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再生求职记
2019-05-09王作龙
王作龙
一
晌午头子的日头爷儿,像个腌透的咸鸡蛋黄儿,挂在南天门儿,向人间发散着无边的烦热。鲁再生“呲啦”一声推完了最后一刨子,薄薄的刨花儿像一片儿煎饼,飘飘悠悠轻轻地落在地上。他拿起斧子,“啪啪啪”在刨子的后腚上磕了几下,刨子钢刃就“喷儿”地跳了出来——刨子完工了,木匠也完活儿了。
这是多么完美的一口棺材啊!张广才岭上原始森林里合抱的红松板材,没有一个节疤,丁卯确凿,严丝合缝;棺材头两个斜茬弧线圆润,美中不足只是棺材天不是独板儿,不然,一口上好的料子绝对无可挑剔。
任谁都知道,这个物件儿将来是盛殓死人的。真是的,死人有那么讨厌吗?死了意味着肉体的消亡,还有灵魂在呢。谁还不得死呢?谁死了还不得买口棺材呢?看看,这个行当还是有发展前景的!那么,我爹临死前拉着我的手,扯着我的耳根子告诉,就说我不能入这行儿,说我不是那块料儿,还说干这行就怕棺材天爆裂,到底为啥呢?后来,听一个算卦的瞎子说:“裂了棺材天,活不过六十三!”看看,吃哪碗饭儿都不易呢!
想到这儿,鲁再生长长出了一口气儿。
要知道,屯子人对棺材还是相当看重的。农村的“白事儿”,不仅仅是家族盛衰的标志,也最能检验在村里的威望与人缘儿,而最显赫的标记就是棺材。农村的棺材又叫寿材、寿木、料子。棺材天的厚度有五寸八寸之分。材质以红松为最佳,次之为黄花松,再次之为杨木板子。棺材的形状大同小异,基本都是涂上油漆,画上“二十四孝图”,就是“鹿乳奉亲”、“卧冰求鲤”之类。棺材头上画上团花牡丹,或是丹凤朝阳,或是松鹤延年、西天极乐之类,而困难的人家,不能绘画,只能涂以劣质油漆或红土子;再穷的人家也就用薄板子钉一个白茬棺材;而没儿没女的鳏寡孤独之人,或是横死的胡子与罪犯,还有用秫秸裹了“软埋”的。如果两口子有一个先没了,进了祖坟地,后来者就得挖开先死者的坟墓,捡出尸骨,重新装入后死者棺木,谓之“并骨”。
那年,村上的祝大牙死了。因为满口牙只剩了两颗门牙支在唇外,故而得名。落炕多年,晚景凄凉,再久病缠身,按说,撒手人寰也算一种解脱。可是,扔下一个瞎老婆子可怎么过呀?而老人的发送也便成了最大的难题。就眼前的现状,七个儿女,竟然出不起钱买棺材。遗体停在卸下来的门板上,瞎眼婆婆坐在地上哭天抢地;几个女儿直抹眼泪儿,几个儿子靠在山墙边商量到哪儿借钱发送老人。忽然,人群一片混乱,祝大牙的老伴哭背气了,大伙七手八脚掐人中,可是,那瞎老婆婆却再也没有醒来。从这个屯子开村立寨以来,两口子一天走的,唯这两位老人。虽说这老两口生死与共了,但是一个还没钱买棺材呢,这又来了一个!此时,闻讯赶来的人群中突然传出一声长叹:“拿我的吧!”大家定睛一看,是曹大倔子。曹大倔子脾气倔,那年生产队仓库让人把后墙给挖开了,盗走了十多麻袋黄豆。他作为主要怀疑对象,被公社的公安刘大匣枪打断了一条腿,可也没哼一声。后来案子破了,刘大匣枪来给他道歉,他说:“你下次别把我这条腿打折就行。”曹大倔子老伴走得早,儿子给他早早就预备了棺材,可不幸的是儿子到江套子挖沙子砸死了,兒媳妇改嫁,只剩下老轱辘棒子一人。村里一旦有人老了,他便在外边站着,想着自己的身世黯然神伤。现在,老两口儿一天走了,曹大倔子喃喃地说:“唉,一天都走了,这可咋办?……”“是呀,我可是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呀……”当天,曹大倔子居然把棺材让给了一天奔赴黄泉的两位老人,村里用三十二杠把两位老人发送了。而后来曹大倔子死时,由队长和全体社员公决,到城里买了花头棺材,也是三十二杠荣荣耀耀地把他抬进了祖坟地。
既然棺材是死人住的房子,这行当能错吗?
鲁再生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纠结,但是,不管咋说,这第一口棺材做得还是蛮带劲的嘛。
他拽下脖子上搭着的、被汗水渍得发黄的白羊肚子手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解下腰间扎着的黄帆布围裙,抖了抖腈纶背心儿上的木屑和刨花儿,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北京凳”上,点燃了一棵“握手”牌香烟,把又细又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儿,脑袋来回摆动,慢慢地欣赏起他的杰作来。心里话,老爷子的活计也无非如此罢了。想着想着,竟然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
“啪,啪,啪!”——突然街上传来一阵打板儿之声,敲碎了鲁再生惬意的沉思。他刚转头向院外瞟了一眼,就见一个老丐旋风般卷进了院门,开腔唱道:“打竹板,迈大步,你老开了个棺材铺。这个棺材可真好,一头大来一头小,装上死人就跑不了!”唱完,把手背上满是黑皴、状如鸡爪的大手伸向鲁木匠。鲁再生眉头一皱,把手里剩下的半包“握手”拍在那只黑手上,没好气地吼道:“没钱!”话音未落,就听“嘎巴”一声,棺材天裂了!鲁再生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木鸡般呆在当院心。
当那老丐狠呆呆地挖了他一眼,肮脏的身影幽灵般地消失在街角之后,鲁再生不免倒吸了一口凉气,冷汗就从脊梁沟儿流了下来。
俗话说“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鲁再生祖父鲁国生,总说自家是鲁班的后代,所以才祖传木匠活儿的。但是,祖师爷到底有啥绝活儿,似乎还深藏不露。其父鲁长生,木匠活儿十里八村倒很有名望。砍个房架子、打个箱子柜儿啥的,而且工价低廉,很受乡邻嘉许。尤其在房头的泼风板上雕花乃是一绝,无论燕雀花草皆栩栩如生。鲁老木匠最拿手的绝活儿是攒“料子”。他打的棺材枘榫严谨,蔚为大观,尤为精致,再绘以二十四孝图,俨然一件艺术品。鲁家再往上代无法追溯,而鲁再生念书的时候,赶上“文化大革命”,光顾“斗私批修”、揪斗老师和地富反坏右了,哪儿学到什么文化?书念不进去,就早早地告别学堂,试图继承其父衣钵,专攻打棺材。都说棺材不过“四块板儿”(其实是六块,可能是堵头太小,不足挂齿),粗拉活儿,装死人,这种认识绝对是误区。要知道,人的一生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唯一能得到并与之终死相伴的便只有这口棺材了。遗憾的是,鲁老木匠一日突然中风,说话不清楚,还没来得及倾囊传授打棺材的绝艺,只是告诉他就怕棺材天爆裂之后,并未说明缘由,便撒手人寰。鲁再生今天头一次完成了自己的“杰作”,谁知道竟然被老木匠临死前的告诫不幸言中。看来,鲁再生没有洞悉老木匠的真髓,主要是没有得到“胶活儿”手艺的真传。这口棺材是后院儿李大明白给老爹定做的,谁知这初出茅庐就掉了链子。
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找他打棺材。当有人喊他“鲁木匠”的时候,鲁再生就讪笑着张开双手,耸耸肩膀,做个无可奈何之状。然后就来了一句“人生有头,不可强求”,飘然而去。
二
当鲁再生在整个十里八村再次名噪一时,是在公社炖小鸡出了名。因为公社书记朱百岁是他六舅。鲁再生告别木匠生涯,软缠硬磨,让六舅给他找个营生,后来就到公社当上了管理员兼炊事员。木匠出身的鲁再生的拿手菜儿就是炖小鸡儿,诀窍是必须得“三笨”——小笨鸡儿、笨榨的豆油、笨做法。所说的笨做法,就是必须是把小笨鸡儿在大铁锅里用笨榨豆油一门炒,炒得黄央央的,鸡皮儿和肉离核了,抓一把红辣椒再炒一会儿,加上葱姜蒜花椒八角,用老汤开炖,烧的必须是柴火,慢火慢慢儿咕嘟,炖上七八个开儿,出锅别忘了加点儿蒜末儿。也该鲁再生走字儿,那年县委副书记来公社检查抗旱,在公社吃了一顿午饭。鲁再生拿出了看家本事,滋滋啦啦一顿爆炒,顿时香滋辣味儿满屋飘散。临走,杨副书记边抹着油嘴儿,边打着饱嗝说:“鲁管理,等着哪天我一乐呵,把你小子给调县委食堂去,专门给我炖小鸡儿!”
过后,六舅朱百岁神秘兮兮地问:“你炖小鸡儿到底有啥绝招儿?”鲁再生把手掌遮在嘴角,凑近六舅耳边:“没啥高招,这次我往锅里舀了一勺子青麻籽油!不等到县里,那小子就得迷糊!”
六舅愕然,两只眼睛瞪得像牛蛋:
“那为啥呢?”
“因为他一进公社,就他妈的没一句离开过‘吃!”
六舅不是亲娘舅,脑瓜皮儿薄胆儿还小,望着鲁再生得意忘形的神色,心里合计:可别他妈的大意失荆州。这样的熊外甥嘴贼松,这事儿一旦传出去,容易引火烧身。
因为“炖小鸡儿”往锅里放麻籽油,过不多久,六舅找个借口把他给开了。
没想到,炖小鸡儿炖得失去了营生儿。
三
两次失业的鲁再生,整天踅摸干点儿俏活儿。琢磨来琢磨去,决定去找白晓天。
这几年村上也讲排场了,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婚丧嫁娶,生老病死,盖房搭屋,升学寿诞,都愿意张扬张扬,以示家道兴盛。尤其是有头有脸的人家,真是炮仗一响,黄金万两。有的普通人家多少年没事,捞不着收份子,就开动脑筋,挖空心思。据说现在谁家的母鸡下个双黄蛋,奶山羊下窝羔子都得摆上几桌。更有的人家老人一年过好几个生日,哥儿几个疯抢养活老人,但是,过完生日可就不管了。
事多了就需要人,并非因人设事。于是,村里的主持人成了缺货。主持人的叫法五花八门:办红事的城里叫“司仪”,农村叫“知宾”或“知客”,有的叫“代东”;办白事的城里叫“出黑的”,农村叫“阴阳仙”。其他事情诸如庆贺生日、升学、满月酒主持,统称“落忙的”。
主持人吃香的、喝辣的,酬金越来越优厚。动动嘴皮子,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不用投资,不用立项,钱往兜揣,税还不上!
使鲁再生下了最终选择主持人这一行当的决心,是那年全省的司仪大赛。一百零八人的輪番淘汰,最终全省的大赛冠军居然被邻村的白晓天斩获。鲁再生软缠硬泡,在乡里的“仙人居”请了白晓天一桌子。酒酣耳热之际,白晓天说既然鲁再生有意拜师,他也就不怕“教会一个徒弟饿死一个师傅了”。加之他本来就是这里的虫,以前的木工、厨师全是选错了行,并言之凿凿主持人的成功经验就是:嘴皮子功外加“发乎于情”“煽乎于情”。但是,千万记住一点:东家忌讳的话必须规避。深得主持三昧的鲁再生,学会了玩儿语言。换句话说,语言这东西,居然能换来真金白银,真是令人始料不及。你说有多深奥吧,并不见得。你纵然是语言大师,说出来的话不能打动人心,也是白搭。鲁再生把各种主持词,经过加工,形成了自己的版本:“各位亲友,不要起动!因为我们是庄稼人,不用看,身在农村,条件有限。薄酒素菜,称不起招待!天气大早,不要着忙。东家前来敬酒,一对新人跟随拜席。今天,大家在百忙中光临寒舍,有失远迎,内心不安。特此,东家用微薄水酒敬献各位,深表感激和敬意!说实话,在这当中感到抱歉。桌上几道菜,毛菜多,过油的少,几盘热菜没炒好。厨房师傅忙忙活活,烟熏火燎。我们‘落头忙的,张张罗罗,道没少跑,还是没把事儿办好。不周之处,别挑东家。代东水平有限,油梭子发白——短炼。改三过五到我家,愿吃鸡,愿吃鸭,愿吃大鹅马上杀,想吃活鱼下河抓。抽好烟,喝好酒,多咱待够你再走!”话虽挺土,但是说得人心里热乎拉的,于是,鲁再生一时间成了十里八村的名人。
那年秋天,本村的退休老校长徐文祯的老父庆贺八十大寿,主持人自然非鲁再生莫属。当老亲少友云集一处,刀勺叮当,流水价上菜,觥筹交错之际,鲁再生再次亲身体验了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旁若无人、离题太远的快感。当崔京浩的“父亲是儿的登天梯,父亲是那拉车的牛……”的哭腔响起,在人们的呼喝声和掌声中,鲁再生拿起麦克风,字正腔圆、抑扬顿挫地高声宣告:“徐老伯父八十大寿——到此结束!”人们一片哗然。
转年,徐老伯父驾鹤西归。据说是因为上一年的贺寿出了毛病,因为鲁再生那句精彩的结束语。
此后,鲁再生又失业了。
四
今年夏天,有人看到鲁再生拿出久已不用的锛凿斧锯,在院子里锯上了木板,打起棺材来。
人们惊诧莫名,莫非鲁木匠老来无事可做,要老当益壮重操旧业?
凡是来者,鲁再生便不厌其烦地说:“这回,可真正找到了营生儿。”说完,便指了指棺材的雏形。
看着人们不解的目光,鲁再生一脸郑重:“自己给自己打棺材,尺码再准确不过了。”
后来,棺材打好了,人们多次见到鲁再生爬到棺材里,最后还放到里边一个枕头,爬出来时一副满意的神情。
看着人们不解的表情,鲁再生非常坦然:“这年头,连小病都不敢得,谁敢上医院呢?看看,老了老了胆子倒大了——得了癌症了!人家那么多大官儿都没治好,咱老百姓还糊涂啥呢?就别祸害那几个钱儿了,给儿女留着吧!”
没过俩月, 三易行当的鲁再生就躺倒在自己打的棺材里,与世长辞,终年六十二岁。果然,没有过了六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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