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烙印与刺青(外二篇)

2019-05-09松籽

北方文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烙印刺青一面镜子

松籽

“嗞”——皮肤发出一声尖叫。沉默了四十多年的皮肤,被那块满身热血的烙铁俯身一吻,就醒了。

人的一身,除了嘴巴,其他器官也是能发出声音的,之所以你没听到,是因为它们没有遇到能唤醒它的那个物件。就像耳膜,平时都是只听不说,但如果遇到一支愿意深入洞穴探望它并愿意摩挲它的棉签,它就发出雷鸣般的轰响。

第一次烙印,比痛更深刻的,是一声“嗞”响之后,这些莫名产生的生物学问题。我甚至从头到脚地梳理了一遍,比如头发除了遇到剪刀,还有什么可以让它发出更好听的声音。比如体内的肠胃,怎么将饥饿时轰隆隆的求救信号传出体外直达耳朵。

再比如,一个荒芜经年的胸膛,要遇到一只怎样的耳朵,才会奏出浑厚而低沉的节拍。

同属于文身范畴,相对于刺青,烙印更需要勇气和胆魄。如果缘起热恋,那么刺青是四星半,而烙印一定是五星的。爱到山崩地裂石破天惊时,仿佛不这样烙下去,就不是爱了。如果缘起失恋,那么刺青只能缓解痛苦的百分之六十,而烙印却能有效地解除痛苦的百分之九十。“嗞”的一声,那些往事,化成皮肤上一缕青烟,消失在空中。

刺青的痛是缓慢的,是一针一针点点滴滴此起彼伏的痛。而烙印却是简单粗暴直接的方法,所以刺青是默片,只有烙印才会令皮肤发出一声巨响。在消除失恋之痛TOP10中,吃烟喝酒等也只能是初级方法,刺青可以排到中级的第五,而烙印可能排到高级第八,第九是喝忘情水,顶级的第十呢,有楼的跳楼没楼的跳江没江的跳崖吧。

烙印的原始称谓叫黥刑,它一直作为对人分类的标记在运用。充分体现了当时人类的智慧,想想吧,如果给每个奴隶或者犯人都穿套囚衣或者挂个标识牌,得浪费多少人力物力,再说,他们一旦逃跑,把衣服和挂牌一扔,混入茫茫人海,怎么找出来呢。所以黥刑是既经济又环保的办法。“嗞”的一声响过之后,你的脸上被烙上永久性标志,那一刻起,你就被划分到坏蛋或者奴隶行业,然后无论走到哪里,被人一眼看了出来,而且有效期是终生。所以今天的烙印,依然有黥刑的意义,烙上它,就像盖了印章一样地表达了两层含义,第一表明了自己爱情囚犯的身份,第二表明了奴隶的身份——我是你的人了,这是归属感的终极确认。“嗞”这一声响,胜过虚无缥缈的甜言蜜语。让一个人用嘴巴说一万句情话不难,叫一个人用皮肤发出一声“嗞”来说我爱你是需要勇气的。

唐贞元年间,一个人在黄坑拾取死人头颅骨做药引,没想到看到一片骨头上竟然刻有“逃走奴”三字。很明显,这人身前是被黥面过的。真没想到那个黥面师那么高明,本是伤及皮肤的,结果却是烙到了骨里,所谓的刻骨铭心,不就是这样嘛。所以时下这些玩烙印的,也不过是皮肉之苦,有本事,选一根自己的肋骨,然后刻上爱人的名字,这才是最浪漫最坚定的表白。

“嗞”——皮肤发出一声惊呼,这是烙印给我留下唯一的记忆,甚至为何而烙,都忘了。

男人刺青:岳母刺字

曾经对岳母刺字充满疑惑,既然是为了提醒他精忠报国,为何不刺在随时可见的手腕,至少刺在胸前看起来也方便些,刺在背上,就算随时准备两面大镜子,也很难看全。那么岳母刺上那四个大字,仅仅是因为背部肌肉面积大,容易书写,还是本来就是刺给别人看的?

最早电影上看到文身,是香港的古惑仔,陈小春或郑伊健们手臂上的龙虎酷酷地闪着青光,在长刀挥舞的街头,伴着激越的音乐,这些龙虎像古时的战旗,在刀光剑影中猎猎飞扬。

同样的文身,同样的打斗和厮杀,岳飞是在戰场,他的刺字藏在铠甲里,那四个字出自一个妇人手中的绣花针下,毫无杀气。我常常会想,岳母刻的是什么字体呢,是端正的楷书,还是潇洒的行书,抑或是古朴的隶书,最不会出现的应该是狂草吧。毕竟,岳母不是为了展示自己的书法作品。也许她写的字歪歪斜斜,我甚至希望其中会少一些笔画。在靖康年间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某农妇姚氏刚刚给鸡喂食回来,就听到邻居一位母亲在喊,丫头过来,我给你头上编个羊角辫。这样的场景和对白艳羡到姚氏。于是她端来一个凳子坐在坝上,用更大的声音朝里屋高呼,我儿出来,娘给你背上刻几个字吧。

刺青分为两种,一是被迫,一是自愿。被迫的刺青在古代叫黥刑,就是直接在犯人脸上刻上字以标明身份。在那个没有美容整形去文身的时代,一旦在脸上刻上字,那就一辈子顶着标签生活了。就像林冲那么帅的一个男子,也会被“唤个文笔匠,刺了面颊”,“发配远恶军州”。而杨志更惨,“唤个文墨匠人,刺了两行金印,迭配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充军”。直接在脸面上刺个印章,这样浪漫的想法,本应该适合现代男女上演的痴情桥段。某男说,你是我的人吗?某女应道,当然是,现在是,以后也是,三生三世都是。于是男的拿来针墨,说,既然如此,那我给你刻个印章吧,以后谁见了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了。可是这样的事情偏偏发生在杨志身上,而且与爱情无关。后来一想,其实不是文笔匠苛刻杨志,杨志号称青面兽,在青面上刺青,那就是青上加青,字迹无法辨别,也只有刻上两行金印,这样有了对比度,同时也有了水彩的味道。

现在的刺青,都是自愿行为了。对于男人来说,刺青是隐含了战场厮杀的愿望。就算不是古惑仔,那些对抗激烈的运动员,身上的刺青图案,也是一个人肾上腺素绽放的花朵。所以有时看到那些在情场厮杀的男女,在得胜或者失败时,都会选择在身上留下一个印记。除了刺青,还有什么能够表达一颗正在发烫或者正在结冰的心呢?

我的第一次刺青很不专业,直接叫朋友用针蘸了墨,一下一下往肌肉里刺,那时才知道,所谓刺青,是刺在皮肤上,痛在心里的。而且无论过了多久,那字早已视而不见,但当初那种刺痛,犹然在心。这个时候,才理解了岳母,无论姚氏刻的是“尽忠报国”还是“精忠报国”,无论那字刻在背上还是脚上,都不重要了,因为,刻在哪里也都是刻在心上的。

女人烙印:梅花烙

上官婉儿与武则天男宠张昌宗调谑,被武后发现后金刀刺额。婉儿为掩其伤痕,刺一朵红梅以遮其丑,谁知愈发妩媚。宫女们皆以胭脂点前额效之,宫中开始流行起梅花妆。(据《控鹤监秘录》)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女子吟诵着,镜子中只剩下额头上那块疤痕,其他的明眸皓齿柳眉桃腮都早已消失。有那么一晌,她多想找到一丝后悔的感觉,有什么比一个女子的倾城容颜更珍贵呢,如若有,那定是倾国。

但还有什么比一个女子的倾国容颜更危险的呢?

除非你是皇帝,要不,就算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上官婉儿,当容颜从倾城到了倾国之时,便有了杀身之祸。

对于婉儿,一生中还有什么事值得后悔呢?一边是提携她的武后,一边是爱慕她追求她的昌宗。武后是最欣赏她的恩人,如果昌宗不进这大明宫,她们将是永远的闺蜜和事业伙伴。

是的,她宁愿那剑刺在咽喉上而不是这光洁明媚的额头。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不如看她骑马归来/面颊温暖/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曾经只为羞涩低头的女子,而今,因为额上的那個疤痕,而频频低头了。

这个时候,贞观年间的上官婉儿,心里念着一千年后的诗句,才发现,原来她的宿命,是在印证千年后的这个预言。

但聪慧的女子还是被诗中的句子所提醒,是的,那就梅花吧,让一朵梅花落在额头,剩下的,都放归南山。她被张昌宗爱过,一千年后,还可以去爱一个叫着张枣的男子。

梅花落下梅花烙,那块耻辱的疤痕,被一朵梅花所覆盖,是的,一面镜子永远在等着她,直到,她回到镜中,现在,既然不能倾城倾国,那就倾世吧。要倾就倾一千年。

腐败的气味早已被删除,唯有芳香,整个大明宫也无法盛装。一夜之间,天下的女人额上都有了梅花,整个大唐都喧嚣着爱情的花朵。就像千年之后,那些铺天盖地的玫瑰。剩下那个叫着皇帝的女人,一个孤家寡人的额头,只能盛放皱纹了。

梅花烙下梅花落,她是她的皇帝,她还是万岁,她有一万年的城府和心机,一万年的容颜,怎敢照镜子,但还是有一面镜子也等着她,那块碑,她不敢刻字,每一笔横撇竖捺,都是苍老的皱纹。所以,她让人把它磨平,不着一字,像一面镜子,照着属于万岁的枯荣。

梅花烙下梅花落,有一朵落在她的额头,其余的,落在哪里呢?她听到千年后那一声叹息。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是的,南山甚好,那就让它们,落满南山吧。

责任编辑  刘云开

猜你喜欢

烙印刺青一面镜子
每一“体”都是时代深深的烙印 浅谈音乐载体的变迁史
日本节日里的“中国烙印”
一面镜子折射人生
家是一生的烙印
求婚文身
“蒋公宴请”是一面镜子
当衣服越穿越少你可以“刺青”为衣
——80后:刺青文化
一千零一面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