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阵书天(外二篇)
2019-05-09张君艳
张君艳
童年和少年时代是和鸟类最为亲近的一段时光,那时的鸟可真多啊,我们把它们分为山雀和家雀两类。山雀最吸引那些小蛋子。一到春天,他们拎着夹子,揣着虫子罐儿,拿着弹弓,去树林,去田野。他们熟悉不同种类的鸟的名称、生活习性,三道门儿、青大脑袋、红靛颏兒……数不胜数。冬闲的时候就开始盘夹子,扎鸟笼子;春天训练“游子”(笼中起引诱作用的鸟),劈玉米茬子抓玉米螟做诱饵……后来又发明了粘网。那些依恋村庄的傻傻的家雀就更可怜了,它们选择檐下做窝,天黑的时候,小蛋子们架梯子上去,用手电筒把雀儿照蒙,之后伸进手去,一掏一个准儿。有一次我向一个淘小子要了一只小鸟,它小小的温热的身体被我捧在掌心,我能感觉到它的小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对死亡的恐惧和人类无异呀!除了捕获这些体形较小的,还有大人使用猎枪打野鸭子、野鸽子、野鸡。好像这些可爱的生灵天生就是给这些馋嘴的家伙吃的。老祖宗“飞土,逐肉”的生存法则深入他们的基因,对生灵,只要能吃,不惜使用一切手段,一概格杀勿论。可有一种高贵的大鸟让这些屠者只能望天兴叹,这就是大雁。
很少有人近距离地接触过大雁,要想看到它们,只能在春秋两季仰起我们习惯平视和俯视的头颅。“春则向北,集于山岸。”“冬则适南,集于水干。”我们这里无山无水,只有一片荒原,大雁之于我们纯粹是过客。春来秋去,大雁成了季节的符号。当长空雁叫的时候,那些背负青天的精灵就井然有序地出现在我们视野里,故而诞生了一个词:雁序。阵头都是由有力量有经验的头雁引领,在云天书写雁字,所谓“雁点青天字一行”。大雁的智慧就体现在雁阵的排列上。头雁扇动翅膀带动气流,排成“人”字或“一”字形,后面的大雁飞起来会很轻松,就不必休息很多次。要知道,大雁选择停留地是很苛刻的,否则就会给群体带来不必要的风险。头雁飞行的过程中在其身后会形成一个低气压区,紧跟其后的大雁飞行时就可以利用这个低气压区减少空气的阻力,有利于整个雁群的持续飞行。每次看到雁阵都欣喜非常。它们高高在上,看不清它们的模样;它们排云奋飞,翅膀托载着阳光。它们从何而来,又去往何处?彼时思绪凌空,追随雁行:大地在翅膀下缓缓向后移去,视线的尽头是无限的远方。雁鸣阵阵,江河解冻,泥土酥融,柳条泛青。遥远的西伯利亚的水泽之畔是它们的目的地,那里人烟稀少,鱼虾、嫩叶、细根、植物种子皆可为食。在那里新生代将在温度适宜的环境里小心地钻出蛋壳,张望这个新奇的世界。
雁为阳鸟,趋“和气”,西风一紧,又起征程。“初闻征雁已无蝉”,征雁一词,让人想起勇气与无畏。几千公里的漫长旅途,一两个月的艰苦飞行,疲惫和危险相伴。而整个组织严明的团队,一路用叫声互相照顾或示意起飞和停歇。雁之所以为最难猎获之物,是因为它们的机警。落地歇息之际,雁群中会由老雁放哨警戒,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雁群就会立刻飞到空中躲避,所以不论是猎户还是野兽,都很难轻易接近地上的雁群。偶尔也会有落单的情况发生,一切动物都是靠群体生存的,离开群体无疑是最悲催的事情。一种说法是大雁落单不悲鸣,因为悲鸣声可能招来天敌的袭击。而老杜有诗:“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天宇浩浩,同伴何在?自古咏“孤雁”的诗虽则都是以物喻人,但字里行间,读者对暮雨相失、饥累欲落而又迟疑畏惧,继续飞行却只有冷月相伴的失群之鸟充满悲悯和同情。
少时村庄的上空,每到秋日,常有雁群飞过。我曾在不同的时段见过它们。那时秋野金黄,秋空高远。一次,我正躺在草垛上望天遐思,那移动的“人”字渐从天边而来,惊心动魄的灵动就这样撞入眼底。天在翅上,仿佛欲滴下它的蓝;我在翅下,一颗心已扶摇云间。春分日载来的温暖就这样在秋分日被带走,似乎所有的生机都是随着雁群从远远的南国来,又回到远远的南国去,不久之后,它们的老家重回雪窖冰天。为了避开危险,雁群常常选择黄昏或夜晚飞行。夕阳镀翅,晚霞迎送,天地间充塞着热烈的暖色。它们穿越金辉,偶尔高歌,大美音画,人间无二。如果在秋夜月明之时能有幸看到雁阵横空最好。白日的晴空湛蓝,初夜的晴空是宝石蓝色的,它们仿佛是被天边浓重的蓝色一点点娩出,又渐渐融入广大的宝蓝,月光追随着它们,在它们的翅尖上跳荡,云影遮掩它们,好像在保驾护航……我知道,我没见过的黄河长江同样会在它们的铁翅下流过,闽粤海浪正等待打湿它们的翅膀。
故园三“大”
其实说三“大”是不确的,应该是四“大”,即大甸子、大园子、大菜窖、大粪堆。因大甸子多有涉及,在此不再赘述,本文只想写写三“大”。 三“大”是半农半牧的畜牧场的产物,这有别于周围的农业生产队,一切皆赖于东大甸子。小村重建时东大甸子的草有一米左右高,异常繁茂,是野狼、野兔和各种鸟类的天堂。因为土质盐碱化严重,大甸子盛产碱草。碱草学名羊草,草色蓝绿,韧性好,牛羊爱吃,且经冬不减其色,极耐储存。因为东大甸子,畜牧场六畜兴旺;因为东大甸子周边的土地不断被开垦,畜牧场愈发显得人丁不旺。畜牧场俗名黑喇嘛屯,这里的人们虽然也不富裕,但从未缺过粮食,广种薄收,人口又少,至少弄个吃烧不愁。但有一件事愁人,劳动力不够,所以我们这些学生娃一到假日都可以到场子里参加力所能及的劳动,比如积肥、打麦、拔亚麻、摔亚麻、起土豆等等,当然我们都是“半拉子”,只能挣一半工分。虽则如此,我们出于对农业劳动的新奇,出于对伙伴们在一起可以说说笑笑、歇气时又可以打打闹闹的热衷,辛苦劳累是不计的。
一个偶然的机会,畜牧场的人丁忽然兴旺起来。本来村里只有一户山东人,一个挨饿的穷亲戚投来了,能吃能干,那时场里正缺人手,他就去帮工,只一天就被村支书相中了。他忽然就来了灵感,问那个山东人愿不愿意在这里落户,山东人正饿得眼睛发蓝,吃了几顿饱饭,就乐不思蜀了,听此一问差点给支书跪下。支书马上请示公社,公社也为畜牧场劳动力缺乏的事情挠头,立刻就答应了。消息传出,河北、山东等地的盲流全部涌向黑喇嘛屯,还有一个在孤儿院长大的名叫“小社会儿”的年轻人也来“就业”,村上是来者不拒,照单全收。接着就需要基本建设了,盖宿舍,建食堂。这些在我们这里一概不算事,土坯秫秸房,黄泥掺麦鱼子抹墙,碱土掺麦鱼子抹顶,只是房木较稀缺。办食堂就得有菜吃,大园子、大菜窖应运而生,那时没有化肥,为了种菜种庄稼就得积攒农家肥,大粪堆就越来越高。这些是集体农庄的产物,在全县范围内也是独一无二的。
大园子开在场部的南面,和食堂只有一道之隔,方方正正的,四周围栽着密密的榆树墙,树墙外挖出一圈壕沟。正北开有两扇木门,铁将军把着,钥匙常年挂在炊事员的裤腰带上。当时农户只有晚上睡觉时挂门,门上根本不安门鼻子,更别说上锁了,因为没有意义。甭说乡间没贼,就是有也没什么可偷的,所以人们出门顶多用杠子顶上门,不是防人而是防猪。集体的财产就不一样了,看得严严的。且说这大园子牢得连个耗子都钻不进,更别说人了。由于大粪堆的劲催,大园子的蔬菜碧绿可爱。黄瓜、西红柿、茄子、豆角什么都下来得早,馋得村人哈喇子淌多长也是干眼馋的份儿。那个炊事员老头儿是外村雇来的,除了一日三餐,整天蹲在大园子里忙活,比伺候自家的园田地都上心,大园子里的蔬菜品种应有尽有,那些饿了N年的盲流子们就更加能吃了,吃饱后就更加有力气了,有了力气就更能干活儿了。场里有个叫老魏的河北人,以能吃著称。那时候除了过年平时难得吃上一顿饺子。场里死了一匹马,公社的兽医验过说不能吃,公社命令深埋。多少年没见过荤腥的盲流子们半夜起来把死马刨了出来,拾掇拾掇包起了马肉馅饺子。你猜老魏吃多少?一百个!男人们包的饺子大,他的胃更大。从此以后老魏变成了“老胃”。盲流子们惊人的免疫力让所有大快朵颐的人安然无恙。事后得知消息的村支书冷汗吓得一身一身的,心里话儿:这帮盲流子要是给毒死了,我非得蹲笆篱子不可……
村里人终于进了一次大园子。谷雨过后大田都种完了,炊事员领着盲流子要种菜了。在请示村支书后,炊事员通知大家拿着篮子进大园子,望着光秃秃的土地,乡亲们都不明所以。不一会儿,有人赶着犁杖进地了,犁铧深深地刺进因返浆而变得湿润黝黑的泥土……谜底揭晓了,随着犁杖的推进,你道怎的?一大园子大头小根蒜被翻了出来,白花花一片,大人孩子欢呼一声,立刻开捡。小根蒜学名薤白,别名小根蒜、山蒜、苦蒜、小么蒜、小根菜、大脑瓜儿、野蒜、野葱等,石蒜科葱属的多年生草本植物,鳞茎可作药用,是东北春季最常见的野菜之一。我们这里称青黄不接、生活困苦的春季为“苦春头子”,是说此时粮食不足,新鲜菜没下来,家家只能吃深秋储存的干菜、已经发芽的土豆、干巴了的白菜、开始发臭的酸菜。为改善伙食,孩子们常常跟随祖母去春耕前的田野上挖小根蒜,冻土层化得很浅,挖起来费力费时,往往一上午才能挖到半筐。现在好了,炊事员早发现了大园子的秘密,为了回馈榆树墙外面那些贪婪的眼神,大门终于慷慨地向人们打开了。那一天乡亲们在清苦的春天里富足了一次,每家都捡了几筐。小根蒜洗净蘸酱是最下饭的。中午奶奶一高兴,给全家炸了碗鸡蛋酱,小鸡春天生的头茬蛋特香,我整整吃了两碗小米饭。小根蒜吃不了就腌了咸菜,这个春天可以不抱空饭碗(指没菜下饭)了。
大园子起好垄下完种大门又重重地关上了,像一位娴静的母亲,在春光中静静孕育。
大菜窖就挖在我家房后,是储存越冬蔬菜的地方。那时家家一般都有两个菜窖,一个在室内,用来储藏土豆,一个挖在室外,用来储藏白菜和萝卜。有个谜语“越哧越粗”,就是描述挖掘圆形菜窖的过程。大菜窖是大园子的接班,大园子广,大菜窖深,不过大菜窖远没有大园子丰富多彩,基本两样蔬菜——白菜萝卜。白菜是长白菜,萝卜是红萝卜。盲流子们的菜冬天要单一得多,几乎顿顿土豆熬白菜、土豆萝卜汤、酸菜炖土豆,被戏称为“老三样”。人家村支书说了,猫冬的时候吃那么好干啥?吃了也是浪费。大菜窖刚刚盖好的时候,孩子们都喜欢去探险。大菜窖的棚顶和农舍的房盖是一样的建筑材料,上面一南一北开两个方形洞口,为保暖起见,洞口不大,仅能容一人上下。洞口竖着一架长长的梯子,有恐高症的我都不敢靠近它。大菜窖总让我想起“老胃”,反正这些菜早晚得进盲流子的胃。盲流子把大菜窖经营得很好,为防腐,白菜之间都用高粱秫秸隔好,一律根外叶里,摆放得整整齐齐,菜每次出窖的时候都是青枝绿叶的,生吃熟做都好吃。大红萝卜在菜窖的一角用潮湿的暄土埋好,经冬不糠,第二年清明节“啃春”的时候吃起来还嘎嘣脆。严冬的时候大菜窖时不时要放放风,由于里面温度较高,窖门一打开,就有袅袅的白气冒出来。神话听得多了的我常常想象会不会有一个仙人从洞口冉冉而升,正痴想间冷不丁一个戴狗皮帽子的盲流子从里面蹿了出来,不免大煞风景。
大菜窖挖出的土除了覆盖窖顶,就堆在两边,致使我家房后有了山一般的感觉,客观上为我家挡住了朔风,加之老屋矮,屋里再生一个火炉,真的一点儿不冷。挖菜窖是一项体力活儿,由于越挖越深,往上扔土会很困难。我家的菜窖是父亲挖的,就在老屋的东面,长方形的。还记得挖出了两块大型动物的骨头,又不像牛马的,村中老者说是龙骨。他言之凿凿地找出两只蓝边碗,一只碗边用“龙骨”摩擦过,之后注满水,说也奇怪,没有摩擦过的碗水很快满溢出来,另一只水却始终含在碗口。于是乎那两块来历不明的骨头被奶奶视为宝贝,多少年之后还是不知所终了,就连那么深的大菜窖都被岁月夷成了平地。大菜窖在盲流子陆续成家陆续返乡后,随着食堂的倒闭逐渐废弃了,孩子们不能再躺在上面晒太阳了,因为窖盖塌了,里面很快长出了茂盛的蒿草,有以往的烂菜做肥料,蒿草长到了一人多高。我们又找到了新的游戏方式——藏猫猫,大菜窖的中间被我们踩出了一条光溜溜的小道……三十多年过去了,大菜窖已消失了痕迹,遗址上白杨茁壮。
没有化肥的时代人们冬季的主要劳动是积肥,肥的来源有两种,一种是收集各家积攒的草木灰。每家厨房的灶坑旁边都有一个灰堆子,积得多了,收起来放到室外的大灰堆,大灰堆除了草木灰還有一些生活垃圾,那时的生活垃圾没有任何化学成分。我们生活中唯一的塑料用品是梳子,而且也不多见,多数人使用的还是古老的桃木梳子,所以梳子不叫梳子叫木梳。第二种是捡粪,即把所有四处游荡的动物的排泄物聚拢到一起。这个活儿老少皆宜,村里村外到处可见挎着粪筐的老人或者拉着小爬犁的孩子。这些肥料大部分集中到场子里的大粪堆上。农谚云:种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特别是黑喇嘛屯贫瘠的盐碱地更是如此。掺好泥土的肥料还要腐熟发酵,上到地里才有劲儿。发酵好的粪肥在春季整地前用马车拉到地里,这个劳动环节叫送粪,之后要平均撒到地里,这个劳动环节叫扬粪,最后才是耙地起垄播种。农家肥催生出的五谷格外香甜。
看一个村子的人是否勤劳,要看粪堆高不高。畜牧场的大粪堆因为像小山一样,把家家户户的泥房都显得矮下去了。孩子们常常爬到它的顶上去玩儿,他们把它当成大平原上的小山包。腐熟发酵需要一定的温度,社员们喜欢选择无风的晚上点燃掺杂其中的庄稼碎秸秆,彼时巨大的火光会照亮小村照亮夜空,之后是长久不断的袅袅青烟,像一座爆发后的火山。胃里装着“老三样”的盲流子们是捡粪高手,起早摸黑地跟在那些散放的黄牛、马儿的屁股后面,踩得积雪咯吱咯吱响,乐此不疲,仿佛他们寻找的是秋后的丰收。
除了场子里的大粪堆,各家各户还有自己的小粪堆,小粪堆用于自留地。当时割资本主义尾巴,本来不应该有自留地的,但黑喇嘛屯地广人稀,土地如果没有盲流子的加入根本种不过来,就在村后给乡亲们划了一块地专门种小麦,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也没人管。别的村庄年节才能吃上细粮,我村想要改善生活却不是什么难事。我们这些孩子捡的粪一部分要交给学校,学校有校田地,由师生自己种植,一部分增加家里的小粪堆,如果再有多余的才交给场子换工分。小粪堆的另一个来源是祖父攒的鸡架鸭架掏出的粪肥。忘不了自己当年的劳动热情,在寒风里游走,在大甸子、田野、村庄、乡道,寻找着所需,有时手冻得红肿、脚冻得生疼而并不感到艰辛,因为没有见过身外的世界,所以认为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故乡的一切在时光漂洗后并不黯淡,它的色彩始终是绿色的,纯净的。清苦而简单的生活,劳作成为习惯刻入骨子,毫无奢望毫无艳羡,温饱后知足,饥馑时奋斗,在人世的一隅守护着家园。还有那些把异乡当老家热爱的盲流子,为生活千山万水远走他乡,像羊一样追逐丰美牧草,之后流泪流汗,有的娶了与自己不同口音的当地女子,扎下漂泊的根,有的在家乡日子好转后叶落归根永不回头。他们的履历里有大园子的繁荣,大菜窖的丰盈,大粪堆的高耸,这些像一条生活的链子,穿起那些岁月,穿起一个个大同小异的人生……
另一种怀乡
小区里有一棵梓树,我是后来才知道名字的。自从小区绿化开始,它就站在那里了,美丽而孤独,没有多少人注意它。我们这里的人从小见惯的树种只有杨榆柳,自从小城开始高楼林立,建筑商为了卖楼,在建设上下了大功夫,一些我们没有见过的乔木灌木——赏叶的观花的,相继落户小区。有的适应力极强,连苗都不缓接着郁郁葱葱;有适应力差的,枝枯叶败一阵儿后不得不接受新环境;有的干脆拒绝移栽,宁可在被动的命运里变成枯木。
我和丈夫都是从草木世界走出的人,一直特别喜欢花木,无论野生还是人工栽培的。那棵梓树在干枯了一阵子后,怯生生地活了,慢慢慢慢地开出了第一朵花,结出了第一个荚儿。逐渐地它把树形完善到最美,树叶生长到最大最绿,环视周围颇有卓然独立之意,我们的目光很快被吸引。
“梓树树体端正,冠幅开展,叶大荫浓,春夏黄花满树,秋冬荚果悬挂。”这是有关资料的介绍。说起来还得感谢网络,只要把树的特征一描绘,马上就告诉你是什么。“桑梓”在书中倒是司空见惯,现在在现实中终于认识了一种,当时还真有点感谢那些给树搬家的人的意思,直到我读到一篇文章。文章的作者认为,人文关怀并不应人类专享,还应涉及动物世界甚至植物世界。他特别指出,把一些树种从适合它们生长的环境硬生生移栽到它只能勉强存活的环境就是缺乏人文关怀的表现,是缺乏换位思考的表现,是人类主宰一切的霸气表现。作者似欲颠覆人对动植物界的随心所欲。一读之下,脑洞大开。我不是梓树,不知道它的感受。我们一家开始接触这棵树,丈夫领着外孙女去观察它,告诉她它的名字,我走近它,拍照它。一个夏日,我在它的脚下发现了几棵硕大的鸡腿菇,这种菌类在我们这里也非常少见。不知道它是不是附着梓树而生的,它的孢子是不是和树一同从遥远的南方迁来的,如果是这样,它们可以相互解除孤独。
每当早春,其他草木都迫不及待地发芽吐绿,而梓树一点生机都看不到,我每次都认为它被冻死了,客死异乡了。丈夫对它最有信心了,说不会的。果不其然,半个月之后,在“数树新开翠影齐”的时候,它才“呈妆叶展眉”,叶儿一展便不同凡响。叶如掌,花如蝶,荚如丝,一派南国风韵。但我能感受到它的孤寂,我总觉得它都不会借风儿向它周围那些粗鄙的灌木、傻高的乔木致意。它虽然个子不高,但它是孤傲的。它想快点长高,而环境不允许;它想张望故园的方向,但楼群阻隔,关山万里……它孤寂地生活在同类都想不到的地方,虽在宿命里咨嗟,但不改雍容和美丽。“桑梓”一词早已被赋予“家乡”“故园”等含义,可眼前这棵梓树却在异地怀乡,在漫漫寒冬回想江南鸟语。这也是一种命运的捉弄。
一个学生毕业的时候送我一盆花,她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它是花中的小灌木,枝细却柔韧,花小却常开。在养花的过程中,我发现一个怪现象,它秋季开始茂盛,严冬趋于蓬勃,到了春天,周围那些休眠的盆花开始伸枝展叶渐次开放的时候,它却枝枯叶萎了。我的好奇心促使我想弄清它的名字。细叶雪茄花,原产墨西哥、危地马拉。网上说它夏季最旺盛,可我养的这盆是怎么了?我喜欢联想的毛病又犯了,它肯定是患了思乡病,它是在追随故乡的季节。在低纬度的美洲中部大地上,中国东北酷寒的时候它的族群正铺彩叠翠。窗台上这盆小小的花执拗地忠于它的属性,它和它的故地遥遥地牵连着。由花而人,鄉土观念于中国人本是最强的,而在当今更多的是离乡去国,哪里适合发展,就往哪里移栽,往往靠着老祖宗遗传的勤劳与精明很快打拼出一片新天地。他们也许在年节里还能想起故园,但已很少有人再写情真意切的怀乡诗,很少有人再牵念家乡的一草一木……其实无论人还是什么,生存永远是第一要务,被动总是大于主动,怀念与回首有时候都会是件奢侈的事。如此说来,那棵梓树和那盆细叶雪茄花在生长盛开之余可能还有大把的时间用它们的草木神经思维,也许它们什么都不会想,它们只是默默承传祖先神秘的基因,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任何一段时光……
责任编辑 白荔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