲和母亲,也不属于她和姐姐。当然,爱情也不属于马长江。就说马长江吧,他在初中时就爱上了她的姐姐朱向北,可朱向北却意外地考上了上海的大学,并且,大学毕业后还留在那里结了婚,有了孩子。比如她,从十五岁就喜欢马长江。后来,马长江离开村子到北京去打工,她又死皮赖脸地跟着他去了北京。但她对马长江的爱情,却从来都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她爱马长江爱得死去活来,可马长江呢,一点也没有看见她对他的爱。他只爱她的姐姐,即使她姐姐在上海结婚后有了孩子,他还是像个瞎子,睁着两只大眼睛,一丝一毫也看不见她对他的那份爱情。

已经十点多了,马长江还没有回家。朱向南走进屋子,看见孩子们都已经到床上睡了,她便又走回大门口,坐在门口的一把椅子上,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继续等着马长江。

远处,在村子头上,她母亲唱歌的声音,正一阵一阵地传过来,钻进朱向南的耳朵里。

从朱向南有记忆开始,无论是刮风天还是下雨天,她的母亲,一个被村里老老少少在背后称作“神经病”的人,每到夜里,就会站在村头的河边上,站在那棵老榆树下面,隔着面前的河,对着河对面的一座山,不停地在唱那首《沂蒙山小调》。在她儿时,几乎每天晚上,她都会看到,她的父亲,那个在部队上当过兵的瘦个子男人,一听到她母亲的歌声,就会重新举起酒瓶子灌上两口酒,然后气急败坏地窜出家门,窜到村头,窜到河边,窜到那棵树下,窜到她母亲身边,抬起一只脚,像踹一条偷食吃的瘦狗那样,狠狠的一脚,把那个被骂作“神经病”女人踹倒在地上。然后,他揪着她的头发,恶狠狠地往地上摔两下,再往她头上来回踢几脚。打够了,他就拖起她一条胳膊,或是她的一只脚,像拖着一根从山上砍下来的枯树杈子,或是一条冻死的狗那样,愤怒地朝家里拖去,身后留下一道呛人的尘土。后面,她和那些看热闹的小孩子远远地尾随着他们,看见母亲在偶尔照到她脸上的一道手电光里,紧紧地闭着眼睛和嘴巴,头发散乱,仿佛她真的变成了一根木头,或是一条不再喘气的狗。而在下雨的夜里,她又会觉得母亲变成了一条死鱼,被她父亲拖着,身上的鱼鳞被地面上的泥泞一片一片地刮下来,像夏天从榆树上飘落下来的榆钱子那样,厚厚地铺了一地。她赤着脚,小心地走在上面,每一片鱼鳞都像是着了火那样,在火辣辣地灼烧着她的脚底板。

在二十岁之前,朱向南一直觉得,那個夜夜跑出去唱歌的母亲,是他们全家人的一个耻辱,是她父亲的耻辱,当然,也是她和姐姐的耻辱。她相信,她的姐姐朱向北整天拼命地在读书学习,誓死也要考上大学,原因之一,就是她做梦也想从他们的村子里,从他们那个破破烂烂的家里逃出去。她自己也是。她跟着马长江到北京去打工,一是因为她爱上了马长江,第二个原因,就是她也想和姐姐那样,离开他们这个破破烂烂的村庄,离开整天酗酒的父亲,也离开那个被人骂了一辈子“神经病”的母亲。在她母亲嫁过来不久,村里便人人都知道,这个夜里跑到村子外面去唱歌的女人,是唱给她出嫁前曾经相好过的一个男人听的。而在她结婚的当天夜里,她就跑出家门唱歌去了,只是那时候,村里还没有人弄清楚,她为什么要跑到村子外头去唱歌。她的父亲,据说在他们的新婚之夜里,一夜都站在那里,像在部队上站岗放哨那样,陪着他新婚的妻子,直到她唱哑了喉咙。从那时候起,村里人就在背后议论朱家这个当过兵的软蛋男人,嘲笑他眼睛长在了后脑勺上,挑花的挑丽的,千挑万选,最后竟娶了个神经错乱、浑身上下被野男人摸了皮的烂贱女人。

朱向南是在自己的爱情里,慢慢地理解她父亲和母亲的。她爱马长江爱得死去活来,在北京整天和他在一起,又得不到他的爱情后,他才知道,父亲和母亲心里的苦是什么。她是在父亲喝醉酒后对母亲的咒骂,和村里人嘲弄他们家时的那些只言片语里,一点一点地,像她母亲曾经用碎布头连缀起来的被面那样,把她父亲和母亲的一生拼凑了起来。她的母亲,那个可怜的人,白白地有个好听的名字——田云彩,而她这一辈子里,一天也没有自由自在地在天上飘过。

田云彩被父母强迫着,嫁到山下的村里,嫁给她的表哥朱怀寿时,是二十一岁。那年,比她大七岁的朱怀寿,还在部队上当兵。他是田云彩大姨家的儿子。她的姨夫,是村里的大队长。朱怀寿一直在暗暗地喜欢表妹田云彩,所以,在他被保送去当兵那几年里,每趟回老家探亲,任凭他母亲托了哪个亲戚,上门给他保媒拉纤,他一概不点头。后来在部队上提干,当了排长,给他提亲的人更是踏破了门槛,可他还是一个也不同意。有一年,他终于写信回家,把他的心事告诉了父母,说他只喜欢二姨家的表妹云彩,并且告诉他的父母,国家有了新规定,他马上就要复员离开部队,回老家种地了。在田云彩家,能够让她嫁给做军官的表哥,那是田云彩的父母在最黑的夜里也没敢想过的白日。所以,等朱怀寿的母亲亲自到了妹妹家,把儿子的意思说给他们,田云彩的父母一口就应承了下来。朱怀寿的父亲写信,把事情告诉了儿子,朱怀寿就在收到信的当天,给家里人打了封电报,说他一个月内回家结婚。结婚后一个月,朱怀寿真的就从部队上转业回家了。直到那时,田云彩的父母亲才知道,朱怀寿所在的部队响应国家号召,所有转业的干部,不论官大官小,都是从哪里来的,要再回到哪里去。朱怀寿是从农村去的部队,他当然要回到农村。为了照顾大龄农村兵,部队上才特地批准,让他们先回家结婚,然后再脱军装离开部队。

田云彩不愿嫁给她的表哥,是因为她爱着村里一个叫余青山的小伙子。余青山的父亲是个瘸子,有一天到山上放羊,遇上大雨,一脚滑到了山下,就再也没有苏醒过来。他母亲有肺病,长年卧在床上,家里除了两间石头房子、一个粮缸、一口水缸、两个瓦罐、一口铁锅,剩下的,连把像样的铁锨锄头都没有。家里最好的工具,就是一把镰刀。正是因为没有一件可以拿出手的农具,他爷爷又在抗日打鬼子时救过八路军伤员,队里才让他踮脚的父亲当上了饲养员,专门到山上放牛放羊。在余青山和朱怀寿这个部队干部面前,田云彩的父母当然会为闺女选择朱怀寿。田云彩没有能力反抗父母,就和余青山相约着逃婚。但是,两个逃婚的人还没有跑到山下,就被田家人抓了回去。田家人把田云彩锁在了屋子里,担心她仍然会逃跑,索性就打断了余青山一条腿,让他和他父亲一样,一辈子都成了个踮脚的瘸子。田云彩跟朱怀寿结婚后,她和余青山两个人,便再也没有过往来。她一辈子没有回过娘家,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每天夜里跑到村外的河边上,对着河对面一座山在唱歌,一直唱到半夜。而那个余青山,朱向南从她表哥口里探听到,他一辈子都在他们村里那座山上,一棵一棵地在栽树,一辈子没有娶妻生子,也一辈子没有离开过,他和田云彩在逃婚时梦想着离开的那座山。

4

在距离马长江家十几步远的地方,朱向南看到了在门前拍球的北京。马长江三年里收养了三个孩子,从北京回老家时,他征求了三个孩子的意见,然后把他们全都带回了村里。看见朱向南,北京手里抱住皮球,嘴里叫着“阿姨”,一溜儿小跑着,跑到了朱向南跟前。

“你爸爸在家里还是去了地里?”朱向南用手掌擦着北京头上的汗水,问他。

“我爸在吃早饭呢。”

“我还没来给你们做饭呢,他吃什么?”

“他自己做了。”

朱向南进了屋子,把豆腐和油条放到桌子上,对马长江说:“昨天晚上给我姐打了半天电话,最后,居然把马拉松的事给忘了。”

“那就再打一个。”马长江说,“你们两个人通电话最有意思,从来都是在戏台上转来转去,结果把该说的台词,都给忘到了九霄云外。”

“到中午再说吧。”朱向南在马长江对面坐下来,给马长江递过去一根油条,有些气呼呼地说,“昨天一听她的声音,就知道她又和那个李大宏吵架了。”

“你是神仙啊。”马长江笑着说,“隔着上千里路,都能听见他们两个人吵架。那你赶紧帮我掐算掐算,今晚上有雨没雨。”

“不光有雨,还有电闪雷鸣。”朱向南站起身,看着马长江说,“你要作好准备,晚上要守在你的庄稼地里去,趴到菜地上,伸出胳膊腿,护着你刚种下的那些青菜萝卜。”

马长江把油条卷进煎饼里,嘿嘿笑着说:“青菜萝卜固然重要,这几个孩子也和它们一样重要。”

朱向南说:“那个李大宏,要是有你爱青菜萝卜的一半爱,来爱老婆,天下就不一样了。”

“那是。天下能有几个男人,能跟我似的,拿着青菜萝卜都当自己的命根子。”

“是。只有这些庄稼地菜地,才是你的命根子。”朱向南把馬长江的外套放到水盆里,说,“我跟着你在北京给人家装修房子时,你天天说我们这些跟着你干活的人,是你的命根子。可我睁大了眼睛四下里瞅,从故宫瞅到了通州,从皇帝的金銮殿一直瞅到卖菜的小商小贩屋里,也没看见,谁把自己的那些命根子,当驴在使唤。”

“咱们那不是在完成原始积累么,”马长江说,“马克思他老人家都说了,在资本积累的原始时期,每个毛孔里,都会流淌着肮脏不堪的血。”

“我们天天拼死拼活地给你干活,从早到晚累出一身臭汗,毛孔里给你流出的那些血汗,可不都是肮脏不堪。”

“马克思他老人家说的,那是资本主义国家里的资本家。”

“哪个国家里的资本家,不都是黑心黑肺黑肠黑肚?”朱向南在门口洗着衣服说,“就是有些指头大的小包工头,在给我们干活的时候,我一眼看不到,他们还会偷着,把我们买去的材料给替换了。”

“小鱼小虾也要活命。人吃五谷杂粮,哪能没有私心。他们看见那些开豪车住豪宅的有钱人,眼一红心一热,自己也想着怎么活得体面一点,歪心眼就咕嘟咕嘟地冒出来了。”

“你这套杂草理论,现在总算是找到真正落脚的地方了。”

“就是只小虫子,也是条性命。”

“好。为防飞蛾纱罩灯,扫地不伤蝼蚁命。在北京的时候,我们一公司的人,人人都记得,你那位穷得只能进庙做和尚的老爷爷,留下来的这句马氏祖训。这几年,你要是拿毛笔把两句话写在我们这些人耳朵里,再把那些墨汁一层层地晒干,怕是要有三尺厚了。”朱向南说,“可眼下的实情是,不管城里还是乡下,你瞅瞅,还有几个人是在安分守己地活着,安分守己地过日子。”

“我们现在管不了别人,就只能先管好自己。这些年,在城里也好,现在也好,你看看我们,哪一天不是在安分守己地活着。那些不属于我们,我们不该拿的东西,就是一张废纸,我们也没有朝它伸出过一根指头。”

“要是这么说,那是不是得找到县里省里,看看他们哪个部门能给你设个什么奖,然后给你发张奖状,发朵大红花,表扬表扬你?”

“一等荣誉公民奖可能过高,但二等公民荣誉奖,还是可以颁发一个。”

朱向南说:“你这些梦,还是到你的庄稼地里做去吧。你可以在那些庄稼地里,设立个一等优质植物奖,或是二等优质植物奖,奖励一下那些长势好的庄稼蔬菜或是杂草。”

“这个建议好。”马长江说,“今年雨水充足,满地里杂草都在疯长。这些杂草,眼下可是咱们地里头最大的功臣。这些年被化肥农药板结住的土地,现在就靠它们来重新培养了。”

“前些天来的那个记者,他说你是杂草之父,你还真准备把这顶帽子戴头上了。”

马长江说:“我可是真心喜欢这顶帽子。你想想,等那些杂草把地养肥了,土地上各种杂草各种虫子,相互间的植物链食物链达到了平衡,地里长出来的粮食,各样瓜果蔬菜,才真是咱们小时候吃到嘴里的那些味道。你再想想,咱们小时候在地里干活,尤其是夏天秋天的傍晚,从地里出来朝家走,路两边的庄稼地里,那些虫子们的鸣唱声,可比国家大剧院里的音乐会动听多了。”

“你这话要是被李大宏听见,他准得笑掉下巴。”

“他是上海人。”马长江笑着说,“在上海人眼里,北京人也是乡下人。乡下人嘛,就是真给他说个笑话,他也笑不起来,因为他听不懂乡下人的土话。”

“李大宏要是再听见你后面这些话,我都怀疑,他还会不会和我们这些乡下人说话了。”

“他不和我们说话,我们不是有一地的杂草、庄稼、蔬菜,各样果树。除了它们,还有那些虫子们,我们身后有数不清的音乐家朋友。”

“看来你这是要气死那个李大宏。”朱向南笑着说。

“一人一个活法。”马长江说,“当初,你告诉他们,我们要从北京回家来种地的时候,他不是还给你姐说,咱们是脑子坏掉了。”

“说你脑子坏掉的,可不止他一个人。先不说北京那些朋友,就是你娘和你哥,还有村里这些老人,他们到现在也没有人能想明白,你为什么要回家来种地。”

“他们谁说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回来了,现在还种了一地的庄稼蔬菜。”

朱向南看着马长江说:“要是不回来,我都害怕,哪一天,你会不会也患上什么抑郁症,然后从咱们正在施工的楼上,像你喜欢的那些鸽子一样,一扑棱翅膀,就从哪个窗子里飞到了天上。”

“大清早的,你跑来就是为了嘲笑我?”

“你是上帝。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朱向南到门口晾完衣服,走回来说,“你觉得是不是这样?”

“要有光就有光的,那是上帝。”马长江说,“咱们能做的,就是跟着自己的脚后跟走。那些仍然向往城里的人,他们就到城里去,过城里人的生活。我们现在呢,想吃小时候那些没有农药化肥的粮食蔬菜绿豆花生了,就卷起铺盖卷,打道回府来种瓜种豆。”

“你这么一说,倒真像咱大哥说的,是让心长在脚后跟上了。”朱向南笑着说,“他说你当年拼死拼活地跑到北京去打工,一边打工,一边跑到大学里去学习,真真假假的,最后也混成了一个博士。到头来,博士帽子一摘,公司一扔,又跑回老家种地来了,这不等于狗咬自己的尾巴,白白地转了一圈么。”

“转圈和转圈的概念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马长江走到屋子门口,看着一院子的太阳光说,“我可是真心情愿把心长在脚后跟上,这样,我跟地里那些庄稼杂草说话的时候,就能早一秒知道,它们心里都在想什么了。”

朱向南说:“现在看来,在你眼里,谁也没有你那些庄稼和杂草重要了。”

马长江笑了笑,说:“今天的太阳光真好,像是在地面上铺了一层黄灿灿的玉米粒。记得你刚到北京那年,想吃煮玉米,到了卖玉米的摊子前一问,要两块钱一个,吓得你在北京再也不说吃玉米的事了。”

“难得你还记得这种芝麻粒小的事。”朱向南说,“你不知道,那年秋天里我回来,跑到地里把玉米掰回家,煮了一锅,结果一直吃到想吐了才放手。”

“那以后,我种的玉米就可以节省几个了。”

“玉米是省了,但地瓜可以多吃上几块。”朱向南说,“现在地瓜比玉米值钱多了。玉米还是两块钱一个,但烤地瓜已经五块钱一斤了。”

“过上两年,等地养好了,咱们地里种的地瓜,可能要卖到十块钱一斤。”马长江说,“但玉米呢,我们要像日本超市里卖切成小块的草莓那样,按粒卖。所以,现在你要留着好胃口,到时候吃十块钱一斤的地瓜,吃按粒卖的玉米。”

朱向南说:“你这么一说,咱们小时候吃的那些地瓜,都值十块钱一斤了?”

“那是。”马长江说,“想想我们小时候吃的东西,就是一只蚂蚱一条豆虫,也比现在的鸡鱼美味和珍贵。”

在下定决心回老家种地之前,马长江连朱向南都没有告诉,他已经借着外出跑马拉松这个借口,利用两年的时间,在全国各地转了一遍。在这期间,他又专门去了一趟欧洲,认真考察了一遍欧洲的农业小镇。在欧洲,置身那些乡村小镇,他觉得自己所能做的,几乎就是惊羡他们的乡村,真正如他看过的风景画一般,让人舍不得眨动眼睛,甚至舍不得呼吸。在那个时候,他心里所有的感受,都是自己从小生长的那个小山村,也应该和他眼前的世界一样,充满乡村独有的魅力。上海举办世博会期间,他记得曾经看过到一句“城市让生活更美好”的宣传语,那一刻他就在想,为什么不是“乡村让生活更美好”呢?这两年,对于乡村和土地的种植,他一直都在心里勾画和搭建着,他想象中的那种村庄:不是大多数欧洲人喜欢构建的那种童话世界,也不是国内到处都一窝蜂建设着的、以吸引城里人前去旅游度假为目标的那种田园观光小镇。他觉得一个空心散落的村子,就像一个失恋的人,只有那个失恋的人自己,用他自己的方式,去把那颗空掉的心一点点填满,填结实,让他重新活过来,重新长满茂盛的植物,他才能再次真正地充满活力。是的,那个人,只有他自己活过来了,再次枝繁叶茂,才能重新去迎接一场崭新爱情的来临。

在法国南部一个名字叫作埃德蒙的小镇上,马长江发现,那个小镇的地理和气候,与他老家沂蒙山区的地理与气候,几乎完全一样。如果不是那些漂亮的房子,他告诉那位法国朋友埃德蒙,在他的感觉里,他就好像是回到了自己的老家。那个坐落在法国南部的小镇,在马长江眼里,既是乡村,又已经不是完全意义上的乡村,它有着乡村里属于大自然的一切最优美的风物,有着只属于乡间的那种带着田野气息的蓬勃生机。马长江跟随他的朋友在那座小镇里走着,来回打量着它,体会着它完全区别于城市的自然生命和活力。在那里,它的一切都是独立的,美是独立的,天空是獨立的,白天和夜晚是独立的,人们的生活是独立的;它不是城市的附属品和衍生品,不是嫁接在城市的末梢神经上;当然,它也不是城市的复制和缩影。它只是敞开大自然的胸怀,接纳着来自城市的人们前去休闲,让那些久困于城市水泥高楼间的人们,去体验乡村生活的各种鲜活细节与步骤——小草与野花的生长,庄稼蔬菜的播种、成长、收割,一切用最天然最古老最原始最质朴的手艺做出的东西,享受着大自然馈赠给人类的一切田园乐趣。当然,它的最重要的姿态,乡村原有的本质,仍然是在给居住于乡间的人们,提供一份自然安宁的生活,一份与城市生活平行的生活。像铁道的两条轨道那样平行的生活。

5

朱向北已经两年多没有回过老家了。她对家人的说辞是果果已经上幼儿园了,假期里还要上各种培训班,没有时间回去。实际上,却是李大宏不让她带着果果回去。果果三岁那年夏天,他们三口子回了一趟老家,没想到果果吃完西瓜,吃坏了肚子。村里没有诊所,到城里去又没有车。想找人帮忙,村里又找不到年轻人。结果,李大宏抱着果果,奔跑了十多里路,差点把李大宏累吐了血,才跑到了镇上的医院。给孩子做完检查,打上吊针,李大宏就发誓,以后就是打死他,他也不会再带着孩子,到朱向北的老家来了。

从老家返回上海后,当天夜里,李大宏就拿出纸笔,让朱向北给他写下一份承诺书,承诺没有他李大宏的允许,朱向北绝对不能私自带着他们的孩子,回到那个“穷乡僻壤的鬼地方”。因为在路上争吵了一路,朱向北当时赌气,李大宏让她写以后不许私自带着孩子回老家,她就写上了以后绝不会私自带着孩子回老家。李大宏又让她写,如果她私自带着孩子回老家,他们的婚姻就自动失效,她也不能再回到他们现在的家。朱向北就按着李大宏的说法,把这一条写了上去。李大宏又让她写,他们的婚姻一旦失效,她就再也不许看见果果。朱向北瞄眼坐在旁边的婆婆和她抱着的那只猫。她的婆婆冷漠着一张脸,眼睛盯着窗外,一声不吭,只是在来回地抚摸着怀里那只黄猫。朱向北从她婆婆那里收回目光,心里噌噌地冒着大火,于是便一字不落地,又把李大宏的话原样照搬到了纸上。谁怕谁!朱向北心里狠狠地赌着气,觉得笔下就是在签一份离婚协议书,她也不会让握笔的那只手哆嗦一下。

从那天开始,朱向北不但开始厌恶她的婆婆,也开始厌恶猫。李大宏带着孩子去看奶奶,十次有八次,朱向北都会找借口推托着,不肯和他一起去。

朱向北从来没有告诉家里人,也没有告诉外人,她和李大宏的婚姻,“完全是缘于一只该死的猫。”那个星期天,朱向北从学校里出来,独自一人去逛城隍庙。逛完出来,又在附近溜达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就迷了路,四处转了大半个钟头,也没找到要乘坐的地铁口。后来,她走得累了,瞅见路边绿化带里有只猫,觉得可爱,想停下来逗逗它,就“喵喵”地唤着,从包里取出半根火腿肠,去喂它。正喂着那只猫,有个妇人走到了她身边,弯腰打开手里的包,取出两只不锈钢的碗放到地上,然后把一包黏糊糊的东西分别放了进去,眼睛四处张望一会儿,嘴里喊着:“毛妹,阿毛,过来吃饭喽。”朱向北正在喂的那只猫,便扔下嘴边的火腿肠,跑到了其中一只碗边,仰头看着那个妇人,声音像它的嘴巴那么粉嫩地叫唤着。朱向北好奇,问那个妇人碗里是什么东西?“拿鱼肉蒸的猫食。”妇人淡淡地回答道。过一会儿,她又自言自语一样地告诉朱向北,附近三条街上的流浪猫,都是她在喂养,已经喂养了十年。为了买鱼喂这些猫,她把家里的一套房子,都拿到银行作了抵押贷款。妇人停了停,又张望一下,等着她呼唤的那些猫。但是,除了朱向北刚才喂过的那只,始终再没有其他猫出现。“这些可怜的猫,谁也不知道它们上辈子作了什么孽,这一辈子里变成了流浪猫。”妇人小声唠叨着,“它们现在越来越少了,有些人嫌弃大街上流浪猫多,扰民,不想让它们生儿育女,就暗地里抓了它们,一只一只地给它们做了绝育手术。那些没法抓住的猫,也被他们喂了什么不能生育的药,没法再产仔了。”那个妇人说完了猫,又看眼朱向北,说她口音听上去不像是上海人,问她在上海做什么工作。朱向北说她是复旦大学的学生。妇人说她的儿子也是复旦毕业的,现在一家法国人开的公司里做高级白领。“你以后毕业了,若是想留在上海找工做,我儿子可以帮忙的啦,他可是个热心肠的人。”妇人说着,忽然捂住了胸口。朱向北忙上前扶住了她,问她怎么了。她说是心脏不好。朱向北又问要不要送她去医院,妇人说不用去医院,朱向北要是不急着赶回学校去,倒是可以帮她提着装猫食猫碗的袋子,把她送回家去。

那个喂猫的妇人,就是李大宏的妈妈。

朱向北送李大宏的妈妈回到家,见到了正在家里休班的李大宏。后来朱向北要离开,李大宏按着妈妈的吩咐,一路把朱向北送回了学校,两个人慢慢地就有了来往。毕业前夕,朱向北正准备找单位实习,没想到李大宏已经帮她联络好了,说只要她愿意,就可以到他在的那家法国人的公司里去。“在上海,从早年间有了外国人的公司,人人都喜欢到外国人的公司里做工的。”李大宏的母亲说,“在外国人开的公司里做事情,身价是完全不一样的。”朱向北是个乡下女孩子,在大上海没有一个亲戚朋友可以帮忙,于是对李大宏母子的帮助,内心里充满了感激。在那家法国公司里实习差不多结束时,李大宏向她求婚,朱向北差不多是犹豫都没犹豫,就答应了下来。李大宏是上海人,在外企上班,还是个部门业务主管,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家里有房子。

在上海生活了几年,朱向北尽管是住在校园里的学生,但她还是知道,上海的房子是什么价格,买房子一平米要花多少钱,租房子一月要花多少租金。她已经算过了,就算她有幸能留在那家外企公司里工作,一个月的薪水,付过昂贵的房租后,余下的,恐怕连度日都要艰难,更别说接济家里了。她读大学几年,一半开销是她做各种零工赚到的,另一半,则是她的妹妹朱向南,在北京打工赚钱在供应她。她当然知道,妹妹每月给她的那些钱,都是靠什么赚来的。她曾经在一年暑假里到北京去看过妹妹。她找到她的时候,她在一座正装修的房子里,站在一架木梯子上,仰着头,在往房顶上抹腻子。她站在门口,看见妹妹绑着的短马尾上,汗水像雨浇那样往下滴答着,身上的短裤背心,像她们小时候穿着衣服从河水里钻上来那样,紧紧地箍在身上。因为天热,朱向南没戴乳罩,两只小小的乳房,像两颗小桃子那样,随着她手臂的摆动,在颤动着。朱向北盯着妹妹水淋淋的身体,眼里的泪水一下子就涌出来,流成了两条溃坝的小河。直到朱向南看见了她,喊着姐姐从梯子上跳下来,她才突然回过神,两只脚迈进了别人家那座房子的客厅里。

嫁给李大宏之后,朱向北才知道,李大宏的妈妈不但信佛,而且爱猫胜过了一切。更让朱向北咋舌的是,她还一心要给自己的儿子,找个爱猫的老婆。她那次在街上看见朱向北喂猫,见小女孩长得端庄,还是个复旦大学的女学生,又是外地人,就动了小心思,想要观察观察,朱向北能不能做她兒子媳妇的候选人。那会子,李大宏在过去五年的时间里,已经陆续谈过了七八个上海本埠的女孩子,不幸的是,每一个到最后都告吹了。原因之一,便是那些女孩子听到男方的妈妈为了喂养街上的流浪猫,连家里房子都抵押给了银行,普遍觉得是遇上了不可思议的一户人家。走进这样的人家,和这样的婆婆过日子,她们都晓得,以后怕是不会有什么安逸的日子。所以,她们每一个,几乎都以相同的理由,以她们不喜欢猫,不喜欢李大宏家里和他妈妈身上的猫毛和猫臭味为借口,离开了李大宏。当然,李大宏的妈妈也嫌弃那些女孩子,觉得她们不光没有半点佛心、爱心,还一个比一个势利,眼珠子只是盯住了男人的身份和口袋。“这样的小囡,倒挂钱也是要不得的。”李大宏的母亲给她儿子说。朱向北却不一样,和李大宏母子认识后,李大宏的母亲隔三岔五地找个星期天,就会约着朱向北和她一起去喂猫。而单纯善良的朱向北,总是满脸带笑,阿姨阿姨地叫着她,一次也没有拒绝过她。

6

现在,每天早晨,朱向南都要看着马长江走出村子,走进他那块长满杂草和庄稼的地里去。她知道,马长江只要站在自己那片庄稼地里,看着太阳从东面大地上冉冉地升起,阳光一寸一寸、一步一步地照进他脚下的土地,铺满那些庄稼、蔬菜、杂草时,他心里就会溢满太阳光那样的东西,热情而浓烈。有时候,她远远地看着他,看见他悄悄地蹲下身子,把双手按在泥土里,似乎那样,泥土就会传递给他某种温暖的心颤。

从北京回到老家后,马长江首先把他要留在村里开办农场的想法,告诉了他的母亲和哥哥,说他年后不准备再回北京去了,要留在家里孝顺几年老娘,然后在地里种点庄稼、种点蔬菜,在院子里养上群鸡鸭鹅。他的母亲和哥哥听了,看着他笑了笑,谁都没有把他的话当真。马长江离开家十几年,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风雨,才在北京有了一片落脚之地,他的母亲和哥哥心里都清楚。刚去北京的那年,他腊月里还睡过水泥管子,睡过桥底,睡过正在施工的楼房,这些,他的母亲和哥哥都知道。现在他北京有了自己的公司,有了房子,有了车,生意也算是做得顺风顺水,哪能是说一嘴就舍得离开。所以,他的母亲和哥哥都以为,马长江是因为这么多年里把母亲留给他的哥哥,他长年不能照顾母亲,心里面愧疚,才这么说的。他哥哥便安慰他说,家里有我照顾咱娘呢,你还不放心?你嫂子说了,别的不说,你每年给家里的钱,就是雇十个八个人来照顾娘都够了。何况,我是老大,说到天上去,咱娘也得由我伺候。他的母亲也说,家里有你哥你嫂子呢,他们照顾我,比你照顾的可仔细,你在北京闯荡哪有那么容易,好好干好你手里那摊子事,什么也不用挂念。再说了,他母亲朝院子外看一眼,说,你弄来这三个没娘的孩子,你留在家里面,你嫂子不是还得操心费力地帮你照看他们。还有,这些年,你整天和那个向南出双入对,一直到现在都不提娶人家的事,我见了她,都要拿手遮着脸,没有脸和她说话了。你呢,还没头没脑地弄回来这么几个孩子。因为这件事,村里可没少有人说你的闲话,说你是不是在外面和向南生了这些孩子,一直藏着,现在弄回来,反倒说是收养的什么孤儿。你要是再没深没浅,说出什么不回北京的话,说你要留下来种地,村里那些人还以为你在北京犯了什么事,在那里混不下去了,才留下来种地。他们鸡一嘴鸭一嘴,指不定会胡咧咧些什么难听的话。

对母亲和哥哥说的这些话,马长江只是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他利用年前年后的时间,跑村里,跑乡镇,跑县上,马不停蹄地协调着各种关系,成立公司,办理土地流转。等到年后,正月刚过,180亩土地,就到了马长江公司的名下。

他哥哥马长城听说他把土地拿到了手,真的不回北京去了,弓着腰跑来找到马长江,说,你放着大城市里风光的日子不去过,回过头来一身土一腿泥的种地,是不是忘了当年,你为什么要出去闯荡了?“当初,是我和咱爹的病连累了你,让你读不成书,没能去念大学。”马长城说,“在外面这些年,为了混出个模样,你忘了,你都吃过什么苦了?就是你自己忘了,我心里也给你记着那本账呢。”

“自己吃过的苦还能忘了。”马长江笑着对哥哥说,“我就是想吃咱们小时候那些粮食青菜了。我每次回来,你都念叨粮食青菜的口味,不是咱们小时候吃的那些味道了。这回,我就是想把咱们小时候吃过的那些东西的味道,再给咱们找回来。”

“你这是在说轻飘话呢。”马长城说,“这些年你不在家里种地,什么也不清楚。咱们小时候种地,化肥跟药一概都不往地里施。现在的庄稼地呢,眼看就被化肥和农药毒死了。化肥一年比一年施得多,农药也是,去年用了一瓶子,今年就要预备用两瓶子。那些东西用少了,地里就什么也长不出来。咱们小时候,去菜园子里摘个茄子西红柿,搁在那里,两天就会烂。现在呢,那些东西喂药喂的,放干瘪了也不会烂。”

“这不就是你说的,五谷不是五谷,瓜果不是瓜果,往嘴里吃什么,都是在吃毒药。”马长江嘿嘿笑着说。

马长城说:“人人都在这么干,政府都管不了的事,你和我有什么法子。”

“至少是到我手里这些地,往后不再用那些化肥农药,不再出产有毒的粮和菜了。”马长江依然在笑着,看着他哥哥因为着急,满脸的焦虑。

“你是说,你要按照咱们原来那个老办法去种地?”马长城摇着头说,“要是那样,除了草,你怕是连播进地里的种子都收不回来。你不清楚,这些年,那些庄稼地都被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我就是计划着先养草,用地里的杂草来肥地。”

“用草来肥地?”马长城惊讶地看着他的兄弟,目光像是看见他兄弟的脑筋出了毛病。“那你先给我说说,你有多大的财力,能让二百亩地白白地荒在那里,肥上三年?要我说,到那时候,三年过去,你恐怕得趴到地里去吃土。”

“这点你真是说对了。”马长江继续笑着说,“我就是想把地养到能吃土。只有土能放心地吃进嘴里了,地里才能长出我想要的那些粮食。”

马长城说:“我看你是被腰包里两块钱咬得指头疼了。别忘了,你口袋里哪一个大子儿,都是血汗钱。就算你是老板,没亲自去流汗,那也是别人流着汗水替你挣来的!”

“我知道。”马长江认真地回答。

“那你就听我的,赶紧把那些地退给他们,立马回北京去。”马长城说,“实在不行,咱们家那几亩地里往后就不施化肥和药了,种了粮食青菜,我想办法到县里给你往北京托运。”

“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马长江说,“我跟人签了合同,要是违约,得赔双倍的违约金。”

“那得赔多少?”

“我算算,咱们家里这两个院子,和我在北京买的两套房子,恐怕要全搭进去。”马长江说。他知道他哥哥心疼钱,想了想,就只好用钱来吓唬住他。

“你说你干的这事!要是咱爹在,他也会骂你烧包烧昏了头。”马长城把手里的烟头扔到地上,用脚尖狠狠地碾压着,“再说,你弄这么多地,到哪里去找人手给你干活?我这个样子,一点重体力活干不了,你也知道你嫂子,又要带孩子,又要照顾咱娘,肯定也给你帮不了忙。你再瞅瞅村子里,除了年前年后这一个月,别说你这个年纪的人,就是那些五六十岁的人,也找不出十个八个。”

“这些都不用你操心。”马长江说,“你和嫂子还是跟以前一样,照顾好咱娘就行了。”

“别说播种收割,到时候就是除草,要是不用除草剂,你都忙不过来。”马长城实在想不明白,他这个兄弟是中了什么魔怔,凭着大城市里富贵日子不过,非要回来跟土坷垃打交道。而他,因为有病,活了半辈子,半辈子的梦想就是能够到外面闯荡几年。这些年,他一心一意地照顾着母亲,几乎是把自己的梦想全都寄托到了马长江身上,可是,现在,他居然要抛下在北京打拼挣下的一切,回到村里来种地。这个浑球,他怎么就不明白,他自己不是只属于他马长江一个人,他是他们全家人的马长江。

马长江哈哈地笑起来,说:“这些你就别操心了,我肯定不会跟原先那样,指望几头牛耕地,指望两只手播种收割。以后除草我会用除草机,等养好了地,播种收割全部都用机器。找个时间,我得带着你到欧洲去转转,看看人家农场里都是怎么干活的。在欧洲,几十万亩地,几个人和几台机械就够了。”

“我说了你不听,那你就等着大家伙看你的笑话吧,”马长城转身朝门外走着说,“等你撑不下去那天,你就知道肩膀上的担子哪头轻哪头重了。”

7

跟着马长江回来的时候,朱向南已经在北京漂泊十年了。那十年里,她不知道自己给多少人家的卧室客厅,抹白了多少面墙壁。她只知道,从她十六岁开始,到她二十六岁,除了春节时能回老家里待二十天,剩下的日子,无论刮风下雨,无论酷暑天还是三九天,她几乎每天里都有十多个钟头,是在给那些不认识的人家,涂抹墙壁,装修房间。有时候,在她抹完一面墙,或者装修完一套房子,坐下来休息时,面对着那些洁白的墙壁,她常常在想,她要等到哪一天,才能用自己的手藝,把自己家里的墙壁涂抹得这么白,这么漂亮。每次这样想完了,她马上又会难过上一阵子,觉得他们老家里那个破破烂烂的村子,和那些破破烂烂的石头房子,实在是配不上这样的白墙,这样漂亮的装饰。而在上下班的路上,走在街上或者是在地铁里,她看着那些衣着光鲜,年龄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又常常不由得会去猜想,她们之中,哪一个是从小生在北京这座城市里的;那些生在北京城里的女孩子,得有多么大的福气,才能让自己生在这里。有时候她也会羡慕姐姐,她凭着自己的努力,大学竟然考到了上海那样的城市里去。除了羡慕,她还盼望着姐姐大学毕业后,能一直留在那座城市里,在那里工作,在那里结婚,然后让她的孩子,生在那里。那样,他们家里,就会有一个从小生长在城市里的孩子了。一个生活在城市里的孩子,从小就会拥有各种童话书,长大了,还有她和姐姐从来都不曾拥有过的世界名著,可以随便阅读,而不是像她和姐姐,除了在学校里上课的课本,再也没有一本别的书,属于她们。

在小时候,朱向南和姐姐最渴望的事情,就是到城里的小姨家去做客。她们的小姨也嫁给了一个军人。比她们的母亲田云彩幸运的是,她们的小姨最终跟着丈夫随军去了部队,再然后,她们的姨夫转业回到了他们县城,全家就住进了城里的一座楼房里。每次,她和姐姐到小姨的家里去,或是小姨带着她的两个女儿来他们家,她们姐两个都会一步不落地,紧跟在那两个城里来的女孩子身边,闻着她们衣服上干净好闻的甜丝丝的城里味道,恳请她们讲个童话书上的故事,或是把她们绘着彩色画面的某本童话书,借给她们看一会儿。当然,在大多时候里,她们那两个小气鬼表姐,既不愿意讲她们知道的那些城里的故事,也不许她们去碰她们的任何一本书。“你们看不懂。”几乎每次,只要看见她和姐姐手里拿着她们的书,她们就会这样对她和姐姐说着,把她们手里的书取回去。

朱向南对自己说:你的城市梦,完全是被你自己一厢情愿的爱情打破的。

去年春节前,马长江请了他公司里所有人员,到酒店里举行了一场酒会。这是他的惯例。每年过了腊八,他都会让朱向南张罗着,组织一个小型的酒会,说他们公司里虽然只有百十号人,但麻雀再小,也是五脏俱全。所以,在这个酒会上,他不但要给优秀员工发奖金,还要把公司在第二年的工作计划和前景,给大家展望一番。这次不同的是,酒喝到高潮处,马长江给大家发完红包,突然对众人宣布,他已经作好了准备,打算在年底开始离开北京,回到老家里种地去。朱向南看着马长江,半天没有说话,以为他是喝高了酒,一时在说醉话。因为在这之前,他从来也没有给她流露过这个想法。

散了酒场,在回去的路上,马长江坐在车里,又把他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朱向南才知道,他早已经拿定了主意。朱向南问他怎么就作了这样的决定,说他是花了十几年工夫,千辛万苦,才在北京站住脚的。

旱地里拔葱,你知道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马长江说,我怎么就不知道,咱们是吃了多少苦,才在这里立住了脚跟。饿肚子,看白眼,睡水泥管子,吃风喝土,哪样罪没遭过。朱向南说,那你还头脑发热。你没看见,这些年,有多少外地人想在北京扎下根。说难听点,比你那时候还要难上十倍,比在光溜溜的石头上种活一棵草还难。那就算是腾块闲地出来,让哪个花尽心思想做梦的人,在这块地上做成个梦吧。马长江说,君子要成人之美嘛。然后他又问朱向南,她是不是愿意留在北京,要是愿意留下来,他就把公司给她,反正这些年一直是她在帮他打理公司的事,里里外外她都轻车熟路。朱向南说,我是跟着你出来的,你要回去了,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马长江明白朱向南的心思,他靠在车座上沉默一会儿,说,要去要留,你都自己拿主意。朱向南没再说话,她安静地开着车,但心里已经下了决心,那就是跟着马长江回来,横竖算是赌上一把。赌赢了,算是自己运气好,没有白白地等待这个男人;赌输了,自然也听天认命,就像爱着她母亲的那个余青山,一辈子老死山里,不再跟眼前这个人有任何瓜葛。

离开北京时,马长江是以跑步的方式,回到老家的。他给朱向南说,他要用自己的两只脚丈量一下,从北京到他们老家那个村子的距离,到底有多么远。朱向南站在桌子边笑了笑,她知道马长江要表达的意思是什么。

马长江让朱向南开车带着三个孩子,先离开了北京。然后,又让一直跟着他开车的李大壮,开车带着日常用品,每天在前方某个约定的地点等着他。于是,他就像跑马拉松那样,一步一步地跑着,在路上跑了一个多星期,才回到了村子里。

马长江喜欢上长跑,是因为在学校里时,朱向北喜欢看他在操场上跑步。在他读高中三年级那年,他父亲生了胃癌,他的哥哥又患上了强直性脊柱炎,家里一下子失去了两个劳动力,他只好辍学回家,到地里干活。但辍学后,他仍然每天都在坚持跑步,早上和晚上,每天两次,跑着步,从朱向北家的门前跑过。一直到朱向北上完高中,考上了大学,他从来也没有停止过让自己跑步。后来到了北京,就是在建筑工地上搬砖,运送泥浆,不管是雨雪天,还是在酷暑难耐的三伏天,也不管白天干活有多么累,他都没有让自己间断过一天跑步。他一直在告诉自己,只要他不停地跑步,他梦想中的那个朱向北,就会一直在心里看着他跑。哪怕她是在遥远的上海,总有一天,她也许会在梦里,看见他一直在为她跑步。

在北京跑步跑到第五年时,马长江认识了一个跑马拉松的中年人。那个被大家叫作强哥的人告诉马长江,他差不多已经跑遍了国内各种各样的马拉松。“我是个运气好到云彩眼里的人,只要我能跑的,差不多所有的签都抽上了。”后来,那位强哥还告诉马长江,他曾经跑过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马拉松——波士顿马拉松。那时候,马长江还不知道波士顿马拉松是什么,对于跑马拉松的人,参与了这样的赛事能有多少荣耀。但是,他却从这位强哥那里弄清楚了一件事,只要他愿意,他也可以去跑马拉松。在马长江真正冒出要去跑马拉松的念头时,他心里明白,说到底,他还是想让朱向北看见,他为她跑步的样子。

因为不停地去各地跑马拉松,朱向南没少嘲弄马长江,说他们每天累死累活地给他打工,腿都跑成了细麻秆,他这个资本家老板倒好,花着工人们流血流汗为他赚来的钱,到处去逍遥着跑步玩。当然,无论朱向南说什么,马长江听了,都只是微笑一下。他知道朱向南这么说,是在吃她姐姐的醋。有一次他喝醉了酒,曾经回答过朱向南,他为什么那么热爱跑步。

馬长江是偶然在一个酒桌上,遇到的那位自然农法种植专家。马长江耐心地听完那位农业专家的演讲,笑了笑,心里琢磨着,这位专家所说的自然农法种植,跟他小时候家里种庄稼的模式,倒是非常相似。那时候,他们家里买不起化肥农药,施进地里的肥料,除了他父亲背着粪篓子满山遍野里捡回的那点羊粪牛粪,剩下的,就是他和哥哥割草沤出的那些钾肥了。至于谷子豆子棉花地里那些虫子,每一条,都是他们从早到晚钻在庄稼地里,用手除掉的。而农业专家所谓的自然农法,只是更加科学地,利用了不同植物和昆虫间生长习性的相互制约。

尽管内心里嘲笑着那位农业专家在故弄玄虚,但是,回到老家去种庄稼种蔬菜的心思,马长江还是因此动了起来。马长江后来告诉朱向南,到那会儿,他暗自算一下,他已经在北京待了十年。而那十年里,无论是帮人盖高楼,还是后来成立了公司搞室内装修,他每天都是在那些大同小异的楼群间穿梭,在那些大大小小的房间里进出。在很多时候里,他都恍惚觉得,自己快要变成那些砖头和水泥了。他甚至经常会梦到,他被人关进了一间四面是墙壁的房子里,那间房子没有门,也没有窗子,只有六面光滑的墙壁,像一只密封的盒子。他在那只盒子里就要窒息了,可是,无论他怎么用拳头敲打,用脚去踹,那间房子里所有的墙壁都纹丝不动,坚不可摧,就那么麻木冷淡地包围着他,所有的墙壁都是冷冰冰的。后来,他就在那个梦里,一点一点地失去呼吸,失去水分,慢慢地干瘪,变成了一根干掉的萝卜或是地瓜。他把这个梦说给朱向南时,朱向南听完了,说,那是因为你心里只有房子房子,别的什么也装不进去。马长江明白朱向南这些话的意思,他却假装着不明白,说,我们在这里吃吃喝喝,哪一样不是靠着这些房子。

“那你就只能不停地做这样的梦了。”朱向南说。朱向南是在和他说赌气的话,她知道马长江能做的,照旧只是在装傻充愣。她甚至比马长江自己还要清楚,这些年,她的姐姐朱向北就像时刻乘坐在上海到北京的火车上那样,每天都会跑到马长江心头那座车站上转两圈。只要朱向北还在他心上转,她想,他也许就没有办法在心里换上另一个人,哪怕她是朱向北最亲的妹妹。

8

一周的时间里,朱向北都在心里反复合计着回老家去的事。妹妹朱向南在电话里告诉她,马长江要在老家里搞一场世界田园马拉松比赛,打算把村里在外面的人全都邀请回去时,朱向北以为自己听错了。接着又问一遍。朱向南说,是要在老家举办一场马拉松赛,不是马长江要去外面跑。朱向北说,马长江也真是能折腾。朱向南说,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春节前,马长江打算回老家种地的事情,朱向南就在电话里告诉了朱向北。然后,马长江的一举一动,朱向南差不多每天都要通过微信传播给她。她知道朱向南一直爱着马长江,可马长江这个浑球东西,脑筋到现在也没有转弯。当然,朱向南从来没有在她这个姐姐面前说过什么。可不管朱向南说不说,朱向北都明白,这些年,朱向南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等待马长江。她心里明白,她相信马长江心里也会明白。所以,李大宏不让她带着孩子回老家去,她就借着李大宏的话,不回老家去。她是朱向南的姐姐,但她能为妹妹做的,却也只有这些。从小到大,她和马长江,他们从来也没有过什么表示。甚至连一次手都没有拉过。虽然别人都在想象他们曾经有过一份朦胧的爱情,可只有她心里清楚,她和馬长江,从来也没有开始过,别人想象的那种爱情。这些年里,她脑海里保存的所有对马长江的记忆,仅仅就是他跑步时,脚上两只张着大嘴的鞋子。那时候,她一想到它们,就忍不住想笑。她喜欢看马长江跑步,最初也完全是因为那两只鞋子,她觉得它们像田野里捕捉虫子的两只青蛙。随着他的跑动,它们的两只大嘴一张一合,而那两张嘴巴里露出来的脚趾头,就像青蛙粉色的舌头。后来,看得日子久了,直到她为他脚上那两只张着嘴巴的破烂鞋子难过起来,她才真正喜欢上看马长江跑步。再后来,马长江宁愿赤脚在她面前跑步,也没再穿过那样张着嘴巴的鞋子。如果说那也是爱情,那就是她和马长江仅有的爱情了。但无论那是不是一种爱情,朱向北都觉得,现在,她没有任何理由,要去对马长江说点什么,哪怕爱着他的那个人是自己的妹妹。

在电话里,朱向南一定要姐姐说服李大宏,要他们带着果果一起回老家。“你一定要带着姐夫和果果来。”朱向南说。朱向北当然明白妹妹的用心,她在心里沉吟一下,最后,还是笑着,满口应允了下来。

接下来,朱向北一直琢磨的,就是怎么去说服李大宏了。朱向北没有给朱向南透露过,她两年前从老家回到上海后,和李大宏签了那份承诺书的事。当然,后来,她和李大宏谁都没再提过那件事,并且,朱向北早就知道,写着他们约定的那张纸,也已经就被李大宏悄悄地撕掉,扔进了垃圾桶里。放下电话后,朱向北想来想去,觉得这件事情,最好是从她婆婆身上找钥匙,让婆婆去说动李大宏。李大宏的爸爸是个交警,在李大宏十五岁那年,他冒着大雨去处理一起交通事故,没想到因为雨大天黑,从后面驶来的一辆车,冲进了事故处理现场,将李大宏的爸爸当场撞没了。李大宏的母亲坚持没有再嫁,一个人抚养着李大宏。所以,长大成人后的李大宏,比任何人都孝敬妈妈,对他妈妈的话向来都是洗耳恭听,从不反驳。除了喜欢喂流浪猫,李大宏的妈妈还有一个喜好,就是爱到上海周边的农家乐去消闲。朱向北打定了主意,要带着婆婆一起回去。只要婆婆愿意跟着她回老家去,李大宏就没有不去的理由了。

这天,趁着周末,朱向北带着果果,到了婆婆家里。她把煲好的老鸭汤从保温桶里倒了一碗,让婆婆品尝着,然后打开手机,给婆婆看朱向南发给她的图片。这些图片是什么地方?她婆婆说,看起来可不像是上海周边的景象。

朱向北说:“那是我们老家。”

“你老家?”李大宏的妈妈不动声色地看着朱向北问。从朱向北和李大宏写了那份承诺书,她可是两年没听朱向北说到她的老家了。“大宏好像说过,你老家那个地方,说不好听一点,除了几座山,几座石头房子,什么也没有。还说你能从那样穷困的地方考学考到上海,也是难为你吃那些苦了。”

“那都是之前的光景了。”朱向北用手滑动着手机里的照片说,“您每年到郊外那些农家乐去,也看见了,原先一些没人去的偏僻乡村,眼下都成了养眼养生的风水宝地。我们老家里,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况。您看看这张照片,一座陈旧的老烤烟炉改造的酒吧,这样有腔调的酒吧,就是在上海,也是蛮吸人眼球的。”

李大宏的妈妈从桌子上摸过眼镜戴上,看着手机里的照片说:“看上去是有些腔调,不输那些外国人在上海营造的酒吧。”

“是吧。”朱向北说,“我两年没有回老家,没想到,两年的工夫,它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您再看看这里,这是乡村美学馆,这是电影院,这是农家图书馆。”

“还有美学馆?这么一看,倒真有些像我们去国外看过的欧洲小镇了。”李大宏的妈妈说着,从眼镜上面打量了一眼朱向北,也就明白朱向北给她看这些照片的用意了。因为李大宏说过的那些话,朱向北已经两年没有回过她的老家。这两年,李大宏的妈妈也在背后责备过几次儿子,说他到底年轻,说话不经过脑子。如果换成是他,朱向北那样说,他的脸面是不是能挂住?又说,人在什么时候,也不能拿老天给自己的那点优势去压人,谁能自己选择生在什么地方,过什么样的日子呢?她抚摸着怀里的猫,叹息着对儿子说。现在,朱向北又是煲鸭汤,又是让她看那些照片,李大宏的妈妈便想着,是时候该给朱向北一个台阶,也给儿子李大宏一个台阶了。她伸手取下眼镜,递到朱向北手里,说,“就是有点远了,要是方便的话,我们全家真该去走走、看看。”

“要是您愿意,我们让大宏开车去吧,走高速五个小时就到了。要是乘坐高铁,就更快了,花不上两个小时。下车后,让果果的姨开车来接我们。”

“我记得大宏说过,你妹妹和她男朋友,是在北京开公司。”

“他们都已经回老家了,流转了几百亩地,打算在老家里开办个农场。”

“这么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是个好去处,现在季节也好。”李大宏的妈妈又说。

“那您是愿意去看看了?”

“我愿意顶什么事,你们都工作,需要你们拿出时间来。”

“只要您愿意去,时间上,我和大宏都可以请年假。”

“那里还有马拉松比赛呢。”果果抱着她的大白兔跑到奶奶跟前,一只小手搂住奶奶的脖子说,“奶奶,果果是不是也可以去跑马拉松?”

“噢,还有马拉松比赛哪。”李大宏的母亲逗着孙女说,“那我们果果给奶奶讲一讲,什么是马拉松赛?”

“马拉松赛就是要跑很远很远的路,从上海一直跑到妈妈的老家。”

“那果果知道,马拉松比赛是怎么来的?”奶奶又问。

“妈妈说,是一个希腊士兵,他要从一个叫马拉松的地方,跑到很远很远的雅典城去,报告那里的人民,他们打了胜仗。”

“我们果果真棒!”李大宏的妈妈在孙女脸上亲一口,笑着说,“我们果果真是又香又甜。”

朱向北说:“她是听我妹妹在电话里说,我们老家里要举办一场世界田园马拉松赛。”

“我小姨还说,她要给所有的人打电话,让他们都回老家去,陪着她去跑一场马拉松。”

“陪我跑一场马拉松,那是他们要举办田园马拉松赛的宣传口号。”朱向北给婆婆解释道,“这些年,村里人都外出打工,整个村子已经变成了空心村。他们想借着这样一个比赛,把村里在外打工的人都邀请回去,想动员他们,让他们在村子里留下来。”

婆婆带着果果,到街上喂猫去了。朱向北一边给婆婆收拾着屋子,琢磨着周一怎么到公司里去请年假。然后,又想,是到南京路第一食品百货商店呢,还是到城隍庙去,购买带回老家的上海特产。城隍庙的梨膏糖、五香豆,五芳斋的糕团,她在心里来回盘算着,还有什么可以买的东西。

秋天的阳光又干净又明亮,明亮得没有一丝尘埃。收拾完房间,朱向北在靠近窗子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对着院子里一棵开满金黄色花朵的桂花树,想着朱向南在电话里最后给她说的那些玩笑话。朱向南说:“姐,你带着姐夫回来看看,看会不会惊掉他的下巴。等有一天,他如果再端着上海人的架势欺负你,你就干脆离开上海,回到老家来。”说完这些后,朱向南才告诉她,马长江要在老家里举办一场世界田园马拉松赛。

马长江在陪一位盲人跑友跑北马时,认识了一个名字叫作埃德蒙的法国人,他在法国的家族企业,一直从事果品加工与制糖,并且享有欧洲十大糖果商的美誉。马长江跟着埃德蒙去了法国,游览完那座名字就叫作埃德蒙的小镇后,他告诉那个法国人,他非常喜欢他们的埃德蒙小镇。而他喜欢那个小镇的原因,一是它和他的家乡在地理气候上相同;二是这座乡村小镇告诉了他,什么才是真正属于乡村人的生活。马长江就是在那个时候,设想好了,回到中国后,他也要带着埃德蒙,到他的老家去看看。他想让埃德蒙知道,他的家乡尽管远在法国,但是在中国,有一个地方,在地理和气候上,都与他们那个埃德蒙小镇非常相似,几乎没有差别。马长江相信,埃德蒙一旦去了他的老家,就一定会和他喜欢上了埃德蒙小镇那样,喜欢那里。那段时间里,埃德蒙正在中国国内,四处寻找着一处适合他们的果品生产基地。而埃德蒙的首要条件,就是那个地方水果生长的地理和气候,要完全与他家乡的地理和气候相吻合。

从法国回来,和埃德蒙达成協议之后,马长江首先想到了,要在他们的老家,举办一场世界田园马拉松赛。他相信埃德蒙公司需要这样一种方式,让整个世界都知道,在中国,埃德蒙找到了它的延伸之地;而马长江自己的想法则是,他要借助这样一场赛事,把村里在外面打拼的年轻人,尽可能地都召集回去。他不想再让他们的村子,像老米爷爷说的,变成一棵真正的空心树,只剩下他们那层老树皮,在数着指头活着。

向北看着院子里的桂花树,独自笑了笑,觉得那些被桂花染香的阳光,正透过玻璃钻进她的心房,让那个地方的阴影在一点点缩小,缩小。这会儿,她已经作好了准备,即便李大宏不陪她,不让她带着果果回去,她也要独自回到老家去。她想和村里所有回到老家去的人一起,去跑完那场他们自己的马拉松。哪怕,她仅仅就是站在村子的道路边,站在秋天温暖明亮的阳光里,去给跑这场马拉松的人,亲手递上一瓶矿泉水。

正这么想着,向北听见手机响了。她以为是李大宏,走过去拿起手机,看见电话又是向南打来的。

9

沪嘉高速17.9公里,沈海高速461.5公里,长深高速63公里。从上海回到她们老家的距离,是542.4公里,车程大约七个小时,过路费约二百六十元。

京台高速49.4公里,廊沧高速110.7公里,京沪高速192.4公里,济南绕城高速32.4公里,京沪高速224.3公里。从北京回到她们老家的距离,是616.2公里,车程大约八个小时,过路费约三百一十元。

给姐姐向北打过电话,问好她回家的大致时间后,朱向南想了想,又把自己从手机上查到的,从她们老家到北京和上海两座城市的距离,在微信里发给了她的姐姐向北。她相信,她的姐姐,也一定和她之前一样,从来没有在心里认真地计算过,从她们老家,到北京和上海,这两座城市的距离。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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