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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羽集

2019-05-09张曙光

北方文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云英宋诗苏东坡

张曙光

旧诗词及文学革命

周末下雨,找到《近三百年名家词选》来翻。这本书以前多次翻过,但总是有些读不下去。因为读到俞平伯谈词的文章,提及其中几人,多少勾起了些兴趣。而这次的结果和前几次一样,除了里面的少数几首还算喜欢外,其余的实在提不起兴味。这很有些令人失望,我不知道是我的问题还是作品的问题。里面词的技艺不用说了,大都是好的,但多数是词丽而情浅,圆熟而落入老套。即使偶然有些新鲜的经验和感受,也都被俗丽的词藻掩盖住了。确切说,这些俗丽的词藻形成了一个坚硬的外壳,使我们感受不到古人最富活力的情思的肌理。编选者为龙榆生,日伪时附逆,为世人所诟,但于词学方面是大家,眼光应该是无可怀疑的。在三百年的词中,竟然鲜有佳者(至少无法打动今天的我们),可见中国文学明清以降,早就走进了死胡同。胡适等人提倡文学革命,看来实在是必要之举。

集中有吴梅村一首《临江仙·逢旧》还算喜欢:

落拓江湖常载酒,十年重见云英。依然绰约掌中轻。灯前才一笑,偷解砑罗裙。

薄幸萧郎憔悴甚,此生终负卿卿。姑苏城上月黄昏。绿窗人去住,红粉泪纵横。

这首词的长处是情感比较深挚,或许加上了些故国情思,但总不离旧文人的习气。如大量用典,但这里的用典似乎没有拓宽这首词的广度,反而略显陈旧。如第一句,是化用了小杜的“落拓江湖载酒行”,这倒罢了。云英是用罗隐典,罗第一次进京考试,在一次筵席上与歌女云英同席,但落第。十二年后,仍然不中,又与云英相见,于是做诗曰:

钟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

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一个是红颜将逝,一个是尘世落拓,梅村借用,倒也合适,但总觉得格调不升反降。砑罗裙大约是化用黄损的词句,他在一首词中写:“平生愿,愿作乐中筝。得近玉人纤手子,砑罗裙上放娇声。便死也为荣。”

后面的萧郎、月黄昏等大率如此。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偶遇旧人,竟然用些旧才子佳人的套路来形容,真的把那份感情给消解得差不多了。但无论如何,比起其它词来尚且可读。其中颇有些意思的句子大约要算是“薄幸萧郎憔悴甚,此生终负卿卿”了。我喜欢里面的沧桑感。

韩愈诗

唐诗中喜欢韩愈的“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那首。诗人写山寺,多突出其清冷孤寂,但这首却鲜明如画。在夕光中翻飞的蝙蝠确实极有意境,而“芭蕉叶大栀子肥”对应“新雨足”,文心细密而充满生机。待到“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直是白话入诗,且笔力雄健。

韩愈为散文大家,以散文入诗,似开宋人先河。但问题随之而来,我们知道,韩愈力主辟佛,当宪宗要迎佛骨,他跳出来反对,被贬到潮州。“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以致“雪拥蓝关马不前”(上句忘了,待查),虽然里面不无夸张自怜的成分,但也无疑遭了些好罪,以致在《祭十二郎文》中就说自己年不到四十,就白发苍苍,牙齿摇动了。唐代文人多信佛,如王维,如白居易,还有韩愈的好朋友、在散文上和他齐名的柳宗元。像他这样极端反佛的人大约并不多见。但这样一个人物,居然有兴趣在黄昏来到佛寺,看花赏画,且有佳句,令人颇为不解。或许他的反佛,并不是对佛教有多大的反感,只是出于佛教动摇或取代了正统的儒教的缘故吧,才令他采取了这样极端的做法。没有考证过,想当然耳,但以人情格物理,应该相去不远。韩愈在八大家中道统气最重,俨然一位道学先生,直逼宋儒,殊不可喜,但这首诗写得确实很好,还有那句“羲之俗书趁姿媚,数纸尚可博白鹅”,都是平白如话,清新可诵。

苏东坡的启示

曾经听到这样一种说法,忘记了出处,大致说中华文明到了宋代便中断了(崖山之后无中国)。这说法不无偏颇,但也多少言之成理。当年读《东京梦华录》及《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日常生活》,感到中华文明到了宋代确实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说到文学,除了散文,诗词也在唐代之外另辟蹊径。但随着蒙元入侵这一文明几乎中断,虽然明朝力图延续宋代文化,但已元气大伤,回天乏力,后面又跟随着另一游牧民族的侵入,遭到又一轮的破坏。从这个意义上,宋代文明成为一个临界点,显得至关重要。如果想要在宋代文学艺术中找到一位代表人物,我想非苏东坡莫属。这是一位天才人物,在整个文学艺术的所有领域上都有着卓尔不凡的成绩,诗、词、散文、书法等都冠绝一时,对后世也起到了引领作用。如果没有苏东坡,宋代文化会大为减色,更不用说那些受到他影响的人物因他的缺席也会变得黯淡。一方面我们承认社会和文化的发展有着自身的规律,另一方面我们不能无视一些伟大人物在里面起到的关键作用。我们可以说没有但丁和莎士比亚,仍然会有文艺复兴,但少了但丁和莎士比亚的文艺复兴显然不是我们今天看到的文艺复兴。

我们习惯于把一些在历史上起过重要作用的人物称作天才,无疑他们有着超凡的能力和才智。但是强调天才往往会使人产生误解,仿佛才华像自来水龙头一样,一打开便会毫不费力地喷涌而出。这不免会使人忽略天才人物对时代的机遇和对机遇的把握,忽略他们辛勤的劳动和紧张的思考,尤其会忽略精神和人格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同样,我们可以称苏东坡为天才,却不会称他为才子,因为才子往往只是显露才气而缺少更深刻的精神内涵,才华外泄而失之浮泛。苏东坡一生在政治上极不得志,而且备受贬谪,但他却始终能以博大的心胸对待,保持一种樂观旷放的精神。他精神的形成与宋代的高度文明相关,也与他一生的经历以及强大的人格力量相关。艾略特在谈及经典时指出,经典的出现需要三个条件:文明的成熟、文学的成熟和心智的成熟。他说:“经典作品只可能出现在文明成熟的时候,语言及文学成熟的时候;它一定是成熟心智的产物。赋予经典作品以普遍性的正是那个文明、那种语言的重要以及那个诗人自身的广博的心智。”苏东坡的出现可谓正逢其时。他的人格力量及成就在他死后近千年中一直产生着积极的影响,也必然对我们今天的新诗创作有所启示。首先,苏轼是一个在思想文化上集大成的人物,他在儒释道上都有深入的研究和阐发。中国传统文人大率不外乎儒道,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从唐代起,王维、白居易等文人开始接受佛教思想的影响,东坡在这方面走得更远。他对佛学涉入很深,至今流传着他与佛门交往的一些轶事。儒道是中国文化的自身传统,佛教则属于外来文化,在很多士大夫心中与今天的西方文化大致相同。而在东坡那里却没有中外之分,更没有中外之防,一视同仁,兼收并蓄。这使得他在济世和逍遥之外更多了一种悲悯和超脱。他很少士大夫的清高和孤傲,对待苦难也不像屈原那样采取一种极端的做法,也不会一味以参悟闻道为名行逃避之实,而是达观平和,泰然处之。他备受贬谪,一生都在颠沛流离中度过,诗之中却不见苦语,而是体现出一种乐观、豪迈、旷放的态度。这种对苦难的态度一扫文人的酸气,是前所未见的。

苏东坡的诗很精彩,但他并不满足仅仅写诗,而在写诗之外选择了词的创作。人们常说唐诗重意宋诗重理,并以此来扬唐抑宋。其实意与理各有擅场,不好一概而论。而且宋诗的理应是理趣,与单纯的说理似有不同。其实宋诗的重理并非如人所说是运用了抽象思维,而是情理并重。这有着社会原因,也符合诗歌自身的发展规律。唐代诗歌从初唐到晚唐,一直名家辈出,宋诗要形成自己的独立品质,就必然要跳出唐人窠臼,别出机杼,另辟蹊径,在唐诗之外形成自己的独特表现手段。宋诗的这个走向一方面与宋代理学的发展有关,另一方面也是为自己寻找最大的存在空间。正是这些,才使得宋诗有别于唐诗,而不只是朝代的不同。但苏东坡进入了新的领域,他在词的写作上倾注了更大的努力。词这种兴于唐末及五代的新的艺术形式显然对他有着更大的吸引力。在东坡之前,词只是一种流行而通俗的艺术形式,到了他那里,以诗为词,使词和诗具有了等量齐观的价值。李清照批评苏词为“句读不谐之诗”,如果去掉其中的贬义,就事实而言应该是不错的。以诗为词,拓展了诗歌的领域,扩大了诗的表现空间。

苏东坡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改变至少是丰富了中国诗歌的传统。这就是他对陶渊明的发掘和重新评价。陶渊明在生前名声不显,死后很长时间也受到冷落。当然这不意味着没有人喜欢他的诗,只是他的诗无法进入主流。最为后人诟病的钟嵘《诗品》把陶列入中品,使真正喜爱陶诗的人一直愤愤不平。其实从钟嵘的评语看,他对陶有相当的理解,评价也还算准确,只是限于当时的写作风气和审美趣味,他无法把陶提到上品。这与其说是钟嵘个人的局限,不如说是那个时代的局限。到了唐代,虽然田园诗和隐逸诗一度盛行,陶的地位并没有真正得到确定。只有到了宋代,在苏东坡等人的推动下,陶的地位才真正确立下来。这种评价对于死者来说也许没有什么意义,但对于当下的写作者却有着很大的作用。这意味着重新审视和改写了中国诗歌传统,使诗歌传统又增加了一个重要的维度,在一定意义上也意味着诗歌的评价体系发生了变化,在诗歌审美上注入了新的内容。

苏东坡有着全面的艺术修养,是一位集大成者。他的诗、词、散文和书法都代表了当时的最高成就。“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这些都可以看作是对他创作的写照。正是在这些艺术领域内不凡的造诣,使得他相互借鉴,厚积薄发,在写作上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他的诗具有理趣而不失意趣,他的词以豪放称却不失婉约。他对陶渊明的评语“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不经意间道出了创作上的一个秘诀,同样也可以用来理解他的创作。

中国新诗创作经过一百年的努力,已经初步形成了自己的独特气质。我不认同新诗与旧诗同属于一个传统的说法。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新诗完全可以吸纳和借鉴旧体诗正反两面的经验来丰富自身。我們所处的世界要更开阔、更复杂,时代与写作者的个人联系也变得更加紧密。但写作与时代的关系仍然不变,社会的不公和人类的苦难仍然存在。美国诗人斯奈德当年在接受一位中国学者的采访时曾说,他对中国诗的兴趣已由唐诗转为宋诗,这是因为北宋时期的处境与今天很相近。华北平原的森林被砍伐殆尽,也面临着异族的入侵。诗的处境更为严峻,已经由中心转入了边缘。诗人被赶出象牙塔,或者已经没有了象牙塔的存在。今天已经不会再产生苏东坡这样的人物,但他仍然成为我们写作者的楷模,他的写作上的成就和经验也可以为我们所借鉴,这或许就是苏东坡对我们这些现代人的启示吧。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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