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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客

2019-04-26陈永忠

民族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老鸭鸭群生产队

陈永忠

1

木良生产队的人想不通,一向温顺的木良河怎么一夜之间就变成了暴怒的河狮了呢?

来宝从梦中惊起。他的养父老鸭客晚上就睡在河岸稻田旁的月亮床上。

慌乱的人群打着手电、火把四处呼喊老鸭客,汹涌的河水正冲锋陷阵一般从寨前呼啸而过,呼喊声只传出几米远很快就被洪水吞没了。

等到天亮,一夜未合眼的人群才在下游一里远的河岸发现老鸭客的月亮床。它被一棵横倒在河坎的柳树拦住了去路。

没有谁发现老鸭客,他的老伙计黄狗也不见了。来宝嚎干了眼泪,哑了嗓子。

“怕是凶多吉少。”

“这就难说了。”

“哪个晓得突然就涨水了,只下了几颗雨。”

“木良寨虽然只下了几颗雨,也许上游下了暴雨。”

人们围在来宝跟前讨论着这场不可思议的洪水。

老水猛咂了口叶子烟,吐了一叭口水,长长地叹息。

“要是我不让他回月亮床,就不会……可是谁又能拦得住他呢,几十年的习惯了。还好你没去。唉,吉人自有天相吧,从来也没听说过清水江上的鸭客会被水淹死,我想他不会出事的。”老水挨着来宝,手在他肩上轻抚了一下。

老水是老鸭客多年前认的老庚。老鸭客每次放鸭经过木良生产队都要进老水的屋喝两口。那次,他们款起来很投缘,居然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于是,就在堂屋结拜了兄弟(当地叫打老庚)。

老鸭客的习惯是改不了的。昨晚,都过十二点了,鸭客有些醉意,老水苦苦相留,说鸭群就关在屋坎脚的田坝子里,大黄狗精灵得很,老远就能嗅到动静,没得事的。可是老鸭客只答应让来宝留下来住在他家。

老水看得出,老鸭客心疼来宝,宁愿自己露宿也不让来宝吃苦。五年前,十一岁的来宝讨饭到镇上,遇上赶集的老鸭客,老鸭客问,你会放鸭不?来宝鸡啄米似的点头,老鸭客牵着他回冷水寨给自己当崽。老鸭客光棍了五十来年,平白捡了个儿子,自然爱惜,轻易不让他跟着受罪。往回,他出门放鸭都让来宝留下看家,等他回来。

老鸭客放了大半辈子的鸭,他熬惯了鸭客的孤独与清苦。

他路过侗寨,在地里干活的侗家女唱山歌善意调侃:

看鸭客,哪个湾湾都到歇,哪个湾湾都到住,问你值得没值得?

鸭客听了,会心一笑,答道:

我是看鸭客,哪里累了哪里歇,鸭子长大吃棒腿,你讲值得值不得?

到了晚上,那侗家女又唱:

看鸭客,天上月亮想找伴,地上鸭客还打单,问你心宽不心宽?

客鸭好像听出点名堂来了,然后回唱道:

哥不憨,天上月亮弯又弯,地上鸭客还打单,你讲哥心宽不宽?

那时,鸭客年轻,听到这样的歌声,也有不想走的念头。可是,转念一想,唱歌归唱歌,看鸭的事,耽误不得,唱完歌还得继续赶路。于是,等对方唱出想留他的歌时,他就不太敢接了。

天一亮,鸭群又要出发了。

鸭客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执竹竿,出现在田坝子里。他手上的竹竿一头破成五片,用棕毛缠成手掌模样的小铲子,赶鸭时一边吆喝一边撮软泥远远撒向鸭群,而不伤着它们。

鸭客类似于草原牧民,随时与鸭群迁徙。从冷水寨出发,一路沿着溪沟和田坝,朝清水江码头方向走。这期间,要穿越几十个侗寨。每到一个寨子,他和他的鸭群就要在那里待上好几天。任鸭群在每一块水田,每一段沟渠撒欢。每年两次,几年走下来,鸭客与那里的人们就相熟了,彼此招呼起来叫得亲切。有人请鸭客到家里吃饭喝酒,鸭客也毫不客气,捡几个刚下的鸭蛋揣在荷包里,交代他的伙计,那只忠实的黄狗老实地替他看着鸭群,他便钻进寨子,和那家的男主人一边喝酒一边款放鸭过程中遇到的奇闻怪事。鸭客有一个雷也打不动的习惯,就是从不到谁家过夜,再晚都要回到鸭群,回到月亮床。那时,他的马灯还亮着,黄狗见主人回来了,摇头摆尾迎接,没有一丝怨气。鸭客临走时当然也没忘记向主人家讨碗剩饭剩菜带给他的伙计。

鸭客晚上在野地里睡觉的床架子叫月亮床。月亮床类似门窗的活页,睡觉时将活页打开,就是一张小床,用竹帘子分别撑在床的两头,形成月牙一般的拱形,再蒙上塑料薄膜,以挡雨露。晚上点亮马灯,远远望去,就像一轮弯月照在田野里。第二天,鸭客起程,将月亮床对折收拢,挂在肩上,轻便自如。

鸭客住的寨子叫冷水寨,那里有养鸭的传统,家家户户都养,人们养的鸭叫三穗鸭。为什么叫三穗鸭?鸭客与男主人喝过两杯之后,卖起关子来,不直接讲鸭,而是讲冷水寨种的稻子可不是一般的稻子。一年秋天,有人在一块水田里发现一株禾苗居然抽出三线穗子,真是奇了怪。而且穗子特别长,谷粒要比一般的穗子多出百十粒。当时,就有寨上的老人把其中的三穗割下来,放在宗祠供着,說这是老天的恩赐。有人笑称这么长的穗子,只要三穗就能养大一只鸭。虽是有些夸张,但冷水寨出现“一禾生三穗”的怪事很快就传开了。卖鸭的时候,人家问是不是出三穗那个寨的鸭,鸭客便自豪地说是。冷水寨的三穗鸭就越来越有名气了。老鸭客很享受这份荣誉,他发誓要养出最好的三穗鸭。

男主人又问,听说嫩鸭不好养呢,搞不好还没赶上田坝就死去一大半,是不是?鸭客说,可不是,三穗鸭分为春水鸭和秋水鸭。比如端午节出栏的叫春水鸭,而秋水鸭则要在稻子开始扬花的时候领来养。刚出壳的小鸭全身暖黄暖黄的,像毛线团子,喙和蹼是红色的,像抹了口红和穿了双红袜子。小家伙们喜欢挤在一起“叽叽”地叫唤着,憨态可掬。就是身子骨还太娇嫩了,得精心调养。先不忙将小鸭赶下水,得在鸭棚里圈养二十来天,让它们长“老练”一些,等到稻谷开打了才可赶到田坝去放养。秋收过后的田坝到处是遗落的谷子,还有田螺、秋虫等,那些活食既可口又营养。鸭子可以自由觅食,节约了生产队的粮食。

原来还有这么多讲究,要是我这样的大老粗就不行。男主人表示钦佩。谦逊的鸭客就说,也不是想象当中的难,关键是要懂鸭。

别人养鸭最怕生病。可鸭客不担心,他会打理它们。以为那几只垮了翅膀,趴在地上拉稀的病秧子没救了,谁知道他采了什么药草,捣成浆放在食盆里,鸭啜了两口,一杆烟的工夫,它们又扇动翅膀唱着歌直奔鸭群而去。他的名声也跟三穗鸭一样广为人知。他本来有个小名叫老干的,经过别的生产队,人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每年春秋两季,只要远远听见“咿呀——来呀——来呀”的唤鸭声,大家便知道鸭客来了。久而久之,人们见到他就叫他看鸭客或者鸭客。后来捡了个小的,人家就问,“鸭客,听说你捡了个娃崽,有名字没?总不能跟你叫鸭客吧?”鸭客答“有有有,叫来宝”,人家便知道他把这天上掉下的娃崽当成宝来待了。

如今来宝已经长到十六岁了,老鸭客才同意他跟随。来宝第一回同老鸭客出远门放鸭,没想到就出事了。

老水打发人又往下游找了几日,仍不见老鸭客身影,大家都没有办法。只好安抚来宝把四散到河湾、田坝边角里的鸭子呼唤拢来,一清数仅剩下两百多只,还有七百多只不知冲到哪里去了?老水对来宝说,赶到清水江码头去卖了吧,还有五天就是端午节了,兴许能卖个好价钱,多少挽回点损失。你伯(当地人对父亲的称呼)应该没事的,说不定,那时他正在码头等你呢!

2

来宝赶着剩下的鸭,边走边问清水江码头的方向,经过三个生产队,走了五天半,正好赶在初五上午到了清水江码头。

这时,清水江码头一片繁忙,从柳川公社放排下来的木商,大多在初四晚上就云集于此。木商们在水上漂泊了十天半月,像水中的鸭子,腹中早已被水淘空,他们将木排划进水湾停当,打算第二天在此歇脚,过完端午节再走。每年这个时候,鸭客的鸭子最受欢迎,一会儿工夫便全被买走了。而今年,人们见是一个小鸭客来卖鸭,数量又那么少,不免引起围观和骚动。

来宝朝人群扫了几眼,他希望出现的人并没有出现。

人们不认识来宝,有人问,老鸭客呢?怎么没来?

接着,有人疑惑,怎么只有这么些鸭子呀,染瘟病损失了吗?

来宝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把头埋在胸前。

大家突然安静下来。

“这伢崽怎么了?”一个讲湖南话的汉子拨开人群来到来宝跟前。

“我伯被水冲走了……鸭子也冲散了,就剩这些……”

来宝抬起头,用手抹了一把泪水。

“哦——唉——”大伙似乎才明白过来,记起十天前那场大水。

湖南汉子伸手拍了下来宝,说,“男子汉莫要伤心,你伯没事的,你们说对吧!”他用眼睛扫了一遍围观的人,说,“清水江上的老鸭客是淹不死的,可能被冲到哪里找不到路回家了,过段时间自己会回来的。这样吧,鸭子是少了许多,咱们匀起买,今天过节,人人都尝点三穗鸭,同时也帮帮他吧,多出点价格,去年不是两块一只吗?今年五块一只,我先来,就要一只,啊哈。”说完,汉子将钱塞进来宝手里,从竹帘里提起一只鸭钻出人群走了。

这时,大家拍响手掌,表示支持汉子。不大一会儿,来宝的鸭子一只不剩。人群仿佛一下子从眼前蒸发了。他收拾好东西,听见江面上传来“嘭嘭”的鼓声,那是清水公社一年一度的划龙舟比赛。有人喊,龙船划过来了,龙船划过来了!来宝没见过划龙舟比赛,要放在之前,他一定要去看看热闹,可是现在,他没有心情。

他漫无目的地沿着码头台阶往上走,台阶的尽头连着一条长长的青石巷子街,巷子很安静,人们大概都去河边看龙舟去了。来宝看见不远处一家国营饭店窗口还冒着热气,他才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便加快步子。饭店里除了一名中年妇女散漫地坐在那里发呆,并没有其他人。她旁边靠窗的灶台半锅水冒着热气,桌上的簸箕盛着几只无精打采的红薯。那年月,街上见得最多的只有饭店,一般城里才有。这清水镇水运发达,也才配得起有这么一家国营饭店。虽然是饭店,却没什么吃的可卖。来宝丢了一毛钱在桌上,从簸箕里捡了三五个红薯兜在衣角里,他和中年妇女似乎没说一句话就出了饭店门。

来宝抱着红薯边吃边走,他吃得很着急,一度哽在喉咙里,脸皮立刻涨红起来,不得不腾出手来捶几下胸口。好在没走几步,就有一口石头水井,他趴在井沿上,把嘴伸到水面上用劲吸了两口,站起来,感觉肚子一下鼓胀了许多。还剩下的一只红薯,他不打算吃了,留着路上应付。这会儿还有半天工夫,他得到巷子的另一端小码头等回头船。当然,他可以走路回去的,那样还不用花船钱,坐船的目的是希望沿江打听老鸭客的下落。他觉得老水庚爹和湖南汉子讲得在理,养父一定还活着,现在鸭卖完了,他得去找。

船还没来,有三个人在小码头候着。来宝一屁股坐在青石上。五月,中午的阳光暖洋洋的,只一会儿来宝就困了,顺势靠在一段木头上睡去。来宝似乎做了个梦,在梦中他看见养父歪在一块水田里,下半身被泥水淹没着,他想将老鸭客拔出来,这时有个声音高喊,千万别动他,好像又有谁使劲推了他一把,一个激灵,他醒了过来……发现刚才坐在旁边不远处等船的年龄和他差不多的姑娘歪倒了,另外兩个妇女,年轻的一个正在着急地呼唤她:“姑娘,姑娘,你怎么了,快醒醒!”

老的则用手死死掐住她的人中。

“这是怎么了?”来宝赶紧起身跑过去。

“刚刚还直直地坐着,突然像倒下一截木头,怪吓人的。”老的说。

过了一会儿,姑娘似乎有了反应,喉咙里发出一种声音,像水龙头将要断水突然又要来水的咕咕声。

老的松开手,又过了半分钟,姑娘像从睡梦中醒来一样,转动眼睛看见跟前的人,想挣扎着坐起来,可是没有成功。

“一定是饿晕了!”老的似有所悟,说着示意年轻的从颈后将姑娘扶住坐立起来。

来宝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个红薯,忙摸出来,凑到姑娘嘴边,“红薯,我这里有红薯。”姑娘突然张开双手夺过红薯往嘴里塞。

“慢点啊,慢点,当心噎着。”老的一边着急地喊,一边跑向河边,她用手捧起一捧水急急地跑回来,这时,姑娘手里的红薯所剩无几了,嘴里已经没有空间,两腮鼓鼓的,等不到咀嚼就想往里吞咽,脖颈的筋膨胀起来。一直搂着她的妇女赶紧说,“快,快喝口水。”随即将她的脸按到那捧水的手里。

“可怜哟,饿成这个样子。”

“唉,这年月,到底咋了?”

姑娘将最后一口红薯咽下后,感觉像挑担子累了,歇脚一阵子才平静下来。听到两个妇人这样感叹,才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这时,船来了。两个妇女见姑娘没事了,便各自上了船。来宝也准备跳上船,回头看姑娘欠身欲起,却仍旧坐下去。“怎么,你不走?”来宝问。姑姑不答,慢慢站起来,跟在来宝身后上了船。

小木船划动着江面,慢悠悠行驶。经过好几个寨子,也没有人上船。那两个妇女与船家扯着闲话。老的说今年的雨水比往年好,应该不会饿着人了吧。船家应着,好什么好,雨水都成了灾。头十天,上游涨水打下好多秧苗来,还听说,有人被水冲走了。来宝本来想跟船家打听打听,但听他这么说,大概也问不出什么名堂来。索性,懒得开口,就听他们闲扯。

小船又靠了两个码头,两个妇女先后下了船。船夫问,“你们俩在哪里下,我的船再过一个寨子,走到前面那个叫长滩的地方就不走了。”来宝知道,长滩离庚爹住的木良只有两里路了。十多天前那场莫名其妙的大水,让他还回不过神来。眼看又要回到木良,他怕见到这个地方。船到了码头,他不得不离船上岸。奇怪的是,这个姑娘在前面的那些寨子没有下船,一直同他坐到这里。来宝付了钱,跳到岸上。船夫在岸上将船绳拴好,用力拉船沿,好让船紧挨着岸石,等着姑娘下船。见姑娘仍坐着不动,他便提醒道,“姑娘,到了,我只走到这里。”来宝跟着看过去,立刻明白她一定是没有钱付船费。来宝说,“快下来吧,我这里有钱,帮你付了。”姑娘看见来宝把钱递给船夫,这才下了船。

天色已经暗下来。来宝想在长滩借宿,明早雇船直接回冷水。但他转念又想,万一他伯回到木良与庚爹正喝着酒等他呢?即使他伯不在木良,庚爹是不是打听到在哪里了?他还是决定趁早走这两里旱路赶到木良去。天擦黑,来宝就到了庚爹家。遗憾的是庚爹不在屋,庚妈说他去下寨喝酒去了,明天回。庚妈招呼来宝进屋,一边张罗着饭菜,一边问鸭子的价格好不好?打听到他伯的消息了没?来宝只有长长地叹了口气。庚妈又说了些安慰的话,劝来宝不要太着急。来宝正无味地吃着饭,听见大黑狗叫得厉害,像是有人来了。庚妈推门出去,大黑狗回头对她呜咽两声,继续朝着屋下稻田狂吠。庚妈仔细看了看已经模糊的夜色,看不出什么动静,就骂大黑瞎眼,乱叫。大黑还在叫唤,随即被庚妈象征性地踢了一脚,等庚妈进屋,大黑又呜咽了几下,表示委屈,然后又恢复了狂吠,甚至冲下院坝跑到路上,叫声有了几分警告。这似乎要发起攻击的叫声,引起寨上的狗们狂吠一片。来宝已经吃好饭,他感觉有些不对,对庚妈说,“大黑一般不会乱叫的,一定是发现了什么。”让庚妈找电筒出来,他去看看。门口曲曲折折的田坎路,这时已经被禾苗遮住,但田块之间的分界线还是能看得出来的。电筒光在稻田里来回游动,突然,光线照见一个人影,人影立即用手挡了一下这束强光,随即背过身去……

吃罢饭,姑娘才说出她的苦衷——

她是下寨人,叫春秀。爹妈饿死了,她去清水公社投奔唯一的姑妈。谁知姑妈因招待放排人吃饭收钱,被人污为投机倒把,天天拉到街上游行纠斗,姑妈不堪折磨,投江而亡。姑父从此以酒消愁,后来就神志不清,一天夜里将房子点着,八岁大的儿子活活烧死。春秀在镇上逗留了几天,不知往哪儿走。饿了,有时别人送点红薯给她,有时几天都无东西进肚。她实在待不下去了,她想回下寨,但是想到婶子一家对她恶言相向,她就犹豫了。今天中午,要不是来宝相救,她恐怕早就见阎王了。现在,她也不知道去哪儿,她觉得来宝人好,就一直跟着,但姑娘家又觉得有些害臊。下船后,她不知往哪儿走,她跟到门口田坝,看着来宝走进人家,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不知不觉地朝这儿来了。她听见大黑狂吠,她不敢再靠近……

第二天清早,春秀不辞而别。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来宝随身的帆布包也不见了。不用说,肯定是春秀,这个来历不明的姑娘偷走了。

“这可要命了,包里卖鸭的钱一共一百多块钱呢,这是公家的钱,怎么得了?”来宝急哭了。

“呸!真是人心隔肚皮,好心收留她,却恩将仇报,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人,年纪轻轻的,真看不出。”庚娘也跟着又气又急。

那年月,一百多块钱,对个人来说是个天文数字,来宝一下子就蒙了,怎么回冷水寨向生产队交差?

偷钱的人,肯定走远了,寻是寻不着了。出门快三个月,又耽误了这么久,按常理,鸭客早就该回生产队报账了。如果再不回,说不定队长会派人来寻。可现在,钱丢了拿什么报账,就算东拼西凑,人人都穷得响叮当,谁有闲钱可借?

这娘儿俩正愁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将近中午,庚爹才回来。他听说这事,也没辙。

“这样吧,”庚爹说,“赶紧回冷水,我陪你去。如实向生产队长报告,走一步看一步。”

3

来宝回到生产队,如实报告因涨水鸭群损失大半,养父下落不明,剩下的鸭卖了钱却被偷了……又加上庚爹帮助说明,队长好歹没说什么,叫来宝回屋休息两天再说。

然而没过几天,寨子上就有关于来宝不好听的话传出来——

队长找到来宝,脸色明显不同了。

“你还真会撒谎,险些被你蒙混过关。”

“队、队长,你说、说什么,我不懂。”

“别装了,你这个来历不明的野,野……”

队长想装出他的斯文。

“涨水,我知道,水是从上游涨起来的,流过我们冷水才到木良的。我问你,涨水能淹死鸭子?更淹不死老鸭客,老鸭客比鸭子还鸭子呢,谁不知道他的水性?再说了,就算损失一些,就像你说的只剩下两百多只,那钱呢?被偷了,编吧,真会编。你俩爷崽一定是想占有生产队的鸭钱,思想不纯,就是个坏分子……”

“小杂毛,坏分子,老实点,跟我们走。”受了队长的眼神,两个红卫兵一齐上來架着来宝拖走了。

来宝要饭的时候虽然受人白眼,但跟着老鸭客后,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种阵式,现在老鸭客又不在身边,早已软泥一堆。

在村公所黑漆漆的房子里,经过几轮逼问,折腾了几夜,来宝始终还是那几个字,鸭被冲了,钱被偷了。又折腾了几番,来宝终于晕了过去,他们趁机将他血乎乎的指头按在写好的纸上。

生产队长召集社员开会,宣布对来宝的处理结果:白天抬石头修水库,接受劳动教育,晚上开会,从思想灵魂上接受社员群众批斗。

超负荷的体力劳力和精神折磨,来宝很快就病倒了。他在一间草房子的床上昏睡了几天。寨佬找到队长说,再怎么以阶级斗争为纲,咱们侗寨有侗寨的规矩,不能斗死人。队长虽然不情愿,但祖辈生活在清水江边,从内心来讲,最后那丝善良还在血管里流淌。他请寨佬找来草药,来宝高烧不退,他也担心会死人的。

寨佬撬开来宝的嘴巴,灌了半碗药水进去。来宝依旧晕睡,讲着胡话。深夜,来宝终于醒了过来,四处一片漆黑,他不知道身处何处。他透过土墙的缝,看见外面有一缕弱弱的光在闪烁。他起身拉开房门,不由退了回来,他看见两个红卫兵,还有队长蹲在地上,灯芯在马灯里有气无力地跳动着。不等他退回屋内,外面三个一齐跨步上前。队长说,你终于醒来了,你不用怕,是寨佬交代我们守在这里的。来宝还半信半疑,另外两个附和着说,我们找到你伯了,他正在寨佬家,病着呢。寨佬交代过,你一醒就带你过去看他。来宝看他们面色和表情不像平常那样凶恶,就放松了警惕,跟着他们出了草屋。队长提着马灯在前面引路,两个红卫兵紧随来宝身后。四个人就这么走着,四周很安静,除了噗噗的脚步声。走了一段,来宝显明感觉前面的队长越走越快,他似乎快跟不上了。他叫队长,慢点,看不见路。队长仿佛没有听见,快走变成跑步,后面的两个怕他跟不上,似乎一边一个搀扶着他的两个手臂,也跟着跑起来。前面的灯光不见了,那两个人索性将他提起来,一个抬头一个抬脚,高高将他举过头顶,飞快地来到一处悬崖,下面是万丈深渊:“伯,救我——”

来宝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把床前的人吓了一跳。

“这孩子一定是做了噩梦,总算醒过来了。”寨佬慈祥地望着来宝,并帮他擦了下额前的汗水。

队长叹了口气,两个红卫兵也跟着叹气,他们的步调总是一致的。

来宝挖他们两眼。三个人感觉有些不自在,队长站起来说,“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4

来宝身体还很虚弱,生产队暂时放松了对他的看管。

这天,来宝觉得无聊,跑到张家看“抱棚”。这里的人把孵雏鸭叫“抱棚”。成年母鸭只会下蛋,可不管繁衍后代。雏鸭要从蛋壳里出来,必须要人工孵化。来宝早就听老鸭客说过老歪叔是他们生产队远近闻名的“抱棚”师傅。张老歪正在将炒热的谷子倒进木桶里,抹平后,放上一层鸭蛋,然后再覆盖一层谷子,如此这般重复,把整个木桶装满为止。来宝这才知道,鸭蛋的初始温度是不足以孵化出雏鸭的,要通过这种叫“炒谷”的方式提升鸭蛋的温度。鸭蛋需要的恰当温度是最难掌握的,老歪叔的绝妙处是将鸭蛋贴着眼皮去感知。他的眼皮就相当于酿酒师傅的舌头,品一小口就知道有几度,八九不离十。

来宝看得正在兴头上,忽然有人拍了他的肩头。一看是张家叫冬狗的二儿子指着后面,表情神秘地努了下嘴。来宝不看不打紧,这一看,差点没冲上去,狠狠将那人搧上几耳光。

春秀说,“我知道你恨我,我不打算让你原谅我,你回来后的情况,我听寨佬讲了,是我害了你。”春秀走过来,来宝怒目圆瞪。春秀说,“走,跟我走,我让你看一个人。”春秀转身走了。

在寨佬的家里,来宝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失踪五个月的养父回来了。

庚爹庚妈也在。庚爹说,“我说过的吧,你伯不会死,会回来的,你看,被我说中了吧。”

来宝扑倒在老鸭客面前,声泪俱下。他要把这些天来的委屈都哭出来。

这时,队长他们三人也赶来了,他们亲眼看到了这样的场面——

无论来宝怎么哭喊,老鸭客却无动于衷。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喊出一句“咿呀——来呀——来呀”。

“你伯认不得你了。”春秀说。

“怎么可能,伯,你怎么了,我是你的宝儿呀!”来宝抬头望着老鸭客。老鸭客目光散漫呆滞,一言不发。

来宝慢慢站起来,眼睛直视春秀。春秀眼神先是躲闪,不过马上镇定下来,目光迎着来宝。

“在木良,是我拿走了你的卖鸭钱。”春秀说。

来宝表情非常难看,大声地问,“为什么?”

春秀说,“在木良,我跟你和嬢说的都是假话。那时,我饿晕在清水公社码头,是因为我去公社找姑父借钱,他是公社的干部,我知道他有钱,可是自从我姑姑去世以后,姑父像变了个人似的,对我们一家人不理不睬。他只给了我几个馒头,就把我轰出门了。我不甘心呀!我又去了两次,姑父索性不开门,还放狗咬我。我几天没吃东西,是你的红薯救了我。”

“你借钱做什么?”

“埋我爹呀!”

“埋你爹?”

“是的。那时,我爹死了,停在草屋里,等着我借钱埋啊。”

春秀不等来宝再问,她接着说,“涨水的第二天下午,水退了许多,我爹到河边找他的渡船,却在滩上发现了你伯。我爹背着他回到屋,你伯吐了几口泥水,醒了过来。你伯全身被刮伤,我和爹去山上采草药,回来时,却发现你伯正朝河中心走去,嘴里还喊着‘咿呀——来呀——来呀。河中心水有多深,你知道吧,况且还很急……要不是为了救你伯,我爹还好好地活着。”

“啊?怎么是这样的?”

“怎么不是这样的?我爹拉不住你伯,只好转到你伯前面努力地将他顶回来。这时,又来了两个寨上的人,帮着一起营救。你伯被拉回来了,我爹却沿水底的斜坡滑向河心,被水卷走了……”

“我爹好傻,为了救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丢了性命。”

春秀再也控制不住,背過身去小声抽泣起来。

“怎么是这样?怎么是这样?”来宝不知道说什么,他低下了头。

场面安静了好一会儿。

春秀突然转过身来,继续说,“你还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拿走你的钱吧。我想体面地将我爹埋了。我从小就没了娘,是爹将我拉扯大的。生前我不能为他做什么,死了,我要让他有一个好去处。那天你救了我,我稀里糊涂地跟你上了船,路过我家却忘记下了,下去又能怎样,一分钱没有。就这样又跟到你庚爹家。那晚,你和你嬢谈话,我知道你伯走失,知道你有钱,所以……”

“孩子,春秀也是有苦衷的。”庚妈说。

来宝的脸上早已挂满愧意。他想安慰一下春秀,可又找不到适合的话。屋子里再一次变得很安静。要不是老鸭客突然喊道,“鸭子,鸭子——”大家还沉浸在春秀不幸的回忆之中。

5

春秀带回了老鸭客。寨上的人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并不像先前队长污蔑的那样。如此一来,来宝并不是坏分子,生产队再要批斗来宝已经说不过去。眼看秋水鸭养殖时间到了,队长正愁没有人替生产队放鸭。如果这件事没搞清楚,让一个有问题的人去放鸭,那是犯政治上的错误,谁也不放心。这下好了,队长可以名正言顺地将秋水鸭的养殖交给鸭客。

可是老鸭客这样子,队长已经不放心再把鸭子交给他了,只能把任务派给来宝。让队长想不到的是,来宝并不愿意接受任务。

来宝说,“我伯是这个样子,我如何安心放鸭?你还是另派人吧,你派我做什么都好,别派我放鸭。”

队长说,“另派人?我派谁?没有哪个有你们父子的鸭放得好,派别人,我不放心。没得关系,你伯在家,队上让他休养些日子,等他恢复了,再派点轻活给他,如何?”

来宝还是不同意,他觉得他还不适应队长的转变,他还是愿意去抬石头,他得陪陪伯。

队长说,“石头不会让你再去抬了,我知道你对我还有看法,这样吧,派你去张家‘抱棚给老歪叔打下手,学点抱鸭崽的技术行不?”

来宝也不好再不下台阶,勉强同意。他也想跟老歪叔学学“炒谷抱棚法”,掌握用眼皮去量鸭蛋的温度,弄清楚鸭崽是怎么从蛋壳里出来的。

春秀到冷水来,住在来宝家。鸭客的草房子,一头住鸭客父子,一头住春秀。春秀把这对父子的家里里外外收拾得整整齐齐,寨上的人羡慕不已,说这老鸭客前辈子修来的福气,这次又大难不死,今后有的是福享。

老鸭客哪里知道这是他的福气,他现在除了唤鸭,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整天吵着要回家,还有鸭群等他去放。他还说,他少了几只鸭,必须找回来,天黑了,会被水猫叨去的。他得为生产队负责,一千只鸭再怎么也得保全九百八十只。這对放鸭人来说,是最好的出栏率了。寨子的人知道,老鸭客不仅懂得鸭的品性,会放养,少生病,长得快,而且非常本分,他从来不私卖鸭子和鸭蛋,即便有时,他揣了几个鸭蛋去别人的寨子上讨酒喝,也会把它记在心上,回来后从自己的工分上扣除。当初生产队派放鸭都是两人一组,别人觉得他太老实,不愿意跟他一起。后来,那些不安分的鸭客被生产队收回了放鸭权,只派老鸭客一个人放鸭。

当他嚷着要回家的时候,来宝就问,“伯,你的家在哪里?”

老鸭客说,“在水边。”

“这就是水边呀。”

“这水不大,我家水边水很大。”

“那你记得你家是哪个寨子不?”

“好像是木良,对,就是木良,应该从这里下去几个寨子就到了,要是放鸭走的话,要走个把月。”

春秀问,“叔,你家里还有哪些人?”

老鸭客想了一下,说,“还有个儿子,我儿子还在家等我呢。”

老鸭客在发愣的时候,春秀对来宝说,“来宝哥,你还是答应队长去放鸭吧。”来宝不解地问,“为何?”

春秀说,“我叔的病医得好。”

来宝更不懂,“这与放鸭有关系吗?”

“有。你想,叔什么都记不得了,只记得涨水那天的事情。我想只有通过放鸭才能恢复他的记忆,你说呢?”

“咿,我怎么没想到呢?”

来宝一拍脑袋,骂自己真笨,亲了一下春秀的脑门,朝村公所跑去。

春秀的脸一下红了,像天边的一片晚霞。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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