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劳合社与云南普洱府
2019-05-13谢志刚上海财经大学金融学院
谢志刚 上海财经大学金融学院
一、或许我错了
谢志刚,上海财经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茶道燕梳首席茶道倌。
英国利兹大学博士;中国精算师协会(CAA)会员、理事,英国精算师协会(IFoA)荣誉精算师;中国保险学会理事,上海市保险学会精算专业委员会主任,《精算通讯》主编,《亚太风险管理与保险学报(Asia-Pacific Journal of Risk and Insurance)》编委委员;主要教学和研究方向是保险与金融业全面风险管理与监管、保险公司责任准备金与偿付能力评估与监管,是国内在该领域的主要学者之一。
“劳合社不是保险公司,本身不出售保单,只是提供一个交易平台,就像我杯子里泡的普洱茶,并不是普洱产的茶,普洱不产茶,只是一个茶叶交易场所。”
这是本倌前些年在上海财经大学给研究生讲授《非寿险精算实务》课堂上的口头禅。这门课使用的教材是英国精算师协会(IFoA)考试用书,General Insurance,编号为303和403(后变为ST3和SA3),其中第2章介绍英国非寿险市场的多半内容都在讲劳合社,还有其他章节的专题内容(比如再保险和偿付能力计算标准)也要特别涉及劳合社,还蛮复杂。于是,为了更直观、更通俗地强调其交易中介功能,就把伦敦劳合社比作云南茶马古道上的交通枢纽---云南普洱。
头几年,这种比喻似乎没遇到问题,俺自己也挺得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事情在不断变化,开始遭到质疑。
转折点是2007年,这年一开年,便发生了两件事情。
其一,2007年3月,伦敦劳合社在中国上海设立了全资子公司——劳合社再保险(中国)有限公司,直接经营非寿险再保险业务。至2010年5月,公司进一步更名为“劳合社保险(中国)有限公司”,开始经营直接保险业务。显然,劳合社在中国已经成为一家传统意义上的保险公司,当然要生产和销售保险合同。之前说劳合社不生产保单的说法不对喽。
其二,2007年1月21日,原云南省思茅市正式更名为“普洱市”,辖1区9县,总面积达45385平方公里,不仅有曾经作为贡茶园的困鹿山古茶园,还有哀牢山千家寨上坝那棵树龄超过三千年的一号野生古茶树---茶树王,非常著名。如此一来,普洱当然产茶,统计显示每年至少产三万吨茶叶。
“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崔健喊出的摇滚再次响起!
劳合社,说好的只是一个交易场所、一个特殊市场,咋就变成保险公司了呢,而且还直保再保都做?!普洱,原来不就是思茅地区宁洱县下辖的一个小镇么,怎么玩起“蛇吞象”,把整个思茅(地区)市都变成“普洱市”了?
好吧,我错了。劳合社生产保单,普洱大量产茶。
错了就反省,反省为什么会错,进而获得启示。
本文主要向读者分享自己经过深刻反省后获得的三点启示。
二、厘清概念
启示之一,当我们陈述一个判断或者讨论一个命题时,一定要把其中所涉及的概念界定清楚,否则就可能越说越乱,永远扯不清楚。
关于劳合社,亦即“伦敦劳合社”的简称,英文表述是Lloyd’s of London,其中又包含几个需要厘清的主要概念:1)劳合社成员(Lloyd’s member or Name);2)劳合社承保人(辛迪加,Syndicate);3)劳合社管理公司(The Corporation of Lloyd’s);等等。尤其是需要厘清“伦敦劳合社”与“劳合社保险(中国)有限公司”之间的关系。
关于普洱,似乎比劳合社还要复杂,“普洱”当然是个简称,但不是现今的“普洱市”的简称,而是指历史上(清康熙年间)“普洱府”的府衙所在地,也就是指现在宁洱县政府的所在地---宁洱镇,历史上茶马古道上那个热闹小镇。曾经的“普洱府”行政辖区很大,现在的西双版纳有一半(六个版纳)归普洱府管辖。顺便说一句,傣族方言中“西双”指十二,“版纳”指一千亩耕地,西双版纳就是十二个一千亩,当年的普洱府管得很宽,不仅包括现在的普洱市辖区,还包括六个版纳及其著名古茶山,甚至包括现今老挝境内的一些地方。
“普洱”比“劳合社”更为复杂的地方,主要在于“普洱”“宁洱”与“思茅”这三个相互交错与融合的过程,一会儿普洱变宁洱,一会儿又宁洱变普洱,而普洱与思茅的隶属关系,也是几度颠倒。
现代人整天忙忙碌碌,哪有心思去搞清楚这些概念及其相互关系呢?!
保险从业人员中,哪怕是中高层管理人员,甚至在劳合社保险(中国)公司的工作人员,有多少人能说清楚关于“劳合社”的上述概念呢?大多数人只是听说过劳合社起源于爱德华·劳埃德(Edward Lloyd)十七世纪末(1686年)在伦敦泰晤士河边开的咖啡店,这个故事确实美好而浪漫。可是,以劳埃德这个姓氏命名的企业很多啊,不仅英国有,德国和奥地利也有,而且大多与航海航空运输产业链相关。一个小小的咖啡店,能支撑起如此庞大的国际产业么?
所以,本倌觉得有必要首先厘清劳埃德咖啡店与伦敦劳合社之间的关系。
爱德华·劳埃德生于1648年,38岁时在伦敦塔街(Tower Street)开了一间咖啡店,目标顾客就是英国东印度公司与海上航运有关的商人,所以爱德华还在店里搞了份为顾客服务的新闻报(Lloyd’s News)。劳埃德咖啡店在1691年12月搬迁过一次,从塔街搬至伦巴底街(Lombard Street)16号,又经营了11年后,爱德华于1713年2月15日过世,享年65岁。爱德华·劳埃德只有一个女儿,叫Handy,女婿是咖啡店里的大伙计,叫William Newton,但女婿也在第二年(1714年)病逝了。之后,Handy改嫁给Samuel Sheppard,她与两任丈夫都没孩子。Handy和Samuel夫妇分别于1720年和1727年先后逝世。至此,爱德华·劳埃德家的“香火”彻底断了,咖啡店由Samuel的妹妹和妹夫(Elizabeth&Thomas Jemson)继承。不过,这个Jemson比较厉害,他在爱德华·劳埃德创办的Lloyd’s News基础上,创办了至今仍赫赫有名的媒体Lloyd’s List,而且也主要汇集针对航运方面的新闻,也就是说主要为原来的老客户服务。
而作为保险交易市场的“伦敦劳合社(Lloyd’s of London)”,与其说它与爱德华·劳埃德有关,不如说与东印度公司更有关,现在的伦敦劳合社大楼,就是英国东印度公司以前的总部,石灰街51号(No.51,Lime Street)。只是由于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名声不如泰晤士河边的咖啡馆那么有情调,因为那时候的英国东印度公司与开辟殖民地和贩卖非洲黑奴有关,后来又对中国输出鸦片并参与鸦片战争。因此,伦敦劳合社以劳埃德咖啡馆的名义来说故事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要论及伦敦劳合社对中国保险业的借鉴意义,本倌以为,了解真实的伦敦劳合社才有价值,后面回头再说这事,先回到普洱。
喝普洱茶的人,这些年是越来越多,普洱茶已经成为奢侈品,能卖出“天价”。但是,哪怕是资深普洱茶爱好者,甚至是云南普洱本地人,又有多少人知道什么是“普洱”以及什么是“普洱茶”呢?本倌也一直为之困惑,之前提及过多次,最“乌龙”的事情包括“普洱茶”在植物学中的拉丁文名称(Camellia sinensis(L.)O.Ktze.var.assamica),非但与“普洱”没有半点关系,反而与印度阿沙姆(Assam)连在一起。本倌最近读到一本由同乡陆崇仁先生主持编写的《思普延边开发方案》(1944年11月印制),其中提及,“茶为本区有历史性之产物,驰誉数百年之普洱贡茶,实以本区为原生地,今日之所谓车佛茶,在西藏有不可动摇之声誉与市场”,方才明白,在民国时期还有“车佛茶”一说,而“普洱茶”有名则可能是因为过去的“普洱府”每年要向朝廷呈送贡茶(主要是车佛茶,亦即车里、佛海产的茶),因而得名。
概括而言,关于“普洱”,需要区分两种含义,一个是行政区划管辖范围,另一个是行政机关所在地。关于“劳合社”,需要区分两个关系,一是与咖啡店,二是与东印度公司。
总之,劳合社与普洱这两个概念的共同特点,就像奥古斯都在《忏悔录》中说的那样:你不问我的时候,我是知道的;你一问我,我就不知道了。
以本倌的阅历和经验,这事非常重要,本倌正是得益于琢磨“普洱茶”概念,才发现“风险就是个‘普洱茶’”,进而重新定义了风险概念(见《上海保险》2018年第9期),以此为基础,本倌最近将其拓展并重新定义“贫困”概念,尝试提出“主动脱贫理论(EPM)”,作为乡村振兴的理论参考(见本期《上海保险》精算通讯栏目),真是受益匪浅啊。
为了强调这一启示,这里再列举《茶道燕梳》在2018年末连续三次组织研讨“相互保”与“相互宝”的例子。
这事的起因是阿里巴巴旗下企业于2018年10月16日推出的“相互保”,借助阿里支付宝平台的便利,“相互保”在几周内便吸收了超过两千万人成为其会员,这也引起了社会公众、保险从业者和监管者的高度关注。但是,站在不同的立场和视角,各自的关注点很不一样,社会公众主要关注它究竟靠不靠谱(好不好),保险公司关注它会不会影响(抢走)自己的生意,监管者则关注它是不是“保险”,如果出事谁该担责,等等。就在“茶道燕梳”(2018年11月10日)组织了第一次讨论后不久,在监管干预下,阿里(11月28日)将“相互保”更名为“相互宝”。别说普通公众,即使对许多保险从业人员也并不清楚“保”与“宝”究竟有啥不一样,管它姓“保”还是姓“宝”,对自己好才是真好!
当然,什么是“真好”,需要从全社会、从长远利益考量,而要认清这一点,确实需要厘清概念,主要包括三个概念及其相互关系:1)股份制商业保险;2)相互保险公司(mutual insurance company);3)网络互助平台(reciprocals)。“茶道燕梳”通过三次专题讨论,基本上梳理清楚了这三个概念及其相互关系,本倌也应上海电视台邀请于2018年12月11日晚在其“夜线约见”栏目上就此话题做了近一小时的访谈,主要针对“相互宝”是什么、大家怕什么以及怎么办的问题进行交流,其中,“是什么”的问题最为基础和关键,就是强调要厘清概念。
三、洞悉变化
启示之二,概念的内涵和外延往往处于不断变化过程中,需要与时俱进,洞悉每一重要概念的产生以及演变过程。
伦敦劳合社,上文曾提及,老拿咖啡馆说事对中国保险业几乎没有什么借鉴意义,但如果能够追溯伦敦劳合社如何从一个非公司制的互助团体(non-incorporated association of subscribing members)演变为一个公司制的特殊市场(corporation of Lloyd’s),劳合社成员(names)如何从一个需要承担无限责任的承保人演变为仅仅承担有限责任,以及如何通过设置特殊的三年制核算规则、中央基金(central fund)、投资基金(premium trust fund,PTF)以及再保险安排机制,等等,以应对诸如1906年旧金山大地震、1912年泰坦尼克号沉没、1990年代的石棉病巨额索赔事件(asbestosis affair)以及2001年“9·11事件”等造成的巨大损失和财务波动,伦敦劳合社在这些方面积累了非常宝贵的经验。篇幅所限,这里只是点到为止。
想多说一句的是,伦敦劳合社的起源和早期发展阶段,其实质非常类似于我们今天的“相互宝”“水滴互助”等互助平台,由于与其他实行有限责任和股份制保险公司有很大差异,因此需要“划江而治”。在经过长期和不断努力后,终于在1871年由英国议会通过了《劳合社法》(The Lloyd’s Act),得以按照特殊的法律规范、以管理公司的方式经营这个交易平台。所以“相互宝”和“水滴互助”这样的互助平台,一方面是有巨大的市场需求,并已经在实际运营,但另一方面又缺少法律规范,导致争议不断。如果这类互助平台要与其他商业保险公司也“划江而治”,当然就需要类似的“劳合社法”。
或许,伦敦劳合社也为此提供了另一方面的经验。2000年左右,劳合社看到中国是一个巨大的承保市场,也想进入中国市场并开展合作,但中国现行的《公司法》只适用于有限责任和股份有限公司,与伦敦劳合社的传统完全不符,没有办法,只好特事特办,在中国设立“劳合社保险(中国)有限公司”,完全违背了自己过去的传统模式。
关于普洱,其演变过程更加令人眼花缭乱。
据历史记载,明朝洪武十六年(1383年)之前,“普洱”叫“普耳”,属于“银生城”(现在的景东县境内),明万历年间(1573—1620年)改名“普洱”。清雍正七年(1729年)设普洱府,流官(通判)驻现在的思茅。1735年设宁洱县,普洱隶属于宁洱县。民国2年(1913年),云南省实行裁府留道,采用“省、道、县”三级制,普洱属于“滇南道”,1914年改为“普洱道”。民国30年(1941年)2月,云南省第一区行政督察专员公署在宁洱建立,其辖区为宁洱、思茅、景东、景谷、镇沅、六顺、江城、澜沧、缅宁、双江、车里、佛海、南桥13县,也就是上面提及的“思普延边”地区。
引用师范在1807年在《滇系·异产》中的话:“普洱茶产攸乐、革登、倚邦、莽枝、蛮砖、漫撒六茶山,而倚邦、蛮砖者味较胜。”再对照这些茶山今天所在行政辖区,这些产“普洱茶”的茶山都不在今天的普洱市。
同样,如果喜欢普洱茶的茶客们,能够了解普洱茶究竟是哪些茶山出产的茶,这些茶山在哪个位置,海拔和自然环境如何,有什么特点,一定会快速提高喝普洱茶的水平,喝到更多的好茶。
四、探究成因
启示之三,是在洞悉变化的基础上,更深层次地探究变化的缘由,亦即,探究为什么会发生变化。如果说前者主要是在陈述一些史实,那么后者则带有我们自己的价值判断,或称史观。
本倌所受的教育及已形成的认知理念是,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这里的内和外,是相对于参与其中的主要行为当事人而言的,他们的判断、选择和行动算是内因,而他们所处的时代背景、政治经济形势、商业市场需求等等,则算外因。
伦敦劳合社成立时期,正处于由英国和荷兰取代葡萄牙和西班牙的海上霸权,并相继于1600年和1601年成立各自的“东印度公司”,从非洲向新大陆贩运黑奴以及向东方开辟殖民地并获取资源的时代。相应地,对包括保险在内的应对风险的制度安排和技术需求,则前所未有地迫切。荷兰为此发明了“股份制”,试图倾全国之力干好这事。伦敦劳合社则属于这期间(1769年)由一群商人发起成立的一个互助组织。随后的1781年,还发生过一件船主屠杀130名船上黑奴并向承保商索赔、承保商拒赔而法官判赔的著名官司,被称为“Zong Massacre”官司。该事件也可以看作是促进伦敦劳合社从一个较为松散的自助组织发展为“公司化”组织的直接外因。
如果打开伦敦劳合社的官网,会发现在公司历史栏目下有一个“英雄榜”(Historic heroes of Lloyd's),罗列并介绍了伦敦劳合社发展史上的一系列关键人物及其贡献。第一位当然是爱德华·劳埃德,至今仍用他的名字嘛。第二位才是“伦敦劳合社”真正的发起人,他的名字叫安格斯汀(John Julius Angerstein,1732—1823),他不仅于1774年在伦敦交易所(Royal Exchange)为劳合社(Society of Lloyd’s)提供了工作场所(可惜于1775年被大火焚毁),还发明了劳合社辛迪加主要承保人的承保模式,因此,安格斯汀被称为“伦敦劳合社之父(father of Lloyd's)”,并于1795年成为伦敦劳合社主席(chairman of Lloyd’s)。
总之,伦敦劳合社的故事非常精彩,极有现实借鉴价值,但实质内容并非咖啡馆。
再说普洱,说来话长。雍正七年(1729年)设立“普洱府”时,爱德华·劳埃德已经过世十多年了,但伦敦劳合社真正的创始人安格斯汀还没出生。无论是清朝派往云南的总督鄂尔泰,还是民国时期本倌的那位老乡、云南省财政厅长陆崇仁,抑或2007年1月将思茅市变更为“普洱市”、对推广普洱茶做出巨大贡献的那位“最懂茶的市长”,他们为普洱所做的事,在本倌看来,也都服从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的原理,这里不具体赘述。
五、小结与展望
探究历史(包括史实和史观)的目的是为了有助于把握事物的变化规律,面向未来,更好地做出现实选择。
品茶,并用茶道来解读从“燕梳”到“保险”这一历史过程中的诸多议题,正是为了从一个特殊视角来辨析这些议题中的纷杂脉络和变化轨迹,或使我们豁然开朗,事半功倍。
将“劳合社”比喻为“普洱府”,正是这样一个尝试,把貌似互不相干的两件事情关联起来。出发点是基于它们只提供交易平台而非直接生产的共同特点,通过比较相关平行概念各自的内涵、外延及其演变,带给我们诸多启示和发现。比如,发现伦敦劳合社的早期状态,其实与我们今天以“相互宝”和“水滴互助”为代表的互助平台十分类似,都游离在传统的(有限责任及股份有限制)商业保险的圈子之外,都迫切需要建立适合客户合理风险分担需求、公平公正的法律规范和运作规则。
此外,无论是“劳合社”还是“普洱府”,都在不断演变,在以移动互联网为标志的科技革命时代,沧海桑田仅在转瞬之间。比如,随着物联网和云计算的广泛使用,劳合社承保人对标的物的风险状态监控与过去已经完全不同,相应地,定价和核算等运作规则也将彻底改变。类似地,北京马连道和广州芳村,包括“一带一路”上的许多茶城,已经或正在成为现实版的“普洱府”,而且茶商们可以随时掌握每一座茶山、每一片茶园甚至于每一棵古茶树的状态,传统意义上的不确定性大大减少。
当然,新的不确定性和风险也会层出不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