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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的”字的引入与使用谈近代汉日的语言接触

2019-05-04杨超时

关键词:用例制约日语

杨超时

〔摘要〕 文章以近代“的”字进入文言并逐渐取代“之”这一语言变化为例,分析以汉字为媒介的近代语言接触给汉语带来的诸种变化,并追问产生这些变化的方式和缘由。研究发现主要有三:(1)“的”字进入文言起源于汉日近代的语言接触;(2)文言中首先出现了“~的~之~、~之~的~、~的~的”等与日语相近的新结构,体现了语言接触给汉语带来的变化;(3)新结构中的“的”字具有与日语后缀「的」近似的语义。

〔关键词〕 汉日语言接触;“的”字用法;构成结构;制约条件

〔中图分类号〕H0〔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8-2689(2019)02-0032-08

引 言

汉语学界很早就注意到了近代汉日语言接触的问题,如王力在其《汉语史稿》关于“鸦片战争以前、后汉语的借词和译词”一节中,曾多次提到这一时期汉语中产生了很多新词,指出:“开明人士纷纷介绍西洋的哲学、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因此,西方哲学、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名词术语大量传入中国……从鸦片战争到戊戌政变(1898),新词产生是有限的。从戊戌政变(1898)到‘五四运动(1919),新词产生得比较快。”[1](587)王立达认为“的”是日语借词:“现代汉语词汇里凡是词尾是‘化‘式‘炎‘力‘性‘的‘界‘型‘感‘点等词,都是从现代日语中借用过来的或是利用这种构词法创造的。例如:速成式、一元化、多元化、支配力、可能性、现实性、民族的、思想界、生命线、辩证法”等[2](92)。除了汉日间的语言接触,还有汉英间的语言接触,如贺阳指出,“五四以后人们仿照英语等印欧语言中形容词与副词的形式区别,将‘de在书面上分化为‘的字和‘地字,‘的字被确定为定语标记,‘地字被确定为状语标记。”[3](38)并且“在一个不太长的时间内,‘de的这种书面上的分化,借助大量翻译作品的影响便迅速流行开来”[3](38)。以上研究代表了两种典型认识,由此引发了两个相关问题:(1)因为同时使用汉字,汉语与日语的语言接触多被认为表现为“借用”,特别是“借词”,但是单单是词汇层面的借用无法解释例如“的”字用法的变化;(2)用现在汉语的结论反推之前的演变过程及成因容易犯研究方法上的错误,语言接触的事实是复杂的,不会是线性的一加一等于二。如果缺乏强有力的理论支持和详尽的历史语料为实证,很难有说服力。

一、 语言接触理论的适用范围

对于怎么识别和判定接触引发的语言演变现象这一问题,很早就有学者提出过一些判定条件,如Thomason[4],Lucas[5],郭鸿杰、韩红[6]提出,判断一种语言现象是语言接触的结果必须符合的三个原则:(1)共时比较原则:确立受语此处“受语”指近代汉语。和源语言此处“源语言”指近代日语。

存在类似的语法结构,是判断语言接触引起语言变化的前提;(2)历时对比原则:把未受到语言接触影响的受语作为參照点,然后和新现象X进行比较,观察X在语言接触之前是否已存在。如果出现语际间的偶合,就需要比较新结构X和作为参照点的语法结构的语法制约性。如果不一致,则有可能是语言接触导致的结果;(3)制约机制原则:比较新结构X和源语言中相应的语法结构的语法制约性。如果一致,说明新结构X是语言接触引起的。

笔者认为用这三个原则来判断印欧语系各语言间的语言接触所引发的变化是很有效的,但是若放在汉语、汉字的语境下有几个问题需要解决,以近代“的”字的用法为例:(1)如何选恰当的语法结构为研究对象:汉语是孤立语,它的语法结构从形态上是比较难判断的。如何选取近代“的”的语法结构是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2)如何确定源语言:假设“的”字在近代确实产生了新结构X,那么这种结构和源语言是否有关系,二者通过何种途径发生了接触,接触程度如何。(3)X与接触之前的汉语是何种关系,如何确定X确是新结构。(4)如何比较语法结构的制约条件。以“的”为例,前人研究了清末白话文中的用法,也有研究者研究过近代日语「的」的用法,却至今没有研究者对所谓的“制约条件”进行过定义,因此,该如何理解这种制约条件,把它具化为研究对象是尚需探讨的问题。本文拟以“的”字为例,尝试结合近代汉语日语的具体用例,通过运用上述三个原则,探讨、判断汉日语言接触所引起的演变。

二、 共时比较原则

共时比较原则中,确立受语和源语言存在类似的语法结构,是判断语言接触引起语言变化的前提。那么近代汉语的语法结构如何定义呢?以“的”字来说,简单的有“瞌睡虫的毫毛(N+的+N)”,复杂点儿的有“开彩帛铺的胡员外的女儿(VP+的+N+的+N)”,这些都应该作为研究对象,如果仅仅停留在词汇或者短语层面,那么语言接触的事实可能就会被忽略。有了研究对象“的”的结构,还需要确立源语与受语的关系。在近代的语言接触中,源语言到底是哪种语言呢?是日语、英语,还是更早的传教士使用的语言呢?不同的研究对象一定会呈现不同的演变过程,以“的”为例,从白话结构助词取代文言结构助词“之”,“的”字用法进入文言。这个过程是否有语言接触的结果?又是与何种语言进行了接触?这些问题都需要进一步确认。

(一) 确定源语言

笔者对清末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创刊的五种报刊 ——《申报》(1872年)、《时务报》(1896年)、《国闻报》(1897年)、《清议报》(1898年)和《新民丛报》(1902年)“的”字的用例进行了考察。这五种报刊文体皆为文言。其中《申报》(1872年)、《时务报》(1896年)、《国闻报》(1897年)的文言中没有出现助词用法的“的”字用例,到了《新民丛报》(1902年)“的”字作为助词的用例已经大规模出现。具有突破性的“的”的首个用例出现在《清议报》(1899年)中:

(1) 以上诸论。到底不免近视眼的政策耳。本文所有例句均出自《清议报》,用例出处中不再一一标出。

(第13册译《论太平洋之未来与日本国策》《日本商业世界报》第749页)

『中国人日本留学史稿』中有记载:「梁啓超が日本に亡命した時は、年齢未だ26に過ぎなかったけれども、日本に亡命するや直ちに《清議報》なる旬刊雑誌を創刊、毎号殆ど一人で全誌面に熱烈なる筆を揮った。」[7](27)戊戌变法后梁启超流亡日本,在旅日侨民的资助下创办《清议报》。《清议报》于光绪24年1898年12月23日在日本横滨创刊,内容丰富。梁启超在《横滨清议报叙例》中说明,要以之“为国民之耳目,作维新之喉舌”,“主持清议,开发民智”,可以说是《清议报》的基本内容。出版后风行海内外,出版共四年,共出100期,每刊共65页左右,内容主要包括:本馆论说、名家著述、新书译丛、文苑、外论汇议、纪事、寄书等。[8]从《清议报》的出版背景和首个“的”字用例的出处来看,我们可以基本确定与“的”字用法变化相关的源语言应该是日语,而接触方式就是翻译日语文章。当时《清议报》出版的三年中“的”字共出现62例:

社会的、难行的、输运的、进取的、习惯的、殖民的、势力的、统一的、哲学的、侵略的、救援的、柔缓的、绝对的、外交的、主观的、近视眼的(1899)

重要的、贵要的、丰饶的、日本的、人种的、国民的、国家的、生死的、绝对的、同质同角度同分子的(1900)

革命的、冒险的、他人的、防御的、通商的、满洲的、中心的、国民的、队伍的、文明的、帝国的、空想的、政治的、宗教的、地理的、世界的、俄国的、经济的、国家的、绝大的、历史的、精神的、所成的、同辈的、团体的、根本的、哲学的、个人的、理想的、法界的、破坏的、悲观的、民主的、平民主义的、不外人道的、推重历史的(1901)

《清议报》共刊出100期,有效文本可达到几百万字,其中“的”的区别词数仅有62个。而且其中90%以上都出自翻译日语的文章。如:

(2) 我英国何必猜忌畏怖乎哉。要之。进取的帝国主义。

(第17册《外论汇译》第1068页)

(3) 为防欧洲列强之国产物制造品。与殖民的功名心。热望所注。全欲保专有独得之市场。

(第22册《外论汇编》第1398页)

(4) 抑外交的进取。不可不待国力之指挥

(第32册译《东京日日新闻》第2084页)

(5) 于我之利益亦不小。我故此不可主张绝对的利权。当确保之。

(第32册译《东京日日新闻》第2083页)

(6) 今日之必争者。理也。势也。人种的也。国民的也。国家的也。至争根深结。则生死的也。今不计此重要之的。(第40册译《东京朝日报》 第2600页)

(7) 不可不研究支那人将来之果有革命的运动与否也。

(第70册译《论侵略中国之无谋》第4435页)

(8) 今日世界之竞争。乃国民的战争。

(第94册译《中国国民教育论》日本子爵长冈护美著第5858页)

近代以前汉语中“的”字主要用于白话文,文言文中结构助词使用“之”,这种明确的分工在《清议报》中被打破了。从《清议报》的使用频率上看,虽然出现了个别“的”字用例,但影响是比较有限的。像翻译这样的语言接触方式能在多大程度上给受语带来变化,这需要进一步通过其他语料来证实。

按共时比较原则,为了进一步判断汉语是否由于和日语接触而产生了语言变化,还要确定近代汉语和近代日语是否存在类似的语法结构。

(二) “的”字用例的结构比较

“的”字用例是照搬日语原文,其形态结构是否可能也是照搬日语,笔者调查了比《清议报》时间早十年,日本出版的『反省会雑誌』中日语「的(てき)」的结构。『反省会雑誌』从出版时间和语料的丰富性来看是可以和《清议报》比较的。[9]

表一 『反省会雑誌』中日语「的」的结构

类别

结构形式

用例(例数)

N+的+N

閨中的婦人、門外的運動、皮相的禁酒 、宗教的本性、世俗的勢力、道義的平和、世俗的野望、国家的観念、林下的風味、世界的一大佛教(10)

A+的+N

保守的勢力、上成的徳星、凡俗的青年、自然的改革、便宜的改革(5)

V+的+N

加熱的飲料、反省的戒律、売国的宗教家、実行的自力宗(4)

N+的+V

神便的誘導ス(1)

N+的ノ+N

生活的ノ凡僧、理想的ノ時代、空想的ノ時代、信仰的ノ時代、虚想的ノ宗教、妄見的ノ宗教、婦人的ノ事実、世相的ノ観察、社会的ノ事業、害悪的ノ性質、経練的ノ要用、青年的ノ事業、経済的ノ考、宇宙的ノ大事業、国家的ノ観念、教育的ノ遊戯、哲学的ノ佛教、階級的ノ弊風、蜃気樓的ノ事業(19)

V+的ノ+N

玩弄的ノ弘法、開化的ノ宗教、建設的ノ時代、破壊的ノ事例、改革的ノ精神(5)

~的~ノ~、~ノ~的~

表面的一時ノ流行、論理的解讃ノ議法、信仰的生活ノ実例、教理的独断ノ解釈法、批評的自由ノ解釈法、厭世的ノ宗教的青年、(6)

~的ニ、~ニシテ

頑陋的ニ、物質的ニ、建設的ニ、階級的ニシテ、理論的ニシテ、厭世的ニシテ、思想的ニシテ(7)

~的ナル、~的ナリ

国民的ナリ、階級的ナル、国民的ナレトモ、楽世的ナリ、経験的ナリ(5)

~的ヲ~、~的ハ

熱心的ヲ棄テ、経練的ヲ反省、事業的ハ、思想的ハ、事業的ニ至ス(5)

单独使用

空間的、古代的、宗教的(3)

① P表示短语或短句。

② 这一类用例中,接在“的”字之前的部分暂定为前词。

③ 同上注。

其中黑色字体标出的使用频率比较高的几个结构是① N+的+N、⑤N+的の+N、⑧~的に、~的にして、⑩~的~の~、~の~的~。

从这些结构我们至少可以推断出两点:(1)当时日语中「的」已经具有后缀性质,具有后缀的结构特点。(2)当时日语「的」与「の」是区别使用的。这种不同一直延续到了现代日语中。「的」作为后缀用法有「~のような」(像……样的)的语义,与英语“able、tive”的语义相近;而「の」仅仅作为助词使用,没有语义。

与之相对,在之后十年出版的《清议报》中出现了下面这些结构:

表二 《清议报》中“的”字用例的结构

类型

构成

用例(例数)

N+的+N

历史的思想、精神的教育、统一的思想、勢力的组织、利害的关系、势力的范围、文明的思想、日本的文化、法界的理想、世界的团结、地理的名称、革命的流言、政治的能力、同辈的仆隶、时代的过渡、外交的进取、宗教的爱国心、经济的大舞台、殖民的功利心、贵族的小团体、中心的过渡时代、经济的一大帝国、民主的民权党者、理想的大同政府、近视眼的政策(队伍的战争)(26)

A+的+N

绝对的利权、重要的主顾、急激的防御、绝对的反对党、丰饶的供给者、绝大的竞争主义(贵要的贩子、柔缓的治疗)(8)

V+的+N

破坏的手段、侵略的意思、防御的管理权、救援的手段、破坏的社会主义、进取的帝国主义(输运的货物)(7)

P①+的+N

一部分的日本人、无哲学的理想者(所习惯的周秦石学、平民主义的帝国者、不外人道的博爱、同质同角度同分子的阿屯体)(6)

N+的+V

客观的言之、主观的言之(2)

—的之—

侵略的之强暴者(1)

—的—之—②

宗教的爱国之心、国家的竞争之主义、空想的领土之奇观、政治的自由之国家、国民的竞争之剧烈、帝国的大运动之起点、通商的利害之关系、中心的过渡时代之英雄、冒险的利益之探险者、他人的权利之国民、世界的竞争之时代、悲观的道德之眼孔(12)

—之—的—

社会主义之空想的道理、同府之革命的徼文(少数之领袖团体的权利)(3)

—的—的—③

地理的历史的特性(1)

N+的

人种的、国民的、国家的、生死的(俄国的、难行的、推重历史的)(7)

按照共时比较原则,《清议报》时期出现的“的”字用例,与源语言日语「的」用例比较来看:(1)二者结构非常相似,《清议报》中出现的“的”字结构近代日语中全部出现过。(2)文言“的”的结构中出现了清末白话文中没有的结构,如“—的之—”“—的—之—”“—之—的—”。这些结构是否由语言接触产生也需要通过原则二来确认。

通过共时比较研究的方法,结合近代汉语的使用特点,我们基本可以确认:就“的”而言,其形态变化不体现在二字词或三字词的词汇内部,而是体现在构成结构层面;这种构成结构与源语言日语的关系密不可分。

三、 历时对比原则

历时对比原则中,把未受到语言接触影响的受语作为参照点,然后和新现象X进行比较,观察X在语言接触之前是否已存在。如果出现语际间的偶合,就需要比较新结构X和作为参照点的语法结构的语法制约性。如果不一致,则有可能是语言接触导致的结果;以“的”为例,上述原则需要进行两个方面的考察:(1)研究汉语与日语接触前的结构,由于“的”之前在文言中没有用例,白话文中“的”的结构应视为

① P表示短语或短句。

② 日语中经常把由后缀构成的词中的词根部分称为前接词,笔者为了便于比较也采用了这个术语,本文指汉语中“的”字前的一个完整的语义

单位。

比较对象,即表二中的结构是否在白话文中出现过?(2)若白话文“的”的结构和表二中的结构有重合,则需要判断这些类似的结构都具有什么样的制约条件。若制约条件不同,则可以判断这些结构是新结构,可能是由语言接触产生的。这里的制约条件是一个棘手的问题,汉语中的制约条件都包括什么?制约体现在什么方面?关于这两个问题,目前还没有研究者进行过具体的论述,需要另辟蹊径。以“的”为例,两方面的问题可以尝试如下考察方法:

(一) “的”字用例的历时对比

对明清两代“的”字进行断代研究的有刘敏芝的《汉语结构助词“的”的历史演变研究》[10],这本著作按时间顺序对各个年代的“的”做了形态和用法方面的调查。选取了《训世评话》(1473)、《金瓶梅词话》(1610~1644)、《拍案惊奇》(1610~1644)、《西游记》(1500年左右)等语料。这里选取和本文相关的“‘的的组合功能”的论述加以介绍。笔者根据需要,对白话文中“的”的构成结构重新进行了总结,并与清末文言中“的”的结构进行了对比。

表三 清末白话文中“的”字用例结构

用例结构

例  文

N+的+N

那大圣将身跳上,抖一抖,收了瞌睡虫的毫毛。(《西游记》)

A+的+N

今日个日头,咱弟兄们和顺的上头,酒也醉了,茶饭也饱了(《朴通事谚解》)

V+的+N

三藏道:“正是,要行五拜三叩的大礼。”(《西游记》)

Prep phrase+的+N

看他对众的说法,他恐防有人暗算。(《拍案惊奇》)

Interj+的+N

耳边厢只听飕的一声,魂魄不知往那里去了。(同上)

P+的+N

我是一贫如洗的秀才,怎承受得令爱起?(《拍案惊奇》)

AP/VP/NP+的+N

张三嫂道:“是开彩帛铺的胡员外的女儿,见年一十八岁。”(《三遂平妖传》)

S+的+N

王生笑把适才戏写掷瓦,及一男子寻觅东西不见,长叹走去的事,说了一遍。(同上)

X的N/A

这妇人一心只想着西门庆,那里来理会武大的做多做少。(《金瓶梅词话》)

把表二和表三的结构进行对比我们可得出表四:

表四 汉语“的”字的历时对比

类型

白话文“的”

《清议报》“的”

N+的+N

N+的+N

A+的+N

A+的+N

V+的+N

V+的+N

P+的+N

P①+的+N

AP/VP/NP+的+N+的+N

—的—的—

X的NP/AP/VP

N+的+V

Prep phrase+的+N

—的—之—

interj+的+N

—之—的—

S+的+N

—的之—

N+的

通过“的”字结构的历时对比我们至少可以发现两点:1)两者前六种结构可以判定存在语际间的巧合性,需要进一步判断其制約条件是否一致。若其制约条件不一致则有受到源语言影响的可能性。2)在与源语言日语接触之后,汉语“的”确实产生了以往白话文中不曾出现新结构X,如《清议报》对应的⑦⑧⑨结构,这些新结构X和日语「的」的关系需要通过原则三来判断。

(二) “的”字用例的制约性对比

语言的制约性是个非常棘手的问题,有研究者就指出:“我们这里仅仅只是提出了语言接触过程中制约语言变化的因素、因素的分类和制约作用等问题,而有关各种因素对语言变化的具体制约作用和制约力等问题,还有待进一步的观察和分析。”[11](34)笔者认为,以“的”字结构为例,它在使用时的一些倾向性,可以认定为制约条件。如《清议报》中产生的“的”字用例和传统白话文中的用例在使用情况上是有很多不一致的,两者用法上的不同,应该是制约条件的一种反映,从分析用法上的不同,有助于寻找制约条件。两种“的”字用例的不同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1  《清议报》“的”字“N+的+N、A+的+N、V+的+N”结构中前后接续的汉语多为“二字”,特别是前接词②

几乎都是“二字”,且多是近代新产生的、抽象意义的词。如:

(9) 我之利益亦不小,我故此不可主张绝对的利权,当确保之。(第32册第2083页)

(10) 抑外交的进取不可不待国力之指挥。(第32册第2084页)

“外交”“绝对”都是近代以后产生的新词,而白话文中这三种结构还是相对松散,难以看出前接成分有倾向性。如:

(11) 那大圣将身跳上,抖一抖,收了瞌睡虫的毫毛。

(12) 三藏道:“正是,要行五拜三叩的大礼。”

2 《清议报》中“N+的+V”结构只有两个用例,即“客观的言之”“主观的言之”。虽然用例过少难以体现制约性,但是和白话文中“这妇人一心只想着西门庆,那里来理会武大的做多做少”这样的“的”用法是完全不同的。白话文中结构助词“的”的使用使后面的动词具有了名词性。而《清议报》中“客观的言之”则完全可以理解为副词修饰动词的用法。用法制约不一致。

从上面两方面的对比来看,《清议报》中“的”字用例和白话文中“的”字用例具有语际间的巧合性,但也同时表现出了使用制约的不一致。根据历时对比原则,汉语当时可能由于与日语的接触产生了新的语言变化。

四、 制约机制原则

按照制约机制原则,需要比较新兴结构和源语言中相应的语法结构的语法制约性。如果一致,说明新兴的语法现象是语言接触引起的。也就是说,为了判断汉语“的”的新结构是否由语言接触产生,还需要比较其与日语「的」用例的制约性。上一节中已提到“前接词”可以作为一种制约性的考量,因为源语言为日语,在日语中三字词的用法,包括「的」的用法均产生于近代,在以往的中日语言交流中,汉语一直是输出者的身份,日语中「的」作为后缀的用法是由翻译兰学书籍产生的,最初作为“able、tive”这类后缀的译词出现,所以是词汇的一部分,其前接词是非常受限的。可以推测由于受到源语言用法的影响,近代汉语“的”的语言变化也受“前接词”限制。

(一) “的”字用例的前接词

《清议报》中“的”字用例的特点之一就是前接词几乎都是中日同形词。所谓中日同形词,即双方有使用同样汉字字形的词,如“政治、经济”就属于中日同形词。《清议报》中62个“的”字用例按前接词是否为同形词,可分为:

*前接词为中日同形词(/分隔前接词字数不同的用例):

人种的、生死的、历史的、精神的、时代的、统一的、势力的、外交的、客观的、主观的、利害的、势力的、文明的、日本的、法界的、世界的、地理的、革命的、政治的、同辈的、宗教的、经济的、殖民的、贵族的、中心的、民主的、理想的、绝对的、破坏的、重要的、贵要的、侵略的、急激的、救援的、丰饶的、防御的、进取的、绝大的、国家的、空想的、国民的、帝国的、通商的、冒险的、他人的、悲观的/一部分的、无哲学的、近视眼的(79%)

*前接词非中日同形词(/分隔前接词字数不同的用例):

俄国的、队伍的、难行的、输运的、柔缓的、所成的、踞有的、满洲的/所习惯的/ 推重历史的、领袖团体的、平民主义的/同质同角度同分子的(21%)

其中79%都是前接中日同形词的用例;前接中日同形词的用例中又有94%的用例都是“二字词+的”的结构。这和前面论述明治期『反省会雑誌』「的」的情况非常相似,可以看出其“前接词”确实是制约机制的一种体现。同时,从出现的语境与文体来讲,这时期“的”在文言中的用法也被制约在借用语或翻译日语的文章中。

(二) “的”字用例的语义

明治日语中已经出现了后缀「的」的用法,其中有些用例中「的」开始具有日语特有的「~のような、~の性質を持っている」(像……样的,具有……性质的)含义。这是汉日“的”字用法的根本区别。现代汉语中“的”仅仅作为助词,没有语义。若语言接触使“的”的结构产生了新的变化,那么我们可以大胆假设其语义上也有体现。笔者考察了《清议报》时期“的”字的语义:

(13) 我英国何必猜忌畏怖乎哉。要之。进取的帝国主义。

(第17册《外论汇译》第1068页)

(14) 为防欧洲列强之国产物制造品。与殖民的功名心。热望所注。全欲保专有独得之市场。

(第22冊《外论汇编》第1398页)

(15)急激侵略。侵略的之强暴者。柔缓之侵略,侵略之婉曲者。

(第28册《欧洲列国队中国用柔缓侵略论》第1805页)

(16)抑外交的进取。不可不待国力之指挥。

(第32册译《东京日日新闻》第2084页)

(17)以上诸论。到底不免近视眼的政策耳。

(第13册译《论太平洋之未来与日本国策》《日本商业世界报》第749页)

(18)……历史的思想,精神的教育,其关系如此甚重大也,历史的思想甚薄弱

(第100册梁啓超《本馆第100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第6190页)

这些用例的共同特点是其中的“的”用日语「的」理解句子意思更通顺。如:“进取的帝国主义”理解为“具有进取性质的帝国主义”句子意思更为自然;“殖民的功名心”这个短语从汉语角度来看就不太自然,从句子前后的文脉理解,这里应该是“具有殖民性质的功名心”的意思;“外交的进取”应为“外交方面的进取”;“历史的思想”“精神的教育”从上下文来看,从日语的角度「歴史的な思想」「精神的な教育」(历史性的思想、精神方面的教育)来理解也似乎更加自然;“近视眼的政策”的用例意思比较难理解,“近视眼”应该指短视,比喻只看到眼前而看不到长远,整个结构应该意为“像是变成近视眼一样的政策”。

笔者认为《清议报》中的“的”字用例,带有与日语后缀「的」相近的语义,推断语义的变化可以作为一种制约条件来考虑。《清议报》中“的”产生了新的语义,且和日语后缀「的」的语素义相近,按照原则三,这种语言变化和制约条件是汉语“的”与日语后缀「的」接触而产生的,是汉语中本来不具备的新用法。

五、 结 语

汉外语言接触的研究因其历史跨度长,语言接触的事实复杂,还有很多问题有待解决。以近代为例,问题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1)研究对象的特殊性。即以西方字母文字为基础的语言接触理论与汉字之间的矛盾。以表音字母为基础的语言接触理论并不能完全适用于汉语,可能带来研究不全面的问题;(2)研究方法的有效性。虽然目前大多数研究者都认同近代汉语受到了外语的影响,但是如何论证这种影响确实给汉语带来了变化,这种变化又是以何种形式体现的,笔者认为尚未出现有效的研究方法为可供参照。汉字作为媒介不表音,只有字形和语义可以考察。在这样复杂的情况下,前人的多数研究多关注词汇层面的借用现象,所以近代汉语的接触研究集中于“日语借词”。笔者认为这有方法论上的原因,“词”是汉语的基本单位,也是比较容易识别和判断其来源的。但是语言接触的层面之多、影响之复杂远超想象,如何在语言接触过程中,判断到底有哪些因素对语言的变化起到了制约作用?不同因素对语言变化的制约作用如何?用何种方法去辨别这些变化来源于汉外语言接触?只有对这些问题有了充分的认识,才能真正揭示语言接触所引发的语言变化机制。

本文参考前人研究中提出的判断语言变化产生原因的三原则,结合《清议报》“的”字用例的分析,尝试探讨了汉语中如何判别语言变化是否由语言接触引起的。从考察中我们可以看出:首先,“的”字新结构的产生引发了白话文助词“的”进入文言,《清议报》中在翻译日文报刊时,文言中出现了“~的~之~、~之~的~、~的~的”等与日语相近的新结构。这种新结构用法来源于语言接触;其二,我们可以注意到最能体现“的”字用法变化的是“的”的结构,其次为语义,并不是“的”在句子中的功能。这种现象是否可以理解为汉语由语言接触引发的演变首先发生于形态及语义?这是否具有普遍性?这些问题均有待进一步进行验证;最后,关于制约条件的判定,笔者认为源语言的用法是考察的基础。由于日语「的」属于后缀,即构词成分,与汉语固有的白话文助词用法有着本质不同,其在语言接触时这种不同必然会导致一些使用上的矛盾,这些矛盾即可以认为是制约条件的体现,可以进一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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