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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世花红(小说)

2019-04-26谷运龙

民族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马兰桃花奶奶

谷运龙

第一章

母亲打来电话,悲伤地说:“你三舅死了”。

我只轻轻地“哦”了一声。

母亲并没有责怪,反倒也和我一样出了一口长气。过了一阵子,她才又问我:“回来吗?”

我被母亲问得不知所措。

不回去,母亲怎么面对乡亲,回去吧,我也同样面临和母亲一样的问题,我怔怔的。母亲却说:“还是不回的好。”电话被母亲挂断了。

我正在收拾行李,电话又响了。母亲十分紧迫地说:“赶快回来!你爸都镇不住堂子了,说要抬尸到县政府去上访、游行。”

我没有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个程度,还没等我答应,电话又被母亲挂断了。

回去的路上,我心里渐渐地变得不是滋味起来。刚才还记恨三舅和我的那些过不去,现在却想起了三舅以前对我的那些好。

十二岁那年,母亲给我举行成人礼。那是一个吉祥的日子,我早早地站在楼顶瞭望远方。我期望三舅尽快地出现在我的视野之内,更期望他为我牵来一头漂亮健壮的骟羊。太阳暖洋洋地晒在我的头上,在蔚蓝的天空下,远远地,三舅就沐浴在阳光下向寨子走来,他单调的身躯如皮影在天地间摇来晃去,由他牵着的那只羊和他较劲似的时走时停,让他也不得不忽前忽后地吆喝,只有羊铃的叮当之声清脆地在山谷中畅游。这可是村里最俊朗壮硕的黑山羊哩。不知三舅是如何从村上弄出来的。渐渐地,我看清了它,嘚嘚地向我靠近。我欣喜地叫著三舅,跑下楼去迎接让我真可以风光一回的黑山羊。我抓住了它粗大的角,黑山羊只轻轻地一甩头就挣脱了我的手,一头向前冲去。三舅将黑山羊的头扭过去,挑战似的问我敢不敢跨上黑山羊的背,我怯怯地摇摇头。他就说:“你今天就变成小伙子了,还怕吗?”我依然信心不足。三舅就挖苦我,我的信心就点燃了。在他的帮助下我骑了上去。三舅让我抓紧鬃毛,待我坐稳抓牢后,他一松手,黑山羊嗖的一声飞奔而去,没跑出几步就将我摔下背来。三舅有几分藐视地哈哈大笑。我有些窘迫地无地自容。黑山羊站定在那里,我摸着疼痛难忍的屁股,看见三舅那副不屑于我的得意劲和黑山羊目中无人的样子,我不服气地从地上爬起来,灵捷地翻上羊背,双腿用力地夹住它的肚皮,双手抓紧它的鬃毛。它先是冲出去好一段路,看我仍坐牢在它的背上,便如烈马腾空,想将我摔出去,我依然不被所屈。不一会儿,黑山羊就呼呼地喘着粗气,咩咩地颤声叫唤,低下了它昂扬的头。

三舅为我竖起大拇指,亲昵地摸着我的头。“像一个小伙子了!”我从羊背上下来,我知道黑山羊是三舅给我的礼物,待一会儿它就会被释比(羌族祭师,文化传承人)血刃了,让所有参加我的成人礼的亲戚都去分享它的肉,心里就有些说不出来的酸苦。于是我跑到前面去,抱住它的头,将我的脸贴在它的脸上。

母亲为我苦心准备的成人礼开始的时候,村里的好些小伙伴都来看稀奇。他们都投来羡慕的目光,特别眼馋三舅送给我的那头健硕肥美的黑山羊。释比敲响羊皮鼓为我和黑山羊解秽,为家里所有的东西和人解秽。只见他将我全然沐浴在他那神圣而又明明灭灭的目光中,跳着半蹲的禹步,不紧不慢地唱道:“吃食不净要解秽,穿衣不净要解秽,手不净时要解秽,帽子不净要解秽。帽子不净解秽了,鞋子不净解秽了。该神灵吃快来吃,该母舅吃快来吃。”经文还在我的头顶绕梁环飞,释比便依规而行,在羊皮鼓的引领下,用唱诗为我家安家神。他毕恭毕敬地唱诵:“这家屋里亮堂堂,夜晚发光月亮神,旁边则是星宿神,水源流处是水神,山岩之中是山神……今日弟子来安经,香火台上领香火,再请牛马二王神,又来敬请灶王神。弟子安经神安坐……保佑一家皆平安……”现在,释比站在我家的纳萨(祭祀塔)前为我唱响了祈福的经典。释比首先唱颂了我们的始祖《木姐珠》(羌族的爱情史诗),我被她忠贞的爱情所打动,深深地同情。然而,我忍受不了释比那么冗长的经典说唱,渐渐厌倦以至于烦闷起来。我实在有些沉不住气了,我想去和黑山羊玩。一部唱经完了以后,释比又不厌其烦地颂唱《泽基格布》(释比的叙事唱经),经文从释比的嘴里流水一样地滔滔不绝,我却什么也听不明白,实在不想再听下去了。三舅总是在我难以忍受时轻轻地拍拍我的头,手掌顺着我的头发任意地滑下。滑下时如有神助般让我很惬意,心绪倏地又静了下来。渐渐地我有些不可思议地入定了,时间也流水一样地应和了释比的经文。

当释比双手开始用青稞面捏制面棍时,我突然悟到了我今天的重要。释比那么神圣地将青稞棍捏成一种细腰的人形时,我知道我马上就要成为这个火塘中的一员并成为一个真正的尔玛(羌人自称)汉子。释比将我的青稞棍放在三舅的脚上以后,三舅便将猪油切成薄片抹在青稞面棍上,将其点燃。我的周身都有一种被火轻灼的痛感,甚至听得到皮肤发出的爆裂声。青稞棍已被油火烧烬。释比向我祝贺,三舅说,你已正式成为这个火塘的成员。母亲向我走来,把我搂在她的怀抱中,我感知了母亲那么巨大的力量和那么温馨的怀抱,我紧紧地搂着母亲的腰说:“妈,我长大了。”

母亲的眼泪就夺眶而出了。

释比用清清的水为羊净身,为羊蹄去污。黑山羊被他的经文所震慑,它给我投来哀怜和求救的目光,黄亮亮的眼球中溢满了那么清澈的泪水。它知道只有我可以救它,向我咩咩地叫唤,我跑过去抱住它的颈脖,蹲下去用与羊一样哀求的目光看着释比。释比不为所动,他坚定地向我摇摇头让我走开。我将羊抱得更紧,眼里含着悲泪。三舅用力将我拉过去,我就看见黑山羊喷射出一股红色的血液。我抱着三舅泪如泉涌。

当所有的人都津津有味地饱餐着黑山羊的肉嘴角流油时,我躲在远远的地方不忍目睹,我听见黑山羊的铜铃那么曼妙的声响如针似的扎在我心上。

喝砸酒时,爷爷把我拉过去将酒竿交给我。“小伙子了,不喝酒算什么小伙子?喝不了一斤烧老二(白酒),你在尔玛人中咋个立脚?”我的血性真就上来了,一口气就喝下一大盅砸酒。爷爷用巴掌在我肩上用力一拍。

酒醉饭饱以后,释比牵出一只母羊,并捉了一只鸡。他将母羊牵到我家的纳萨前,为羊颂唱了羊神经典后,将那只鸡捏死以后作为羊的祭物,用柏枝在羊的头、颈和背上轻轻地烧一下,便为我系上了一根白白的羊毛绳。我和母亲将这只母羊牵回去,母羊的恐惧胜于黑山羊。然而我知道它已经被我的成人礼加持了不朽的生命,变得神圣而不可亵渎。

人们散去以后,屋子就暗淡下来。砸酒让我有些云里雾里。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母亲。奶奶不在,我一下就心慌起来,魂都没有。我冲上碉楼,四处呼喊,没有回应。我爬上楼顶,四处眺望,正在我准备大声呼喊时,我看见了我的奶奶。

晚霞正在桃河上燃烧,山峦被晚霞朗照得金光四射,就在霞与霞相接的天际间,在桃河金光映照的小路上,我看见奶奶花枝招展地从那里走来。晚霞将她绽放成一朵无比艳丽的羊角花。她背了满篓的鲜花,五颜六色。那些花朵成为她的瓣、她的蕊。她的步态婀娜,身姿流韵。在她的芬芳摇曳中,整个山谷都充盈了花香。我像男人一样地沉醉在那里。

晚上,奶奶把我叫到火塘边,母亲正往澡盆里加水,水面上漂浮着花瓣。她让我脱掉衣服。我怔在那里不动,我说我已经是小伙子了。奶奶点头笑笑。她固执地让我脱,我害羞得反倒抓紧衣服。奶奶哈哈一笑。

“小伙子就了不起了,小伙子还不是奶奶的孙儿。”

说后,一把将我扯过去,三下五除二地将我剥得精光,连推带抱地就把我放到了盆里。

我双手捂着小鸡鸡,紧张得闻不到丝毫的花香,也听不到奶奶说了些什么,当她要洗到我的小鸡鸡时,我更加紧张,双手狠劲地捂住,生怕飞了似的。不知奶奶哪来那么大的劲,一挥手就把我的手举到了空中。“小伙子了,把雀雀洗干净,奶奶还盼着早点抱末末(曾孙)哩。”

洗毕,母亲帮我穿衣服,奶奶追问道:“小伙子了,就要讨婆娘。给奶奶说说,你最喜欢桃花寨的哪个丫头。”奶奶停下手上的活,望着我,等着答案。双手都被鲜花水淋淋地包着。母亲也等不及地催我:“奶奶在问你哩?”

奶奶的话触动了我心里的小秘密。我依然不语,衣服穿好以后,我一趟子冲出去,我知道于丽和小朋友们在等我。

我跑到晒场上,小朋友们正等我游戏粘电,他们把我簇拥到中心。没有看到于丽,我向老仓库跑去。老仓库的门关着,我使劲地推开大门,于丽正和她爸读书。她爸向我挥手,我纹丝不动,于丽向我跑来。我俩向外跑去,背后传来她右派爸爸的声音。

“耍一会儿就回来,爸爸累了。”

爷爷不让我和于丽一起玩,说她爸爸是反革命,我不明白,爷爷也说不清楚。奶奶从不管我和谁玩,她说只要想跟谁耍才会耍得高兴。自认识于丽后,我就觉得她跟寨子里的所有小孩都不一样,但孩子们都不跟她玩,总是叫她小坏蛋。开始,我也如此,以后就有些可怜她,看她孤零零的样子,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我和于丽好了以后,小朋友们也叫我小坏蛋,我不在乎。

我俩没有去晒场,就在老仓库的门前说话。我说我今天已是小伙子了。她说那又怎样呢?我可以保护你了。她望着我,露出些许的欣慰。

不知什么时候,奶奶月光似得洒在那里。她说:“树娃,奶奶带你去拜谢你树爸爸。”我说:“奶奶,于丽想和我一起去。”奶奶什么也没有说,我便牵了于丽的手和奶奶来到神柏树下。

一次,我问奶奶:“为什么要给我找个树爸爸?”

奶奶反问我:“找个树爸爸不好吗?”

我不知道好不好。奶奶说:“你娃娃的命里缺木,尽管我给取了树娃的小名,但不管用,补不够你命里的亏欠。在月子里你成天地哭,满月以后,依然不消停。奶奶只好去求天神木比塔保佑你,木比塔托梦给我,要我给你找一个树爸爸,我只好把你拜寄给神柏,让你树爸爸保佑你。果然,拜寄以后的当天晚上,你就清风雅静的了。以后,每到周岁的日子,奶奶都会带上我去给树爸爸磕头烧香。”

奶奶拉我一起跪拜在神柏前,奶奶一边燃纸钱一边给神柏通白。于丽有些怕地抓紧我的手,奶奶说了些什么我一点没听见。最后奶奶让我把头磕了,才对我说:“神柏会保佑你一辈子。”

回到家里,三舅正和母亲高声说话:“儿子的成人礼都不回来,他这爸爸还当得有啥意思。三舅为我抱不平,让我心里很高兴。”

长长的路途,三舅以前对我的好如车窗外的奇峰异岭不绝地向我涌来。我根本无法摆脱,几十年以前的那些事,却那么记忆犹新又活灵活现。

然而这些年,三舅却变得那么自私、极端和不近人情,彻底将他在我心中的形象给颠覆了以至于腐烂了。

他死有余辜呀!

这种念头刚一冒出来,我心里就被自责的鞭子重重地抽打了一下,我变得六亲不认,罪孽深重了。

三舅的灵堂设在镇党委、镇政府的正门口。彩条布搭成的棚子里,三舅清冷地躺在几张木板上,一张白布轻飘飘地盖在他的遗体上。几盏孤零零的节能灯下,三舅面容惨白,形体枯焦。我径直来到他的遗体前,虔诚地跪在地上,为他点上香蜡,烧着纸钱,默默地为他祈祷。

三个响头后,我站起来。当我将目光从三舅的遗体上移开时,甘峰和甘林的目光就愤怒地烧灼着我。我有些胆怯地没有与他们对视。将目光望向三舅年轻时那么英俊倜傥的遗像。

夜已经很深了,寒气如水而起,涨满了靈堂内外,镇上的干部们被他们团团围在会议室里。椅子、桌子有被掀翻的,有被砸烂的。父亲站在已有几分倦意的人群中,眼里放射出狠毒的光芒。看见我进到会议室,他走过来说:“没想到他们会这样。”

我说:“很正常。”

王镇长看见我,欲上来与我打招呼,却被他们给轰回去了。

“不许动!”

王镇长真就不敢动了,乖乖地再次坐回有些摇晃的凳子。镇长说:“领导来了,我要汇报情况。”

“今天,这里的领导是我们!”

我看清楚了,说话的是甘林。

我几次欲言又止。这次,我鼓足劲想劝劝他。就在我清理嗓子时,他们却一窝蜂似的让我滚出去。

我问父亲:“三舅得的什么病?”

“和你爷爷一样的病。”

三舅是过过几天逍遥日子的。

那些年,木头紧俏,只要搞到木材的计划指标就是搞到钞票。

实在搞不到计划指标,靠胆大、行贿检查人员也可以赚到钱。三舅就天天守候在父亲的身边,死皮赖脸地让父亲帮他找指标。确实无望以后,他就用他的不烂之舌去说服和讨好森工局周边的木头贩子或偷伐盗伐者,和他们联手做木材生意。得手以后,就连个影子都找不到了,非得把钱在外面花天酒地糟蹋完以后才回。

父亲怕钱没挣几个把人毁了,就招呼那些人不要与他合伙。三舅自此记恨父亲,随时在父亲管辖的林场弄出点事,让父亲十分不好收拾。父亲只好想办法,疏通一些关系,隔三岔五地给他找点指标或找点事做,让他别再铤而走险,不去给他惹是生非。

我当县长以后,三舅去找我。他兴致勃勃地来到我家,适逢我去外地出差,于丽让他等几天,他有些急躁,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于丽说:“三舅,要不你把事说给我,我告诉马俊。”

三舅支支吾吾地好久才说:“没有什么,想找他做点事,挣口饭吃。”

“什么事呢?”

“能不能包点小工程做做?”

“这些事,马俊不管,估计不好办。”

“随便打个招呼不就解决问题了吗?”

“三舅,你是最了解马俊的,这种招呼他肯定不会打。”

他看都没看于丽,气冲冲地走了。

我知道这事以后,心里虽有歉疚,但并没有怪罪于丽。她做得对,这个口子一开,其他老辈子们我就蹬打不开了。我没有给三舅说明理由。三舅期盼的心渐渐地没有了指望,就在三舅母面前骂我白眼狼,说我是吃了菌子忘了疙瘩的忘恩负义的小人。这以后,我每年回家過年,三舅母请我过去做客,三舅都借故走人户去了不与我见面。

我当选为副州长以后,三舅母鼓动他去找我。他气呼呼地说:“要找,你们去找,我这人穷,但输不起做人的志气,老子不愿在他面前低三下四。”

春节,大年初一。三舅母不知从哪里采摘了一把五颜六色的花来孝敬奶奶。奶奶的那个乐劲都快冒顶了。她凑近去闻去看,神仙似的有些陶醉和痴迷。好一阵子才说:“梨花就是心疼人。我这孙儿回来几天了,成天到处闲逛,也不晓得去采几朵花让他奶奶开开心心地洗个澡香个身。”说后,奶奶用她的有些干涩的眼睛深深地恨了我一眼。

于丽讨好奶奶地拢过去,和三舅母挨着坐下,不怀好意地告我的不是。“奶奶,马副州长又分管工业了,以后他不知要弄多少污染企业到州里来,把那些绿水青山都断送了。”

奶奶说:“那你是做啥的呢?你要把他管住才对。”

“我一个小老百姓哪管得住一个大州长呀!”

奶奶就更深地恨我一眼:“你娃可不要做那些与花草树木过不去的事哟,做了那些事,以后就不要回来见奶奶了。”

三舅母一反常态地说:“要是他能弄几个工厂到我们这里来,管他污染不污染,只要能让我们过上好日子,就是我们的观世音菩萨。”

于丽在三舅母的肩上一拍。“想不到三舅母还是州长的知音啊!”

“我这外甥媳妇不是在笑话我吗?我哪敢是马俊的知音呀,你小两口子才是真正的连理枝,比翼鸟哩。我这话不是随口说的。你们过的日子是好日子,我们过的日子连地里的烂白菜、空心萝卜都不如。穷日子、苦日子把我们都过成活鬼了。再这样过下去可能鬼都做不成了。”

爷爷进门就听见梨花的这一段话,心里很是受活,马上接住梨花的话头子。

“污染不污染,我们没见过。人穷了,日子过不下去了,一切都变了,相互残杀,到那时,什么都顾及不了。包包里有钱,什么都好办,包包里没钱,啥道理都不是道理。种鸦片烟那些年,桃花寨那个热闹……”

“去去去,又翻你那些陈谷子,烂芝麻。我们几个女人摆闲龙门阵跟你沾不上边,没事去晒太阳吧。”奶奶打断了爷爷的话并对他下逐客令。

爷爷边走边说:“你娃有本事就给桃花寨办几个厂起来,让我们全村人都沾沾你的光。”

爷爷刚出门,三舅就鬼梭梭地进来了。他谁也不招呼就挨我坐下了。我挪挪屁股,有些不自在,三舅就开始说风凉话。

“你怕我这棵烂白菜污染你了?”目光凶凶地有点专门找事的样子。

我还没还嘴,三舅母就制止道:“老三,大年初一的,说话刀刀叉叉的找事吗?”

“球的个年,桃花寨都快穷疯了,还过年。我看再过几年,寨子恐怕连鬼都不进来了。”

“他三舅,话也不要说到这步田地。我们祖祖辈辈都这样过下来的,不是好好的吗?”奶奶有些不高兴。

“表婶,你一辈子都没出过这古寨子,如果你走出去看看别人过的日子,你就会寒心了。”

“如果都像你那样好吃懒做,再好的日子也会过成穷日子、苦日子!”奶奶颤巍巍地站起来,恶狠狠地丢下这句话走了。于丽跟着奶奶。没走几步,奶奶车转身问:“梨花,你给我的花呢?”于丽马上将花束举到奶奶面前。奶奶十分欣慰地对于丽说:“还是我们家于丽啥时都跟奶奶在一条路上。”

“到那时,就不是穷日子、苦日子,是病日子了。就是把肠子悔青都等于零了。”于丽预言家一样振振有词。

又是爷爷接住于丽的话尾子:“病日子也比无日子好。”然后落座在奶奶起身的座位上。母亲也从灶房里忙完了,出来和我们围坐在一起。

三舅来劲了。“我这次不是为我的事求你,是为寨子里的所有人求你。”

“老三,一家人,哪个求哪个,把话说得那么生分。”母亲总是在这种时候教训三舅。

“不是生分,他是州长,应该千方百计地为我们老百姓做点事,让我们不再过连烂白菜、空心萝卜都不如的日子。”

“你就不会把话说得好听些吗?”

“你三舅的话不好听,理还是正理。以前我们从没指望过你,哪怕你当县长、县委书记,因为你不在我们县。现在你是堂堂的一州之长了,能够指望,而且指望得上你了。所以你要想法弄几个厂立起来。爷爷这辈子就念想种鸦片烟时的桃花寨,通夜通夜地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你娃要是能让桃花寨再那样风风光光地疯狂几年,你就是寨子的活菩萨。”爷爷眼里将信将疑,充满了对桃花寨的期盼。

他们的话不多,却把我的头都塞得满满的,把我的心说得沉甸甸的。他们还在说,哪怕母亲的话我也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我很为难,还不了他们的话。特别是三舅,我欠他的太多,以前又让他失望。尽管他是以全村的名义说这件事,的确也是他的真心话,是全寨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的真心话。我明明白白地知道该怎么回话,就是说不出口,或不敢说,我不愿让他们再失望,更不愿再伤害他们的心。只好搪塞他们说:“我会努力。我也不愿家乡穷,不愿家乡的人在别人面前直不起腰,说不起话,抬不起头。”

对我的回答,爷爷点了头。母亲和三舅母面有微笑,只有三舅什么表情都没有,木讷得不知说什么。

没过几天,三舅母找我借钱。我问她做什么?她说甘峰和甘林要去外地打工,没有路费。我将包里的钱全部掏出也只有七百元,我问她够不够。她说不够再找母亲借些。我说不是去外地挣钱吗?她说挣的钱还不够压车轮子。我说那不如窝在家里。她说走远点眼不见,心不烦。窝在家里说不定哪天惹个祸还吃不了兜着走。我出一口粗气,三舅母呼应我似的也叹一口大氣走了。

三舅母的那一口大气不知把我吹到哪里去了,一会儿像在地狱,一会儿又像在天堂。那一年,我们一批刚任职不久的年轻干部去沿海参观学习。在广东的一个小镇上,我被小镇一夜暴富的喧嚣和五光十色搞的不能自已。我们行走在鳞次栉比的富丽楼群中,那么地相形见绌,甚至于不敢抬头去看、去听。仿佛一帮穷鬼闯进了天堂。

回到宾馆,我们个个血脉偾张,感慨啊!和他们相比,我们过的叫生活吗?我们一起把所有参观的点做了梳理,得出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那就是无工不富。我的心里自此播下了一颗工业的种子,立志要让工业去改变家乡的面貌,斩断父老乡亲的穷根。

在以后几天的参观中,我更关注那些工人。我与她们交流,去参观他们的住处、饭堂。尽管我对她们的工作强度、工作环境、福利设施等等存有不同的看法。但每一个工人都洋溢出无比幸福的喜悦,甚至于不让你去评论,特别不让你去指责。他们是打工仔,是这个世界的新生族,他们认为打工仔不知比农民体面多少倍,给老板打工不知比给土地打工要荣耀多少倍。

然而,从桃花寨出去打工的人却没有一个成为老板为桃花寨带来财富。不仅如此,反而让其在资源流失的同时又流失乡情甚至亲情。要是有自己的工业,不仅留住这一切,而且也积累财富,那该多好啊!我感到责无旁贷又责任重大。

无时无刻我都在做工业梦,梦想家乡的富足与荣光。

桃花寨的村支书去年过世以后,村里一直苦于找不到一个好的接班人而虚位以待。

父亲退休回到家里,三舅就打起了他的主意。他不敢直接去给父亲说,就去找到乡上的领导。

“你们不是给桃花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书记吗?如今有个现成的,只看你们搬不搬得动。”

孔书记被他说得一头雾水。瞠目结舌地好久才反问他。

“什么现成的,怎么搬不搬得动?”

三舅猴急地自解道:“我姐夫退休回来了。以前是森工局的副局长,他当支部书记比哪个当都合适、都好。只要他肯当,桃花寨就真正有指望了。”

打了鸡血的孔书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从椅子上跳起来,连声说:“好主意!好人选!”

当天晚上,孔书记就带了乡上的吴乡长一行人专程登门恭请。“马局长回家几日,也没来拜访,还请局长见谅。”

父亲被孔书记的这个举措弄得也是一脸茫然。“我退休回家,哪敢劳驾书记、乡长劳神动步。”

“局长以前给我们支持不小呀!回到故乡也是情系故乡,值得敬重哩!以后还指望局长继续关心支持乡上的发展。”

“孔书记见外了。虽然已是花甲之人,但对家乡的情还和以前一样,只要乡里有用得上的地方,吩咐一声,我一定全力而为。”

孔书记和吴乡长咬咬耳朵,再环视其他几位,大家都以目相示。父亲不知他们罐子里装的什么药。看他们神秘兮兮的样子,就知晓个八九不离十了。

“孔书记、吴乡长,如果是马俊那里的事,你们还是自己去找。我虽是他父亲,反倒不好说话,希望你们理解。”

孔书记解释说:“不关马州长的事,我们不会在这事上为难你。如果那样,我们就太现实了。”

“那是什么事?给乡里当顾问吗?我这水平不够格吧。”

“不是!我们想请你出任桃花寨的村支部书记。”

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他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不知该怎么办。不答应吧,驳了孔书记和吴乡长的面子,让他们尴尬,答应吧,村上的枷档就又搁在了自己的颈脖上。好一阵,他才有些苦不堪言地说:“本不想答应你们,怕伤了你们的心。既然乡党委信任我,我就过渡一下,一旦有人选,我就立马退下来。这个条件你们必须答应,相互理解和支持。”

“这个当然,这个当然。”

孔书记握住父亲的手。“谢谢老局长!”大家都谢过他以后,父亲又强调说:“你们不能把我耕死在泥沟里哟!”

三舅就这样不显山不露水地把父亲吆上了桃花寨这一块瘦地的泥沟,成为他这一生的金点子。他却没有把父亲当人看,好些时候,不是给筋疲力尽的这头老牛松松鼻绳,反倒给他使绊脚。

话虽这样说,我这心里还是有几分舒坦的,倒不是为儿不孝,的确是桃花寨十分需要一个扎劲(好)的支部书记。真到了企业入住的那一天,村支部书记说不起话,不仅企业下不了决心,我也会在老板面前威风扫地。要是书记和我尿不到一起,事情就麻烦了。从这一点上看,狠是狠了点,对桃花寨肯定是好事。

如今,三舅已作古,但还不消停,弄得父亲这头已快油干灯灭的老牛还在为他受累。我看看父亲已驼的背,就心里难过。父亲真的年迈了,垂垂老矣。

第二章

母亲出门时对我说:“我再去给你舅母说说,让她去给几个娃招呼一声,不要再作贱你三舅了,让他早点入土为安。”

我望着母亲的背影,心里涌起阵阵的酸楚。很后悔当时没有听她老人家的话,给她带来很多不应该受的罪。

起初,三舅母对三舅的死并无过多的想法,几个儿子一闹,反倒让她醒悟。但几十年的夫妻,她不忍心让死人冷落在家外,好言劝了几回,儿子们根本不听,就只好由着他们去闹,自己在家里的堂屋内挂上老伴的像想着他的好,扑簌簌地掉泪。

“梨花,你再不要不理不问不管了,莫非真要讓他们把老三抬到县上去吗?”

“我说了,他们不听。”

正在这时传来警笛的呼啸,我的心为之一震,桃花寨都为之一震。我赶紧往镇上跑。

后面传来母亲的声音:“梨花,快点,快点,要出事。”当我们赶到镇政府时,所有在场的人都已握紧了一根钢条或钢管,严阵以待地与县上下来的维稳工作组对峙。人们怒目圆睁,出着粗气,完全是鱼死网破的样子。公安干警更是全副武装,如临大敌,严阵以待。

气氛十分紧张。

我立马站在他们中间,冷静地观察和注视着动态。

三舅母和母亲见到这种阵势,害怕起来。好一阵子,母亲才有些担忧地吼道:“莫非还要弄几条人命来摆起吗?”

母亲的喝斥一点作用都没有。所有的群众都在气头上,群龙无首,招呼谁都不起作用,因此我首先让警察退下。警察退下以后,我才让乡亲们放下手上的家伙。先与甘林和三舅母说话。

正在这时,灵堂里突然闯进几个人,径直跪在三舅的遗体前,边烧纸边哭诉。

三舅母说老三、老四他们回来了。

我站起来,拍拍他们的肩。他们却不屑于我,怨愤地说:“爸爸,我们回来晚了,但我们一定要为你讨个公道、讨个说法。”

“会有个公道,会有个说法的。”

他们斜眼都不看我一眼。“嗖”地一声站起来,向乡亲们大声武嗓地吼道:“爸爸是被污染给毒死的,他不能白死,他白死了,以后我们还有好日子过吗?我们活着不也在等死吗?如果和企业老板、政府领导说不好,明天我们就把他抬到县政府去。县上解决不好,我们就往州里抬,州里解决不好,我们往省里抬。”

所有人的愤怒又被老三这几句话激起,他们齐声吼道:往省里抬,往省里抬!

三舅母害怕把事惹大,急忙上前在老四耳朵边劝阻,老四就跳了起来。

“警察又敢把我怎样!来抓我呀!来把我枪毙了呀!我死都不怕,还怕抓吗?”

老三用手指着我:“都是你干的好事,你给桃花寨都弄来了什么呀,污染,疾病!你把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变成了我们的坟场。这个账,以后我们会和你慢慢算的。”

我无言以对,仿佛我成了故乡真正的刽子手。心里那么牢固的防线全部稀里哗啦地崩溃了。我不敢正视他们的目光,在他们面前我低下了头颅。

老三的话让我心里滴血,那种任何药物都消解不了的痛使我害怕。

难道我真是故乡的掘墓人,桃花寨的杀手吗?

为了让故乡早日摆脱贫穷,我和父亲那一夜叙谈到黎明时分。我坚持必须先解决交通的瓶颈问题,父亲却执意要先建企业,否则等待的时间太长,乡亲们对他会失去耐心和信心,让他这张老脸脸上无光。他是当年担任过国有企业厂长的人,办企业的条件他应该清楚,现在他却什么都不讲什么都不顾,以父亲的绝对权威命令我。

“你少给老子说那么多,在这件事上,没有商量的余地,必须这么办。”

“不是我不按照你的要求做,而是照这样我没法做。你总不能让我犯错误,把我逼上绝路吧。”

父亲如一头愤怒的狮子在我面前咆哮和狂吼。“为老百姓做事,犯得了啥不得了的错误?”

“做事总不能不讲科学,不顾客观实际吧。”

“我只知道,桃花寨的老百姓穷就是最大的实际,让他们尽快脱贫致富就是最好的科学。”

我无法和父亲在孰先孰后的程序上达成共识。父亲已经完全融入了故乡的那片土地,他把支部书记的职务已经责无旁贷地扛在了他的肩上。他知道他的老百姓的期盼,更知道他的使命。曾几何时,父亲把一个“官”的分量看得有如此重过呀。

早饭以后,父亲不让我走。生拉活扯地把我弄去“指导”他的村支部扩大会。

说是支部扩大会,倒不如说是村民大会。他没有主持会议,而是让村委会任主任主持。桃花寨几乎所有的村民都参加了会议。让我想不到的是我爷爷和奶奶也不请自到。

刚开始,会议就有些冷场,任主任搓搓手,启发似的发言。“无工不富,无农不稳。我们现在的主要问题是穷得叮当响,以前不能去想办工业的事,现在村里有一个在州里分管工业的领导,马书记又是森工局几十年的老领导。乡里让他来当支部书记,用意我们都明白。这么好的资源我们不用就真可惜了。机遇给我们了,如果我们错过了、丧失了,以后我们不好给后人交代。要断穷根、治穷病,把穷帽子扔在桃河里去,在地里种不出金娃娃,在猪圈、牛圈里也养不出金娃娃,只有靠工业。所以我觉得不是办不办工业,是要尽快办。”

爷爷不温不火,又与种鸦片烟那些年作比:“几十年前,就一个大烟让我们桃花寨富得流油。以后桃花寨就衰败下去了。如今这上上下下都讥笑我们,不说你们当干部的,就连我这老脸都不好意思了。”

爷爷的话又让我想起沿海的那些小镇。是工业让其一夜暴富,夜夜笙歌。要是他去那些地方看看,不知还会生出多少感慨和向往呀。是啊,和他们相比,桃花寨人过的真是猪狗不如的日子。

三舅直截了当地质问我:“你当州的领导,为不为我们老百姓着想,也要表个态呀!”

所有的人都用锥子似的目光盯死我,让我动弹不得。

从不在这种场合说话的奶奶,嗖地一声站起来,气咻咻地青筋毕露,全身颤抖,一副斗士的勇武,像是横刀立马的大将军必须誓死捍卫什么一样。她两眼逼视我,两道寒光将我快蹦出去的话给彻底地封冻了。还未等我去宽慰奶奶,父亲担心地说:“妈,有话慢慢说,不急、不急。”

“这话能慢慢说吗?工业、工业,你们就不怕桃花寨变成地狱,不怕你们的娃娃变成炭娃娃吗?不怕我们的肺变成尘肺、灰肺吗?”

“人都活不下去了,还想肺,还想娃娃?有了钱,炭娃娃也有尊严,尘肺、灰肺才可以医治。”三舅给奶奶当头一棒。

奶奶没与三舅计较,她用手指着爷爷恶狠狠地数落:“你总是说鸦片烟,鸦片烟,你忘不了。茶馆、酒馆、会馆、烟馆,那些馆子还没收你的尸。你只记得那时的热闹、兴旺,你咋就不晓得背后多少家破了、多少人死了。十年之内,桃花寨连蛇都抬不起头,鸟都飞不出窝。鸦片烟让你老婆子满口小米牙落得一颗不剩,难道今天你还要让我这半死不活的老婆子又失去这双眼睛吗?”

说后,奶奶仍不解气,咚地一声坐了下去。

刚刚热起来的会场被奶奶泼了一盆冰水。

爷爷的火哄的一下冲天而起,他站起来,怒目金刚一样恨着奶奶。奶奶不为所怯,一副傲视的架势。

我被奶奶的几句话说得莫衷一是。爷爷反在这时心虚地退却了,起身离开会场。父亲有些为难,欲言又止。

正在这节骨点上,村上的团支部书记小凤说话了。

“办工业,要看办什么工业,可以办农副产品加工的工业,也可以办冶炼工业。前者没有污染,但要有充足的资源;后者有污染,但要优质的能源。桃花寨办工业,走前者无望,走后者无电。因此,不管我们今天如何讨论,都还是纸上谈兵。要真正到企业落地,还早得很哩。

她将眼镜往上推一下,将镜片对准我:“州长在这儿,工业是双刃剑,能够给桃花寨带来财富,也能给大家带来灾难。天底下,所有的事都是这样,要我们去权衡利和弊、得和失,然后做出选择。”

“毛主席以前说过,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照你的说法,再等一万年,也没有条件。”三舅第一个站出来反击。

“人家说得有道理。”我说了第一句话。

“条件是人创造的,桃花寨总不能祖祖辈辈就这个鬼样子!”三舅狠狠地瞪我一眼,再将同样的目光投给小凤。“你的道理多、道理大,你那些道理能不能让我们当饭吃、当衣穿、当钱用,如果行,我们把你供到神龛子上去。”说完又低下头,不知叽咕些什么。

小凤做出一副更不屑于三舅的样子,以教训的口吻说道:“有些条件可以由人创造,有些条件是上天给予的。”

小凤年轻气盛,怒目相斥,不仅昂起头,而且还站了起来。三舅的倔傲突然被小凤的怒火融化了。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让他抬不起头,但却又让他思念终身的女人。于是,他低下了头。

三舅和小凤的妈妈大凤是基本相配的,性格上也合适,但大凤的父母坚决反对,说大凤嫁给一个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人他们不放心。三舅的父母也坚决不让他俩好,说这么野的丫头桃花寨从没见过,以后不知要给你摆多少是非,戴一脑壳的绿帽子。

三舅和大凤最终没能冲破世俗的偏见,他们不得不让父母拽着走他俩不愿走得路。对于眼前的小凤,此刻,他是爱恨交加。

父亲望着我:“你还是说几句吧!”

我回望着父亲,无言以答,好一阵子才说:“反正我怕。”

三舅说:“这也怕,那也怕,我们受穷,过苦日子你就一点不怕。就不怕我们过不好日子骂你。”

父亲说话了:“老三说得好,怕给老百姓做事,就不要当领导了。”

“我不是怕给老百姓做事,我怕污染。”这句话让三舅更加气足了。“污染、污染,说得那么吓人。烧火煮饭就不冒烟了吗?狗跑过就不起灰了吗?农皮都还没穿伸展,说这些有球用。”

这时,大家都吼着要求举手表决。奶奶又嗖地一声站起来,丢下一句话说:“穷日子、苦日子都好打发,毒日子来了就不好打发了。到那时,你们哭都哭不出来!”

奶奶以为这句话会把大家吓退,但奶奶想错了。她改变不了公决结果。

当晚,村里办起酒宴,热闹非凡。任主任、爷爷、朱二爸、小凤等村里的要员都等在了那里,酒都满上了。只等我和父亲屁股刚一挨上板凳,三舅就说话了。

“今天是桃花寨值得纪念的日子,大事啊,桃花寨终于可以办工业了,那些摇钱树终于可以栽到我们这屙屎都不生蛆的地方了。我们要感谢马州长、马书记。大家一起敬一杯!”

我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也不知道大家说了什么话。我的所有心思都停留在奶奶那里,办工业吧,我如何面对奶奶,不办吧,我又如何面对桃花寨。奶奶不是为她,她是为桃花寨,三舅也不仅是为他,是为桃花寨的人。

我和奶奶形影不离地生活到成人礼以后,穿衩衩裤时,她就牵着我的手下地,教我认苦麻菜、车前草、灯盏窝儿、肥脚苗、瞌睡草等等植物。晚上在被窝里给我讲藤精、树精、花精的故事,给我讲毒药猫、讲吊死鬼、饿死鬼、凶死鬼的故事,让我睁大眼睛,好奇地盯着她,把整个身子都龟缩进她的怀抱。奶奶芬芳的体味,温馨的怀抱给了我的童年那么奇特的天空,那么旷博的大地。

然而,桃花寨的穷也是我难以面对的,我不希望桃花寨的穷根一直在繁衍生息的土地下无限延展,更不希望小凤他们的孩子只能在这穷乡僻壤读书,也不希望三舅、父亲他们以后病了住不起院,享受不到现代医疗技术的治疗。桃花寨不仅要走下去,也要走出去啊。

“奶奶,现在的工业已不是你以前在爸爸那里看到的工业了,我们对环保要求严了,国家的环保技术也高了,环保设备也好了。只要环保做好了,一个工厂连一丝丝黑烟都看不到了。”

奶奶有些诧异,但还是半信半疑。

“不信,我带你去外面看看?”

奶奶在身边定定地看着我,慈祥的目光中又充盈着审视和追问。我用更加坚定的目光和无可置疑的表情回应她的审视。她的目光渐渐地变得柔和起来,不一会儿就有些爱怜了。

她低下头去,长叹一声,很痛很疼地告别什么,又很疼很爱地再拥抱什么一样。

“唉,我是再苦不过了,一个是我的儿子不消停,一个是我的孙子和他老子一起来收拾我。还有那老不死的也和你们穿连裆裤,我一个孤老婆子咋个抵挡得住。再这样下去,甘老三他们一人吐一口口水都要把我淹死了。我斗不过你们,我也懒得再和你们斗了,我拦不住你们,我也懒得再拦了,我也巴不得桃花寨的人过上好日子,我也擔心桃花寨的人以后过上毒日子。你和你爸一定要把稳,既给桃花寨好日子,又不让他们过毒日子。你俩是我的心头肉哩,我不心疼哪个心疼,一边是妈,一边是奶奶,再吵再闹我还是不是人?”

奶奶把头车向另一边,但我依然看见了她盈蓄在眼里深情的泪水。这又令我勾起一阵对奶奶的回忆。

自从于丽和我一同去给树爸爸叩拜以后,我就真正喜欢上了于丽。然而,于丽的爸爸总不乐意让于丽和我做朋友,我在心里记恨他。

一次批斗会上,长长的一排坏蛋都让革命群众给戴了高帽子、挂了黑牌子,嘴里含着死人骨头或浇了屎尿的臭?把。于丽躲在远远的地方凝目于她的爸爸,担忧堆积在眼里。我正欲跑过去,三舅一把揪住我领口,把我小鸡似的提起,“再去和小坏蛋耍,我打断你的狗腿腿。”我只好远远地看着于丽。奶奶在场外叫我,我跑过去,奶奶从破牛皮纸里取出一块骨头,向我努嘴。我懂了奶奶的意思,将骨头藏在怀里。走到于丽他爸爸的背后,趁三舅他们不注意,用脚狠劲地踢了于丽爸爸一脚,他不敢叫唤,侧目看我一眼,我将骨头塞给他,他还不知咋回事时,我跳起一爪夺下他嘴上的死人骨头,塞于怀中,悄悄地溜走。回到奶奶身边,她夸奖我有出息。我问奶奶是啥骨头,奶奶欣慰地说:“碎娃儿不该问的话,不要问。”我把手伸向我的鼻孔,闻到了死人骨头的味道。我不明白奶奶为什么要那样做。晚上,于丽第一次来家叫我,她爸爸用感激的目光和“真是一个好娃娃”的夸奖回报了我的行动。以后,他就不再反对我和于丽一起玩了。

两年以后,于丽不是小坏蛋了,和她爸爸走了。走的时候,他叫我去,从口袋里抽出那支钢笔,蹲下来,递给我。

“叔叔要走了,没有东西送给你,只有这支钢笔,拿着,谢谢你给了于丽欢乐,谢谢你的猪骨头,让我香了这么多日子!”

我双手接过来,不知道说什么话。

于丽和她爸爸走了,我跟出去好远,她爸爸边向我挥手边嘱咐:

“好好读书,以后,我会去看你的。”

我车转身,看见奶奶在我面前,在捞起衣襟拭泪,我叫了一声奶奶,就扑进了她的怀里,奶奶用她的手在我的背上抚摸,有些颤抖。

楼顶上只剩下我和父亲了。父亲伸出手,我递给他一支烟,为他点上。整个夜空,就只有时明时灭的两个火点。不知过了多久,烟屁股丢了一地。

父亲站起来,在楼顶上转了一圈,叹着粗气。“后悔啊,这不是找些气受吗?我受气不打紧,要是把你奶奶气病了,我这当儿子的就不是人了。”

“爸爸,你也不要自責,这事怪不得你。只是,我们总得想个办法好好地开导奶奶,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

“几十年了,还没碰上这么难整的事,这颗钉子太难拔了。”

“是难拔哩,它不是钉在木头上,也不是钉在墙壁上,它钉在我们的心里,要多深有多深。”

父亲比我还急,又上路了。他这次是铁了心必须杀出一条血路。

他去州林业局找到年轻的老领导,要求老领导给手下的企业打个招呼,支持一下他这个支部书记。念在以前都姓个“森”字去桃花寨建一个企业。

局长很盛情地给他沏好茶,再没有了以前台上的侃侃而谈。还没等父亲把话说完,他就打断父亲的话。

“老马呀,我如今已转非,说话无人听了,再说,以前那些转产的企业卖的卖了,没有卖的也改制了。老板都换完了,天都不是以前的天了,哪里还有以前的雷声和雨水呀。”

“老局长,老虎死了不倒威!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哩。”

“你才退休几年,如今的世道不清楚?世态炎凉,人心冷暖呀!”

父亲知道如今的世道,但他不知道老领导也这样把转非当成了革命的终点。

父亲再次为老领导点燃一支烟,老局长狠劲吸一口后,眼睛陡地亮了起来。

“你儿子在当副州长你不去找,你这不是老颠东了吗?咋走错了庙门,拜错了菩萨呀!”

“蛇有蛇路,鸟有鸟道。再说,他又不是桃花寨的官,我这当父亲的也得为他想想,不要让人说闲话。”

父亲出门时,老局长拉住他的手不明其故地望着他。

“退休了就好好地休息,还当什么村支部书记,找些累来受呀!”

“桃花寨穷,老百姓让我当,推不脱。已经当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哩。”

他没有在州里停留,直接去盛利铁合金厂,之后又去了省钢铁公司。凭借以往交情,总算说动他们的老总前去考察。

很巧的是,两边考察队伍都在同一天到达。

全村人十分高兴,这些人是为他们谋福利的大救星啊。三舅更是出尽风头,巴结这个巴结那个,生怕语言上怠慢了这些活神仙,连奶奶都笑眯眯地给他们打招呼。然而两位老总越往前走,脸色越难看。三舅的笑就僵尸一样停在脸上,比哭还难看。人们被这些活神仙弄得大气都不敢喘。

父亲想是不是他的分量不够,他给我打电话时,我已在去村里的路上,他这才一块石头落地似的松了口气。

考察组一行怕再“考察”下去走不了路,就坚决不吃晚饭,要马上离开。父亲他们如何劝都不起作用。眼看这事就被考察“黄(坏)”了,父亲才很不情愿地说:“马俊已在路上了,你们见见他再走吧。”两位老总几乎是同时瞪大了眼睛,异口同声地说:“马州长要回来?”父亲肯定地点点头。他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一会儿才有些难为情地说:“我们等他吧。”

等我到村里,天已擦黑,大家才依次落座开饭。两位老总显出从未有过的不自在。为了表示歉意,我先喝了三碗咂酒。三碗咂酒并没有收到我想要的效果。即使他们给我敬酒,脸上也是一副难言之苦,在父亲给他们敬酒时,他们更显出难堪的样子。这种场面的这种难为情在以前我从未见过。临毕时,父亲对我耳语要不要搞篝火晚会再添把火时,我坚决制止了。我了解他们,不能强人所难,要换位思考。父亲当然脸色很难看,似乎在乡亲们面前很没有面子。当我们握手告别时,都很别扭,没有好听的话。两位老总更是扭过头去,难为情地躲入车内。

他们一走,父亲对我大发脾气,怪他不该让我来,怪我根本就不该来。他以为那么重大的决策是一只烤羊就可以搞定的。我越给他解释,他反倒越是火大,他说:“你这州长有球用,人家不给你面子就不给你面子,跟我一个霉样子。”

在考察組面前大气不敢出的人们,一下就炸窝了。三舅认为自己受到了侮辱,指着已出去的车,跳起来,喷出一泡口水。一群狗都不如的杂种,滚,滚远些,栽岩的,栽死你老子给你送行。骂完这句话,无力地蹲下去,看见我后,质问我,“这样的厂长、经理,你该替我们好好收拾收拾。”

父亲像挨了一闷棒,半天回不过神。他不停地摇头,一直处在想不明白之中。我看见他脸色苍白,听见他将牙咬得咯咯地响。我希望他发泄,哪怕在乡亲们面前骂我一顿,只要他好受。然而,他没有,低下头,怕什么似的悄悄走了。

三舅追着他喊:“哥,你跑那么快,鬼在撵你吗?这事,不怪你。”所有的人都把抚慰的目光洒向父亲。

回到家里,爷爷一脸的辱没,把气发给父亲。

“退休的人了,做事还这么冒失,没有把握的事就不要做,几十个人跟在人家的屁股后面跑了一天,连一句受用的话都没有得到,看你咋个下台?”

“这么大个桃花寨,就你尽说鬼话。这事能怪他吗?好事不在忙上,我不相信离了这两只瘟鸡天就不亮了。这种事,你这辈子还见少了吗?”

奶奶这几句话给父亲卸了包袱,父亲一下直起了腰。这时,我补了一句:

“爸,不要慌,我们慢慢来,功夫到家后,自然就会成功。”

没想到,父亲却给我开了一枪:“你等得起,我等不起!”

第三章

即使是三舅的事,我也懒得再去过问了。我看出来了,他们不敢把尸抬到县上去游行。我被甘雨刺了的心,已滴着殷红的血,疼痛难忍,彻夜难眠。一路想来,我哪里做过一丁点儿对不起故乡的事呢?为了故乡,我的心都操碎了。如今,我倒成了杀手,成了埋葬故乡的千古罪人。

那天,父亲又到州里,径直地到了办公室,一副落魄失魂的样子。整个身子都完全垮了,精神也失去依附。我知道他又在哪里碰了钉子。我把父亲安顿在沙发上,给他沏上茶,极尽抚慰。父亲却受不住,老泪盈眶,在我面前那般地软弱和退却。

“马俊,我不想当这个书记了。”

父亲是真正地被这个职务给伤害了,被他与生俱来的自信给伤害了。对于父亲的这个问题我不好回答。我将茶杯双手捧给父亲,让他喝喝茶。我回到办公桌前,翻找出几个部门的专题报告,一份一份地仔细阅读起来。

父亲感到我的冷漠,但又不好黯然离去,他有一肚子苦水要倒给儿子。甚至于有一腔的怨气要发给儿子,也只有在儿子身上才可以泄气发火喊冤。在乡亲们面前,父亲是希望、是依托、是顶梁柱。只要他一倒下,老百姓就会一辈子爬不起来,甚至于看不起这家人,看不起退休干部。他有意在外面弄出些声响。甚至于把茶杯掉在地上,然后再手忙脚乱地找扫帚。让我坐不稳、放不下。

我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报告,回到他身旁。

“能不能给乡党委说说,把我这书记免了。”

“你说呢?”

“就一句话。”

我苦笑了两声。

“爸爸,你不应该是这种知难而退的人。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

“等到你退休以后,自然就知道了。”

我不知该怎样回复他的话,在不知不觉中,这些话就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

“你虽是乡党委任命的,却是村民们信任的,官虽然小,责任可不轻。不像你以前的官,虽然大一些,责任倒不一定有现在的大。现在,全村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你,希望你带领他们走出穷窝子。说不干就不干了,全村人咋看你,你以后又咋在村里过?”

父亲为难的样子实在有些可怜。

“既然都接了这个单子,你就得照他们给你开出的单子一件件地把它做完做好,给他们一个交代,让他们心里满意。以前你遇到这样的问题少吗?哪一回你提出过辞职,还不是苦一苦、熬一熬就过来了。”

父亲没有不耐烦,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喝茶。

“俩爷子都捆在一起了,就干个样子给他们看看。打仗父子兵,这次,我们就是拼命也为家乡的父老乡亲拼出一条致富的路。”

父亲目光游移,缺乏定力。

“怕什么,好孬还有个副州长的儿子为你开路。”

“关键是那条路。”他有些像做错事的孩子。

我于是把相关情况和我的想法一一告诉他,让他回去做一些准备工作,特别是群众的动员和思想准备工作。

父亲出门时,身板上又增加了些许的硬朗。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依然底气不足。

我再次坐回办公桌,将那些问题一一梳理,大大小小的问题几十个,让我头都快炸了。

我一直怕见尼玛州长。怕他把我的想法扼杀了。拖了好些日子,拖不过去了,不得不找到尼玛州长。

他有几分惊讶地反问我:“再建个园区,有必要吗?”

一句话就让我周身冒汗。他看出了我的紧张,递过来一支烟,缓和道:“说来听听。”

“岭南工业园区已经完全没有空间容量和环境容量了,不要说新进企业没有空间承载,就是现有企业技改扩能也会受到很大的限制。如再不抓住这几年市场向好的机遇加快发展,估计机不再来。”

尼玛州长接过话头:“工业是财政收入的重头,留州电量一年比一年多,如不加快项目建设,留州电量用不完,不仅省里以后要扣减比例,对发电企业我们也不好交待。丢掉留州电量的政策,我们就丢掉了招商引资的优势,就自己砍掉了经济发展的摇钱树了啊!”

他掐灭手上的香烟,站起来,在办公室若有所思地踱步。突然抬起头直视我。

“有地方吗?”

“有。”

“在哪里?”

“桃花寨。”

“那不是你家乡吗?”

我低下头沒有直接回答。

“是不是怕人家说你自私呀!怕啥,这不是你马州长的家事,这是全州经济发展的大事。不要以为你给家乡做了一个了不得的事,是褔是祸现在还说不清楚哩。”

规划很快做好了,但我最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常委会否定了州政府党组报的方案。

常委会上,我被王书记淋漓尽致地洗刷了一顿,我委屈,我愤怒,心口都气痛了。我站起来,用舍得一身剐的准备予以还击,尼玛州长怒斥我,让我坐下。我坐不下,我父亲、桃花寨的乡亲们都在等我。方案被枪毙了就等于把我和父亲给枪毙了,把乡亲们的盼望给扼杀了。但尼玛州长那鼓得牛卵子一般血红的眼睛快把我吞了,我再和他作对,也许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那样,父亲就会像一条无家可归的老狗魂不守舍地在桃花寨游荡了。然而,我吞不下这口气,我必须找姓王的要个公道,一把手是王道,可以霸道,我们这些当助手的就只能当龟儿子。

尼玛州长看出了我的打算,散会后,阴沉着一张黑花岗石的脸,话里长出生硬的骨头。

“给我滚回办公室去,不要自断后路,把自己往崖下推。”

那天晚上,我独自一人喝寡酒。眼前总抹不去爷爷给规划组同志带路的情景,父亲给专家一一挂红和敬酒的情景。

我不敢往下想了。

这时,于丽走上来,将酒瓶拿开。“还喝,本来就不清醒。”我充耳不闻,伸手去夺酒瓶,她却歇斯底里地将酒瓶狠狠地砸在地上,双手叉腰,做出一副誓死捍卫的样子。我实在不想看她这副母夜叉的样子,也不想和她去理论什么。只“哼”了一声,便起身走了。

于丽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极端了我说不上来。每当她对我狠起来时,我都会独自一人去回味我俩桃花寨的儿时时光。大学时,我发现她的性格有些孤僻,我想,一个从小缺少母爱抚慰的人是可以理解的,我不在乎。她却时时有意地躲着我,离我远远的。我才大悟,我和她毕竟差了一大截,一个农村的穷学生,衣服都破破烂烂的,还指望什么恋爱,而且是和专家的女子恋爱。自此,我将这么青涩的向往狠狠地压在心底。

大三的时候,不知咋的,她又向我抛来橄榄枝,我有些不可理解,心底的那份青涩旋即被催生,一个农村学生的爱情被她点燃。

好多次,她都让我去她家,我不敢去,我怕她爸问起他送我的那支笔,更怕他提起我用力踢他的那一脚。于丽没有办法,她说你如果不去,我们就只好分手了。女人就是这样,我没有办法。

见到“反革命”后,于丽给我介绍说:“这就是全国有名的马熊猫。他一眼就认出我了。”

“死女子,这个小伙子就不需要征求爸爸的意见了,就凭他给我换的那根骨头,我就敢肯定你没找错人。”

我低下头,想起奶奶给我的那根骨头和她当时唆使我贼溜溜的表情。奶奶怎么十几年前就可洞穿一个“反革命”的以后,用一根骨头去决定我的爱情呢?

“爸爸已经同意了,还把头埋着干啥呢?快把头抬起来,让他看看你的尊容。”

我站起来,仍然把头低垂着:“谢谢爸爸!”话一出口,我一下无地自容了,于丽哈哈大笑:“不能叫爸爸,只能叫马叔叔!”我除了点头,真的不知道做什么了。

“是叫树娃吧?”

“爸,人家大学都快毕业了,还叫小名,太不尊重了,他叫马俊。”

“喔,好名字呀,马俊,倒过来就是骏马了。”

我不敢再待下去了,我怕那支钢笔又让我的爱情蒙羞。趁马叔叔去书房时,我一趟子跑了。

结婚以后,我们的生活没有鲜花铺路,也没有风起云涌,普通人的普通生活,各自为自己的工资和奖金奋斗着。我当县长以后,她似乎有些不习惯了,只许我满足她的虚荣,却不让我这样、那样,特别是不让我近女色,即使办公室调进一个女同志,她都会一一询问,怀疑是不是和我有一腿,班子里新提拔一个人,她也会神经兮兮地问是不是我的情妇。场面上我人模人样,在家里我就狗都不如了。

特别是刘艳的企业落户县上后,她对我一百个不放心,只要我到企业检查工作,开现场会,她都会以检查环保、督促整改为由,要么尾随我,要么突然杀出来。

我俩经常各执己见,吵得天昏地暗。我说发展是最大的问题,她说环保是最大的问题。我说西方国家没有发展怎么可以有现在的强盛。她说你知不知道泰晤士河的水现在还是臭的。我说不发展,一穷二白就改变不了。她说不环保,解决了一穷二白,又会招来一病二痛。我说污染可以治的。她说人心是难以治的。我们把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或两个互为联系和因果关系机械地分析,各执一端,互不相让。我们难以沟通,渐行渐远。

最让我不能容忍的是,那次父亲兴致勃勃地在家里和我共商桃花寨招商的事,于丽却从背后给父亲冷不防地插一刀。

“退休就好好休息,六十多的人了,还要去糟蹋桃花寨,破坏人们宁静的生活。”

我陡地怒视着她,她若无其事,慢条斯理地翻看手上的书。我只好招呼在前:“我们说话,没你的事,你少插嘴。”父亲出着粗气,坐在沙发上,泥塑似的,像四大天王。

于丽不听招呼,“我看你俩爷子不把自己弄到里面去不甘心。”

父亲明知故问:“弄到哪里面去呢?”

于丽翻着书,不再回答。

父亲一屁股抬起来,在茶几上一拍。

于丽被这一拍震惊。父亲指着她训斥:“这点斤两老子把握得住,不要你教!”说后就抑制不住愤怒地往外冲,我去拉他,他就连我一起训斥:“一个领导,连自己的婆娘都管不住,教教她,一个妇道人家该如何在老子面前说话。”门被碎裂似的关上了。

我实在难以忍受了,这太过分了。我扭曲着脸向她冲过去,她却狮子发威似的吼道:“不把话说狠点,你们清醒不了。信不信,我们走着瞧。”

第二天,刚上班不久,州委办打来电话让我马上过去,我想是王书记经过一夜的冷却后找我沟通和道歉。我拿起笔记本就往州委赶。刚上到三楼,过道上围了好些办公室的人。于丽的声音逼炸炸的从王书记的办公室射向我。

“你官大,官大就可以乱批评人,想骂谁就骂谁。马俊是全州人民的副州长,不是你的出气筒,更不是你的奴隶。他的工作做得不好,但他是为老百姓,他不是为自己。桃花寨的老百姓,那些深沟远寨的老百姓过的啥日子,你知道多少。为老百姓做事的人你骂,你就没听见老百姓骂你吗?……”于丽还说了什么,我不知道,我欲哭无声。她怎么可以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再给我添乱呀,还让不让我工作,还让不让父亲在桃花寨做人呀!

我如一头受伤的野猪,横冲直闯地冲进王书记办公室,羞于见人地拖着于丽就往外跑。刚一出门,王书记的话就像子弹一样追杀着我们。

“不是看在马副州长的脸上,我非让公安拘留你不可!”

于丽被这粒子弹射伤了,她要垂死挣扎。“放开我,我就要看看,姓王的如何治我的罪!”于丽完全不能自控,那么大的劲让我都拉扯不住。

“老子不怕,大不了你也不当这受气包了。都被人欺负到这个份上了,还忍,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她双手死死地抓住扶手,放纵地撒野。办公室的其他人一起用力,才将她连推带拖地弄出办公楼。

出了州委院子,于丽还扭过头,告诫道:“马俊是我的男人,他有他做人的尊严,哪个要伤害他都不行!”

我把于丽安顿好,给她倒一杯水。什么话也没有说,我不想说她,这一闹,后果不堪设想。再一想,总归还是自己的婆娘,我不能说她。

过了两天,父亲突然出现在我办公室,我十分惊诧地望着他,张大嘴巴,不知说什么。

“于丽给我打电话说你被书记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我说为什么呢?她说为桃花寨办园区的事。”

“你又到王书记那里去为我打抱不平了?”

“我只是以一个村支书的名义找州委书记反映村民的诉求。”

“书记没骂你断子孙的路?”

“王书记说,马支书退休不忘村民的事我们都听说了,如果我们的村支书都像你这样,脱贫就指日可待了。他还说,我不是不同意桃花寨建园区,只是说方案太粗,工作深度不到位。放心吧,马书记,村上的事,老百姓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万个支持。回去把群众的工作做好,我们一起加力推进。”

没想到一个村支部书记的分量这时却比一个副州长还重。这几天的重重心事被父亲的这些话化解了。

“姜,还是老的辣!”

“王书记让我给你说,向你道歉。还说工作上的争论不要往心里去,好好干。”

说后,父亲转身要走。

“那么着急回去做什么?明天,我俩一起去找找州长,再把村里的情况汇报详细些,争取他的更大支持。”

尼玛州长来到桃花寨,受到了全村人的热情迎接。他拉着父亲的手,饱含深情地说:“有这么好的支部书记,有这么渴望脱贫的群众,我们不尽快把这个园区建起,对不起你们啊。”父亲回答说:“有州长这句话,我心里的石头就落地了。”

他先爬上神树包,实地查看了那一片耕地。没有人家,除了零零星星的几棵高大的柏树在冬日的阳光下赫然向天以外,就懒洋洋地徜徉着一些觅食的牛和马。他满意地点点头说:“没有想到这沟里还有这么理想的地方建园区。”午饭时,爷爷又给州长讲起桃花寨的兴旺时期,深深地陶醉在那时的酒香和茶香之中。“我做梦都想桃花寨哪一天又像那时那样热闹。”尼玛州长拍着爷爷的肩:“老爷子,你放心,只要园区建起来,我保证比以前还要兴旺。你老等着看吧!”

“那就好!那就好,估计我是看不到了。”

“快得很,我一定让你看到。”

下午,尼玛州长来到桃河河坝,他被那一片荒河滩深深地惊诧了,当即一拳砸在地上,赶紧启动河道治理和河堤修建。

奶奶正在神柏下烧香,可以看见香烟的缭绕,那些纤云般文雅的柏枝,很享受地舒展叶脉,一动不动地聆听奶奶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经文。她依依不舍地伏在神柏的面前,如一尊天然的化石和山水间自然的母雕。

尼玛州长一行离开以后,我向奶奶走去。

在族人之中,奶奶是我最最親近的人,我在她的怀抱中成长到快十岁。母亲虽给了我甜美的乳汁,但是奶奶的怀抱始终温暖着我。如今想来,奶奶的一脉脉体香都时时萦绕着我。

奶奶成长于距桃花寨很远的深山老林之中,她的故乡有一个很诱人的名字——梨花坪。春末之时,梨花次第开放,洁白素雅,清香宜人。深秋时节,梨子成熟于枝,黄澄澄地悬垂于红叶之间。奶奶的石屋就坐落在那一棵棵深浅不一的梨树中。她是吸梨花之蜜,饮梨花之露,食梨之玉液长大的精灵,让大自然的碧水蓝天,姹紫嫣红浸泡成一个山野美女。她姣若皓月,容胜秋菊,玉肌润泽,芳香清远。特别是她那双永远都澄澈清明漾漾波动的明眸时刻都在秋波流盼中闪耀光辉。自然界的色彩让它充满恒久的活力,终年的雪山让它永远都闪烁着圣洁的光芒。一旦失去森林、草甸、河流、鲜花的色彩,一旦看不见雪山那高傲的圣洁之光,眼睛就会无故地生涩,粼粼的波光顿时消隐,成为两眼深不见底的枯井。每每这时,奶奶都会双手蒙住她心爱的眼睛,哀号着遍地打滚。

在桃花寨,很多人都以为奶奶不是人,是狐狸妖精。劳动时她的力气胜过男人;说话时,她的柔情胜过女人。自她来到桃花寨以后,几乎每天晚上寨子都浸泡在花香之中,奶奶曼妙的歌声几乎让所有人难以入眠。

刚来时,大家都不习惯,好多女人骂她会勾引她们的男人,以后,她们都招架不住了。晚饭以后,总会用力张开鼻翼使劲地吸几口,闻不到花香,她们怅然若失。男人们却已离不了那“猫叫春”似的歌唱了,听不到奶奶的自然之声,他们就会使劲地拍打自己的耳朵,或用柴棍掏耳朵,总以为被什么东西给无情地塞住了。再以后,他们就让奶奶在劳动之余给他们唱,奶奶总是一笑了之,木讷地根本不会歌唱。

他们才知道奶奶的歌是与花香和流水相伴的。女人们便在息气时鬼使神差地帮奶奶采花,她们害怕空气里没有芬芳。男人们也别出心裁地经意不经意地给奶奶送花,他们怕寨子里没有歌声。奶奶从一个妖精成为仙女,从一个狐狸精成为一个金画眉。儿时的我既听着奶奶的故事,又嗅着奶奶那么浓烈的花香,听着奶奶那么袅娜的歌声长大的。

让我始终不明白的是那么漂亮的奶奶,过早地呈示给我的是满口没有一颗牙。每当看见她过早瘪去的嘴总想去看个究竟,都被奶奶愠怒地阻止了,当我问起时,奶奶又总说:小娃娃不准问这种事。那天,当她当着那么多人说出真情時,我才大悟。理解她合于大地,融于自然的真谛。每当我看见她有些乌紫的牙床,就想:要是奶奶的牙床上长满了小米牙,梨花一样渐次开去,该是一首多么深远和意味隽永的诗呀!

十多年前,雪线高走,雪期延后,奶奶在夏天就十分难受,时不时用一些采自高山深谷的大黄叶子和沟边的玉簪花叶子蒙了纳凉。以后,我就给她买了一个大的冰柜,让冰柜日夜不停地为她生产冰。起初她感觉不错,慌乱的心得以安适,她的眼睛又青春活现,水波涟涟,深情款款。过了一段时间,她又被冰柜的噪音所伤害了。

紧接着,寨子周围的山都被砍得光秃秃的,连草都不长了。奶奶的眼睛就灰灰的没有心悦的颜色了。回到家里以后,要么去河边,紧盯流水,半夜半夜地让那些碧波和浪花去润她的眼;要么就坐在神柏下,望着那些纤细如云的柏枝,让青翠的色彩去添眼的色。以后,河水浑浊了,柏枝染尘了。奶奶哪里都不去,整日整日地干叫,撕裂着寨子。大家就讨厌和怒骂奶奶,她成为真正的厉鬼。

一时间,我们都没有了主意。

奶奶站在神柏下,完全没有了以前的花香,体态也枯萎了许多,有点弱不禁风的样子。她的眼睛已不能圆睁,眯缝起来,好像世界的末日即将来临。

当奶奶感知到我向她一步步靠近时,陡地车转身,给我一个风飘飘的背,并移步向前。

我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总以为自己追不上我的奶奶了。无论她迈着三寸金莲,还是我健步如飞。我们始终存在着一段自然的距离,相隔着一座天然的屏障。她仙风道骨,我俗人肉身。她自然而然,我当然而然。这样以后,无论我怎样不要命地攀爬,即使我在生命即将熄灭时达到的高峰,奶奶都会坐在那里等我。我不愿久久地留在她需要的氛围中和世界里,我得将这份清凉和圣秘归还给她,让她的眼睛回归妩媚和深情。

第四章

整整一天,我的心里忐忑不安,脑子里不是一片空白,而是胀鼓鼓地让一些质地坚硬的东西塞得满满的,连一丝丝儿风都吹不过去。我不知道我都在想什么,我都想了些什么。老三的那句话将我的所有初衷彻彻底底地颠倒了。

三舅的尸体已经在镇政府摆放两天了。这两天的谈判没有多大的进度,讨价还价的双方都坚守住自己的底线、寸步不让。县上、州上参与做工作,效果不佳,如不照单全收,这事就收不到场。我也想了很多招,暗地里为镇上、县上使劲。劲又往往白使。心绪不宁,心气不顺,心有余悸。出面干预吧,又怕别人怀疑,必定是我的三舅。不出招裁定吧,这事就还有可能升级。三舅的几个儿子显然是志在必得,不狠狠地敲老板、政府一杠子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天快黑了,父亲还未进门就有些慌乱地说:“几个杂种,油盐不进。做了几天的工作全都打水漂了。得寸进尺,发死人财,不说像人,连鬼都不如了。”

“他们还要坚持?”

“岂止是坚持,车都租好了,说装车去县政府。”

母亲又去找舅母。

我远远地观察现场的动态,租用的车辆已放下了货箱,三舅的尸体已装入棺材内,阵势很大。父亲站在最后边与老三、老四不厌其烦地交涉。

“你们这样做是违法的,政府要依法追究责任的!”

“我不怕,我们命都活不长了,还怕违法。要抓要杀随他们,我们是在争取我们应有的权利!”

争吵的声音越来越杂了,已经完全听不出个头绪。这时,一个洪钟般的声音腾空而起:“乡亲们,你们的行为已经构成犯罪,再不制止,会付出代价。我建议你们冷静从事,清醒过来。如果你们真要去县政府,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一、你们上不了县政府;二、谁鼓动、策划、制造了这次事件我们会深挖细究,查个水落石出,有多少打击多少;三、对那些主动配合、早日离开的村民我们不计较、不追究、不记录。”

话音刚落,便有人不相信地问:“你是哪路神仙?我们也不是吓大的。”

“公安局长陈宝生!”

现场有一些议论。

母亲和三舅母来到了现场,陈宝生的话她们听见了。三舅母从人群中钻过来,抓住老三的手:“甘雨、甘田,妈求你们了,再不要闹了。你爸都在这木板上睡了两天了,你们还忍心再让他到县上去受罪。他到现在都还没回家呀,你们当儿子的就这么狠心地不让他回家吗?”

甘雨、甘田依然我行我素。甘峰和甘林有些怯意,但看见弟弟那么坚定,走了几步又回来了。亲兄弟啊。关键时不能拆台。

三舅母见几个儿子根本不听,无招可用。

“你们如果真要那样,我也就陪你爸爸一起去。”说后一头撞在汽车上,晕过去了。

所有的人都慌了手脚。

公路改造的选线在村里形不成一致的意见。父亲问:“能不能钻个洞子穿过去。”技术员惊诧地看着父亲:“你是真的不懂,还是专门气我。你这四改三的路,桥遂比是有规定的。再说,桃花寨这么好的地方要穿隧洞,方案肯定通不过专家的评审。”几经争论依然达不成共识,父亲只好把皮球踢给技术员。他找到技术员说:“村里的意见统一不了,请技术辛苦几天,把打隧洞的方案也做出来,和另外的方案一起上报,上面批哪个方案我们都无话说。”

经委的夏主任从省里开会回来,说省树脂厂年内要将树脂规模从30万吨扩到70万吨,正在找地方建上游的电石企业。没几天,夏主任便带着树脂厂的何副经理到桃花寨考察建厂的情况,由于交通问题,几欲回返,在我的好言相劝下,终于来到桃花寨,主动表达给村上捐资五十万元,但对是否投资建厂没表任何态。

父亲等不得地去找到何总拿五十万,何总说还没研究,父亲坚决不听,抓住他去抓董事长,这才解决了问题。

适逢国网省公司的朱总要到州里来选定几个22万KVA变电站站址,解决我州正在建设和拟开发的电站的输出问题。我把此事向书记和州长汇报以后,书记和州长都高度重视。我将桃花寨建园区的事给朱总讲了一下,他倒如轻风一般简单地回答我:“不就建个变电站吗?小事一桩。”

第二天,朱总又带上他的小分队到了桃花寨。一个寨子都跑完了,最后他坐在桃河的石头上,边撩起水洗手边说:“只有这块地还基本满足建个22万KVA变电站的条件。”

我叫苦不迭。这块地已被樹脂厂的何总选定,如今又被朱总看上。好女不可二嫁,这好地上更不可能重复建几个企业呀!我四处协调,筋疲力尽地化解矛盾。好不容易处理好,林业修编和环评又成了拦路虎。我想尽办法,依然解决不好。只好再次让父亲作为敲门砖,一个一个地去敲省厅的门。但马熊猫在修编上不予让步,父亲只好带上马熊猫和大凤的私生子小凤去解决这一问题。在一个难堪的场景中,父女俩见了面,都在心里泛起苦涩的味道,却又都在心里留下了念想。

第五章

三舅母送走以后,我想他们几弟兄要收手了。老大老二去省医院以后,老三老四跳得更高,还一个劲地闹。现在他们又把三舅母这事也捆在一起和政府对抗。

父亲实在忍受不下去了,将村上的壮小伙组织起来,在公安干警的支持下,将三舅的遗体抬回家了。

我不想再看到三舅的那些孽子,与去坟山上挖墓坑的人一同去了山上。当我用力地挖下锄尖时,甘雨的那句话又炸雷似的在我耳边响起:你就是条割我们的刽子手!

我怎么会是故乡的掘墓人呢?

为了治故乡的穷病,铲除乡亲们的穷根,我是什么罪都不怕受呀!

我再次找到树脂厂何副总的时候,他完全把我拒之门外,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马州长,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这不是一块地的问题,这是政府的诚信、企业的尊严。中央企业就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们民营企业就只能当龟儿子,你们政府也可以半夜里摘桃子,专挑耙的捏!”

“何总,不是那样。”

我还没把话说完,他便气冲冲地走了,随手把门重重地关上,把我丢在了他的办公室。

我堂堂正正的一个副州长,却这样让他摔摆。

即使到了这个地步,我依然厚着脸皮赖在何总的办公室等他。电网公司已经把话说得铁板钉钉了,他不让步,桃花寨园区就只好泡汤了。

我听见脚步声时,天色已向晚。我赶紧去打开门,如一个勤杂工一样迎接领导的到来。他很奇怪地盯了我一小会儿。

“你咋还在这儿?”

“好歹总该给口水喝,给顿饭吃吧!”

他将双手往前一伸,无可奈何地说:“我算认识你了。”

席间,气氛比较沉闷。我千方百计地想打破这种僵局,但总是被何总钉子似的态度碰得头破血流。然而,我没有半点退让的余地。变电站的地址落实不下来,桃花寨工业园区的所有设想都不会落实。

“何总,不到现场我是怎么都给你解释不清楚。”

我把酒杯恭恭敬敬地举起,礼貌地站起来,双手平推在他的面前。“何总,我再敬你一杯。”

他甚至连正眼都没有看我,抓起酒杯不与我碰杯就把酒倒进了他的嘴里。

我厚着脸皮,一个劲地叨唠。

“变电站建不成,什么事都做不了。我们都让让步。”

他鼻子里“嗯”了一声。我抓住他这时有点改变的态度,继续向他进言。

“我知道,这事是我们考虑不周,做得不好,让你为难。你这么大一个老总,我们地方上有什么不对,原谅原谅。不为别的,就看在我父亲那一把年龄还屁颠屁颠为这事跑前跑后,你也让让步,为老百姓做个大好事。我敢保证,园区建成后,老百姓会把你供在神龛子上。”

“我可没有那么大的造化。你这话是在抬举我,还是在贬损我?”

“千真万确,掏心窝子的大实话。”

他拿起酒杯自顾自地干了一杯。我赶紧起身为他斟满。

“公路扩建的项目都批下来了,再过十来天,工程队就进场施工了。”

他眼里释放出一线希望。“不是骗我的吧?”

“真的!”

他举起酒杯主动向我伸出手。我与他一碰,一饮而下。

“你一个堂堂正正的副州长,在中央企业面前也要退让三分,委曲求全,拿我们企业施压。”何总苦笑几声,离席而去。

我马上站起来送他,想陪他走走,他却双手相拒,恶语相斥,好远以后,我还听见他的苦笑,并听见他硬汉子所讲的软话。

“惹不起就躲吧。站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一段时间,父亲把村上的事全撂下,住到省城。哪个厅的门敲不开,他就去砸。那些处长、厅长从没见过村支部书记直接与他们对话。他帮他们打水、扫地、抹灰、洗帚布、倒剩茶,屁颠屁颠地乐此不疲。一天几次地催问处长、厅长,我们园区的事你给办办吧。神情有些木讷,话语却恳切。处长或厅长们反倒在村支部书记面前不好说话了。进度一下提速了不少。

征地开始了。

县里成立了一个征赔拆迁工作组进驻桃花寨。

按照公路改造批准的方案,公路的路线确定为绕过桃花寨的老街从街后走。

村民们听到这个批复决定以后,有些不同的反应。那些老年人都怪罪村领导和技术员,说当时就根本不应该把这条选线纳入方案之中去。项目是省上的项目,也是村民们盼了多少年的项目,闹归闹,终归还是平静了。

奶奶和朱二爸变得比较极端、不可理喻。爷爷的心里有些痼障,但总还是被父亲化解了。

绕村路涉及的土地不足百亩,但有一块椒园,一个苹果园,涉及一些零零星星的核桃树、银杏树、柏树,还涉及几座坟。

那时,县上还没有一个统一的征赔拆迁标准,各乡镇遇上这种事以做工作为主,化解了事。

工作组开始用皮尺丈量土地,地主就跟在后面,既不提什么要求,也不讲什么条件,偶尔皮尺拉得不直,地主还让牵皮尺的用点劲,老百姓怕多给他们量出地了,政府吃亏。

“政府是为我们做好事,不能让政府吃亏。”三舅这样给工作组的同志说。有些边角不规则不好量,他很慷慨:“我们唯一不缺的就是地,那些边边角角不好量就算了,送给政府。”

工作组的同志反倒更加认真地不放过他的每一寸地。

“我们不会让老实人吃亏。”

于是,地被征了,树被砍了,坟被迁了的户主都领到了赔偿款,他们颤抖的手数着一匝匝百元大钞,心里的那个喜呀溢于言表。那些没有地征、树砍、坟迁、房拆的户主们报以羡慕的目光,心里好一阵的苦涩和失落。

公路改造的开工仪式甚是隆重。

尼玛州长主持仪式。以他藏装一般粗壮和华丽的声音介绍领导和嘉宾,每介绍一位,台下便是掌声、鼓声和吼声混杂而响,那份喜不自胜让桃河都自惭了几分。

王书记致辞。他用他字正腔纯的北方话把老百姓的热情给点燃了,老百姓的吼叫声在九峰山上经久回荡。

交通厅的领导宣布工程开始。庆祝礼炮隆隆,鞭炮炸响。所有的机具一起轰鸣起马达,机具手们操纵隆隆的机具上工地了。整个桃河坝沸腾了,整个桃花寨沸腾了,整个九峰山沸腾了。

父亲指挥他的狮队腾跃起伏地跳上了主席台,朱二爸领着他的羊皮鼓队也上到主席台上了,狮吼鼓壮,鼓壮狮威,把个主席台跳得吱咔摇摆,红地毯翻卷。

桃花寨杀了羊、宰了牛、炖了鸡、煮了腊肉、磨了豆花,整了上百桌的既十分丰盛又乡味十足的坝坝宴。

父亲坐在主桌上,很不自在。王书记、尼玛州长、交通厅长都表扬他退而不休、老有所为、造福乡亲的壮举。他却受之有愧地激动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几十年在外闯荡的他如今倒醉酒似的不知身在何处,身为何人了。

几位主要领导正要离席时,两个戴着安全帽,身着工装的工人向我走来,将我拉在一边向我报告急事。

我被他们的报告弄得不知所措,心绪如麻。

我和父亲一行人赶到独臂树前时,已经围满了人。穿工装的,穿民族服装和穿西服的混淆在一起,一台挖掘机和一台装载车上也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父亲从拥挤的人群中钻过去,眼前的一幕让他震惊。

我的奶奶穿着一件鲜美的新衣,滚边和绣花都异样别致,一张黑底红艳的牡丹团花围腰大大咧咧地系在腰间,从胸前流光溢彩地垂落下来,一直落到膝盖以下,那双翘首以盼的云云鞋在风起云涌之中乘风破浪,头上的盖帕用一条青线辫成的假辫交错固定。她那么妩媚地紧紧地依靠在粗粝而又苍黑的树干上,单薄的身子挡不住粗壮而老劲的树干,从身后旁斜出来的树干匀称地竖立在她的左右。她的镇静和无言的定力释放出阵阵的柏香,让我们感到有些无以名状的沉醉。我们都真真切切地看见奶奶眼睛里投射出的画面。那些砍树的场面,很久远和陈旧的格调。那些粗壮的树干被送进土炼钢炉的场景,如爷爷那般年龄的人拼了命地将木头源源不断地送到炉膛里去。冲天的火光,鼓捣拉扯的风箱。最后有几粒眼泪一般淌出的铁水。人们欢呼的盛况:跳啊、吼啊、唱啊、拥抱啊、奔跑啊!一条瀑布一样垂落的眼泪从奶奶深不见底的碧潭似的眼眶中汩汩地流淌出来,汇入桃河汹涌的波涛之中。接下来是光秃秃的山和桃花寨不绝于缕的炊烟,炊烟总也直不起腰地飘散到那些草枯树死的山峦,为山峦投下一道道诡异的云影。云影的游动中,还有那么多的人在那里拼命地割草和伐树。然后是山体上巨石滚落,如雨而下,将几座赫然向天的碉楼轰然淹没,狼烟弥漫在上空,呼啸在上空,张牙舞爪在上空。又是奶奶的眼泪滂沱而下,淋漓酣畅,将那些云游的尘埃裹挟而去。我们没有在我的奶奶的眼睛中看到她的愤怒,她的怨恨,她的疼痛,却看见了岁月在她眼里留下的影像。作为奶奶的后人,完全读懂了她的心灵。但我和父亲回避不了周围更多人的目光,虽然那些目光没有奶奶眼睛里那般如火如荼的画面,但那份焦渴、期盼所勾画的那些画面更加刺伤我们的心,更加让我们割舍不了,丢弃不下。

我将极其痛苦的目光投向父亲,父亲什么话都没有说。我的父亲向我的奶奶走去,步子那么稳健,踏石留印一般。几步路的距离,他却走了几十年甚至几代人。奶奶没有看见一样,炯炯的双目直视高远的深邃蓝天,白云从她的眼球中滚过,太阳从她的眼球中滚过,山峰也那么波浪似的从她的眼球中滾过。

“妈。”父亲轻轻地叫一声。

奶奶并不理会,双目依然望向更加深远和蔚蓝的地方。从她微微漾动的笑靥中可以想象奶奶的那份喜爱。

父亲又轻轻地叫一声:“妈!”

语气中多了些许带骨头的东西。

奶奶脸上的笑意更加浓重,而且更加从容。

我可怜的父亲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小心翼翼地轻声呼唤他的母亲。母亲却把这种视若无人和充耳不闻当成一件很惬意的事。父亲真的有点生气了。

“妈!你听到没有?”

奶奶仿佛刚听到一般如梦初醒。她将目光从那浩瀚的蔚蓝之中收回,她看见了她的儿子,脸上涟漪般的笑顿时消失,愠怒到不可名状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还认你这个妈的话,就滚远点!”

在场的所有人都嗅到了奶奶语气中的玫瑰的芳香。

父亲不敢按照母亲的话“滚远点”,他是一个不听话的儿子。他仍然锲而不舍地声声呼唤:“妈、妈、妈妈……”

很多在场的人都怪怨这个“死老婆子”,奶奶却反手抓住独臂柏,用力的手指甚至将一些老树皮抓掉,簌簌地往下落。

父亲边喊边用手去扯奶奶的衣袖:“走,我们回家。在老百姓面前我们要起好带头作用。”奶奶却一个翻身,双手紧紧地抱住独臂柏,脸颊贴在树皮上,眼里闪烁着七彩的霞光,霞光中升腾起朦胧的云霓,烟圈似的依树而上,随树枝的变化而变化,为独臂柏画出一个添了虚边和光环的像。

儿子真的在母亲面前无能为力了。儿子知道自己的多个面孔,母亲却只知道儿子就是儿子,不听母亲话的儿子是不孝之子,是孽障!

“这里就是我的家。”她把树抱得更紧了,恨不能融入树中。

父亲想去抱奶奶,奶奶的身上却发出电闪一样的蓝光。奶奶更加声色俱厉地吼道:“快给我滚、滚、滚!”

话音瞬间变成天上的疾风,风在桃花寨的上空凶猛地吼叫。所有的柏树都汹涌地摇荡起来。一些被风折断的枝丫噼噼啪啪地落下,砸在人们的头上、身上。一些人开始在惧怕中撤走。

父亲咚的一声跪在奶奶的背后,声嘶力竭地潸然泪下。

“妈,我的妈呀,儿子求你了。”

雨来了,让狂风挟裹着。重重地砸在人们的身上。人们禁受不住这狂暴的秋雨,一批批人开始离去,连机具手都打燃了马达,将机具开走了。有些人上来拉父亲,也劝奶奶,但都于事无补,反倒让她更加坚强、坚定。

现在,独臂柏如磐地挺直在风雨飘摇的土地上,下面是跪着的父亲和抱着树干的奶奶。

一束幽蓝的日光把他们的雕像剪影般地投射到九峰山上。

天已经黑下来了,雨后的天空零星地点缀着星光,那么空旷和深远的湛蓝让星星小到一丁点而且发射不出光芒。年迈的父亲已经完全处于疲惫之中。他不知什么时候已变跪为坐,几乎和母亲肩挨肩了。父亲斜眼瞟了母亲一下,我的奶奶却没有丝毫的倦怠,直直地坐着,浑身焕发出雨后绽放的活力,蒸腾起一种雾状的热情。我仿佛又闻到了奶奶年轻时沐浴的花香,听见了她那么飘渺和袅娜的歌声。

月光照在那些耸立的碉楼上,让碉楼阴阳参差。轻微的秋风在柔舒的月光中散布一些略带寒意的气息。

我也蹲在奶奶的另一边,和父亲接力做她的工作。

“奶奶,天冷了,我们回去吧!”

她用十分久远而又阴冷的目光烧灼我。我如儿时一样不为所惧怕。

“你也要为我们想想呀!”

“哪个为我想过呢?”

“这么大的事,你拦得住吗?”

“拦不住,我就和这独臂柏一起死!我死了,你们就清静了,桃花寨也干净了!”

这话完全是从她牙龈里生生死死挤出来的,既有一股狠劲,又有一种定力。让树枝发出呼应的和声。

母亲背上背了一大坨,怀里还抱了一大堆来到奶奶的面前。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些事,我来陪陪她。你们走吧!”

母亲的这句话让我们心里又增添了更多的酸楚。

父亲解脱似的走了。我似乎被钉在了地上,挪都挪不动。母亲说:“再陪奶奶坐坐,她心里苦寒得很。这么多年了,我从没看见她这么孤独和无助。”

爷爷刚从神柏树下回到家,气冲牛斗似的。

“朱二爸在神柏下搭了窝棚,手里提了中钢斧,咄咄逼人地吼,只要哪个敢动神柏树,他就砍哪个。几百个人围着他,没有一个人敢去动神柏树。”

父亲叫苦不迭:“朱二爸呀朱二爸。”

父亲冲出门去,爷爷把他叫回。

“正在气头上,等他缓和一下再说。”

爷爷出门去了,往独臂柏的方向走去。

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凑到了一起,父亲说,一开头就碰上这么难解决的事。看来,还是我们工作不细。

三舅态度有些过激:“看这个样子,只有来硬的了。干脆拿绳子把他们捆来关几天,等把树砍了,把这一段挖出个形象来以后再把他们放出来。”

小凤不同意。“他们不是为自己,尽管说方法欠妥,考虑的还是我们大家的事。朱二爸虽然说哪个敢靠近,他就砍死谁,但他还是知道这件事他这样不对。只不过他对神柏的感情太深了,加之老太爷为此又付出过很多。那么疯狂的年代都保住了,现在居然倒下了。他说如果那样他就不是好释比,对不起他的父亲。我们都应该理解他们,是不是再等几天再做做工作。”

话后,她看一眼书记,低下头说:“我到高处去看过,神柏树和独臂柏还真是我们寨子的风景哩,一上一下,绿冠相映,遥相眺望,和其他的柏树构成一道奇特图画,一看到这幅画,心里就有一阵凉风掠过,很爽快,很舒坦。”

人们七嘴八舌,众说纷纭。最后反倒都生发出对这棵树的感情,都会想起这棵树给村里人带来的好处。人们把故事讲得栩栩如生。不生的女人说,神柏树给她送过子,生毒疮的人说神柏树让他的恶疮痊愈,还有的说是神柏树保佑他家的耕牛失而復得。神柏树真是成了万能的神,庇护着每一户人家每一个人,甚至于所有的生灵。

“是不是再找找上面,还是要求打隧洞。”

“那样肯定不行,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么大的事,开工仪式都搞了,开玩笑也不能开到这个份上。”技术员反驳道。

“工程队都已经进场几天了,我们是按合同施工,我一百多人的队伍,每天要吃要喝,耽搁一天我就损失几十万,哪个给我赔!”牛总很生气地把安全帽往地下一摔。“干了几十年的工程,还从没碰上这种倒霉的事!”

父亲也知道这种事只要把摊子一铺开就只好铁了心地往前推,无论是哪尊神都抵挡不住,否则就前功尽弃,丢了工程。

“我理解大家的心情,我也一样舍不得神柏树和独臂柏,不说其他,就只说它为全村人遮风挡雨,这份情是祖祖辈辈都忘记不了的。是啊,大跃进那年头,我们都把它们保住了,如今,却将倒在我们的手上。但我们不修这条路,不引进企业,我们又怎样脱贫呢?我们子子孙孙的路又怎样延展呢?以前它为我们作出过很多贡献,现在我们需要它为我们做出牺牲,这种牺牲是为这个村上千人的,是为我们的子子孙孙的,如果它是真神,它就会在关键时刻搭救我们,它就会为我们做出牺牲。大家说是不是?”

人们窃窃私语,都没有直接回答父亲的问话,父亲鼓足劲又问了一遍,一部分人吼起来:“是!”

父亲连续说:“小凤说得对,朱二爸和我妈都不是为他们,是为大家。因此,我们对他们也要理解。我们不能够鲁莽行事,还得大家给他们开导开导,做思想工作。只是请技术员和施工队的同志们宽限几天时间。”

“一两天可以接受,时间长了我也拖不起。”

“五天好不好?”父亲伸出五个指头。

技术员与施工队的头碰了碰头,向父亲伸出三个指头。

“三天就三天。”父亲满有把握地应承下来。

“哪里来的你管不了,反正在我的地里。不赔就休想征!”三舅一副二不跨五老油条的样子。父亲被他那副模样弄得十分恼火,他反手抓起一把斧头要砍掉那些骗钱的树,三舅一个跨步横在他的面前,双手叉腰,绝不示弱。他的几个儿子,甘峰、甘雨、甘田、甘林一起挡在父亲面前,成为一道不可逾越的人肉篱笆。

我惊诧于眼前这幅利益之争的大写意。才几天时间。三舅就变成了这副丑恶至极的嘴脸,那副不要命的架势连亲情都难以撼动。我走过去,质问三舅为什么变成这样,他反倒大言不惭地问我是哪路神仙?父亲一把将我掀开,挥舞着斧头。“你现在认不到他是哪路神仙了,我也认不到你是哪路神仙了。我要让你去变鬼!”父亲横下一条心地向三舅砍去。我生怕父亲收不住正在斧头上跳舞的那份野,要是真弄出人命,該如何收场呀,我迎上去,再一次挡在他们之间。

父亲在背后吼着让我走开,并说再不让开,老子连你一起砍了。

“你去屙泡稀屎照照,想钱都把你想成啥鬼样子了,你哪里还是人。鬼想钱,挨令牌!”

一直躲在人堆里看热闹的三舅母实在看不下去了,虽然她不相信姐夫会落下斧头,要了她男人的命,但现在的阵势还真不敢有个万一,如果那样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不划算。于是,她走了出来。

“他姨夫,这是哪股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都认不得了呢?”然后走到甘峰面前,低鸣着说:“都给老子滚回去,不成器的东西!”

三舅依旧恶煞煞地站着不动。寨子里很多人都巴不得三舅能坚持住,有的还为他打气。

我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就上前拉了三舅的衣袖。他的目光开始游移。我有些怪罪地对他说:你是有影响的人,不能带这样的头。你这样做,我的工作怎么开展呢?三舅把头扭向一边。

三舅母接过话茬:“马俊、大哥,这事也不全怪老三,是我一时鬼迷心窍出的背时主意,就看在我一个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的面子上不计较了,那些树该咋整就咋整。”

三舅被老婆的话熨帖得甚为安适,鼻子里仍然“哼”一声,眼里仍然故作愠怒地看一眼三舅母,大大咧咧的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地走了。

所有在场的人都被三舅母的话折服,既给了姐夫面子,又给了老公台阶,所有的不是自己一肩扛了。

第二天,三舅他们一家人嗨咗嗨咗地把那些皮干枝枯的树扛回了家做了烧火柴。

一夜之后,朱二爸地里纤插的桃树和新栽的李树以及其他地里新近长出的所有树都自己收拾了。

爷爷是喜欢热闹和场面的人,每天早早地爬上碉楼四处瞭望,指指点点,数数落落。他看见那些工作组的同志格外来劲,生怕打不上招呼,生分那些人了。总会站在楼顶给这个挥挥手,给那个说几句话,哪怕问个好心里都舒坦。奶奶天天都窝在碉楼里,脾气又变得异常火爆,总是不断地抓扯她浑欲不胜簪的白发。只要抓下一根,他就绕指半天,做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她似乎听得见田野里每一棵花树倒下的声音,仿佛看得见每一朵花零落的样子,凡是自然的东西,一枝一叶,一草一花都生生地和她天然地连接在一起,她为它们疼痛,为它们歌唱,为它们哭泣。鬼使神差,今天她破天荒地上到楼顶,与爷爷比肩而坐。爷爷十分不解地看着她,她却神经兮兮地环视山野。爷爷如梦方醒地知道奶奶的眼睛又需要雪的颜色和雪的滋润了。

奶奶从九峰山的顶峰获取了雪的洁丽和雅美,眼睛亮汪汪地十分招人,让枯槁的爷爷都有些心旌摇荡。突然她就望见了桃花坡脚下那几个难以捕捉的人。爷爷那浑浊的眼根本不可能看见,所以,她不指给爷爷看,但她又想让人知道。恰好,母亲给她端水上来,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有个很不起眼的黑点在晃动。

“不是人吧?”母亲问奶奶。

“不是人,白天大日的还有鬼吗?”

“坟林里有鬼很正常!”爷爷说。

“那是人在打鬼的主意。”奶奶很肯定地说,马上脸又阴沉沉地黑去,眼睛也失明一样无光。

“人一有钱就会变脏,钱真是桃花寨最龌龊的魔鬼。”奶奶继续着她的话。

奶奶从一个纯自然的女性突然变成一个哲学家,让爷爷和母亲都为之不解。

“我的孙娃子会让很多人变成鬼。他以为他们会记恩于他,报恩于他,却不知道人和鬼就那么一步的远近。”然后站起回屋中,边走边说:“那些鬼以后会让他吃大亏的。”

奶奶的话让爷爷很上心,究竟是哪些人在打鬼的主意,打鬼的啥主意,鬼有什么主意可打,他要去弄个明白。

天已向晚,爷爷一个人往坟林去。他走得漫不经心,边走边想这都是哪里的孤魂野鬼,自他知事起就从未见过有谁来过坟上点一炷香,烧一片纸。那些坟埋得很规整,一排一排的整整齐齐,坟头坟尾都用尺子打过的,没有一点点错位。所有的坟中见不到一根木头,全用石头相嵌。石材又分等级,有用花岗石的,有用青石板的。野物多的那些年,就做了毛狗野兔的窝。以后来过一些人,在坟林里挖掘,掏刨了几天就走了,再以后,坟林就从来没人打扰过了。

那么大的坟林,一说起都让人背皮子一阵阵地麻,胆子包不了天的是绝对不敢涉足的。特别是晚上,冥火点点,鬼哭妖叫,让人闻风丧胆。老婆子却说有人在那里打鬼的主意。太阳已经下山了,天光暗了几许,坟林一下子有了玄幻的味道,蒙蒙地添加不经意的神秘,爷爷的双脚不自觉地就有些挪不动了。转念又想,反倒认为老婆子是被哪路鬼冲撞了,疯疯癫癫地说了鬼话。爷爷不打算去坟林了,不愿去坟林充当活鬼。这时,不知从哪里吹来一股妖风,带着刺耳的声响,直直地穿过他的前心后背,让他倒抽一口凉气,他赶紧车转身,加快脚步往回走。

回到家门前,爷爷觉得这段路好费力,从来没有走过这么吃力的路。他一手扶住门枋喘气,一边往回看。黑乎乎的光影中似乎有一个人,从从容容地往回走。再使劲下细看,依然认不清是人还是鬼,他在心里说道:“我宁可相信那是鬼。”

没过几天,挖掘机、装载机就向桃花坡下的坟林开去,刚到坟林下边,一群人却挡在路上不让机具前进。

三舅站在人群的前面,斩钉截铁地说:“这是我们的祖坟园,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想进场。你们还是不是人?”

其他的人也七嘴八舌地附和三舅。

“回去找你们老板,让他来,谈得好我们就迁,谈不好,休想进场。”说后往身后的一截碑板上一坐,一个大英雄的形象。

人们开始为他喝彩,也给机具手们起哄。

丁老板给我打电话:“马州长,你不是说这块地很干净吗?”

“我不相信,一夜之间又长出遍地的果树!”

“果树倒是没有长出,却长了满地的坟。”

“哈哈,我知道,那是不晓得哪个年代的石棺葬,都是些无主的坟,你尽管推,尽管挖。”

“现在是每座都有主哇,还有你家祖老先人呀!”

我感到十分不解,十分憤恨。我在电话上给金县长说:“太不成体统了,连死人的钱都要吃。所有的人都变成鬼了,你再不给这些活鬼点颜色,收拾收拾他们,那些死鬼再闹起来,企业还活得出来吗?”

金县长带领一个工作组,风风火火地赶到现场。坟场很清静,连一点烟火的味道都没有。乡上的吴书记和王乡长给他汇报情况,哆哆嗦嗦地总说不出所以然。他干脆直接介入。

他和我一起在桃花寨处理过几起事,因此知道找哪些人不找哪些人。但这次,他既没有去找三舅,也没有去找甘田和甘林,而是直接地站到父亲的身边。

“马书记,不是说这一大片石棺葬都是无主坟吗?”

父亲第一次在金县长面前不知如何回答了。他不知所措地抓搔自己的花白头发,自问似的说:“是啊,以前都这么说。”

“是啊,以前都这么说,现在咋个突然就都有子孙呢?”金县长追问。

父亲边摇头边说:“我也不晓得。”话后,完全没有底气地低下了头,像个失宠的孩子。

金县长走到爷爷面前,抓住救命稻草一样:“马爷爷,你可是桃花寨年龄最大的,你给我说说这些坟究竟有主还是无主?”

看着金县长那责怪而又无助的目光,爷爷有些心虚。他的这句话可以定性,也可以断了那些人的发财梦。但这方面他也没有信心,毕竟他们的手上都有证据。如果真是那样,谁又为迁坟负责呢?连祖先都不认了,这人还是人吗?我还能再在寨子里立脚吗?他矛盾在两难之中,不敢轻易地点头或摇头。

正在这时,三舅猴急地抱着半块石碑趔趔趄趄地走到爷爷面前,“咚”地一声将石碑往爷爷面前一放,蹲下去,用衣袖使劲地擦拭碑面,然后指着一行字给爷爷看。

“老人家,你千万不能乱说话,咋不是我们的祖坟呢,这上面还有祖祖的名字哩。”爷爷不识字,三舅就给他念:马学安。爷爷点点头。父亲给金县长说:“祖祖的确是这个名字。”

这时,朱二爸也把家谱上的记载和一块仅存几行字的石碑碎片放在金县长面前。好多人都依此而做,金县长、吴书记、王乡长以及丁厂长面前一会儿就堆了高高的石碑碎片,几乎封住了他们的口,让他们寸步难行。

爷爷捋着他长冉飘飘的胡子慢悠悠地走了,边走边问自己:“爷爷的坟咋就在这里呢?这假的既然都让他们做真了,那就只好做到底了,不然就都不是人了。”都这把年纪了,又多出一个爷爷,他感到很有意思又很不好意思。

父亲是明眼人,但他现在不敢去捅这层纸,他有他的难处,也有他的想法,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他已无力回天。只有丁厂长一肚子的委屈和牢骚,几十万呀,顷刻之间灰飞烟灭。他鼻子里喘着气,轰一声站起来,恶狠狠地甩给金县长和所有的人一句话:

“有地方我就建,没有地方就走人,活人还让尿胀死了。”

无声无息地又过了十多天,丁厂长没有告诉我结果,不知什么原因,金县长也没给我回话。我以为事情已处理好了,就没有再过问此事。三舅和六爸都以为是我发了话,让坟林的事搁起了,没有希望了。他们出着粗气,很后悔的样子,很惋惜的口气,包括朱二爸他们都很失落。正在大家面有愧色,面面相觑时,化工厂通知他们领迁坟款,要求三天之内迁完,并扣下百分之六十的迁坟款作为保证金。全村的人才把我从“坏事”的黑名单上勾销了。三舅一家成了最大的赢家,仅此一项就收入十几万。

戏一开场就不得草草收场,任何戏都是假戏真演。

迁坟那天,桃花寨的所有人都出动了。以前连提到坟林都毛骨悚然的人现在也敢在坟林面前站立良久。启坟开始时,朱二爸入定似的,一本正经念了一段安魂辞,语气凝重,神情庄严。然后,他带着羊皮鼓队在每座坟上跳三圈。回到原地后,爷爷站在咂酒坛边,举竿送神。瞬间,唢呐吹响,羌笛悠扬,锣鼓掀天。小伙子们大吼一声:“起灵了”,人们便前呼后拥地向新坟地走去。还在半途,甘峰、甘林他们就把装在蛇皮口袋里“祖先”的灵骨抛向沟谷,放开趟子奔向桃花寨。

晚上,三舅家为全村人举行酒宴,几十桌人,又是划拳又是行酒,又是鞭炮又是礼花,直闹到通宵达旦。

丁厂长一头雾水地望着空中缤纷的礼花,那些礼花如百元大钞在空中舞蹈。

父亲站在楼顶,想象着“百年魔怪舞翩跹”的场面,哭笑不得。

在刘艳的工地上,所有的员工正干得热火朝天。突然,甘峰将手上的家伙一掷,一个纵步跳上大石包,煽动性地吼道:“不是大树乡的野鸭子们给我们滚回去!”接下来是当地人结成同盟,站成无坚不摧的一排,操持起清一色的钢筋和木棒。随厂来到这里的那些老员工束手无策,在毫无准备中呆若木鸡。即使有几个血性的汉子想以一搏捍卫他们的尊严,捍卫他们在重建指挥部争得的权力,也不得不在寡不敌众的阵势中识时务。他们不得不在吼叫声、高举的棍棒下很不情愿地落荒而逃。

他们被压迫在狭窄的板房之内,找不到人申冤,也找不到人声援。孤苦之时,他们又看见后面有一路外地人,在三舅等一伙人的逼迫下向板房走来,失魂落魄的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接下来,是所有厂子参与建设的外地人被驱赶。事态的严峻性已十分明显。

这件事让大树镇彻底地爆炸了,吴书记和王镇长不准备上报,尽可能处理在萌芽状态。他迅速召集会议,除镇党委、政府一班人以外,还邀请了桃花寨马书记和任主任以及所有的企业厂长和施工方的负责人。人还未到齐,会议室都快挤爆了。

还未等吴书记把话说完,刘艳就耐不住性子跳了起来,非常愤怒地说:“这完全是一次有计划有组织的行动,必须坚决打击,严惩组织者。”所有厂长都完全同意刘艳厂长的分析和要求。丁厂长有些担心,加了一句对党委、政府分量很重的话:

“这次,我倒要看看你们的实际行动,不要又像迁坟那次让我出不明不白的钱。”

吴书记也赞同大家的分析,至于说策划和组织者他心里已基本有数。他有意地将话锋交给父亲:“马书记,这事发生在桃花寨,作为老书记,我想听听你的分析和判断。”

父亲知道吴书记的用意,也大致知道他的底牌。企业家们大都心中有数,只是都不贸然捅破那层纸。大家都用不堪信任的目光看着他,特别是神峰电冶和茂源化工的何董事长和丁厂长,眼睛里有火在燃烧。

父亲不愧为经风雨见世面的老领导,和吴书记相比,这种事就经验丰富,办法老道了。

“书记,这事发生在大树镇而不是桃花寨。参与的人全镇和临近的乡都有。至于说谁是策划和组织者,现在我是不知道。建议镇上组成调查组彻查,一经查实,依法严厉打击。”话后,他屁股一拍走人。吴书记连叫了几声他都充耳不闻。出门以后,反身又丢给吴书记一句话:

“桃花寨很多人参与了此事,桃花寨就不参与调查,以免影响调查的客观性和公正性。但有一条,无论是谁,哪怕是我舅子老表,兄弟侄女我都不会袒护和包庇,该坐牢的坐牢,该枪决的枪决。”话后,一阵风似地无影无踪。

路过施工队板房时,坝子里集中了所有的外地民工,黑灯瞎火的,就着微弱的灯光,父亲看见每人手里都操持了不同的家伙。在镇党委和会议室里,他就感到了异样,经验告诉他,这种出奇的沉寂预示着更大的风暴,甚至于会演变成群体性的暴力事件。他估计事态的发展路径和事态的不可控性,他得回村给大家把招呼打在前面,尽他的能力控制住事态。都快到村委会了,才悟到这个信息对吴书记的重要性,赶紧车转身放了小跑赶往镇政府。在镇政府门口,他喊了一声“报告!”吴书记还未弄明白什么人在开玩笑,父亲已来到他前面。

组织外地民工准备还击的是刘艳厂长的车间主任叫车伟,一米九的个子,虎背熊腰,三百多斤的工业硅袋子他可举过头顶。加之出身行伍,格斗擒拿样样精通,一般的小伙子,三五个近不了他的身。更何况,在岭南工业区他们就是这样你死我活,我留你走干过来的。他早就预料到了有这么一天,不打几架,拼几场,弄出个鱼死网破就立不住脚,做不成事。这当中,第一架尤为重要,不打出威风,打出名声,以后少不了经常有架干。只要第一次打好了,把对方打怕了,以后他就服了,服了就只有俯首称臣了。胜者为王,适者生存。

他很神秘地给大家传经送要:“打架,最关键的是要敢下手,下手时也要分清部位,该重的地方要狠,该轻的地方用力适度,既不能把人打死,又必须打得对方难以还击。第二是要打关键人物,只要关键人物一倒下,其他人的战斗力就会大大削弱,以至于退敌。”他话不多,但句句管用,字字实在。接下来,他按厂分成战斗小组,还和各组研究了相互接应、支持的具体办法,也研究了应对预案,滴水不漏,指挥若定。

我接到父亲的电话时已经凌晨两点,心里非常难受,这才几年时间呀,对故乡的心态咋就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呀。农业文明时期那种纯朴、清静、无争的品质荡然无存,金钱第一,以我至上的价值取向成为工业文明排放的污物,把故乡的人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这次不是杀鸡给猴看,必须杀猴子给鸡看。

本想给县上的同志说时,马上想到了三舅,什么态都没表。

厂长们回到各自的集中点却出乎意料的静。完全没有发生什么事一样,民工们都睡得死沉沉的。这些厂长都是经历过事态的人,他们知道这里面有什么文章。他们并没有去叫醒民工解惑,而是不理不问地躺下了,等待明天的到来。

父亲将三舅和几个“嫌疑人”叫到家里。他十拿九稳地冲着三舅厉声吼道:“这回闹大了,你甘老三甘心了吧。”三舅丈二和尚地看着他,反问道:“我把啥子闹大了?”

“都到了这地步,你还给我装。你晓不晓得你早就上了政府的黑名单,他们就怕你不闹。这次把自己闹到里面去了,高兴了吧!”

“你不是在说梦话吧,云里雾里的。”他依然惊诧地凝视着父亲。

父亲怒不可遏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指着三舅的鼻子给打燃火了。

“这大树镇,哪个不晓得你,我是在说梦话,明天你裹起铺盖卷去派出所。”父亲随手抓起一个杯子狠狠地砸在地上。“金县长抓人的工作组马上就要到了!外地民工明天早上就要打回去你晓不晓得?晓不晓得?”父亲捶胸砸脑,一副不可克制的凶象。

“抓人,抓人总不能平白无故。”三舅说后若无其事地甩着屁股走了。

父亲又抓起一个杯子,用力地向三舅摔去,杯子被砸得粉碎。他冲到门口,大声喝道:“你给我回来!”三舅自顾自地往前走,头都没有偏一下。

这时,爷爷从楼上下来,有几分责怪的口气:“深更半夜的,有啥子大事过不了夜,把个寨子都抬起来了。”

父亲赶紧迎上前:“爸爸,不好意思,影响你休息了。”爷爷坐定以后,既不听儿子的情况介绍也不问其他的人,明明白白地就把话说下去了。

“桃河工业园,地是我们出的,水是我们村的,土地征完了,人总得要有个去处。引进企业做啥,让大家挣钱。可现在好了,企业还没建成,外地人就起了串,不要说大工程拿不到,就连砌堡坎、修路这些小活路都没有本地人的份。肉吃不上,连汤都喝不上一口。现在就这样。厂子建完了以后,我们本地人只怕连腥气都闻不到一点点。”

所有在场的人都在点头。父亲十分担忧不堪设想的后果。“我只怕……”话刚冒出一个芽儿,爷爷就把这芽儿给掐灭了。

“怕个球!一条条大男人!桃花寨这么多年,從来就没有怕过。自古以来,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家门前还翻船了吗?”爷爷眼里的凶光让父亲都有些畏惧。

父亲听见了警笛的鸣叫,一阵紧似一阵。不止一辆,也不是两辆,至少也有五六辆,足以见得县上这次行动的规模和声势。爷爷也听见了,起初是一惊,随之是气紧。不一会儿,反倒镇定了许多。又过了一会儿,他激动地站起来,双手做出往手铐里伸的动作。

“来抓呀,把这根老骨头抓去关起吧!”

由于激动,爷爷的哮喘又开始折磨他了,他咳得缩成一坨,一有间隙他就不停地哎哟哎哟地叫唤。父亲扶着他为他捶背,其他的人马上送上开水。父亲把他扶直,他看着梯子,一往情深。“咱们上楼吧。”他还想说什么硬气的话,脚已搭上楼梯。

父亲陷入了深深的彷徨之中。爷爷没有出现之前,他认定他的判断,他没有什么惧怕,现在,当他完全明白事情的原由后,他深深地被恐怖所笼罩。他坐立不安地转圈圈,一会儿说一个不行,一会儿又说不行不行不行或说更不行。他知道县上和镇上的领导们正在开会,他知道他们会通知他。但终究没有通知他,这说明他们已把他别开了,不再相信他这位老支部书记了。他像一头被困的雄狮,嗷嗷地叫着,将鬃毛不停地抖动,时不时地跃起,狂吼。满屋子的人都劝他坐下来,小凤说:“书记,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冷静。坐下来,喝口水,解解闷,消消气,或许办法就出来了。”

父亲真就息气了,他坐在那里,双手捧着空空的又千钧之重的那颗头。他在心里想,要是儿子在就好,他毕竟是副州长,处理这种事应该比他更有办法。儿子没有来,倒是老三来了。

三舅让父亲有些喜出望外,让所有在场的人都一颗心落地。这次是三舅先说话了:“警车那么多,这阵势不抓几个收不了场,那些当官的也下不了台。若让他们来抓人,还不如自首,顺他们一口气,让他们也好收场。我看他们是把我作为主要目标,我这就去自首。”父亲这回反倒拿不稳,没有了主见。小凤说:“还是给马州长打个电话,看他有啥高招。”三舅知道我对他的看法,就把小凤的话拦截了:“我看打不打一个样,抓不到我,他们不会收场。”

其他的人都一齐说:“我们都去,看他们把我们都抓去。”

“自首投案是一个办法,这只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大家再想想看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建言献策,都一一地被否定了。站在门口的小凤这时站到人群中间说:“能不能把对抗变为联合,将交恶变为交好。”大家都眼鼓鼓地看着小凤,听她把办法说完,全场鼓掌。

外地民工们吃过早饭以后,个个带上武器赶往工地,在工地上摆开阵势一决高下。然而好久过去了,依然不见本地人的一个影子,他们猜到凶手是昨晚抓走了,有的说是工作组来了。

日上三竿,正当工作组准备展开调查时,桃花寨里却敲响了羊皮鼓,人们欢呼着从寨里簇拥而出,有抬咂酒的,有背馍馍的,有端猪膘肉肠的,完完全全是一副办喜事的光景。他们跟着父亲径自向工地走去。

金县长他们看着长长的队伍,不知马书记卖的什么药。车伟他们反倒有几分紧张,更加警惕地拉开了架势,兵不厌诈。

村民们来到工地上,很友好地把东西一一放好,甘峰和六爸几个干将列队向外地的民工队伍深深地鞠了一躬。车伟他们不为所动,怕上当。这时,父亲站出来讲话:“不打不相亲呀。我代表村支部和村委会向大家赔礼了,我保证以后再不会发生此类事情。今天,我们喝了这坛酒,变交恶为交好,变结仇为结亲。兄弟们,好不好啊?”

车伟如一位大将军,给左右几位参谋商量了以后,决定先带几个高手深入“虎穴”摸清虚实。他们亦步亦趋地来到父亲他们中间,受到了所有人的真诚欢迎和热情接待,于是他们挥手为信,所有的人潮水似的涌向这里。他们握手,拥抱,相互交流,互致友谊。整个桃河滩上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金县长、吴书记和王镇长站在远远的地方摇头,父亲却和几位厂长向他们走去。

战火就这样熄灭了,父亲如凯旋的大将军。我在电话里告诫父亲:“这是一个很不好的征兆,要给以足够的重视,要特别重视爷爷这样的人。”父亲挂断电话时,只听见喟叹的余音。

每年的五月一过,就怕,怕洪水,怕泥石流,怕山垮,怕路断,没有哪一天不是在担惊受怕中上床的,也没有哪一天不是做着噩梦醒来的。

祥凤工业硅厂的矿热炉已调试完毕,明天就准备烘炉。这雨已经连下了两天两夜仍然没有停的迹象,当地人说梭竹竿一样。刘艳实在是怕得要命。那么大的雨,她也不得不提心吊胆地来到桃河边上查看水情,每次她都用油漆画上水位线的标记。过不了多久,刚画上的标记就不在了,她的心就又往紧里收一次。午夜以后,雨势减弱,天空终于有了难得的光亮,她不得不在同事的劝导下回板房休息,总是睡不踏实,总觉得有不祥之兆如影相随。但她太疲惫了,所有的担心和惧怕都阻挡不了困倦的袭击,不知什么时候,她解脱似的酣然入睡。当她被惊雷从甜睡之中抓出来时,倾盆大雨更加肆无忌惮地袭击山峦、田野。巨雷不绝于耳地从头顶压茬滚过,巨瀑似的雨更加狂傲疯野。刘艳再一次被恐怖包围。她连雨衣雨靴都未穿,径直向厂里跑去。她看见了所有的厂长们都疯了一般往厂里跑。桃河水的狂暴和野蛮无人能挡,分分秒秒都在刷新它的纪录。上游的水情观察员不断地发送警报信息。镇党委和政府强行命令所有人员全部撤离到安全地带,并组织民兵强行带走不愿离开的员工。她痴痴地站在厂里,眼睁睁看见河水从河堤上翻过来,缓缓地如身手十分老练的大盗信步于车间,风卷残云似的窃偷能带走的所有东西。

几个民兵用足了劲才将她带出厂房,当她回望厂房的一瞬,铺天盖地的泥石流如台风刮起的巨浪劈头盖脑地向她的厂房压了过来。她眼前一黑,口里吐出一口鲜血,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八章

七七四十九天的晚上,母亲在三舅家的堂屋里铺上细细的灶灰。三舅会用灶灰上的印痕告诉母亲他的转世。第二天一早,母亲站在堂屋里,下细地辨认灶灰上的印记,仿佛什么都没留下。我在坟上为三舅祷告的那一刹那,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三舅被工作組带走了。

父亲不想牵连他,本想把真相告诉金县长,但为人之子,实在说不出口。三舅倒明白,一看那阵仗就知道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法是法,理归理,情是情,谁也代替不了。调查取证中,每个工作组成员的口气和话锋都直指他,铁板钉钉,铁证如山。三舅自首以后,父亲找到金县长求情,并用人格担保说组织者不是他。金县长却直直地追问他。

“不是甘老三,莫非是你爸爸?”

一句话差点让父亲倒在地上。他以为是谁供出了爷爷,但金县长的神情又完全是戏言,就否定说:“咋可能呢?”金县长又说:“总有个人吧,是你?”父亲摇头。金县长就开始给他上课了。

“马书记啊马书记,你都是退休的老领导、老党员了,关键时候就没有原则了,就感情用事、认人为亲了。企业迁建过程中的系列案子都说明支部的战斗力不强了,党员的模范作用减弱了,投资环境恶化了,经济生态污染了。再这样下去,局面不可收拾,后果不堪设想。桃河工业园不是县上的工业园,它也不是州级工业园,而是正在申报省级工业园,要将其打造成省里灾后恢复重建的样板园、民族经济发展的示范园。不能因小失大呀!”说到这里,他围着父亲转了一圈,不认识地上下打量一番:“以前你们对企业是啥子态度,人家是爷,现在呢,他们连孙都不如了,天地之差,天壤之别啊!因此你们要反思,支部要给县委写出深刻检讨。”说罢,不再搭理父亲,坐上车走了。

三舅一走,母亲就知道兄弟媳妇要过来。她等在门口。

“这回把自己闹到监牢里去了,安逸了,消停了。”三舅母有些埋怨三舅,又充满担忧。母亲却依然是那副不急不慢,不愠不火的样子。她拍拍弟媳的肩,很有把握地对她说:“过不了几天就回来了。”

三舅母坚决不信地摇着头:“五六年不敢说,两三年是肯定的!”母亲也不驳斥,脸上的表情更加柔和自然,很自信地微微颔首:“就几天”。

一到雨季,奶奶的身上就清清爽爽地愉悦起来。这些天,不停的大雨让她的体态雍容华贵,脸上的花开在暮气横秋之中,那是一种质感老道的花。水涨起来时,她的头发会迎风而飘,一缕缕的充满飞扬的活力,泥石流铺天盖地地袭击工厂、厂房时,她会狂呼高叫。都不以为她疯她狂,都不以为她妖她野。她已经好久没和老三媳妇——梨花一起坐坐了。她瞧不起甘老三和他的几个儿子,但她和梨花确是情同手足,心有灵犀。

自从甘老三把梨花带回桃花寨,她就喜欢上了这个名字,这是她出生地的名字,也是那片让她成长的土地的名字。更让她欢喜的是梨花的样样儿,如家里的那种梨,皮薄如纸,薄皮里充盈着那么无以穷尽的蜜汁,从此她爱屋及乌。梨花和奶奶一样,三天不洗澡就过不得,也喜欢在头上插朵花呀什么的,无时无刻都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幽幽地弥散开去。梨花也懂奶奶,香味相投,时不时地总会给她折花枝,采花朵,一束束地捆扎得妖妖娆娆,一簇簇地梳理得色彩鲜艳。好些时候,母亲听见她在鲜花浴中不无感慨地轻叨:“梨花这死女子,又让我香喷喷了一回。”

母亲对梨花和三舅的结合是相恨太晚,她已经对三舅彻底地失望了。天马行空的三舅已经让家不成家,人不像人了。梨花一来,她就叫她如何管教三舅,如何拴住三舅,如何收拾三舅。她真没愧对母亲的苦口婆心,把个三舅管得是规规矩矩,老老实实。除此之外,让母亲更满足的是她为甘家扎扎实实地生了四条儿子。

奶奶下楼的时候,看见她俩低低地说着话,母亲把手搭在梨花的大腿上轻轻地往来搓动,十分亲热。就说:“我还以为梨花已经开败了,让我再也见不到了哩。”母亲和梨花闻声而起,双双去楼梯上扶奶奶。

还未等奶奶坐稳,三舅母就献殷勤了。“桃河边上的丁香花都开得欢欢喜喜的了,明天我去给奶奶采些,孝敬奶奶。”奶奶一巴掌打在她的大腿上,“只怕桃河所有的丁香都再也不能让我年轻了。”“哪里哟,我如果到奶奶这个寿辰,骨头早就腐烂了。”“这嘴把天上的雀雀都要哄下来。”说后,又在三舅母身上拍一巴掌。略带几分遗憾地说:“九峰山的羊角花只怕都开过了,要是能看看哪怕只看上一眼,我这眼睛又会受用好些天。”

“我明天让你孙儿上山去找找,弄不好还会找到几朵。”

母亲有些责怪又有些爱怜地浅恨三舅母一眼,然后说:“你们摆谈吧,你哥還没有吃饭呢。”

父亲去找金县长承认错误做检讨去了,却见到了让他不敢相信的一幕。

县政府的会议室里坐满了所有桃河工业园区的厂长们,他们都恳请政府让他们撤离,他们再也等不起亏不起了。茂源化工厂的丁厂长哭流抹滴地说:“县长呀,你想想,地震过去已经三年了,我们有哪一天安稳过,年年有灾,天天有祸。我们疲于应付,穷于奔命。钱用光了,厂还没建成,厂建成后,又没有流动资金。国有企业可以用资产抵押贷款,可以用积压产品抵押贷款,我们民营企业呢?什么都不行!地震损毁了,国有企业国家背,我们损毁了却连一点补偿都拿不到,道义上的一点点支持,还是入股或借款。嘴上说不分国有民营都一视同仁,到关键时刻就变了,我们就是小妈生的了。我们为州里解决了逾万人的就业,每年仅工资一项就几个亿,还说我们没有社会责任。这天底下还有没有讲道理的地方。我们这心都寒到骨髓里去了呀!”

那么大一个厂长,已经伏在会议桌上泣不成声了。会场的气氛更加凝重,好些厂长都从纸盒里抽纸巾。丁厂长又勉强地抬起头往下说:“这次的洪灾彻底地让我们失去了信心。几十年的含辛茹苦就此付诸洪水和泥石流了。政府再不搭一只手,出点力救救我们,我们真就只好以死相守了。”

金县长劝慰道:“丁总啊,不要那么丧失信心嘛,5·12地震都扛过来了,还有啥灾难大过5·12。你们今天反映的情况我会认真地向州里反映。还是那句话,办法总比困难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嘛。大家先回工地去。”金县长离座而去,厂长们如避难的人,久久没有离开。

父亲和三舅坐在返程的公共汽车上,他向三舅详细地介绍在县政府看到的一切。

“这回怕是无法留住那些老板了。”父亲有些灰心地说。

三舅不置可否地把目光望向窗外那片饱满的田野。

父亲刚一进门,就看见小凤在那里打转转。心里又阴了好一片。

“是天要塌了吗?”父亲没有好言语。

“我看比天塌了还坏。”

父亲望着她,她就把她从车伟等一行人那里听到的话原原本本地给他俩重复了一遍。神情严肃,语气急迫。她的话印证了父亲在县政府看到和听到的。在车上,他就在想丁厂长他们是不是以此去逼政府、吓政府,原来他们早就打了这个主意,起了这个心。他们是真不想干了,把外地民工都解散了,几天之内,桃河的工地上除了几个守东西的人和几条狗以外,连个鬼都看不到了。他不敢想他们走了以后的景象。土地都修成厂房了,硬化成水泥地了,那么多客栈,餐馆怎么经营。偷鸡不成蚀把米,亏大了。但怎么才留得住呢?金县长都两手一摊,他这个支部书记还比他有能耐吗?不想办法留是绝对不行的,用我们的真心和实际行动去留,留不住心里也不愧疚了。因此,他就一门心思地想“留他们”的办法。

听了父亲的话,三舅心里“咯噔”一跳,他不是那种有使命感和责任感的人,但他识时务,看得清亏还是不亏。他在心里算计企业走了以后,他那么大的宾馆就空闲了,花了那么多钱就打水漂了,原来投入得越大也就亏得越大了。“把他们留下来,就是把钱财留下来,源源不断,源远流长啊!”绞尽脑汁,头都想大了,依然想不到一个得体的办法。

小凤的房子也是修来做生意的,体量大,功能单一,改都不好改。听说企业不建以后,她也一筹莫展。“早晓得这样,还不如把钱存在银行吃利息。”她把怨恨的目光投在碉房上,生出追悔莫及的苦味。朱二爸更是窝了一肚子的火,租房子的老板地震后就走了,房子装修成鬼眉鬼眼的,做啥子都别扭。那么多企业迁来,老板又来看了两次,说等公路完全恢复以后,马上接着装修,争取早日开业。“这洪水把啥想法都冲得干干净净的了。”他们心不甘啊,就这样死得硬翘翘的吞不下这口气。应该去找马州长想想办法,他不能就这样半截子就不管了。他想把这个想法给村里当家的说说。

家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都说不出一个好的办法,只叹息、抱怨、无助。一个劲地说“这咋得了呀”,“煮熟的鸭子都飞了”,“看到银子化成了水”。无可救药时,有些人就开始说“听天由命吧”,说后就走了。

父亲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压力,他在电话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那种无助让我不敢相信。尽管我也按照县上上报的材料写出了救企留厂的意见,尼玛州长和王书记却还没有明确的批示。我只好安慰父亲,稳住他的情绪,告诉他说“州里也正在想办法。”父亲虽然泰山压顶,但还不至于折腰。他知道,州里三五天是拿不出办法的,越往后拖,只会更加坚定他们走的信心。

爷爷和奶奶对父亲当书记本就心里不舒坦,“当了一辈子的领导还没有把瘾过够。这当领导真和抽大烟一样吗?”“六十多岁了,还不消停,是哪根筋断了水。”现在,他们看见儿子那副孤苦和无助的样子,心痛是自然的,奶奶却预言家似的说:“早就说过,迟早会有这一天。好戏还在后头哩。”

村委会的院坝被村民坐得满满的,哪次会都没有这次来得整齐,父亲把话说了一大堆,村委会任主任也不断地给大家讲严肃性。几百人只在下面交头接耳,蜂子朝王一般,就是没有一个人放出一个臭得开去的响屁。场子冷得让父亲周身起鸡皮疙瘩。下面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成气息,渐成游丝,父亲怕,怕开成一个死会,会死了,他的心也死了,桃花寨也只有死路一条。他气急败坏地命令这个说,那个说,但都只是摇着摇着地低下头。父亲那颗从不服输的头也重重地搁在了桌沿上。

三舅嚯地站起来,又在大家面前聪明了一次:“落难时,最缺的就是温暖和帮助,我们是不是可以把全村人组织起来,义务地去帮他们清淤泥、砌堡坎、收拾场地。用我们的实际行动去留他们。”大家都说这办法好,农民是不缺气力的,千金散尽还复来。一番话就把这些农民感情的闸门打开了。小凤也说:“刘厂长都病得吐血了,大家凑一些鸡蛋、腊肉、土特产,我代表大家去看看,慰问慰问,弄不好会感动她。”

最后进行分工,由任主任、三舅负责组织全村村民帮企业灾后恢复,父亲去州里找我打探消息,如有必要再亲自找王书记和尼玛州长汇报,请求支持。由三舅母和小风去省医院看望刘艳厂长。

半个月以后,公路才简单恢复。刘艳也已康复,他们不约而同地回到了桃河边。让他们不敢相信的是,那么大的土石方,那么大的破坏程度,厂子没有倒下,厂房里没有了一点淤泥,桃花寨的乡亲们甚至于用水把厂房里面的尘土都冲得干干凈净。

刘艳在守厂民工的陪同下,从原料堆场到产品堆码地,从炉膛到控制室都一一地检查,不断地感慨:“天啊!天啊!怎么可能呀!”

在省医院里,只要睁眼,她就会看到那山峰似盖过来的泥石流,厂房被深深地埋葬。她甚至于不敢睁眼,连想都不敢去想。她知道她又回到了一无所有的几十年前,成为一个裸人。她不知道她以后走什么路,往哪里走。心已埋在桃河边。她细细地想啊,在她的创业路上,上天就一次都没有眷顾她。她从遥远的广东来到雪域高原,想为曾经拯救过中国革命,为曾经给予一个红军战士以生命的土地回馈。父亲在母亲的坚定反对下,毅然决然地支持她,还亲自带着她到雪山草地。每一次坎坷,父亲都给她以精神上的支持,让她哭得稀里哗啦以后又无怨无悔地继续前行。从紫坪铺水库建设的后靠搬迁,到淘汰落后产能的升级技改,从5·12大地震失去儿子到这几年迁建的灾难不断,她都挺过来了。然而这次的洪水和泥石流超过地震,完全是灭顶之灾,她倒下了。让她想不到的是民族地区的发展咋就这么难呀,到民族地区投资咋就这么险呀。还有她想不到的是梨花和小凤代表桃花寨上千人的问候,那些鸡蛋、天麻、当归都让人泪下。工地上,他们有的偷钢材,有的偷水泥,一个个面目狰狞,让人憎恨。如今他们又把舍不得吃的东西悉数送来。梨花那几句巴心巴肝的话,小凤那甜甜的笑让人的病一下就好了七八分。她俩刚走,留守人员就打来电话说村上组织了几百人帮厂里恢复,她那心里一下就有了光亮,那光亮让她莫名地伤心。就想,此生离不开那个地方了,哪怕把命搭上也要报答他们的深情呀。

走到堆料场的堡坎边,那里堆码了一小捆一小捆的钢筋,从形状看有些已用过,弯弯曲曲的。挨着钢筋堆码了几十包水泥,还有一些零零星星的东西。她问:“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留守员说:“是甘老三带着一行人还过来的,他们说是以前偷偷摸摸拿的,还给你。”刘艳一下就受不了了,对一个投资逾亿的厂,这些东西九牛一毛呀。她凝视着那些东西,连话都不会说了。

自从我去医院看了两次刘艳以后,于丽就死活不放过我,要我在她写的离婚报告上签字。马熊猫也劝阻不了。我俩离婚不几天,我和刘艳的花边新闻就在州里野草似地疯长。我认真而仔细地回忆了我和刘艳的相识过程,从来都是清风明月一样。然而,不断发酵的谣传,却又不断地伸向我的内心深处。我不得不承认,从认识她的那一瞬起,心里的确有过那种想法,但好几次,都在生米快煮成熟饭时退缩了。

现在我的心里的确有些想她了。我找了理由去看她。我径直地到了她的厂里。厂里的好些人都认识我,车伟说:“厂长去桃河边了。”

我来到桃河边上,正值桃河金光四射的时候,刘艳面对桃河发神。我向河里投下一个小石子,她抬起头,向我笑笑:“是你在捣蛋。”

“来看看你。”

她站起来,我俩就顺了桃河往上游走。“全康复了吗?”“基本上。”

“没想到把你引进来,钱没赚,反倒遭受了这么多灾难。”

她有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命该如此吧。”

我们又走了一段,已是倦鸟归林的时候了,鸟鸣和着水声给了人很多清丽。车伟向刘艳跑来报告说:“董事长,桃花寨欢迎你们归来的宴席马上要开始了。”

刘艳对我莞尔一笑:“有如说欢迎我们,还不如说马书记给儿子洗尘。”

“我这点口福,还不是沾你刘董事长的光。”

第九章

这是三舅去世后第一个七月半,是鬼的节日,我们总会在这样的夜里给亡人送福。以前的纸钱是烧在哪个的坟前,就由谁去领享。七月半却是完完整整地封好了,写上收款人的姓名。我给三舅封了一个大大的福纸,端端正正写上他的名字,通白以后,将其点燃。冥火之中,三舅就骑了那头黑山羊向我走来。叮叮的铃音敲击着我的腿,让我又一次上到了楼顶。

吃晚饭时,爷爷和父亲都给我以极高的评价。特别是爷爷,总说:“这回,比做烟生意的时候还热闹了一百倍。”不知怎么回事,爷爷总是留恋种大烟、卖大烟、吸大烟的年代。好些时候他又否定说,我是喜欢热闹,喜欢有钱的日子。奶奶却反唇相讥,“我看是喜欢妓院里那些骚狐狸吧”。父亲如释重负地出了长长的一口气,“这下,我这书记可以不当了。”母亲虽然也为我有几分自豪,但也心存担忧。奶奶时常在她面前抱怨,说我把桃花寨毁了,糟蹋了。她不苟同奶奶的唠叨。时间一长,心里总会生出一些浅浅的惆怅。这几天,厂里烘炉的烟尘总在桃河那条深深的沟里飘,特别是早晨,满沟的烟雾被气流沉甸甸地压住,飘不走又升不高。时不时地乱风一吹,便被刮到寨子上来。她这心里就更加不踏实。“好是好,那么多人都有钱挣了。我这心里却总是有些慌慌的。”她将手放在胸口上,做出一副疼痛的样子。父亲就说:“一点点烟子,是刀子吗?就那么要你的命。”母亲欲语还休地摇摇头。我的心里就又响起了于丽说的话,毒日子比苦日子和穷日子都难过。爷爷兴致很高,又把杯子送到我的面前与我碰杯。

奶奶自从企业开始烘炉就茶饭不进了,她对母亲说:“你儿子把我的坑都挖好了。”母亲不敢还她的话。她就又说:“你们都帮了你儿子。”母亲有些责怪地叫一声“妈”,奶奶就不再言语了。听了奶奶的话我这心里太难受了。我上楼去,想和她亲近亲近,她却把门拴得死死的,任我如何解释她都不吭一声,甚至连一句咒我骂我的话都没有。我从门缝里窥视她,她显得很痛苦,很刻骨铭心地记恨那些厂房甚至于那些新建的大楼。时不时她又开心一笑,不知道她是否又想起了梨花坪。

三舅母听说奶奶这些天茶饭不思,已经形同枯木,难以为继了,就带了自己刚做的玫瑰点心来看她。母亲刚说了句“梨花来了,没有吃就坐下将就吃点”的话,奶奶就精神一振地叫开了“梨花,梨花”。奶奶为三舅母打开门,看见我还在那里,就高扬起她的手臂,我并没有吓退,她就又坐回到床上。我庆幸地钻进去,奶奶却把鞋子拿在手上举得老高,我眼巴巴地看着她,希望她打在我身上,让她发泄她的愤懑。然而我的奶奶却啪的一下把鞋子丢在地上,看着我,将下巴伸直后上扬。

“快去叫你三舅母来陪我说话。”

我真是欣喜若狂啊,终于可以为奶奶做一件张口之劳的重要事情了。我将头伸出门外,叫着三舅母。梯子上传来脚步声,我又回到奶奶的身边。奶奶将手伸过来,拉我在她身边坐下,像儿时那样从头一直摸到我的腿。我全身战栗。她对我说:“过几天我就回梨花坪了,你就再也见不到奶奶了。”

“你到哪里我都去看你!”

我看见奶奶最后一滴近于固化的泪从她眼眶中滚落出来,晶亮晶亮地掉在我的手上。

三舅母还在门外,声音就带雨似地传了过来:“表婶婶,我给你带了刚做的玫瑰饼。”我看见奶奶的眼里放射出一束亮光:“快过来挨着我坐。”三舅母将玫瑰饼递到她面前,她伏下身子嗅嗅,有些味道不周正地轻轻地摇摇头说:“好像玫瑰上有些烟尘的味道。”三舅母心有灵犀地还道:“这玫瑰是山里的野玫瑰,一点烟尘都没有沾染。”奶奶就从那些馅中细心地挑出那些玫瑰花瓣放入口中细细地品,像品味她这近百年的人生。

临走时,奶奶对我很期盼地说:“啥时候想奶奶了,就去桃花坡上种桃花。”轻轻的话语一下就钻进了我的心里,让我又看见了桃花坡上那些艳美的桃花了。

企業点火以后,由于试生产中,好些设备需要调整和对接,特别是一些企业的环保设备或多或少地都存在一些问题。那些天,风向大变,一个劲地往桃花寨吹,大股大股的浓烟笼罩在桃花寨的上空,吹之不去,电石厂的粉尘也自空中飘飞而下。奶奶被烟熏得彻夜长咳,被灰粉弄得几乎窒息。父亲要送她上医院,她坚决不从,满眼难以言说的干枯。渐渐地,父亲又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砍伐独臂柏时她眼中的那些情景。好一些时日,奶奶都这样不思茶饭,滴水难进。像一朵从春天开到冬天的花,渐次地失去她的艳丽和芳香,在严霜的冰冻之中,依然定格成花的模样,枯萎成一种仙风道骨的花雕。那一天,神树林里的一棵老桃树不明其故地倒下了,砸在地上,让桃花寨都感到了微微的震动,奶奶在这种震动中瑟瑟地抖动、微微地收缩。她的眼睛被定格成那棵绿意婆娑的树,她的身体渐渐冷去,头发却枝叶一般蓬勃起来,衣服上、被子上的那些刺绣的花水灵灵地鲜活起来,色彩缤纷又芬芳弥漫地在屋子里飞舞。所有的人都惊呆在那里,不知发生了什么怪事。难道她真是花草林木的化身,奇异芳香的聚合吗?

奶奶的葬地让一家人难以决定。爷爷坚决不同意奶奶生前的选择。他不愿奶奶孤独地到梨花坪,他说他死后是受不了那份孤寂和清冷的。父亲和母亲又不敢食言,他们是当着奶奶应允了的。争执不下时,他们都把目光交给我,让我做出最后的抉择。我为难在那里难以表态。既怕奶奶在那么远的地方成为孤魂野仙,又怕违背她的意愿让她泣哭九泉。然而,我最怕的还是奶奶的魂灵再度被烟熏被尘污,一旦那样,我会听见奶奶在九泉之下的天天恸哭。于是,我说:“还是遵从奶奶生前的选定吧。”大家相互交换眼色,无言地一致了。

奶奶的死让全村人的心情都变得沉重郁闷,没有颜色起来。仿佛漫山遍野的花都凋零了、草都枯死了、水也断流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氤氲出一种钻心的怪味。几乎所有的人都去山上为她采摘不同的鲜花,恭敬地给她的灵堂装饰起来。不到一天,整个灵堂就完全被五颜六色的鲜花簇拥了。簇拥了奶奶的鲜花比山里还灵艳和馥郁,奶奶也被鲜花浸润得起死回生似的青春摇曳起来,完全是一只娴雅悠然的蝴蝶。

好些在外打工的人都千里迢迢地赶了回来,所有回家的人都无一例外的给她献上一盆花或一束花。我没有为她播放哀乐,而是给她播放《大地圆舞曲》之类的轻音乐,让她在安息中享受大自然的天籁之声。尽管所有的人都不无唏嘘,但在这种场景之中我们的确也为奶奶感到几分欣慰。

父亲、三舅等人更是给奶奶装扮了一辆花枝招展又青翠欲滴的灵车。在车头的上面,奶奶的遗像如一幅笑容可掬的广告画,放射出与日月同辉的色泽。

送葬那天,天清气朗,柔风和畅。已为奶奶唱了一夜唱经的朱二爸,完全没有丝毫的倦意,当全村人都来为奶奶送行时,他为奶奶唱响了《送魂魄》。

……

短暂须臾魂飘零

你像太阳般陨灭

你像流水般逝去

将军卸下铠甲送你

释比取下法器送你

小伙放下弓箭送你

姑娘停下织机送你

……

灵魂犹如虎豹般那么矫健

九条河流一步跨过去了

远行的灵魂像金子银子那么亮

在释比的说唱中,人们手捧奶奶的灵柩移步车上,十几支唢呐同时吹响,当灵车缓缓地开动时,所有人都捧上鲜花尾随而去。我仿佛才从一个花花世界的梦中醒来,突然感到生离死别的疼痛,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噼啪落在奶奶的灵柩上,这时天空在一片青葱的背景中猝然飘洒起五彩的花雨。人们沐浴在花雨中,都不足为奇,在花雨之中,太阳的金光铺满大地。送葬的队伍默默地向山里缓慢移动。

奶奶的坟头砌得有些浑圆,坟体的四周用白石构织成洁丽的梨花。太阳下山了,最后的那束辉煌如舞台上的追光流淌在奶奶的坟头上,让坟头开放成一朵华贵的黄牡丹。

当我依依惜别奶奶时,我在心里拷问我的魂灵:真是我杀了我的奶奶吗?

我又想起了奶奶的话:毒日子来了,你就再也看不到奶奶了。于丽的话也紧随其后,毒日子比穷日子苦日子都难打发。我觉得现在的日子才刚刚好起来,哪里是毒日子呀。冒点烟烟、落点尘埃就是毒日子吗?祖祖辈辈煮饭不都要冒烟吗?汽车从泥巴路上跑过不也是浓烟滚滚吗?我知道不能放任,一开始就得严管,绝不能让毒日子进入桃花寨。我唤不回满坡桃花,但我不能让桃花坡再往坏处去。

父亲看到我的自责后,安慰我:“比岭南以前不知好了多少倍。”但我总是觉得有一种暗流在涌动,而且力量正在不断加大,再不采取严厉的管制措施,后果不堪设想。

循环发展、绿色发展早就是迁建的一条刚性原则,但企业没钱,循环还有待时日,只要按设计上是环保设施就不错了。但这条口子不撕开是绝对不行的。这条口子从哪里撕呢?

我把那些企业一一的排序,哪一家困难都不小,都让人下不了手。刚想到刘艳时,不久前的那一幕立刻出现在眼前。

那天晚上,刘艳找到我,泪眼婆娑地说:“马州长,这次你就放我一马吧,我实在是搬不动了,地震时我把儿子赔进去了,恢复重建我又砸进去几千万,这些我都认了。如今,我也快熬干了,我不想再把自己赔进去。”“全州鼎鼎有名的铁娘子,今天咋一下子就趴下了呢?”“我就是一坨铁,这些年也被化掉好多次了。”“昨天你当着那么多人表了态的,答应我带这个头的呀。”她把头低下去,有些气短。我正欲给她鼓劲,她向我摆摆手,抬起头,义无反顾地说:“我今晚收回承诺,我带不了这个头。左思右想,不要把钱亏光了,以后养老都没有分文了。”话音未落,她已破门而去。

前几天,她又找到我,难为情地问我,你都听见那些谣传了吗?我摇摇头。她说你不要骗我,你稳得起,我受不了。连和你离了婚的人都打电话恶毒地侮辱我,威胁我。你是一州之长,我们还是离远点,免得自讨苦吃、自找罪受。说后就走了。现在去找她说事,后果是不言而喻的。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村支部和村委會届满换届。父亲给吴书记说:“我都快七十岁的人了,就不当书记了,桃花寨要培养年轻人。”吴书记让他推一个出来,父亲又心中无数。现任村委会主任是党外。小凤倒是不错,又刚批为预备党员。党员倒是有一大堆,关键时刻冲在前没有含糊,要带领这个村致富,让老百姓脱贫就上不了桌面。父亲一一将党员们排队,连他都找不到一个让自己满意的,就更不说吴书记了。吴书记也不好为难老书记,他也的确在为桃花寨的书记操心。马书记就是好到天上去,毕竟快七十岁了,总得找个接班人呀。“马书记,只好让大家公选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父亲点点头告别了吴书记。

换届选举会前,父亲不愿向大家做竞选演说,而是说自己如何如何地老了,力不从心,智也不从心的,要求不再选他为书记了。世界毕竟是年轻人的。所有党员都不置可否。选举结果,父亲只少了一票又被选为村支部书记。父亲向吴书记苦笑。吴书记却报以大笑:“民心所向,党心所向呀!”说后紧紧地握住父亲的手。

回到家里,爷爷问他:“又选你了?”父亲两手一摊,做出一副苦不堪言的表情。爷爷就看着他,不住地摇头。

“快七十了,就不消停几天。”

母亲更是难以理解,芝麻大的官有啥当头,瘾不知道咋就那么大。“如果这个书记可以带起走,你肯定会把它带到坟坑里去吧。”

“你以为我想当!”

“我看就是你想当!”

“你少说两句,有人会说你是哑巴吗?”

母亲就不再说话了,却拿眼睛狠狠地刺他。

晚上,父亲辗转反侧不成眠。这几年支部书记当得是身心疲惫,实在是难以招架。企业千辛万苦地引来了,厂房建成了,企业生产了。村里在企业打工的就超过三百人,年收入几千万,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然而矛盾也出来了,村上与企业的矛盾,工人与农民的矛盾都渐渐地浮上水面。老百姓有几个钱,心就开始野了,花花肠子就多了出来。那么多厂,那么大的烟囱哪敢保证就一点烟都不冒,一点尘都不排,一点水都不流。环保再好,哪有不坏的,不出差错的,只要一出差错就收不了场,天都要闹红。不去处理,不去协调行吗?这把年龄了还天天去求情下话,磨嘴皮子打口水仗,值不值啊。本想撂下这担子,再不去管牛打死马,马打死牛的事,哪怕把天闹塌下来,自己也可以不闻不理。现在又被大家吆喝着赶上犁沟,枷档又搁在了脖子上,不往前走不行啊,一村人都把脖子举过了头。

村委会的选举开始了。从平时的观察和民意摸底来看,任主任续任不会有多大的问题。父亲对他的这个年轻搭档心里不是很满意。不是水平高低问题,一是私心太重,二是没有思路。好在父亲驾驭这样的年轻人经验十分丰富老道。

在镇上开换届工作会时,父亲当着吴书记和王镇长的面拍了胸口,保证村委会的选举不出问题。

投票完以后,开始唱票,任主任所在的那个村民小组,任主任得票率超过90%,甘老三有几票,大家以为是戏耍三舅的。到了桃花寨和另外那个村民小组,甘老三的票数直线上升,任主任的脸色十分不自在。父亲的心里开始发毛,渐渐地开始不安、愤怒。他用眼睛呵斥甘老三,询问他捣了什么鬼,使了什么坏,三舅不惊不诧,若无其事。他走到三舅身边,压低声音却掷地有声地问:“这到底是咋回事?”三舅不为所动,哈哈哈一串大笑。

“莫名其妙,你问我我去问哪个呢?”

清票结果,三舅以多七票于老主任而当选。

三舅成为全镇换届中一匹十分了得的黑马,不须扬鞭自奋蹄。父亲见了吴书记和王镇长就抬不起头。生米煮成了熟饭,在合法性面前都只好苦笑但无以撼动。他们都不知道这匹黑马以后会给他们闯什么祸,甚至怀疑书记驾驭不了主任这匹性子很烈的黑马。

父亲不认也得忍,从来就和三舅说不到一起的他,现在成了搭档,是桃花寨的一、二号人物。他把三舅叫到家里对他说:“村民把我们选出来是信任我们。三年时间不长也不短,我们得好好地谋划谋划,做幾件事摆起,让大家口服心服。”三舅根本没有把这主任当回事,轻飘飘地说:“球大的事,随便舞几下都让他们眼花缭乱。”父亲一下就不知咋往下说了。好一阵,母亲才在一旁批评三舅。

“一辈子不正经,你哥在好好地跟你商量,你就那副德行。早晓得你会不当回事,我那票不投给你。”

父亲恍然大悟地瞟了母亲一眼,骂道:“球把眼睛日瞎了!”父亲在母亲面前把对三舅的气发泄了,心里略微好受些。

“随便舞几下给我看看。”声音很严厉,又像命令。

三舅虽表面被父亲给镇住了。但他心里的底气不足。

当选主任以后,他不是没把主任当回事,而是相当地当回事。他把几个儿子招呼到一起,边喝酒边集思广益。几个儿子都很聪明,脑子里都有些鬼主意。

他把他们的主意都变成他的了,很正经地教训儿子不准在这些事上与老子抢,要让老子的主任当出点水平,当出点面子,当得不选老子的人都心服口服。

“随便舞嘛,咋就连个响屁都放不出来了呢?”

“我想……”

三舅话刚出口,父亲就给他封堵了:“你想,鼻子想干莫得天河水。”

三舅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就跳起来了。他嗖地一声站起来:“弄清楚,我现在是村委会主任,不是你小舅子,想骂就骂。你不想听,我还不愿说呢?”恶狠狠的三舅一扭屁股想走。

母亲起润滑作用:“这要是在会上就把皮给臊大了。大姐夫和小舅子话都说不到一起,以后还咋工作呢,还不把我们这些老百姓给祸害了。”说后,母亲又叫道:“老三,你给我坐下,有屁就叮叮咚咚地放出来。”

三舅蔫梭梭地坐下来后,很别扭地背对着父亲。母亲又对父亲说:“都快七十的人了,还那么大的脾气,吃炸药了是不是?对不对总要叫老三把话说完吧。”母亲又叫道:“老三,车过来,把话说完。”母亲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父亲知道该开口了,于是他平缓了口气。

“老三,说吧。”

“我想以村上的名义成立一个运输队……”父亲又要打岔,母亲说:“等他说完。”三舅继续:“我晓得你要说啥,你是担心村上哪有那么多钱买车。我想让村里愿意参与的人都进来,自己买车。草草地算了一下,估计有二十来个人,最多不超过三十户人。村上和厂里签订运输合同,只保证把货物给村上运输,村上按一定的比例抽取费用,所抽费用直接由厂里划给村上的账户。运输主体只管运输,不承担联系货物。车辆的安全由车主自己负责,运行得好,村上的收入年超五十万。”

“万一车主把货运去卖了呢?”

“村里与车主和厂里三方签订合同,每年运费扣20%作为保证金。每台车保证金扣到十万以后不再扣。直到车主退出公司不再承担。”

父亲点点头:“还有其他的想法吗?”

“还有一个可以做的事,电石企业有那么多的碴必须找地方堆放,我找了好几个地方,在桃河的上游几公里处可以平整一个堆场,平整出来以后,卖给那几家企业。我们还可以运电石碴,一举两得。”

父亲被三舅的两个“鬼”点子说高兴了:“你还真有两刷子哩,真正是随便舞了几下就让我们眼花缭乱了。明天开村民大会,你给大家好好讲讲。让那些没有给你投票的人后悔后悔。”

三舅就有点欣喜地伸了一个懒腰说:“我回去了。”三舅走后,母亲说:“老三不正经是有些不正经,真要把他拉上犁沟,还真能好好地给你耕一块地。”

第十章

那天晚上,我梦见三舅了,他问我知不知道他投身为啥东西了。我说我不知道。他说你没从我在灶灰上爬过的那一条细长的路上看出什么?我说没有。他说他投身为菜青虫了,正躲在菜叶的背面上快被饿死了。我觉得好笑,菜叶上的菜青虫快被饿死了。他说你不知道,菜叶上的那些粉尘是有毒的。“看在三舅以前的好,救救我吧。”我被三舅的话惊醒了。

一年过去了,人们已从不久前就业挣钱的热情中冷却下来,一些人开始不习惯起来。特别是三舅母,她是怕粉尘和烟霾的。那天,她去地里掐菜准备煮夜饭,刚弯下腰就发现遍地的菜咋和以前不一样了,菜叶子上巴了一层层的黑灰。她将头望向天空,从天而降的尘埃仙女散花似的纷纷洒洒。再看看那些烟囱,有的浓烟滚滚。她叹一口气,掐了菜往回走。刚走出地,她看见她的鞋子上、裤腿上被尘埃污染得不堪入目。她用手使劲地抖那些灰,那些灰尘像长了手脚一样死死地抓住裤腿,怎么也抖不干净。一双手被黑尘染得不像手。回到家里,她把菜放在盆子里淘洗,总是洗不干净,她不得不一叶一叶地去洗。然而,手到之处,不仅尘灰不去,反而腻腻地生出一层油脂胶着在上面,越洗越油、越腻。她可从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气一上来,连盆子和菜摔得远远的。

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母亲爬上桃花坡。在那面枯寂而清瘦的桃花坡上,只有绝壁上那棵桃树年年给这面坡增添一点色彩,送来一缕春风。以前,远远地就可以望见。今天她已经快到绝壁之下了依然看不到桃花的影子。她感觉有些蹊跷。到得桃树下方,她抬起头,依稀看见枝头上零零星星地有一些花蕾,枝条已经没有以前那么饱满和浸润了,花蕾显得干涩而紧固,难以打开。她唏嘘着有些失落,情不自禁地低下头来,顿时让她不敢相信。那么多的花蕾从崖坡上滚落下来,病恹恹地堆在那里,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再望向桃河上空,一条烟带正随风而飘,迅速向这里逼近。不一会儿,烟带的前端轻轻地挂在桃枝上,继而整个的烟带便将桃树缠绕,那种态势像是要绞杀这桃花坡上仅存的一点生机。一阵风过,那些花蕾便如早产的婴儿脱枝而去,垂垂而下。母亲重重地又叹一口气,无力地坐在那些失魂落魄的花蕾旁,很留恋地说:“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桃花了。”

村民们开始骚动了,特别是三舅那几个儿子跳得八丈高,恨不得把那些厂踏为平地,把那些厂长碎尸万段。他们一起跑到三舅面前鸣不平,三舅不仅没有给他们打气,反倒说:“有本事,你几个给我弄个厂起来,哪怕把天遮严了,老子也说你们有本事。”甘田和甘林就干脆把车开到九峰电冶集团的门上把厂门给堵上了。

这事还没轮到父亲出面,三舅自己去了。他既没有去找厂长,也没有讨说法。让儿子把钥匙交给他,自己爬上车,把车开回家去了。他俩儿子没有办法,只好闷闷不乐地回去了。三舅把他俩叫过去,教训道:

“你们那脑壳进了水是不是,運输公司刚起步,厂就垮了,你这几十万不都打水漂了吗?你以为聪明,这不是在砸自己的饭碗断自己的财路吗?自己去给何董事长承认错误,不然,我看以后就把车卖了。”

母亲把这一切都原原本本地给我说了:“还是回来看看吧,我怕出事。”

我感到了事态的严重,不及时处理和化解,恐酿成大祸。

我悄悄地回到桃花寨。晚上我爬上碉楼,看见一些企业不开环保设施偷偷地敞排,浓烟滚滚,暗无天日。河风把浓重的烟霾吹向桃花寨,月亮和星星没有了,山峰和田野没有了,就连桃花寨都没有了。我将头抬起来,不绝的尘灰洋洋洒洒地扑面而下,不一会儿,我的脸上便蒙上了一层,我用手一抹,满手污浊。

我问母亲:“咋不早说呢?”母亲望着父亲:“你爸爸和你三舅不准说。”我问父亲为什么?父亲理直气壮地说:“比起我办的铁合金厂,已经好了很多了。要想挣钱,连这点亏都吃不了行吗?”父亲说得一点不假。穷怕了的老百姓什么都不怕就怕没有钱。他们什么都不怕,就怕得罪了那些厂长,怕他们跑了,他们才是老百姓的衣食父母。

我在园区管委会连夜召开企业座谈会,严厉地批评企业偷排敞排的非法行为,并把村民们的反映和生产生活中已出现的矛盾讲给他们听。

“如果大家再不引起重视,严格规范,严格环保,村民造反的事随时都可能发生。排放不达标,环保不合格,必须无条件地关闭。因此,循环的技改项目必须抓紧上。”

会上老板们没有更多的理由反驳我,他们又以资金不足来反逼我。但我没有退路,坚决要求必须尽快上循环项目。

我让环保局小罗局长将桃河工业园区设立的环境监测站二十四小时打开,并让他们在镇上聘几个群众监督员。情况有了大大的好转。然而,达标排放不等于不排,只要允许排,难免就存在漏洞。我走后不久,事情恰好凑巧,神峰电冶集团和祥凤工业硅厂的环保设施都出问题了。神峰集团是布袋几天之内烧坏70%以上,恰逢塌方,布袋运不回来。祥凤厂确实因为烟筒破裂。两个厂六台矿热炉的环保设施完全瘫痪。几股浓烟在空中云集一起,形成遮天蔽日的云幕,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烟河不停地在空中汹涌流淌。

三舅去到两个厂里,一些车主把车子开进厂,横七竖八地阻断了厂的大门。除了在厂里上班的人以外,大部分村民都来到厂里,在厂里静坐。

何董事长和刘艳对此并不惊慌,这种事他们见得多了。何董事长来到村民面前,还未开口,有的村民就向他投掷矿泉水瓶。他没有退却,向大家作了一揖、鞠了一躬,慢条斯理地说:

“各位乡亲,实在对不起大家,我不是有意这样做,是因为塌方把布袋阻在路上。路一通,布袋一回来就马上换,马上换。”

三舅问他路什么时候通,他两手一摊说我也不知道。难道要把我们都熏成腊肉路才通吗?董事长说,那只好找马州长了。三舅就和其他几个村民要去断他们的电。还未到电闸前,就被一群工人给堵住了。三舅想冲过去,工人们却手挽手地誓死保卫。他们只好退回村民的队伍中。甘林站在车头上,吼道,再不熄火,看老子不把厂房给你们炸了。董事长毫不示弱地说去炸吧,我早就想找个理由找政府了。他这话完全把村民的情绪给点燃了。所有村民喊起号子,嗨咗嗨咗地潮水般地向高炉涌去。高炉前几百上班的职工手拿家伙严阵以待。短兵相接时,一个小伙子一个蹦子跳上台阶,哪个敢再往前走一步,手上的家伙是没有长眼睛的。甘林不信邪,独自往前冲去,只听啪的一声,还没弄清咋回事,甘林腿一闪就倒下去了。甘田看见弟被打,正欲上去与他们拼,父亲在后面大声呵斥:

“都给老子停下!”说话间,父亲已立于两队之间,面对工人们示威。“有本事,就把家伙给老子搁在身上来,老子这几根老骨头还挨得起几下。”他威严地往前一走,工人们就退一步。他又车转身向着自己的村民,“去拉闸呀,是那么好拉的吗?炉子炸了,大家都死路一条。”于是又向何董事长说:“董事长,把你的会议室打开,我们坐着说吧。”

大家还未坐定,何董事长就给大家诉苦。你们大家都知道,我是怎么来到你们桃花寨的,是你马书记,是你們几百人把我活生生拉来的。刚点火就地震,我损失几千万,以后又重建,投进去又是几千万,生产不到一年,行情下跌,一年不到我亏进去又是上千万。我不来时,你们说只要你来,我们什么条件都答应。这才刚来,况且还不是我有意这样,才两天,你们就堵厂门拉电闸。我一年给职工发上千万的工资,价格如何跌,职工的工资分文没有欠过,哪怕借水钱,我都不拖职工的工资。没有我,桃花寨有那么多新房子修吗?学生娃娃去城市读得起书吗?你们买得起摩托、汽车吗?现在,你们吃了几口烟,吸了一点点灰,我就成为罪人了。我敢说,只要我们一撤漂,你桃花寨要不了两年又会穷得叮当响了。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说那么多话起球用。

这时,一些村民被董事长的话说软了,将心比心,厂里亏了那么多,村民又挣了那么多,这话真还不好说出口。父亲更是两边为难。董事长的每一句话都直指他,当时没有他先行在这里建厂,也许就没有现在的工业园区。本想说几句两边都过得去的话,把村民劝回去,梨花先说话了。

“董事长这些话句句都在理,我们地里那些菜你去看看,如果你愿意吃,我一分钱不要送给你。以前我们挣不到钱,但我们不要钱去买菜,现在挣了钱却又要钱去买。以前我们的菜一上街一口气就抢光了,现在只要说是桃花寨的问都莫得人问。不管咋个说,总得给我们补贴几个买菜钱呀。”

大家为梨花鼓掌。三舅母马上又把话锋转到儿子甘田身上。我儿子今天是在你厂里被打的,丑话说在前面,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董事长可得拿话来说,腿残了拿腿来说话,命丢了拿命来抵债。这几句话让董事长一下就没有了底气。

刘艳厂长被一拨人押着到了神峰集团,两股力量汇集在一起,更有威势,压迫性更强。

“除了买菜的补贴,还有防尘补贴、房屋补贴、防气补贴,这次都得有个说法。不然就滚远些。”是三舅的声音。村民们为他喝彩和鼓掌。三舅更来劲了,站起来,一副斗士的架势,恶狠狠地指着何董事长:“马上给村民表态,不表态这次我们收不了场。”

父亲瞪一眼他,有几分不满地吼道“老三!”三舅却如若未闻,继续逼着两位厂长:说呀,刚才还一串串的话,关键问题上哑巴了。村民们都跟着叫喊“说呀,不说是龟儿子。”父亲更加不满了,“说话文明点,说话也要讲良心。”“良心,良心值几个钱?”村民把矛头转向父亲。

何董事长和刘厂长不可思议地面面相觑,苦笑着欲言又止地把头埋下来。他们都在心里算计,不要说所有的补偿都给,就仅仅蔬菜这一项承诺下来,一年分摊到各企业,也是上百万呀!自然灾害没有彻底摧毁他们,这补偿会让他们彻底灭亡。他们只好不表任何态,死死地坚守着这条底线。

吴书记和王镇长是晚上才到的。听了情况介绍以后,他们便在中间协调,吴书记说:“大家的意见和诉求我们镇党委、镇政府是理解的,下来以后我们和企业一起坐下来研究一个方案,再和大家见面。大家回去吧。”

甘田站到凳子上去,一点好意都没有:“你们商量,你们只会给他们说好话,帮他们的腔,哪能给我们做主。啥子事,只要到你们那里都会化得连一点渣都不剩。”

王镇长批评他:“啥子话只要从你的嘴里出来,咋都那么难听呢?”“老百姓的话都不好听。”

这时伙食团开饭了,村民们根本不要人打招呼,就都去职工食堂自己舀饭吃,师傅们拦都拦不住,整个食堂乱成一团。饭一吃,他们全都窝在厂里不走了。

第二天,县上的处置工作组来了,大家相峙一天,无果。企业不仅与村民对峙,还与政府抗衡。县上准备先调查组织者和策划者,抓一儆百,又怕更激起村民的愤慨。村民们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和行动准备,他们把老人和妇女派到前线。所有的人都有家伙在身。他们说这次不流血已经流了,看来不出人命是得不到解决的。

金县长、吴书记、王镇长想把厂长们叫到镇政府去开个小会,商量一个意见,让他们出点血,摆平算了。村民们把持着大门,坚决不同意。“你们有啥见不得我们的,非要避开我们说。你们那心里是有鬼吧。”三舅不把县上和镇上的领导放在眼里。他已经是被抓过的人了,里面的东西也见过了,他不怕。

没有办法,我只好又赶去灭火。走时尼玛州长一再交代,全州的重要指标都排在全省的屁股上,工业不把这个重担挑起,就要挨批评了。我知道,这话的分量。挑得起挑不起重担,关键就在桃河工业园了。

一下车,刚才眼前的那幅明丽干净的图景马上被漫天飞舞的尘埃、低空弥漫的乌烟以及满脸污浊的工人给扼杀了。我的心抽痛了一下,旋即又复归于静。现场的气浪把这一切都驱赶得无踪无影了。

我被群情激愤的乡亲们团团围住,吼声、叫声、口哨声响个不停。我吼了几次,都难以平息。他们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让我带着心理的恐惧去研究处理方案。我没有办法,只能以冷对热,让他们发泄,让他们歇斯底里地闹。就这样过了三个小时,夜都深了,大家闹不动了,终于回的回家,打瞌睡的打瞌睡,消停下来了。我马上开会。

我听了县、镇和村的汇报以后,判断出村民志在必得。这本来是在情理之中,不给补贴完全说不过去。但企业也的确困难,雪上不仅加的是霜,加的是冰,而且是重冰、坚冰。所有的厂长不是不通情达理,他们已经承受不起了。走时请示过尼玛州长,可不可以看在这几年的实际情况上政府也出一点,他却把矛盾丢给我,让我看着办。我很为难,办吧,以后怕收不住口,不办吧,又收不了场。又想能不能州县企业共同分担,还未说出口,金县长就说:“州长可不要打我的主意喔,我可穷得只剩几根干骨头了。”我不得不把目光放在企业和村民上。

我把这事先和金县长讲了,金县长说好是好,就怕村民通不过。我说只好做工作,想方设法把工作做下去。我给厂长讲了,他们心里不很愿意,但几天的活受罪,他们也不想再熬下去了。我和父亲说,父亲有些担忧,也说只有试试。三舅坚决不干:“你是我们的州长,你咋能这样糊弄我们呢?”我和父亲一起给他做工作,他好一阵子才说:“我只好不说话!”

我向大家抛出我们基本达成共识的方案。“在充分尊重企业给大家生产和生活带来的客观损失的这个實际,村民们的要求是对的,企业在生活上给以适当的补贴也是应该的。但考虑到企业这些年所遭受的巨大损失,产品价格一直下降,企业亏损严重,资金严重匮乏的困难,我们把村民的合法利益和企业的实际困难兼顾起来。每户人一年补偿1000元,企业先挂账,等效益回升以后一起给大家兑现。”

“马州长,蒜头多少钱一斤,海椒多少钱一斤你晓不晓得?”

“结果,你和老板一起来日弄和欺骗我们嗦。”

三舅母站出来为我说了两句话后又开出了新的单子。

“我看有总比莫得好。只要开了头以后就好说了。企业困难不假,我们不承认也不对。那么大个州长,又是自己人,他都不信我们还信哪个呢?不过,烟尘、氯气等这些污染和损失也应该有个说法才对。不然,明天你一走我们去找鬼大爷啊。”大家又为她鼓掌,三舅母话说完就又钻进人群中间去了。

“饭总得一口一口地吃,问题也得一个一个地解决。如果得寸进尺,啥问题都想一次解决,就难了。”

“难就不解决吗?不难,要你们这些当官的做啥子?”

“解决问题还得看条件成熟不成熟。要讲条件,多商量。”老金也说话了。

“你们污染我们跟我们商量了吗?讲过条件吗?”有人开始炮轰了。

“马书记,甘主任,你俩是我们当家的,关键时候咋连个屁都不敢放了呢?你们是不是吃了人家的口软,拿了人家的手软了。”有人不满地吼起来,大家也一起吼起来了。我看看父亲,父亲却面有难色。就自己挺在前面,“说话要讲依据,不能信口开河。”

这时我看见三舅跃跃欲试,想拴住他,他却说话了。我想这个堂子让他这一搅便会搅混了。

只见他很有几分自信地向大家示好,说道:“这次活动,已经整整四天了,把州县都惊动了。总还是解决了一个问题。马州长的话说得好,问题要一个一个地解决。企业现在困难这也是实情。我这几天也从头到尾地好好想了,企业没有来之前,我们是啥样子,现在我们是啥样子,一比吓一跳呀!话说回来,如果这些企业垮了,走了,我们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财路断了。很有可能又回到以前鬼都不收的地步。人要知足,也要知恩。企业有困难我们要支持,细水才能长流。我看就这样吧,企业日子好过了,还怕他跑得了。该收场了,大家回去吧。”

他这一席话,让我们所有的人都大惊失色,跌破眼镜。当了主任了,水平就上来了,号召力也见长了。

下面还是有些骚乱,也有骂声,父亲也再补了几句:“大家也疲倦了,再熬下去也熬不起了。”说完,他就哈欠连天地退出会议室,身后响起厂长们的掌声。

三舅终于在我的心中站起来了。

人们散了以后,我把厂长们留下来。

“你们去过大西洋公司吗?”他们都低下头不回答我。

刘艳说:“其实,我们又何尝不想循环发展呢?何尝不想把工厂建得和大西洋公司一样呢?只是条件不许可。”

我看着她,她若有所思。

“循环只是迟早的事。”

她说:“是啊,不说别的,就老百姓的这些要求都逼着我们往那条路上走。我早就算了一个账,利用余热发电,可装机组2万kw,按年利用小时数6000计算,一年可发1亿多度电,按每度0.38元计算,一年的废热利用收入可超过4000万元,投资不到8000万,两年可以收回投资。关键是余热利用起来,排放可以大大减少,与村民的关系也可进一步的融洽。”

丁厂长和何董事长也算了账,仅电冶厂的一氧化碳转化以后便可收入4000多万,丁厂长排掉的氢气也可以收入近5000万,即使二甲醚不赚钱,仅这循环出来的钱也十分可观。

为了支持循环经济的发展,走出一条绿色、循环、链式的发展路子,州政府协调几家银行和担保公司给以贷款和担保。资金问题一解决,企业夜以继日地干,半年时间,项目就建完了。

省政府的副秘书长带了发改、经信、环保、林业、国土、水利、建设等部门的领导对桃河工业园区进行升级验收,所有部门都给予高度的评价和赞赏,而且还让二甲醚等循环项目作为科技进步项目向国家申报科技进步奖。父亲和三舅都做出难以想象的样子,村民们早上起来,还是习惯地往天上望望,再也没有尘灰从天而下了。看看那些吐冒黑烟的高烟囱跟没有生产无二。王书记和尼玛州长脸上光彩了,再也不怕去园区检查工作了。回到家里,母亲如释重负:“这回弄牢靠了吧。”“应该不会再出大的问题。”父亲更有底气地说:“肯定不再出大的问题。”我没有回他老人家的话。

没过几天,厂里发生爆炸事件,我的电话快被打爆了。

三舅带着人把神峰、茂源和祥凤三个厂的门都封堵了,要求政府和企业必须给受损的村民全部修房子,被震坏的房子不能住了。他对房屋鉴定专家丝毫不客气,把专家签名的鉴定书狠狠地摔在他们的脸上。随后当众把鉴定书撕得粉碎捏成砣向丁厂长砸去。

“专家,狗屁专家,老子才不认哩。你们都是穿连裆裤的,一个鼻孔出气。是不是他们早就把你们收买了?”村民们都一起质问站在中间的专家。专家们心里窝火,从来没有遇到这么不讲理的人。他们没有办法向他们解释,也不知道怎么向他解释。现在,他们有一个发财的机会,得死死地抓牢,不狠狠地敲一杠子,心里不实在。

吴书记和王镇长把嗓子都吼破了,他们就是不听。我钻进去,拍拍三舅的肩,他却用手臂狠狠地挡开我的手。

“你最好还是走远点,这次我们坚决不听你的了。”

我还没说话,三舅早就把口给我封死了。我不说不行,还得硬着头皮说:“人家是专家,是专门吃这碗饭的。不可能你们和厂里去扯吧,总得有个裁判有个标准。”

“啥子标准?你们哪次的标准不是整我们老百姓的。裁判,他们都是吹黑哨的烂裁判。”

我一下火就上来了,提高声音:“你说咋个弄呢?”“我说咋个弄?我说全部重新修。大家说对不对?”众人一起答:“对对对!”

“不搬我们就搬他们,这个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往哪里搬呢?”我边说边伸长脖子找说话的人。“往哪里搬,你们那么多当官的是挨球的。”这句粗话让我很难受。

“以前你们是咋个说的?”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再说,我们也没有请你给我们引这些高污染的企业呀。”我被这话击中了,心里难过得要死,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晚上,我要回去。三舅却挡在我的面前不让我走:“回去,那么松活,处理不好,哪里都不要去。”好不容易在我心中立起的三舅轰然倒下了。

夜已经很深了,场面开始冷下来,跳得最凶的那些人也消停了,我们都有了休息的时间,东倒西歪地睡去了。

第二天,经协商达成一致意见,由三舅、王镇长和文主任三方组成专家聘请组去省里请专家,由三舅全程参与专家的鉴定。

大家知道三舅肚子里有几根蛔虫,专家鉴定时都尾随其后,特别是鉴定他家房屋时,几乎村上所有的人都去了,就这样,村民们还是说三舅家的受损级别评高了。专家们临走时很愤慨地对我说:“哪里有这样的村官!”

奶奶去世以后,爺爷就成了桃花坊洗脚房的常客。朱二爸每每看见他屁颠屁颠地又来到桃花坊时,就挖苦他:

“你那泥腿子还能洗出城里人的白净?”

他连看都懒得看朱二爸,还是那句朱二爸从不往耳里记的话:“你懂个屁,这叫享受生活,老有所乐。”朱二爸骂一句“老不收心”还以颜色。

爷爷只要一到洗脚房就身心无比愉悦,他说他完完全全地又回到了以前的桃花寨。爷爷刚出桃花坊,就抬头望天,一条烟幔正从头上飘过,烟幔如恶魔,轻轻地抖动,尘埃就纷纷扬扬地下来了。他没有诅咒飘过去的烟幔,他知道是这些烟幔成全了他如今丰富和多彩的老有所乐,即将谢幕的人能赶上最后的一抹晚霞已死而无憾了。他正欲收住被烟幔牵扯的目光时,突然一粒尘灰很有几分重量地掉进他的眼眶,砸得他有些招架不住了。脚下被门前那盆假桃花绊了一下,爷爷摔倒了。

“不是说,轻轻地摔了一下吗?咋就收了他的命?”

“医生说,要他的命的是肺上的矽肺病。”

我问医生这病的成因,让我不寒而栗。

没过多久,父亲有些慌张地赶到州府,在我面前说了一大堆的不理解。

朱二爸的孙儿朱纪祖的儿媳怀胎五月,不知不觉地就小产了。一家人啥原因都找了,都不对。朱二爸就打了水卦,认定小产的原因出自桃河工业园的方向。桃河千百年地奔流,从没给桃花寨带去如此的灾难。朱继祖就认定是那些大烟囱大铁罐。认定是认定,却怎么也找不到旁证,桃花寨以前也偶尔有小产的,从没人去计较和认真过,都把原因归咎于自己。加之他们两口子都在盐化厂上班,他已是班长,爱人又在做化验,一月工资七八千。小产也就小产了,不值得大惊小怪,不能因此断了财源,这才息事宁人。

但渐渐地,人们开始怀疑起什么了。突然有一天,不知是谁在空气里嗅到了刺鼻的味道,并说这味儿带了铁刷子一直从喉咙往下刷,火辣辣地难受时,大家就都感受到了事情是真真切切难以抹杀的。父亲和三舅这些人就往回想奶奶和爷爷的死因和死像。他们说桃花寨千百年以来什么时候听说过矽肺病呢?那么好的水、阳光,那么好的空气怎么会得矽肺病呢?越想心里堵得越慌,堵得越死,就觉得肺叶中已被尘埃严严实实地填满,只等哪天那一口血痰从口里喷吐而出,他们也就一命呜呼了。

也有一部分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什么都不在乎。三舅这些人咋咋呼呼地把满寨子闹得热血贲张时,他们不为所动,不为所惑。反唇相讥地说:“他们唯恐天下不乱,他们修了房,建了店,有了几十万存款就不让我们过日子了,生怕我们挣几个钱修房子,过好日子了。”为数不少的这些人就成了桃河工业园区的镇园石。

“现在,这两股力量还势均力敌,在拉锯之中。”

“能拉多久?”我问父亲。

“我也估算不准。如果厂子不出什么事,几个月应该还稳得住,如果出事,马上就会引爆。”

没过几天,天气干燥,河风发狂。甘林和甘田在电冶厂运电石碴。甘林刚把车刹住,甘田就将装载机的铁斗举得高高地猛然倾倒。狂风将灰尘肆无忌惮地卷起,由尘柱陡然演变为尘河汹涌地澎湃而去。尘河从甘田的装载机下源源不断地向桃花寨翻滚而去。神峰电冶公司正在上班的员工知道甘氏兄弟又在作怪,想以此砸他们的饭碗,便奔向电石碴场予以制止。甘林却目中无人地把装载的动作弄得更大,所有的人被尘暴紧紧地包围,他们无法忍受甘氏兄弟的无礼之举,几个员工用毛巾捂住鼻子爬上装载机和汽车,然而他反锁了门,外面根本打不开门。甘林幸灾乐祸地更是把装载机开得舞狮一般,让爬上车的员工难以招架。正在这时,何董事长指挥几个员工将消防栓打开,在高压水枪的作用下,水流直直地射向装载机和货车,让甘氏兄弟根本看不清方向,不得不停下作业。他们又用水枪去浇灌那些电石碴,整个场地才重归于静。正当人们要与甘氏兄弟清算损失时,三舅的队伍赶到了,他不可一世地揪住董事长的衣领,凶神恶煞地吼道:“你给老子说清楚,究竟还要不要我们活命?!”

何董事长有理言不软地反驳他:“是你不要我们活还是我不要你们活?”所有的员工和村民已经泾渭分明地各归其队。势均力敌,剑拔弩张,擦枪走火已在所难免。

可怜我的父亲上气不接下气一边给我打电话一边跑着,这段不长的路,他好像艰难地跑了上百年。他似乎已经再也经受不住这样的劳累和这样的心烦,甚至后悔当时为什么不态度坚决一点,誓死不当村支部书记呢?一家人玩命赴死地不知为了谁,如今却又天天坐在炉子口上,让其烤燎、蒸煮。然而他必须誓死捍卫大多数村民的利益,捍卫儿子的尊严,捍卫他这一生中最后的选择。他来到了碴场,毅然决然地钻进了人群,厉声喝道:“甘主任,把手放开!”三舅使出村主任的性子,有点不把村支书放在眼里。父亲嗖地一声拔出腰刀,怒目相逼,“我今天就以姐夫的名义砍了你这只手,自己再去公安局报案自首!”父亲边说边向三舅走去。三舅的心里有些恐惧了,然而,他是从来都死要面子的人,这种时候,宁可丢一只手,也不愿丢了这个人。父亲也是言必行,行必果的人,何况几十年的官场摔打,早已让脸面变得比命还重要。“老子今天不收拾你老子就枉在世上活!”父亲脚下的步子很沉重很沉重,每一步都在碴场留下深深的印痕。手上的刀却闪着一去不返的寒光。就在这时,甘田一个仆趴跪在父亲和三舅之间。

“姑父,今天的事全在我的不是人,要砍要杀你就对准我吧!”

“还不把你那猪爪子松开,莫非弄出人命你才消停吗?”三舅母命令道。

三舅松开何董事长的衣领以后,两脚生根似的纹丝不动。一巴掌拍在甘田的头上:“莫得志气的东西,狗屎都不如!”

对视的双方开始撤离渣场。员工们各自回岗位上班去了,村民们却习惯地往会议室走。何董事长却钻进他的豪车,出了厂大门才丢下一句铿锵有力又无依无靠的话:“老子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三舅和六爸他们看见何董事长的车轰大油门绝尘而去,变得如找不到对手的斗士丧气而回,心里充满惆怅。

没过两天,其他的企业也因交不起电费,购不回原料等原因纷纷停产。所有的厂除了留下一个护厂队和几只藏獒、狼狗看护财产,连个鬼影子都找不到。桃河两岸冷清得让所有的村民都心寒。

三五天过去以后,上班一族开始不习惯了,十天以后,就有人开始骂人了。一个月不到,甘峰、甘林他们也开始怨恨他们的父亲了。无事找事地聚在一起打麻将。三舅说不上班了,把标准降一点,点炮十元,自摸二十元,梯子翻(每加一翻只顺加十元,不滚翻),俩儿子却说不过瘾。非要滚翻。三舅犟不过,只好心里不爽地开始摸牌。一个小时不到,甘林就开始欠账。三舅说哪有才开场就欠账。甘林还嘴说你来试试这只有出没有进的日子。三舅把麻将在桌上一拍:“还不是你俩兄弟搞出来的。”甘林很委屈地鼓了牛卵子眼睛恨恨地看着他。三舅的眼睛就有些灰暗了。甘林愤愤地把牌往地下一推,悻悻地走了。

不到半年,桃花寨就完全不知怎么生活和生存了。他们已经不习惯当农民了,再说土地都撂荒了,牛也卖完了,要种地都不知道从哪里起头。每天开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头望向桃河,看不见那些烟那些雾那些霾反倒心里不踏实了。如今的那些雾那些尘反倒成了他们的生活之源,生存之基了,须臾也离不得。他们中的年轻人开始恨三舅和他的几个儿子,就想找机会收拾他们。

车伟一行人到小凤的餐馆喝酒,小凤吊着一张脸。他们请了六爸和甘林甘田。车伟自然是海量,手下几个都是公斤级的。小凤心里不爽,菜也做得没以前那么可口,车伟他们想吃的鱼、鸭都没有,就几颗花生米和洋芋丝。

“是怕我们不给钱吗?”

“你们都欠我好几千了。我已垫不起了。”

“工资发了,一分不少地结清。”

“啥时点火都还没有数哩。”

车伟就拿醉眼盯住甘林,“都是你们把饭碗给我们打倒了!”甘林嚯地一声站起来,毫不示弱地指着车伟:“你说哪个?”“老子说你!”“你说老子,老子是哪个?”“你是龟儿子!是王八蛋!”甘林咚地一下跳到桌子上,却不防,车伟一个扫堂腿让甘林从桌子上摔在地上。他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正欲抽刀,刀却被车伟夺了去。六爸上前劝架,手被另外的人架在了背后,甘田想跑,门上把持了几个车伟的部下。小凤把车伟叫过去,又是致歉又是下话,车伟一行才破门而去,大大咧咧地边走边踢地上的石头和击打路边上的东西。

信用社开始催收购车的贷款了。三舅的几个儿子做出一副凶神的样子:“要钱没有。不然我们就把车还给你。”他们哭丧着脸找到三舅,“你可是主任呀,必须给我们做主。信用社的钱都是农民的钱呀!”三舅没有接招,他接不了招。半天以后十多辆车就乱糟糟地停在了信用社的坝子里和外面的公路上。信用社的主任找到父亲。父亲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好久以后,他们实在熬不过父亲的沉默走了。

我前脚踏进桃花寨,电力公司的郝总经理就影子一样地入了村。“州长,企业再不开工,我就只好找你发工资了。”“这话你还有脸说?”他语塞。脸红一时青一时,“本以为只是吓吓,让他们尽快缴费,哪晓得他们就来真的了。”

“他们是再也撑不起了!”我望了他一眼,觉得理亏。“你们这些中央企业,垄断都有瘾了,把心都垄断成铁和石头了。用电企业活不活得出来你们不在乎,反正价格一分不少,电费一天不推。只有你们是人,发电企业和用电企业都不是人,因此可以不把他们当人看,当人对待。用电企业的钱你们一分不少,发电企业的钱可以一分不付。”郝总低下头。

有几个小水电站的厂长相约着来到家里,看见电网公司的郝总坐在那里就哑然了。怕啥呢?有话直说。“我们的电站都弃水几个月了,企业再不开工,我们也只好关门歇业了。”多米诺骨牌效应已开始显现。仅一个桃河工业园的十余户企业,就让这种击鼓传花无穷尽地往下传。

父亲坐在那里,闷声不语。戒了近二十年烟的他,现在却狠了命地吸烟。我不忍目睹。正欲出门,他给我甩出一句话。

“政府再不出手,这些企业就无救了。”

我充耳不闻,径直出门。走在桃花寨中,整个寨子死沉沉地如同坟地,暗淡的灯光下泛着惨白的幽光。

我像一具行尸走肉在街上没有方向感地游荡了不知多久。回到家里父亲木桩桩一样还在那里使劲地抽烟,满屋子烟雾弥漫。他是不习惯没有烟的日子吗?“爸,天不早了,休息吧,不要再難为自己了。”他头都不抬地说:“人都活到这个岁数了,反倒弄不清楚啥好啥不好了,是钱吗?是人吗?”然后站起来,手在空中胡乱地撩拨几下,拍拍身上的烟灰上楼了。

第二天,父亲和三舅召开村民大会,我去旁听。三舅的话还没说上路,村民们就喝他的倒彩,他还想说,大家就起哄让他滚开。父亲这才接了话:“今天开村民大会,就是听大家意见的。这企业究竟还开不开?”“不开,我那婆娘娃娃你给我供吗?”“不开,我那车贷村上给我还吗?”“不开,我妈妈我老子的药费村上报不报?”我看了看那些吼得最凶的基本上也是堵厂门跑得最快的。

“开。咋个开?老板都跑光了。”

“去请呀!”“咋把人家撵走的咋把人家请回来!”“是哪些龟儿子把人家撵走的就让那些龟儿子去请噻!”

这会再往下开,就要批判和斗争人了,甚至就要打人了。他们要打的人父亲知道:“今天的会就开到这儿,按照大多数村民的想法,我们好好研究。”人们边走边说:“再研究,我们都快饿死了。”

父亲和小凤一行找到何董事长、刘厂长、丁厂长等人,请求他们尽快复产。他们不发气,却完全是为难地将双手一摊。你以为是种地,想今天种就今天种吗?点火,没有流动资金敢点火吗?没有市场敢点火吗?我生产出来,卖给你吗?电价那么高,运费那么高,罚款那么多,生产得越多,亏得越多,你给我补得起吗?面对这些问题,父亲一个都解决不了。他理解和同情他们,但他帮不了他们。

“马书记,你儿子是州长,只要他答应给我们降几分钱的电价,协调流动资金贷款。只要你答应我们不强拉强运,日日结清,复产的事可以商量。”

父亲他们算是无功而返。

我真正心疼父亲了,这几年,把他都熬成豆芽菜了,但困难再大,他从没叫过苦。一个村支部书记,哪个农民都可以把他不当人,哪个官员都可以把他不当回事,工作就是求人,生存就是求情。撂了几年的担子就是撂不掉。本可以不那么认真,他又怕群众说他占着茅坑不拉屎。在我面前,他是老子不能趴下,在村民面前,他是中梁也不能趴下,在县、乡面前,他是书记,更不能趴下。大大小小的官当了几十年,从未当过这么难当的官。

我也难啊,前两天,书记又批评我无能,把一张张表拍在我面前,怒不可遏,口水沫子都溅了我一脸。企业再不生产,只怕他要把我赶下台了。没有办法,我必须亲自去找他们,让他们尽快开炉。但这炉怎么开呀,电力公司那脑壳硬得像茅坑里的石头,州、县党委、政府的态度也硬得像茅坑里的石头,企业老板的架子更像茅坑里的石头。只有父亲和我,哪个都惹不起,哪个都得罪不起。当个副职,像个龟儿子,有几个一把手能完全理解?

电价降了以后,我去请几位老板回厂开炉。何董事长还把资格傲起,其他企业老板都看他的脸色行事。我那火一下就窜上了天灵盖,“要开就开,不开就永远都不要开了!”我一巴掌把桌子拍得一阵抖,气鼓鼓地冲出门。

正欲上车,刘艳厂长前来把我拉住,其他几位厂长也都出门和我赔不是。本想乘着性子一走了之,又觉不妥,这才又说:“不要以为离了你们,自治州就不发展了。人要识抬举。你们不抓紧开,真还就有可能再也开不了了。”

“我们不是不开,一个文件都没有,电力公司一个承诺函都没有。我们一开,电价还是老价,那时我们把肠子悔青都无法了。”

企业停工的几个月中,三舅被村民们骂得狗血淋头,有些小伙子还时时拳脚相恐。加之父亲和镇上吴书记和王镇长的严厉批评,他的精神垮掉了。没过多久,不知是谁出的坏主意,发动村民把他的主任给罢免了。

三舅那张老脸真是没地方搁了,没有了脸面的三舅几天不出门,病在了榻上,送去了县医院。

医生对他进行了全方位的体检,体征都较为正常。问他哪里痛,他就不堪忍受地指心窝子,指肺部、喉头,以至于指脑袋。医生不知怎么给他处方。

住了几天院以后,三舅的肺部还真像模像样地疼起来了。时不时地咳几声又咳几声,痰就成坨地吐了出来。又过了些日子,病在治疗中不断地加重,痰就变得几分黑,再后来就干脆吐血。医生们不明白,那血不是鲜艳艳地红,倒有几分陈旧的颜色,还夹裹了些许沉淀的尘污。医生会诊以后定性为矽肺病。三舅就觉得自己的肺叶里完完全全地填满了污垢,那些污垢已成为叶片上的毛毛虫正嚓嚓嚓地将那叶片上的肉和血吸吮,所过之处,只留下那些交织成网状的叶茎和叶筋,渐渐地就枯萎和干涩了。

我去医院看他时,他一直把眼睛死死地闭着,鼻孔里时不时地出着粗气。三舅母给他提醒了很多次:“老三,你外甥来看你了。”他没有只言片语。走出病房的那一刹那,我的背皮子上有一些针刺的感觉,在我的余光之中,三舅仿佛坐了起来。三舅母的话跟在背后:

“好歹也是你外甥,就成冤家对头了?”

三舅点点头。我的背后就响起三舅母的呼喊声:“马俊,马俊,快回来。”我本想使性子,装着没听见一走了之,却不由自主地车转身走回病房。

三舅的脸上现出难为情的笑容。他拉住我的手,我说:“三舅,不要怕,这病没什么,只要振作精神,要不了多久,你就康复了。”三舅脸上有些许释然,那笑却让人更加揪心。不知又过了多久,三舅才有气无力地说:“我们桃花寨的人都不应该忘记你,三舅更忘不了你。”话后,他的眼里便蓄满了泪水,我的心里也十分难受。三舅母为他拭泪,他顺势倒下去,整个身子开始抖动。我看见他哭得难受,便上前安慰,他更是放声大哭。

医生过来以后,让我离开,说病人禁不起这般折腾。

刚走出医院大门,就见何董事长、刘艳一行捧了花,提了水果去医院。

“去看看甘老三。”

我与他们握握手,钻进车里走了。

三舅的气还未消,而且正在气头上,何董事长他们刚把鲜花放在床头柜上,三舅就疯狂地将花砸向何董事长,上气接不了下气地说:“你们给老子送花圈来了,你们怕老子不死,死得慢。老子的病与你们有直接的关系。如果老子这次死了,老子变鬼都放不过你们这些狗日的!”他吃力地抽了几口气,然后大声吼道:“快点给老子滚出去!”三舅母一边给他捶背,一边骂道:“人家是来看你的,你这毛病又不周正了。好了,好了。”然后给几位愣在那里的厂长使眼色。

几位厂长刚一出门,三舅就问三舅母:“他们又生产了吗?”三舅母说都生产好几天了。他的痛苦一下就轻了许多似的。

“生产了就好。桃花寨离不了他们,没有了那些炉子,桃花寨的人就要当讨口子。”

“你少说的话,说话费精神。”

“再不说,我怕说不成了。以后,要对那些老板好一点,好不容易千难万难地把人家请神一样请来了,该烧纸还得要烧纸,该敬香还得敬香。”

“这次,比刚建厂时还热闹,你没有看见那些去上班的人,嘴都笑得合不拢了,一个厂,过去过来都是笑脸,你祝贺我我祝贺你,好像第一天上班,第一天挣钱。看到厂长,恨不得拿笑脸去贴厂长的屎屁股。紧巴巴的寨子一下就喜笑颜开了,所有的人都輕轻松松,连走路都快飞起来了,说话跟唱歌一样。”

“那些厂长让职工排起轮子的请吃请喝,不顺眼的,他们还不愿意去。几个月的工夫,啥都打了一个滚儿。你说怪不怪。”

“有啥怪的,走掉了的东西再找回来,当然更加宝贵。”

“还有啥好听的,尽管说来听听,让我高兴高兴。”

三舅母就把烟花晚会、对歌比赛的事下下细细地给他摆,三舅好像开心地笑了几声就睡去了。

三舅母把这些说出来,心里也舒坦了。但她想不明白,甘老三为啥现在反倒变了一个人。她就祈祷他的病快快好起来。

第十一章

每年的雨季都是我最难熬的日子,总是怕出事。越怕出事就越出事。今年的雨季来得早,一到六月,天就像被捅破了似的天天下个不停,好在还没有暴雨或大暴雨。水涨起来了,总也落不下去。好不容易盼来了几个好日头,恶风一吹,天就又黑沉了脸,抹了锅烟墨一样,化都化不开。

今年,桃花寨的雨下得特别地陡特别地大,梭竹竿似的不可收拾。一连三天,雨把所有的门都给严严地封住了,就连上班的人回来吃饭都很困难。母亲在楼上求神,父亲却急得在屋里打转转。他甚至忘了给我打电话。还是小凤给我打电话。

“马州长,雨下得很吓人,怕要出事喔。”

“出啥事?”

“水涨得比前年还大了。你不回来看看吗?”

我回到桃花寨已是下午,雨势更猛。桃河水已涨过警戒线。企业已全力以赴,装了沙包、泥袋,薄弱处都做了临时加固。园区管委会把所有的六面体都集中到估计出问题的地方。所有企业的探照灯都全部打开,把桃河照射得波光凶凶。

埋得很深压得很重的那些雷沉沉地吼叫起来,愤怒地从胸中跳出来,火闪照亮狂奔而又恐怖的暗流。雨被驱赶着集结冲杀,让难以承载的桃河时时攀上更高的水位。园区内四处传来,厂房进水了,仓库被淹了的报警声。

镇上的警报再一次响起,吴书记和王镇长不停地下着撤离厂区的命令,然而,没有一个厂长、职工从工厂走出来,那些已撤到安全地带的职工又风风火火地跑回厂里了。

整整一个晚上,我和县上、乡上的领导就在桃河边上来来回回地走着,不时调集村里的民兵和组织共产党员赶往最困难的地方。

天幕被暴雨湿透了,似乎永远都拉不开了。人们在恐怖之中盼天亮,天就是不亮。听见那颠倒乾坤的水声,再望望上游恶龙翻滚的河水。所有的心紧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就连圈里的猪都吓得在圈里嚎着打转转。

天亮以后,雨怕光似的不再那么威风了。人们松了一口气,这口气一松,好些人就倒下了。没有倒下的人跑去找吃的。正在这时,就听见上游地震一样的声音轰鸣而下,人们都被怔在那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几分钟内,桃河水位陡然下降。父亲说不好了,上面垮山了。我马上叫拉警报。警报声更加粗犷地响起,父亲在原地吼着,快撤出去,大水马上要来了。甘林和甘田边跑边吼,上面山垮了,快撤呀!所有的人被他们的叫声喊醒了,才知大难临头,拔腿就跑。人们刚跑到避难广场,就看见桃河从上游冲天而下,巨浪卷起几十米高,铺天盖地。峰头向左岸盖去,老鹰抓鸡一般地扑向盐化厂,先将盐化厂的剧毒材料仓库一舔而去,再扑向厂房和汽罐。丁厂长在红钒仓库被卷去时,只说了一句:“不得了呀!”就昏过去了。我却疯也似地向浪头扑过去。

桃河工业园区盐化厂被洪水冲毁的消息迅速在下游传递,州环保监测站在水中检测到红钒的报告迅速地上报省政府。桃花寨以下的所有城市为之恐怖,人们开始抢水,超市的水被抢光,所有有水的商店、水店都被抢光。抢水的势头不可控制,发酵的信息不断膨胀,一个个城市相继告急,水荒汹涌漫卷。

我和丁厂长以及我的父亲成为水害的元凶,被控制起来。

我被控制起来了。我想他们没有理由将我父亲也控制起来。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父亲是被村民解救的。他被控制以后,村民们全部到县政府上访,他们将政府的大门堵住,打出“还我马书记”的横幅。几百人就那么不吃不喝地与政府对峙。省调查组的同志也认为控制一个村支部书记,又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党员实在没有可靠的证据,就让父亲解控了。父亲解控以后,村民们依然不撤。小凤和朱二爸成了我的忠实捍卫者。他们采取递进式的方法,将父亲解控以后即刻收了“还我马书记”的横幅,一条更醒目更有声势的横幅又打了出来。

“马州长何罪之有?”“还人民马州长!”

父亲也不理解,他也加入了上访的队伍。他坐在队伍的最中心。那么大的自然灾害,咋就成了儿子的罪过了呢?他坚决不服,救不出儿子他宁可死在政府门口。

吴书记和王镇长根本叫不动那些铁了心的村民。上访队伍撤不走,他们的帽子也保不住。父亲解控以后,他们如获至宝,紧紧抓住父亲这根救命稻草。

“马书记,你是明白人,这样下去,对州长只有不利。你看……”

父亲没有看吴书记和王镇长,他这心里难受得要命。他把五脏六腑都悔烂了。是他害了自己的儿子,不仅毁了他的前程,还会把他送进大牢。他坐在那里,吴书记、王镇长他们叽里呱啦地说了些什么他根本不知道,小凤、朱二爸他们呼了些什么口号他也不知道。渐渐地,他理出了个头绪。这事发生在大树镇,要追责也应该追镇上的责,追村上的责呀,与儿子有什么关系呢?他从上访队伍中跳出来,拉起吴书记和王镇长的手。

“这个责任是我们的,与州长没有相干。”

吴书记和王镇长不敢离开现场,怕村民们有过激行为收不了场,给他们罪加一等。父亲拖不动他们,自己钻进省政府事故调查组的办公室。他找到了姓赵的组长。组长凶狠着一张脸:“是马书记吧!”父亲听出了话中的子弹味,他没有示弱地用鼻子“嗯”了一声。你知不知道你们惹的祸有多大?父亲听出了组长这话的来头,怔道:“不是我们惹的,是天老爷惹的!”赵组长有几分职业性地一笑。

“这一推推得好啊!老天爺,你把老天爷给我找来,我治他的罪!”

父亲是一个明白人,他知道他斗不过调查组的人。改口说:“领导,这事发生在我们桃花寨,所有的责任由我来负,与马州长毫不相干。”“刚才还说是老天爷,现在又说是自己。你这立场转得连我都适应不了了。我知道马州长是你儿子,一人做事一人当,是老子的责任,儿子代替不了。是儿子的责任老子也替代不了。”话后,他有几分得意地在我父亲面前转了几圈,警告父亲。

“快去把你的村民们带走,上访就可以减轻罪刑吗?越这样对你儿子越不利。”

赵组长没有听父亲继续申诉,手一挥:“快走,我还有事。”

父亲把小凤和朱二爸叫到一边,给他们讲了这样做的结果。他们点头应允。临走时,他们又造了一次声势,喊了口号,吼了诉求。

父亲没有回桃花寨,他去州上找到尼玛州长。尼玛州长毫无办法的样子。

“马书记啊,要相信组织会客观公正,实事求是地对待和处理这件事的。马州长的情况我都给工作组谈了,工作组也到实地去查看了灾情。这事与他没有直接关系,但作为分管领导总是有责任的。州委、州政府已分别写出深刻检讨。我们都在等候处理。”

父亲这才真正地知道了事故的严峻性,他知道他怎么也保不了儿子。

第十二章

父亲打来电话说:“村里的人包了车,要去监狱门口接你。还买了鞭炮、礼花,说要给你冲冲喜,扫扫这几年的秽气。”

我一下紧张起来:你同意了?

“我不同意,但我不可能把他们的脚拴住。”

从话里,我估摸出父亲的态度。他既不主张乡亲们去,也不阻止他们。在这个问题上他那心里一直是不服的,总认为我是冤冤枉枉地坐了两年牢。不要说马家、桃花寨,就是这几条沟也就出了一个副州长。前无古人。他那心里高兴是自然的。虽然尽可能不把这份为父的骄傲表现出来,骨子里又怎么也抹不掉。哪知,照着马家,照着桃花寨和这几条沟的明赳扎亮的太阳就被一河水给冲落了。不是落在该落的地方,倒是落在了再也升不起来的地方了。去吧,一村的人都去,热热闹闹地把儿子接回来,让那些人看看我儿子是不是贪官腐官,是不是老百姓深恶痛绝的狗官。热热闹闹地出来。让那些鞭炮,冲天花把监狱里的霉毒、晦气都炸得粉碎,冲到天上去。干干净净地回来,喜气盈身地回来,也让他这张老脸光彩光彩,让他这颗死瘪瘪的心活泛活泛。他不是拴不住老百姓的脚,他恨不得给他们的脚板摸清油。

“马俊,我等你的话。”

我被冰水惊了似的,打了一个哆嗦,犹豫在那里,不来吧,会伤乡亲们的心,我相信那是真心,关键是会伤父亲的心,他那正在活泛的心会更死寂。再说,乡亲们的这种安排还不仅仅是为我考虑,他们肯定更怕一个满身晦气的人会给村子带去不洁,让村里染上污浊。如果那样,万一村里出什么恶性事故,我就会成为灾源、成为元凶。

这么简单的问题,竟成了我难以回答的大难题。

“爸爸,我理解你和乡亲们,我相信他们都是为了我。但也请他们理解我,特别是请你老人家理解我。我一个劳改犯,不值得他们为我的出狱费那么多心思。如果那样做,我们不是公然在对抗法律的权威,践踏法律的尊严吗?我不是在公然地与党和政府叫板吗?你是老党员,又是支部书记,千万不能在这件事上丧失原则、丧失党性。”

“如果乡亲们以为我的身子不干净,你也要帮我给他们解释,我在监狱的改造正是去污秽、净身心的功夫。以前我嘴上说得好听,如何如何的心里装着群众,头里想着群众。实际上,心里边群众有多大的地方只有自己明白。好些时候,我们都在客观上到群众中去成就自己的主观,那份心有多真,那份情有多纯,也只有自己清楚。现在不一样了,心里是亮亮堂堂的,头中也是干干净净的,已是一个全新的人了,以前的污穢浊气都在两年的改造中清洗得几乎没有了。让他们相信我。”

这下轮到父亲不说话了。

我催问了几次,都有些不耐烦了。他才说:“万一他们坚决要来呢?”

“只要他们来,我就坚决不出来!我甚至还要专门把这事报告给监狱长,不仅表明我的态度,而且让狱警把他们驱逐出去。”

没等父亲再说什么,我挂断了电话。

原打算打枪的不要,悄悄地进村。这样一来,我改变了初衷,我从县城走路回去。

那天早上,天还麻眨眨的,我就起身了。爬上青峰岭时,太阳正从岷江的雪隆包升起来,四射的金光为岷山裹上柔和的色彩,我站在垭口上,正对了那么豪情万丈的太阳。我的额头被它热吻,我的命门被它朗照,我的全身被它拥抱。我成为一颗新的星球,在这样的温暖和照彻中久久伫立。

我向南眺望,九顶山在晨辉中莹莹地耸立,万亩杜鹃的姹紫嫣红就海潮似的向我涌来,我被杜鹃的芳香熏染得难以自已。不远处的盘龙山横亘在最南面,南连青城北接四姑娘山,憨态可掬的熊猫向我走来,那份天之骄子的亲昵和善让我独自受用。我再将目光投向岷山的深处,我看见了贡杠岭、雪山梁子、九寨、黄龙就那么亘古不变地美艳在那条沟里、那面坡上。我一屁股坐下来,我要感受岷山的底气,吸聚岷山的地力。

在这样的景深中,我突然感受了自由的珍贵,感觉了这种景象的珍贵,心灵的情爱难以抑制地泛起,眼眶湿润起来。我不知为何摇摇头,站起来,冲下垭口。

薄暮时分,我来到了桃河边上,转过这道山弯,就是桃花寨了。我蹲在河边,舀起桃河水洗了两把脸,让水滴自由滴洒,然后,将双手插入桃河中,让桃河的水力和桃河的碧丽给我以韵律,给我以心境。当我捧起河水时,张大的口难以合上了。我凝目于快从指缝里漏干的桃河水,那么浑浊,我把双掌分开,泥浆粘在手心里,仿佛我是一个正在用力搅拌泥水的泥水匠。

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这时,一个急切的声音传来:

“马俊!是马俊吗?”

是母亲的声音。

我赶紧说:“妈,是我!”

“你这短命的。一家人都等出病了,你倒一个人坐在河边守尸。”

我想从地上站起来,却怎么也站不起来。马兰和依娜扶着母亲,高一脚、低一脚地来到河边。

“妈等了你两年,你怎么还不回家呀?”

说着,母亲从马兰和依娜的手里挣脱,张开双臂向我扑来。

父亲把八妹、依娜和家里所有的人都叫了回来,过年一样说:“两年没有吃顿团圆饭了,一家人该好好聚聚。”

马兰不停抽纸巾递给我,依娜也不停给母亲抽纸巾,父亲说:“你们那是马尿水吗?那么不值钱,今天是高兴的日子,不要哭霉了。”

我想说:父亲啊,你不知道失去亲情的那种什么药都止不住的疼痛是一种怎样的痛。那是一种真正的凌迟,一天一刀,每天都从身上割下一块,又不把你割死。但我不能说,父母、亲人的思念何尝又不是一种疼呢?

饭还没吃完,寨子里就响起了鞭炮声和礼花声,门前已闹哄哄,我望向父亲,父亲不以为然。

“他们要放,我阻挡不住。”

他把一杯酒倒进嘴里后说:“我扎复(叮嘱)过不准他们放!”马兰扯扯我的衣袖。走到门口去看了一下,对我说,“没在门口,是在上场口。”我就知道是我那甘氏老表们了。

没等到一支烟的工夫,便多点开炮了,噼噼啪啪地响成一片,礼花在空中不绝地放射开去,笼罩了桃花寨。

父亲又高高兴兴喝了三杯酒。几分得意地把头望向门外。母亲说:你以为他们是为你冲喜。那才怪了!他们是怕你把龌龊带回来,把灾难带到寨子上。

母亲的话,我以前想到过,现在从她嘴里说出来,对我却有了几分杀伤。我都成了什么东西了?他们现在有好日子过了,有汽车、洋房了,他们就根本不在乎我了,嫌弃和厌恶我了。以前说我是活菩萨,巴不得供到神龛子上去,现在视我为活鬼,生怕沾染上了。

老到的父亲早已看出了我心里的不安逸,他不说。马兰扯扯我的袖子,也不说。一大家人都只是你敬过去,我敬过来,好像只有酒可以说话,都找不到话题。人是团聚了,但总觉得有一股凛冽的寒气还没有散去。父母准备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美味佳肴,就这样草草收场了。

正在捡碗时,甘峰他们赶饭似的来了。捡碗做啥子,也留两杯酒给我们喝。他们的屁股还没坐热,就一窝窝地涌进好些人,把堂屋都快撑破了。

母亲一看蹬打不开了,就让甘峰他们几兄弟去楼下抬出一坛老酒,放到院坝里去。

“都两年了,就是为今天准备的。”

马熊猫是最后一个钻进来了。我有些惊诧,一时竟不知如何称呼我这泰山大人。父亲说:人家是来抱外孙的。果然,小凤的怀里已抱了一个大胖儿子,正痴痴地盯着他外公。

人一多起来,热气就扩散开去,腾腾往上直冒,所有的冷酷,所有的寂寞都化开去了。院坝里水一样的活泛起来,烧水的、堆柴的、宰鸡的、剥羊的,你方唱罢我登台。我一下被解放了,身上心上的铁丝网被剪断了,桎梏我的深监高墙被踏平了。豁然无罪一身轻了。

那几天,走哪里,马兰和依娜都跟屁虫一样跟着我。我们去奶奶的坟上,奶奶坟前的桃花已婷婷的快成大姑娘了。我和奶奶通白,感受奶奶给我的那把羊角花,始终陪伴了我,给了我那么馥郁的花香。我在心里祈求奶奶给我指一条生路,就像小时砍柴时我困在悬崖上时,告诉我往哪里走。不一会儿,我的眼前就浮现了几百人在桃花坡栽树的场面。奶奶就驾了艳丽的云彩从天空中飞过,云彩的花雨飘飞而下,渐渐地,云彩没有了,桃花坡却锦色如织。

我望向桃花坡,桃花坡被岷山深深地藏了起来,连一枚轻浅的靥儿都看不见。

马兰说:“爸,我看见小祖祖驾了云彩在桃花坡上飞。”

依娜说:“舅舅,我也看见了。”

“你们说,是不是祖祖让我在桃花坡上找饭碗?”

馬兰说:“祖祖不是说过吗?让你想她时就去桃花坡上栽桃花吗?”

我再一次在心里为奶奶叹服,多少年前就为我算准了命。

我花了近十天时间,才把桃花坡走了一遍。远远看去,不陡不峭的桃花坡却在深处、高处隐了那么多的石窖、板岩、烂沟。我不仅被这些鬼怪妖魔一般的地形所屈服,更被偌大的一面坡上居然连眼泪一般的水都找不到。那是要栽桃花的,不是栽石头、栽仙人掌。没有水,所有的话都只能成为水中月、镜中花。

我如一个抽空了水分的皮囊软塌塌地晒在山梁上。似梦非梦中我听见了淙淙的水声,我梦靥似地惊起,阳光在我眼前哗哗地流去。我俯瞰着桃河,桃河远在天边,遥不可及。我站立在山梁上,又听见了水的冷冷之歌,寻声而去,野桃沟底,溪流匆匆,鸣声轻浅,几百米的高差,让人望而断想。

粗略一算,没有几千万,是根本无法成形的。奶奶啊,你想过没有,按照你给我指的路,桃花坡不是栽桃花,是栽大大的红钞票。

我不打自倒。

我不想在出路上再费周折了。几天时间,已弄得我身心俱疲。我就想去找刘艳、老何或小丁,无论谁,只要给碗饭吃就行。我把这个想法给女儿说了,马兰戏谑我说,哪像当过州长的人,你那样做就不怕人家笑话你。我又和依娜说把桃花寨打造出来搞旅游,依娜鼓圆了她的大眼睛反问我:“舅舅,你懂不懂旅游?打造桃花寨,你有几百万几千万?莫得上千万,桃花寨就能打造出来吗?再说,就是打造出来了,你弄来的这些高污染企业也要把旅客吓跑!”

我无路可走了。

几天之中,我将自己深深地锁在邛笼里(石头房子),不想见任何人,不愿和怕见任何人。从前的那个光鲜而又体面,走路都会起风的我早已死了,死在了桃花寨的桃河中,死在了那个“穷”字挖出的墓坑中。然而以前的光环还死死地套在我的颈项上,我甚至连父亲、马兰、依娜他们都不想见。整天没有一句话,满脸的愁烦浓酽得谁也化不开。

我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出狱前的所有雄心壮志,奇思妙想都被一大堆困难给粉碎了。成了一个无脊椎的软体动物,行尸走肉。

那天晚上,夜已经很深了,依娜来叫我:“舅舅,外公喊你。”我不很情愿地跟依娜上到楼顶。

父亲将一坛咂酒已泡好,旁边放了两个八磅的老式水瓶。月光哗哗地从空中流淌下来,把桃花寨都泻在亮汪汪的银河之中。每一尊白石神都光芒四射。

“爸,你叫我?”

父亲并不言语,却对依娜说:“依娜,你坐下,给爷爷和舅舅当酒司令。”依娜月光似的落下来。她将坛子里的水加满,又倒满一茶盅:“爷爷,请你先来。”父亲没有就着酒竿咂饮,而是将一碗早已斟满的酒敬给了白石神。然后才握住酒竿慢慢地啜吸。这在父亲是意外,他的酒量是镇上出了名的,不要说咂酒,就是白酒也经常一碗碗地喝。父亲饮了很长时间才示意依娜往坛子里加水,到他抬头时,一盅水不多不少地刚好。我没有让父亲比划就握住了酒竿。对于咂酒我本是爱之如命,现在却对不了胃口,吸在嘴里,味同喝中药,难以下咽,刚吞下一口,胃里就腾腾地蹿出火焰。我抬眼望着空中的月亮。父亲说:“酒不好吗?”我再次将酒竿衔住。依娜也看不惯地责怪:“舅舅喝酒咋跟女人一样。”我抬起头,苦笑一下,又低下头去。一盅酒,仿佛喝了十年八年。依娜把酒再斟满,望向父亲。父亲没有接招,命令她:“喝个样子给你舅舅看看。”依娜领命,鼓足气儿一口就把一盅喝完了。

“依娜这个气势才是当州长的气势!”父亲隔山打牛。

我连看父亲的勇气都没有了。

八妹为我们送上凉拌鸡块、香肠、腊肉,挨依娜坐下。不等谁叫,自己喝了一盅。她用手抹着嘴说:“真是一坛好酒。”她从依娜处拿过酒盅,倒满水:“四哥,我敬你一盅。”我言不由衷地说:“一家人,谁敬谁呀!”“一家人也有长辈尊幼嘛。”“那我俩一起敬爸爸。”父亲不高兴地说:“八妹敬你,你就喝,東扯西扯的不怕她生气!”我刚低下头,父亲说话了。

“做人啊,要拿得起,放得下。顺境时要矮得下去,逆境时,要站得起来。一辈子,三起三落不到老。没有坎坷的路叫路吗?没有苦吃的人生叫人生吗?”

我竖起耳朵听父亲的话,停止了喝酒。这些话以前不知听过多少次,我也不知给别人讲过多少次。然而以前听和讲都轻风浮云似的一扫而过,如今却如打心捶,每一字都敲打着人的心。我凝神聚精,生怕听掉一个字。父亲却只字不提了。

“就是嘛,当过大官的人连这点苦都吃不了。我看舅舅是太虚荣了。”

“爷爷在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儿。舅舅是随便可以说的吗?没有规矩!”八妹批评依娜。

“依娜说得对。你看他这样子,还有点舅舅的样子吗?官当久了,那心都空腐了,脸上随时都有人贴金,脸都被一层壶包起来了,完全不是自己的。现在这层金脱掉,太阳一晒,风一吹就受不了。不要脸的人难缠,死要面子的人难活。”

依娜不说话了,却给父亲鼓掌。八妹说:“依娜,你就不会消停吗?爷爷是说给你听的,你得意啥呢?”

依娜不说话了,但她心里是瞧不起舅舅的。以前,舅舅是她心里的一盏灯,是她的偶像。她向我投去轻视的目光。恰好被我的目光所捕捉。依娜并不躲闪,目光由轻视变得鄙视甚至于完全不屑于我。我被依娜的目光唤醒。

“哥,爸爸的话你该好好地去想。这几天,村里好些人都说你以前像条龙,现在却一条虫都不如了。再不打起精神,我都看不起你了。”我把目光移向八妹,八妹的目光锥子似的扎我。

“我们尔玛人最难能可贵的就是越战越勇,不怕牺牲,不怕失败。如果我们的祖先像你这样,我们这族人早就断子绝孙了,哪里还轮得到我们今天说东道西呀!”

“是马家的汉子,就给老子站起来。不然,明天就从这碉房里爬出去,滚得越远越好!”父亲扬长而去。我被父亲的话刺激得无地自容。

依娜“嗯”了一声也走了。八妹过了一会儿说:“哥,你一个人清清静静地想想吧。”

我使劲地喝了一肚子的酒,站起来走到白石神前。白石神威猛而神圣,完全就是一尊攻无不克的战神。我的眼前展现羌戈大战的勇猛场面,屹立起那座护佑羌人的大雪山。我们的祖先就是靠坚毅和不屈才保存了我们民族的种呀!于是,我跪在白石神面前,向我的祖先顶礼膜拜。

我浴在月光中,冰凉的月光让我神志归于清醒。在这样的清凉之中,我知道我需要的是激情和燃烧的斗志,于是我又喝酒,我让这烈性的东西去进一步地唤醒我的信念和斗志。

我慷慨激昂在那里,蹲起马步,挥舞着出征的战刀,跳起了铠甲舞。

哈哆哈哆!

哈哆哈哆!

我将我的想法和父亲讲了以后,他想了很久才说:“想法倒是一个好想法,应把方案拿出来仔细研究研究再定夺。”父亲为他以前的小九九得意。

我再一次地把我自己关起来,用了整整十天时间,搞出了一个可行性论证方案。我如释重负,然而我又感到更加沉重。我被那么大的投资似乎又要压趴下了。

“我看最大的问题就是资金问题,三千多万,确实也不是一个小数。”父亲踱着步,陷于沉思。

“成也资金,败也资金啊!”

“你是当过县长、州长的人,几千万元不应该是多大的问题吧?”

“可我现在不是州长。”

“没有州长的帽子了,也应该保存州长的气魄才对。再说,也还有这么多村民,只要项目对路,相信他们会投钱的。”

我把项目报告送给吴书记和王镇长看,他们是否已对项目完全清楚,很契合地会心一笑。我难以理解,以为他们看不起我。“有什么好笑的,我以前得意时也常常笑别人。”

他俩不约而同地跳起来,“老领导,千万千万不要想歪了,我们是在笑这项目咋就这么幸运,遇上了你这个能人、强人了。”我抓住这个接口,要求他们以镇政府的文件上报县发改委,他们似有难处。我那气一下就往天灵盖上冲,血色黄昏的一张脸让以前的部下不知所措。

“老领导……”

这句话让我十分恼火,我从椅子上跳起来骂道:“球的领导,我现在就是求你们的一介草民,请书记和镇长大人高抬贵手给个方便,把项目报上去,至于上面批不批,就与你们不相干了。”他俩被我这些话弄得无可适从,支支吾吾地找不到方向。

“你们是报还是不报?”我将方案狠狠地摔在他俩的面前。吴书记将方案拿起,仔细地查看,好一阵子,他才指着本子说:“老领导,这方案你让我们怎么报呀?连一个项目主体都没有。”我拿回报告,这才发现这仅仅是一个方案,没有主体。

“就以我为主体不行吗?”

“你?”

“我!”

“这么大的项目,以一个自然人为主体去争取,老领导你最清楚,难度不是一般的大。”王镇长看一会儿,继续说:“老领导,我建议是不是以村上的项目上报?”

“集体经济项目,容易得多。”吴书记望着我。

我这才觉得我错了,我已经是一个自然人的普通村民,我和他们说话依然高高在上,盛气凌人。完全不是请示别人,而是在命令他们,给他们安排工作。我怎么就忘了我在监狱里作报告说的那些话了呢?“官”当久了的人,一旦恢复了自由,依然会蜗居进以前的宫殿之中,很难从宫中钻出来。我不情愿地说道:“对不起,吴书记、王镇长,我这心一急,连我是谁都忘了。你们说得好,任何事情总得先有个主。我这就回去和村上商量,尽可能达成共识,以村上的项目上报。”

父亲不愿搅在中间,他是村里的书记,怕以后公私不分明,说不清,村支部和村委会的其他同志也认为这样的项目连八字都还没有一撇时介入,以后背不起损失。我理解村上的想法,我本想说服父亲,和村上一起干,但父亲死活不肯。“除非我不当书记!”我再往下说时,他恨我一眼:“是不是还想再进去?”我悻悻地无话可说。

我想把镇上拉来入伙,镇上更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他们认为项目建设周期长、风险大,特別是桃河工业园的那些企业哪一个都可以成为项目的杀手。弄不好,不要说分红,连帽子都要耍掉。宁可不要政绩,也不能丢了帽子。

我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县委书记。

金书记倒是很给面子,看了我的报告以后,马上把有关部门召集起来研究。他很有心计,让我也参加会议。

他直截了当地说:“大家知道,马州长是我们的老领导,为了全州的发展有些冤地去坐了牢,出来以后,也还想为家乡做些事。今天,他报了一个农业上的开发项目,很宏伟,请各部门尽最大的努力给以支持。”

所有的人都只顾看项目本子,却不发言。金书记有些坐不住了,起了这么大的势,倒一点响动都没有。“大家说说,发改委先说说。”

“金书记,项目倒是个好项目,可这么大的投资,权限不在县上。如果书记同意,我们可以转报。只是……”“只是什么,把话说穿。不要咿咿呀呀的。”“只是项目主体估计不行。”“为啥不行?”“自然人主体不好争取。”

这时,所有参会人员都说这是一个项目的硬伤,这个问题不解决,报也是白报。金书记看着我,意思很明白。

“不是我不愿意,是村上不同意。我爸怕又惹出麻烦。”

“老书记的这个担心不为怪,但这份担心也不必要。只要把程序做到家,为老百姓做事我看天不会垮下来。孙主任,你明天带几个发改委的人,按照规范的项目要求,和村上好好地研究一下,以村上项目上报。把大的原则掌握好,至于那些小细节就不必去计较了。”

“老领导,这样行不行?”

“谢谢金书记的支持!”

“喔,对了,从项目的前期费用中给二十万元作为这个项目的前期工作费,也算我给老领导的见面礼。”说后,他握住我的手,“只好先这样吧。”我连声道谢。

孙主任一行到了桃花寨,吴书记和王镇长也来了。他们找到父亲和小凤,孙主任把金书记的指示给他俩做了传达并就项目进行了分析,认为可行。吴书记和王镇长也说可行并要在开发中给以最大的支持。

小凤说:“我同意,啥都怕,就不要做工作了。”

“你们可以那么想,我不慎重不行。合伙人又是我儿子,还是刚出狱的人,万一以后有点事,我都七十多的人了如何去面对,咋承担得起呢?我不同意。”

“村上进不进来,都涉及集体土地,这是绕不开的,只要开发,就得面对,不以集体项目上报,上千万的基础设施建设资金就争取不到国家的支持。如果业主连同基础设施项目一起投资,项目的可行性大打折扣,投资周期更长,投资回报几乎为零,项目就完全没有意义了。金书记那么关心,如果村里固执己见,项目就只好报废了。”

我看见父亲很为难的样子,好几次都把话顶在舌尖上又咽回去了。要说在这时不与他生气是假的,好不容易弄了这么好,这么大个项目,又好不容易让金书记认可和支持,他却死死地拦在中间。

“项目是我儿子提出来的,我是最先支持他的,但村上不能介入你们也要理解。他自己去搞,搞成啥样是他的事,亏也好,赚也好一个人扛。至于集体的土地按规矩,该咋办咋办。该集体的分文不少。项目不赚钱时,什么话,什么事都没有,只要赚了钱,什么事都出现了。钱多几个少几个无所谓,身外之物,不要最后弄得人都不在了,鸡也飞了,蛋也打了。还是那句话,我都七十多的人了,请求吴书记和王镇长尽快找人来接我,这班早就该交了。”

父亲说得情真理直,吴书记也没有办法。

这条向我兴奋和憧憬的路被父亲彻底地阻断了。我心里窝了些火,时不时地我会怪罪他,但我又不能给他发燃。我俩有好些天没有说话,大家都有些黑脸气粗。为这事,依娜站在了我一边,批判父亲,老观念,胆小鬼。

依娜的话,让我想马兰了。马兰已离我快一月了,来监狱看我时她说过等我出狱以后和我一起干。她可以去注册一个公司,我给她出主意、把方向。转而又想,一个大学生,又让几亩地给困住。好不容易,才从土地上走出去,现在又钻到土里去,有什么出息呢?再说,我也太自私、太低贱了,在自己不得志时反倒打起女儿的主意。创业是马兰这代人的必须,但她的主战场不应该在桃花寨,这个地方太小,太小了。为了她,也为了给我再挣回面子,我必须坚定地支撑她走体制内的路。

母亲和八妹在这件事上既参不了言又插不上手,看我失魂落魄的样子也只有哀叹。偶尔母亲也会在我俩的争执中为我帮一两句腔,父亲就会质问她,是不是两年还没有坐够?母亲就不敢言语了。

好在母亲总会在这时把消息告诉马熊猫,他就会拉了我去和他下下棋。我那臭棋哪是他的对手,他就会很艺术地让我。我俩边走边说。

“任何时候都要禁得住考验、沉得住气,好事多磨。我那些年,批得不狠吗?啥罪没受够啊,就是你那根猪骨头让我重新有了生的欲望,我相信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也相信人间自有真情在。你爸爸的工作慢慢来,总有一天他会想通的。”

我看着他,他并不看我,专注于棋上,话刚说完,就给我一击。我认输推棋。

这时,小凤抱着孩子走了过来,我本不想去抱孩子,小凤却双手递给我说:“去,让马伯伯抱抱。”我只好伸手去接。孩子乖乖望着我,我吹着口哨,弹着响舌逗着,孩子就嘎嘎笑了,笑后便与我对上话了。

小凤把孩子接过去又送到马熊猫的怀里,对我说:“州长,你不应该和老书记生气。好多话他不好给你说。他看你找不到事做心里比你还急。他说,只要你魂不守舍的样子,他就后悔不该当这鬼书记,好好的一场戏就让他给搅烂了。他问我土地的问题有没有一个好办法,既可以成全这个项目又不出事。不是不愿意,他是怕再把你害了。要是那样,他说他就不是个称职的父亲了。自从你回来以后,老书记没有一天轻松过,有时对我们发无名火,这么多年了,从没看见他的脾气这样暴躁。我们都在想办法,州长,你不要放弃。”

“小凤,马俊哪里是轻易放弃的人。”说后,他摇着孩子,边走边说:“喔喔,乖乖,妈妈给你喂奶奶。你在上街走,碰到一群毛子狗,不咬脚不咬手,专咬乖乖的屎屁股。”孩子又嘎嘎嘎地笑出奶香。

我的心也一下宽松起来,孩子的笑在我心里泛起潋滟的涟漪。作为一个儿子,应该给父母时时带去嘎嘎的笑,笑出他们心里的蜜汁。

土地的事搞不定,一切都无从谈起。起初,父亲和小凤想以入股的形式让土地折价入股,老百姓搞不懂。他们让马熊猫去给他们讲,搞不懂的还是摇头,搞懂的说恐怕以后连尸首都不晓得哪里去了。后来说干脆租用,这样好算账,租金也是年年见得到的。甘雨作对说,租金一亩少说也要七八百元才行。

父亲没有金刚钻,揽不下这瓷器活,他找到镇上,书记和镇长去找那些人解释说服,甘雨躲得远远的,面都不见。

本来,有百分之八十以下的群众认可就行了,但父亲怕这剩下的少数人以后使坏,今天闹点这样事,明天又闹点那样事,摊子铺开了,跌跌撞撞地推不动,那时才喊天不应、叫地无门。

小凤不怕,说我代表村上签了合同,有问题我承担责任。父亲鼻子里吭一声:“你签,桃花寨的人哪个不晓得你是他的小姨子,以后有事,他们不弄死你。”“不至于到那一步吧?”“我看還不止。”“只要不装自己的包包,有啥不得了?”“一家人,黄泥巴掉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母亲实在看不下去了,找到甘雨。甘雨天王老子都不怕地用贼眉鼠眼盯着她:还嫌你儿子没把我们整够整惨吗?一家人都让他快埋完了,还要在我们这鸡脚杆上刮油。母亲听不下去这样的话,呸地吐一泡口水,恨恨地走了。

父亲的想法有他合理的一面,也有他更不合理的一面。那么大一个村,哪里会百分之百地绝对没有杂音。他那么去求得大圆满,恰好伤害了他自己。

甘雨他们几个和村上顶牛,让我很是蹊跷。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那天,我去找甘雨,没找到。他婆娘说被几个厂里的喊出去了。我心里一下起了疑心,几个厂里的喊他去干啥呢?恰巧在一个饭馆外让我听见了。

“董事长说了,只要你们几个顶住,把姓马的这个项目搞砸,他会重谢你们的,以后你们有啥要求他都满足你们。”

我一下明白了。我怎么就忘了还有这么大的一群拦路虎呢?

这问题我想过,企业是项目建成后的最大威胁和隐患,我也想过,项目可以给企业带来新的希望。他们却更老辣,以这样的阴招和我对着干。我知道村里、镇里都奈何不了他们。只好向金书记求援。

即使在金书记面前他们也推得一干二净。我的确也没听出那晚给甘雨说话的是谁,因此也就确定不了是哪个董事长。金书记端着枪找不到射击对象,只好给父亲壮胆说:“老书记,百分之八十就很不错了,还怕几个跳蚤把被盖拱翻吗?签吧,出了问题我给你负责。”

合同都拟就了,就是租金的价格定不下来。有说不给的,有说每亩至少也得十块八块的,甘雨他们仍然坚持七八百,挣得头都差点扭不回去了。最后基本达成一致,前五年不收,后五年每亩一元,再五年每亩十元,以后视情况再商定。

公司名称取好以后,我让依娜去县工商局注册。依娜悻悻地回来了。

“怎么回事,没有办好吗?”

“工商局的说,冠名四川的公司的,必须要省工商局核准,冠名中国的必须国家工商行政管理总局核准,而且公司名称要公示一个半月,无争议才可以。”

“一个半月?”我都快叫起来了。

“而且几十万的注册资金开发旅游、农业项目根本不行。”

“到底要多少呢?”

“我也不知道?”

“你这些事都不问清楚,跑回来做啥子呢?”我把这些天窝在心里的火全发给依娜。还当着她的面把杯子狠狠地砸在地上。

我以为依娜会哭着跑走。她没有,反倒十分冷静。她蹲下去一边将打碎的瓷片往垃圾桶里捡一边说:“舅舅,你心里窝了一肚子的气,再不发你都快疯了。今天,你就把所有的气都发给我吧,我理解你,一点都不怪你,只要你心里好受。”

她这几句话反倒让我无地自容了。一个大男人,一个与雷公齐名的舅舅,怎么会平白无故的在侄女面前发脾气呢?

我把依娜拉起来:“舅舅对不起你。”

“不,舅舅,是我没把事办好。”

这时,她的眼泪溢出来了,依娜依然没有跑开,而是把两枚笑靥儿绽开在我的面前,很是明丽。

“舅舅,其实,老百姓办事没有不难的,你以前当领导,体会不到,现在你变成老百姓了,才知道一点点。以后习惯了就好了。我走了,你一个人清静一下。”

我怎么也静不下来,一会儿是公司注册的事,一会儿又是注册资金的事,一会儿又是公司办公地点的事,没有哪条蛇不咬人。

一个半月,比坐牢那两年还难熬。我有劲使不上,使上劲的地方又常常是打在棉花堆上。

一家人所有的钱都凑完了也不到一百万。想把级别降下来,又总觉牌子小了不招惹人,听起来也不响亮。一个县级公司有多大的号召力,哪怕以后做出声望了,在外也不会有多好的美誉度。不降级,钱又从哪里来呢?

一家人都在为我犯难。

父亲说:“我想了很久,就我们一家人是顶不起这么大个天的。退一万步说,就是顶起了,也未必顶得久、顶得好。不好的时候,有人看笑话,好的时候,又会有人捅漏洞,太好了,就会有人砸天了,不把天砸垮、砸碎他们觉都睡不着。所以,村上不进来是对的,但只要愿意进来的老百姓都让他们进来,既当农民也当股东。大家都成一家了,闹闹情绪、吵吵嘴是不可避免的,但要打得头破血流,杀得你死我活恐怕还不至于。这样一来,钱的问题可以解决,村上的脱贫问题也可以解决。老百姓好了,村上的工作好做了,公司好了,老百姓也有望头盼头了。”

父亲的想法,我并不是没有想过,但我怕以后老百姓不讲信用,万一公司出现困难,老百姓一时失去信心,形成只认钱不认法的退股潮,公司就只有死路一条。一旦公司红火起来,回报高出预期,大股东多分是必然的,小股东、甚至中股东又会得红眼病,心理不平衡,无事找事的人就多了,把公司搞成几股,统一不了。股东不齐心,公司的前景也会受到挑战。自由散漫惯了的农民,最不习惯的就是一个管。穷日子过久了的农民,最看不惯的就是哪个碗里有肉。于是,我说:“爸爸的这个考虑我也想了很久,好是好,隐患太大。我的想法是去做企业的工作,拉他们入股。企业家们,一是资金上有一定的实力,二是毕竟是搞管理的,有经验、讲诚信,三是万一有什么风险,只要和他们抱成团,抗风险的能力总会强一些。最大的问题是,这个项目的最可怕的杀手就是企业的污染,只要环保上出问题,特别是盐化厂的环保出问题,氯气一旦放出,项目就报废了。”

父亲把一只脚踩在板凳上,将一支未点燃的烟在桌子上笃笃笃地筑几下,若有所思地对视着我。

“你说的这个方案,我也不是没有想过。就怕他们记恨你以前的不是,给你难堪。前不久发生的那些事还不让人长记性吗?农民,肯定有农民的软肋,但农民也有农民的硬骨头。既然你都考虑好了,那就按照你的方案先推起走吧。”

“村民入股的事也要一起做,以防企业那条路走不通。”

“如果愿意,都进来不是更好吗?”依娜睁着明赳赳的眼睛说。

拉企业入股的事,我的心里也沒底,分析来分析去,总还是以为过去为他们的那些好多多少少会起作用。在方法上,我想背靠背地与他们单独谈。即使哪里不顺也不至于彻底失败。

我找到刘艳厂长,她热情地接待我:“老领导……”我打断她的话,“不要这样称呼我,我消受不起。就叫老马好受一些。”她很不情愿地说:“当一天的领导也是领导呀,我刘艳可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

她把沏好的茶放在我的面前,体贴备至地说:“有什么事你说,只要我办得到的一定办。”我看着她那无邪而圣洁的眼神,心里踏实下来。

“出来以后,想办一个公司,没有注册资金,家里东拼西凑凑了一百多万,还差几百万,想找你借点钱。尽快把公司建起来。”

“什么公司,要那么大的注册资金?”她瞪大了眼睛。

“生态旅游公司。”

“你这不是在将我们企业的军吧?”她有些疑虑和担忧了。

“怎么会呢?虽然现在搞生态旅游、农业开发,其实也还想为桃河工业园的企业以后在转型升级上找条路走,也好争取政策支持。”

“你要把我们转到哪里去,升到哪里去呢?”她的眼里有火星迸溅。

“你们这些企业转不转、升不升?你们比我都清楚。至于说转到哪里去、升到哪里去,我们可以一起去摸索。凭我对国家政策的了解和对企业现状的分析以及对桃花寨资源的研究,个人认为,这是一条可以一起去走的路。走好了,企业、群众、公司可以三聚。”

“万一转不好呢?”

“我充分论证得出的结论是完全可以转好。”

“这句话,你都骗我十几年了,就因为听了你一句好听的话,我现在卖了别墅,死了儿子,除了这个在银行眼里几百万都不值的破烂东西外,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政府把我们都剥得光溜溜一丝不挂了,你又来给我挖坑,把我往坑里转,往天上升,你那心怎么就黑得一丁点光亮都没有呢?”

刘艳的这几句话把我的希望彻底浇灭了。真的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比茅坑里的石头还硬还臭的话,比腰刀尖还锋利的话。不发火,我就不是人!

“你也不要狗咬吕洞宾好不好!老子骗没骗你,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不要人一倒霉了就可任人侮辱。其他人这样说,老子还可以忍受,你这样说,算老子以前瞎了眼。不借钱就不借,不要把老子不当人,以后,也不要怪老子不认黄(不讲理)。”

“不要说现在没有钱,哪怕有钱我也不会借。你要杀我,还让我给你拿刀!”她站起来,将沏好的茶泼在地上,下逐客令道:“快走吧,州长大人,我这个破地方可供不起你这尊神!”

我被刘艳弄得灰溜溜的,本想和她大发一通,骂她个狗血喷头,让她也认识一下真正的我,但我忍了,男不和女斗。我抓起那个茶杯,从门上狠狠地向她扔去。她一侧身,杯子直飞墙壁,啪的一声脆响,砸碎的玻璃四射开去,让她瞠目结舌。

“妇人心,门斗钉!”

回到家里,我这心油煎似的,我将房门一关,抱头倒在床上,眼泪在眼眶里愤怒地旋转。这是啥世道呀,这人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在位的时候,见了我,他们视我为神,唯恐巴结不上,我放一个屁,他们都说是香的,甚至可以跟着屁撵。我是有求必应,甚至于无求,他们也想方设法让我有求。如今,视我为鬼,唯恐躲之不及,我说一箩筐的话,他们都不当个屁。每个人都成了权力的跟屁虫,成为金钱的奴隶。权力成为至高无上的恶棍,点石成金,点人成鬼,点心成妖。七十二变,无所不至。我被一个自认为对我有点情分的企业老板击倒,不是倒在她的红颜丽质中,而是倒在她的冷漠之剑下。

这一段日子,我不仅被甘峰他们的那句话折磨着,更为我在村上的所见所闻折磨着。想着奶奶、爷爷、三舅、三舅母他们,看见那些被烧伤、烫伤的人,我的罪恶感不断加重。那些企业仿佛是我为村民建的火葬场,那些高烟囱似吃人的血盆大口。这样的罪恶已成为一座山,压得我连气都出不了。我一个鲤鱼挺直跳,翻身坐了起来。我这时才真正地意识到关键时刻我根本不能倒下,这个项目必须上,而且必须快上。以前,甘峰他们说我把三舅埋了,把桃花寨埋了,如今我要让那些被埋的人复活,復活在桃花的烂漫之中。

在父亲面前,我总是透明的。

“碰墙了吧。企业家都是资本家,心不狠能当资本家吗?不吝惜能当资本家吗?死了对他们的任何幻想吧。我看,只有桃花寨的这些老百姓你指望得上。不信,你试!”

母亲看我找不到钱,心里自然凄惶。她没有办法,只好去找甘峰几兄弟。几弟兄碰头一商量,总还惦记我的那些好,说没有我也没有他们的今天,不说存钱,可能连温饱的日子都还在打水漂漂呢。父亲、小凤、依娜也各自出马,拉这个拉那个。

晚上,甘家几老表,一齐来到我家。还未落座,甘峰就说:“公司的事,我占个份子。”将存折啪地一声拍在面前。甘田、甘林也都把折子往我面前一丢。“我们不给老表扎起哪个给你扎起。打架亲兄弟,上场父子兵呀。”

我看着这几老表,这些年与我作对,与政府和企业作对还少了吗?关键时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要是以后也这样,这钱我宁可不要。他们鬼精地看出了我的这点小九九。“老表,不要怕,以后这公司是我们的了,我们还会跟你、跟公司过不去吗?那不是跟我们自己过不去吗?”

“以前我说,是你把桃花寨埋葬了,这次,我看坑会挖得更大,是要把桃河工业园的企业都埋了吧。”

“啥话从你嘴里出来都那么难听,这叫转型升级。”

“不都一样吗,转不动的就死路一条,升不上去的不就下地狱了吗?”

这个比喻好。

甘家几老表一行动,村里的人都怕占不上了份子当不成股东,小凤、朱二爸,就连前几天还跳起来闹的几个人也都来凑份子了。一屋子的人吵吵闹闹的过节一样,不要还挡不住,还理亏。

“哪个敢不要,桃花坡是大家的桃花坡,吃独食子只怕屙不出来屎。”

“这钱也是你给我们找的,和你一起干公司,打倒了也就当这几年没有当工人,种了几年地,遭了几年灾。”

原来,总以为他们最不讲理、最不讲信用、最不会想。如今看来,在他们面前我又错了。

父亲将所有存折上的钱加在一起,竟超过了八百万。我看着这些油腻腻脏兮兮的小小存折,凝视着父亲写下的那个数字,心里涌起无尽的感激。

正在这时,马兰空脚撂手地回来了。她这一回来不打紧,把一屋子人又给兴奋起来了。人们叽叽喳喳的又东扯南山西扯海,闹了好一阵子才又“轰”的一声散了。

这时,马兰才憋不住地给大家说。没有吼叫、惊讶,只有一束束寒及骨子的目光直视着她,好一阵,依娜才打破这惊寂。

“马兰,好啊,大学毕业就当官,而且当的和外爷一样大的官。”

父亲满脸的愠怒,又不好对孙女发,离座而去:“我也管不了,一辈人不管一辈人的事。”

我说什么呢?马兰仍然无我地和依娜说着话,连她外爷的话也好像没听出味道。

“这么大的事,为啥不和家里商量一下。”

马兰反倒不理解我的问话似的,愣着一双大眼。“以前,你说过,我的事情我做主!”

“这不是小事!”

“爸,我怕你坏了我的大事。”

“但愿你考不上,一个女孩子,从政有什么意思?”

“当官不分男女,不论大小。”

依娜捣蛋似的,不仅和她一唱一和,还为她鼓掌。

一个失败的父亲,有什么资格在女儿面前说三道四呢?是啊,这是她的大事,我不能去指手画脚,好也罢,坏也罢,以后自己去品。

我独自爬上楼顶,天空伸手不见五指,我将头望向梨花沟,这片曾经给我们生长了多少快乐和憧憬的土地。如今,土地依然,物是事非。

第十三章

马兰从于丽处给我带回了她的一个规划设计方案,方案虽然只有桃花坡,却又有些意犹未尽,投资超过一个亿,既让我吃惊又让我震撼,还让我望而生畏。看得出来,于丽是钟情于这方土地,依恋着这方山水的。什么时候都生怕这方土地被污染,这方山水被糟蹋。这个规划把她要说的话似乎说了一点点。

“你妈不啻为一个环保主义者,以前我真小看她了。”

马兰说:“其实,我妈比你想象的好多了。”

这个女人在我的心里又有些生动和情分了。

我将规划方案收起,准备放到文件柜锁上。马兰说:“妈妈说,如果你不用,让我给她送回去。”“要用,这么好的规划咋不用呢?”“那你为啥锁上呢?”“让刘叔叔他们再搞一个,比较比较才知道高低。”“不愧是吃过官饭的,老辣哩。”“也可把你妈搞的规划作为总规,以此再搞详规。”马兰给我竖一个大拇指以示点赞,出门了。

几规合一并落在蓝图上以后,概算投资出来了,和以前的估算相距甚远,几乎翻了一番,总投资超过六千万。当然这六千万中,土地款就超过一千万,还有什么迁坟、林木等等又概算了好几百万。没有确定的是水利工程,方案有两个,一是从桃河提水,二是从野桃沟引水,前者投资六百万,后者投资八百万。最大的问题是在规划中弱化了旅游功能,在种植和养殖上没有认真考虑现代网络和传媒手段。

规划评审时,州、县的专家都发表了很多很好的意见。评审组组长要我发言时,我说:“规划的定位上必须明确,桃花坡的开发不只是种几棵树,开几朵花的问题,而是大树镇整个产业转型和升级的问题,这种转型和升级,首先是业态的变化,要变现在的以工业为主转型为以服务业为主,转型以后的产业以旅游为主;其次是在种植业和养殖业上实现传统与现代的结合,既按照传统的方式进行,又必须运用科学的方法,更重要的是要将电子技术,网络技术等运用到养殖业中,实现前端和终端的可视和互动,让用户买得放心,吃得舒心;第三是在公路的规划上也应突出旅游的功能,应满足大客车的畅通并规划出足够的停车位,应有自驾车和房车营地,所有现代旅游的新元素、新功能一个都不能少,全面地系统地满足自驾游发展的需要,同时有意识地规划出集中观景和最佳摄影点。小路的规划要做到曲径通幽,生态舒适,赏心悦目,给人以想象,不能千路一样;第四是所有的水渠、水塘、水窖都应巧妙设计,灵动秀美,该隐的要隐得自然,出其不意,该显的要显得光亮,落落大方,使人开怀。要突出人性化,既考虑特殊游客的特殊审美和情趣,更考虑大众的审美疲劳,真正做到一步一景,心随景移,物华天光,流连忘返。因此,我们不是在开发桃花坡,而是在打造桃花坡,在生产一个美轮美奂的花花世界,在雕琢一个人见人爱的五A级景区。只有这样,我们才会凤凰涅槃,才会一炮走红,成为转型升级的精装版,成为现实又升级的世外桃源。”

我话音未落,人们就报以热烈的掌声。我挥挥手:“按照这个思路,请各位专家再仔细琢磨,深入研究,真正体现出规划的世界性水平。到了那一天,你们也会为此自豪呀!”

听了我的发言,主审专家就面有难色了:“按照董事长这个要求,我看我们这些人都统筹不下来,应该找旅游设计院来牵头。”我怕他的话影响大家的情绪和下一步的工作,继续道:“规划本来还是好的,只是在一些功能上做微调。倒是可以增加旅游景点设计,园林景观设计的专家。”“这样一来,原来的投资就远远不够了。”“从实计算,又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完成。我相信,项目好了钱不愁,项目不好,钱都躲得远远的。”

会后,我马上召集董事会研究引水方案。朱二爸、小凤、甘峰等人都主张从桃河提水,父亲却看着我。

“我主张从野桃沟引水。”

“多两百万不是个小数啊,要做多少事呀!”朱二爸生怕浪费资金。

“两百万是个不小的数,但放在七八千万的项目中就是个小数了。”“那也是钱哩。”“我知道是钱,但这钱要看花得值还是不值。提水,从眼前看是可以节约,但每年要产生电费,一年几十万的电费也不是一个小数,还有,如果正需要水的时候停电了怎么办,所以,保证不了时又一个问题,关键的还是景区的整体效果,引水是从上往下,顺了水的习性既好布局,也有水力。所以,要算综合账,算远账。”朱二爸捋着他的白胡须微微颔首,大家都举手通过。

我让马兰去找野桃沟的牛书记和杨主任,两个村一起去争取一个水利项目,既解决野桃沟土地的灌溉,又满足桃花坡景区的打造,还给以后的开发留下伏笔。

晚上,马兰悻悻地回来了,马兰很生气地说:“牛书记躲着不见我们,杨主任一口一个野桃沟有主了,好女不二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他们不干?”

“也不是他们不干。他们不久前跟成都一家公司签订了合同,引进这家公司来进行综合开发。合同中规定,所有的资源都必须征得这家公司的同意,否则,视为违反合同。”

“哪家公司?”

“他们说对我们保密。”

我让马兰去找吴书记。马兰高兴地回来了。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爸爸,你猜是哪家公司?”

“总不会是你妈妈的公司吧?”

“恰好就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小凤和马兰赶到成都。他们坐在于丽绿意盎然,清香弥漫的办公室。服务员为他俩送上果汁。

“想不到小凤主任和马兰书记还有空到公司来做客。”马兰听到这话心里别扭。

“妈妈。”

于丽把手轻轻地在空中一划。“我现在是公司的法人,我们各为其主。不然事情不好谈。”

马兰脸有愠色。小凤不以为然,求人的事她这些年经见多了,得脸皮厚,不怕烧、不怕骂,什么气都得吞下去。但今天应该是马书记的主场,我当好配角。她有几分老道地向马书记努努嘴。

马兰也显得底气不足,在妈妈面前说公事就不知该怎么说了。好一阵不张口。于丽看见他俩有些怯意,心里又有点不忍,说:“你们哪个先说,冷在那里做啥,事情总得说出来呀。”话后,又把目光投向报纸,胸中十分有数老练地在那里。

“董事长,我俩找你,是想和你商量野桃沟引水的事。”

她这才放下报纸,显出有些许的惊诧,故做神秘地说“从野桃沟引什么水?引水干什么?”“我们要开发桃花坡。”“我也正在筹划开发野桃沟,你们把水引走了,我怎么开发呢?”

几句话就把马兰打哑在那里了。马兰有些窝气,又怕在小凤面前丢分,于是她撒着娇跑过去,拉着她的手。“妈妈,你不要为难我和小凤姐好不好。”于丽把马兰的手扯开,坚定地说“马书记,我们各为其主。”马兰愤怒地坐回沙发,十分委屈地低下头。

小凤知道今天碰上了个硬钉子,但再硬也必须碰,哪怕头破血流,不然回去怎么向董事长交代。

“董事长,我们这样做是几方都兼顾了,一是首先考虑的是野桃沟村的生产生活用水;二是考虑了野桃沟旅游开发的用水;最后才是桃花坡的用水。而且,我们董事长想以两个村联名去争取水利项目,让国家无偿投资,两个村永远受益,这不也为你节省投资吗?”

“小凤说得好,你们董事长也考虑得周到,算盘珠儿拨得很如意。但你们都不知道我要如何开发野桃溝。你们董事长有董事长的算盘,我也有我的算盘。”说后,她拿出野桃沟开发的规划设计图,效果图。每一张图都让小凤和马兰眼花缭乱,心驰神往。“这是画在图上的,还有画不上去的。”她边收图纸边说:“好些事,你们懂不起。还是回去让你们董事长来吧,好多话我们可以说得直截了当,大人与大人好沟通。”于丽就这样把门向小凤和马兰关上了。

马兰以为妈妈没给自己面子,而且在小凤面前无情地伤了她的面子,她赌气地不想再见她了,她很坚决地拒绝了妈妈的请吃,连小凤都有些看不过眼。回到宾馆,她让小凤给我打电话,只轻描淡写地说董事长要亲自和我谈。我没有马上答应,我得好好地想想,想明白这个女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我将她到监狱来看我到给我买书,把她让监狱长关心照顾我到她给我提供贷款再到将开发规划给我看的事通通电影似的过了一遍。每一件事都暗含了她对我的关心。然而,她在野桃沟开发的先人一步又有什么目的呢?我真还有点百思不得一解。然而,这事又容不得我想清楚了再去谈,所有规划都卡在了是提水还是引水上。

马兰还是回到了母亲那里,她正坐在于丽的旁边。她也想掏掏妈妈的话,摸清她的真实想法,好给我一个准确的信息,在谈判中掌握主动权。可不管她怎么引导,妈妈只说各为其主,利益上的事还是谈出来的。再往下说,她又是那句:“妈妈就不能有点小秘密。”

马兰知道这条路走不通,她想换一种方式和妈妈套近乎。

“妈妈,虽然你现在的日子过得很好,事业上也很成功,但一个人过总还是有很多不方便,我又照顾不了你。”

“你们这一代人,以自我为中心的意识比我们这一代人强。大学毕业了,也不留在妈妈身边,帮帮我,照顾照顾你这老妈。”

“在学校入党时,我就下决心回老家了。我知道爸爸出狱后只有这条路走。”

于丽不满地恨一眼马兰说:“偏心。”

“不是偏心,是你让我这么做的呀!”

于丽又高兴地笑了:“是,是我让你这么做的。那是我在试探你,看你的心在哪边。”

“我看不是。你当时完全是命令我。”

“好、好,是我命令你。我委屈死了。”

“难道你们就这样过吗?”

“去问你们董事长吧。”

我来到成都,小凤、马兰将和于丽谈判的具体情况绘声绘色地告诉了我。马兰还把我叫到一边与我耳语。

我被女儿的话弄得莫衷一是。现在我才知道了我真正的对手。作为曾经的夫妻,我理解一个女人的苦衷,作为一个男人,我不可能接受一个女人的孤傲。

“爸爸,我看妈妈对你的爱还在,只是她不愿在你面前低头。”

“一个女人尚且可以如此,一个男人那样做了还算一个男人吗?我还怎么在桃花寨那些男人面前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女儿在我面前瞠目结舌地傻眼了,她完全不是桃花寨的第一书记,回归到一个真真正正的小女子。

看着她晶莹的泪珠,我这心又软了下来。我突然觉得我已欠她太多,不能再伤害她了。她看见我低下了头,又来了劲。

“爸爸,你就不可以退一步吗?你是当过领导的人,你是顶天立地的男人,怎么和一个女人计较呀!”

我抬起头,看着马兰。她的目光中有恳求甚至于哀求。

“去问你妈吧。”

“妈妈让我去问你,你让我去问妈妈。你们把我当足球踢。难道你们就不理解女儿的心吗?”

“马兰,爸爸理解你,也许你也理解爸爸,但你理解不了一个男人,特别是我这种男人。”

马兰吊在我的颈项上,眼泪从她的脸上流过。我心疼地为她抹去眼泪。“只要你理解了爸爸,你就会原谅爸爸。”“那你理解妈妈吗?理解妈妈那样的女人吗?”

的确,我从来没有读懂过于丽,特别是她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以后,更读不懂了。当她逼着我在离婚报告上签字时,我对她的情就终结了。继续搞不懂的是在我落难时她的所作所为。

“马兰,你妈妈把我伤得太深。好马不吃回头草,你要理解爸爸。”马兰没有说什么,镇静得出奇。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到的是一种久有的期待。

“爸爸,你知道吗?妈妈在这几年中,有好几个钟情于她的人,她都谢绝了。特别是那个钟教授一直都追她,我都劝她,想成全她,她总说‘马兰,等你成为女人以后才知道女人的心和情。”

“不说这些了,还是想想明天的谈判吧。”这时,马兰才回到她的第一书记的角色中。

于丽坐在沙发上,显得傲气十足,居高临下得让人受不了。我什么也不想谈了,抬腿欲走。

“大老远来了,屁都不放一个就走不觉得亏吗?”

“我倒想听听你那屁有多响!”

小凤嗅到了硝烟味,“董事长,和于董事长是商谈公司的事,不是你个人的私事,不要感情用事!”

马兰也听不下去,看不下去了。她蹲在于丽面前说:“妈妈,你冷静点好吗?”

“你少说话,我们各为其主。”

我让小凤生拉活扯地拉在沙发上坐下,马兰又倚在妈妈的身边。屋子里很冷很冷,让人窒息。马兰和小凤无可适从,无言以对。

好久好久以后,我实在忍不住了。“你不愿意两村一起干这个水利项目,无非就是想节制我控制我。告诉你,我现在决定从桃河提水了。多几个钱,甚至多再多的钱我都不在乎。我要让你在桃花坡的项目上一分钱也收不到。”

“我才不在乎你那几个水费呢,你愿意多出几百万你去出吧。”说后扬长而去,将我们冷在那里。

小凤很清醒。她有些抱怨地说:“董事长,你千万要冷静。你不是说过吗,不在于两百万几百万,关键是桃花坡的整体效果。再说,所有的规划都等我们在这个项目上的决定哩。”

小凤这几句话,把我给点醒了,我有些后悔地低下头。是啊,这几百万是小事,关键是项目整体的效果。待我冷静下来以后,我方想起她给我的几千万贷款甚至投资一分都还未到位。

小凤把马兰叫到我跟前。马兰有些不可理喻地不说话。

“马兰,去把董事长请出来,我们继续谈吧。”

“要请,你自己去请,我又不是你们的出气筒。”

“你是桃花寨的第一书记,这个水利項目可是桃花寨的,你不去请,我们就回去吧。”

这话让马兰有些不知所措,小凤倒很是灵醒地马上说:“董事长,我们不能因小失大,好不容易见上面了,连个泡泡都没冒,回去咋个向公司交代。你坐着,我去请于董事长。”

于丽很委屈地在办公室里站着,她痴痴地望向窗外雾霾沉沉,连天接地。她恨成都的天空,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对她这样的人简直是一种讥讽和嘲弄。然而她又无处可去,她早就希望以前那个原生态,山明水净,鸟语花香的桃花寨复活于世。这些年,她所做的一切都只为这一个目标。为了这一个目标,她可以放下一切,放弃一切。想到这里,她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这种冲动完全不是公司与公司间的冲动,纯粹是一种夫妻间的耍脾气。这是什么地方呀,在自己的公司里给上门谈事的人丢死耗子可不是我于丽的为人。刚走出门,马兰和小凤就双双牵着她的手。

我们又坐在了会谈室里。于丽很有风度地先说话了。

“马董事长,实不相瞒。我之所以和野桃沟村签下这个开发合同,是因为桃花坡的工作我没有做下来。本是想在大树镇综合开发,但没有如愿,也就只好留点遗憾了。”她长长地出一口气,憋了很久似地难受极了。

我有几分理亏地不好意思正面看她,专注地听着她的话,等着她给我留出的话口。

“项目为什么没有动呢?因为刚把规划设计搞完,还在请有关的专家征求意见,待修整以后,就会组织开发团队进场。今天,既然你们专门来谈野桃沟的水,又是以两个村的理由来与我谈。说实话,以前从没有想过你们会有这个设想,只是一味地想我们在开发中如何用好这一沟水,既要用出它的水力,还要用出它的水色甚至于水韵。水是流动的,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对不起桃花寨的父老乡亲,同意由两个村一起争取一个国家的水利项目。”

“妈妈,你同意了。”

她无言地点点头,并把目光直直地投向我。我的目光有些游移,她这出乎意料的话倒让我一下不知怎么说了。她看我有些语滞,继续说:“同意不是无条件的。”“什么条件?”我终于很自然地接上了话。于丽这时有点卖关子了,她收起目光,很典雅地呷一口茶。

“只要是可以接受的条件我们愿意谈。”

于丽没有继续故弄玄虚,莫测高深。“对你们来说,当然是可以接受的,我不是那种敲骨吸髓的女人。”马兰催她快说,她却有意地看我一眼,我很费解。“快说吧。”她没有说,反倒是站起来向办公室走去。

我有些纳闷她又在耍什么花招。女人啊,当她要给你一点好处时总会先让你吃点苦受点累,以此来显出她们的深不可测,来之不易。正当小凤和马兰糊里糊涂时,于丽又回到会客室了。

她把野桃沟的开发方案放在茶几上,马兰和小凤围了上去,她翻到总体布局的那一页上。看见我不在,“请你们董事长来啊!”我马上凑过去,小凤和马兰都站到另一边。我和于丽并肩而立。

“图纸中,那条绿色的线就是项目的水系,你们看吧。”

我仔细地审视在图纸中蛇行的水流,既十分清晰又蜿蜒环绕,水到之处便是一幢幢别墅。游泳池、花园、果木菜园一应俱全。我再看看效果图,林木掩映,绿水绕宅,完全的仙境。小凤和马兰完全被惊呆了,沉醉其中。看完以后,我第一次赞美道:“大手笔,高规格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算佩服你了。”然而,我知道它的短板所在。

“只是……”我也反卖一个关子。

于丽马上饶有兴致地逮住我的话头:“只是,只是谁来买,市场在哪里?对吗?”我不想把被她逮住的真实想法予以承认,把话题转到了我所关心的地方。

“我只是说,你把野桃沟的水都细分到了每一户之中,我们从哪里接水呢?”

“大董事长呀,你那桃花坡不成气候,你转型升级不成功,这野桃沟我是不敢开发的,那不明摆着往里烧钱吗。如果说这两个项目放在一起,你那桃花坡就是一期,我这野桃沟就是二期。”

“于董事长,我关心的是我从哪里接水?”

于丽把手指重重地按在一个绿色的点上说:“这儿呀,我不仅为你考虑了接头,还帮你想到了水库的蓄水。”

“绕这么大的圈子,还把人弄得不高兴,你早说不是啥事都没有了吗?”

“你让人说话了吗?”

“好好好,都是我的不是,错怪你了,对不起!”

“这还差不多。”

我俩再次把手握在了一起,我们都用足了劲。

项目要开工建设了,我心里最大的不安却难以消除。

我和父亲商量,以村支部和村委会的名义召集桃河工业园区的企业主们开会,专门听取和研究如何保证桃花坡项目的安全。父亲说:“这事还是让马兰和小凤去办。这些企业大都是我们求爹爹叫奶奶引进来的,如今又要让他们服从这样,保证那样,我这张老脸确实有些没处放。”父亲说得很在理,但两个小姑娘,根本不是企业老板的对手。项目的安全性得不到保证,贸然上了,万一出了安全事故,怎么向村民和股东交代呢?

我把小凤和马兰叫到办公室给他俩交代。马兰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小凤的确心虚。“和她们去说,我们俩可能不是他们的对手。再说了,我现在都不晓得和他们说啥子。”

我这才把心里想的东西一五一十地说给他们。

她俩有意识地将会议室选在我的隔壁。平日里,这些老板根本不把村支部和村委会放在眼里,特别是马兰和小凤他们就更不往心里去。这次是关于开发桃花坡的事,和他们的利害关系太直接了,弄不好,姓马的给他们挖了一个埋葬他们的大坑。生死攸关,不得不与之抗争哩。

会议由小凤主持。马兰很从容地接过小凤的主持词说:“各位老总,今天请大家来只有一件事,和大家一起研究如何确保桃花坡开发以后所有动植物的安全。”

小丁厂长坐在前排的中心,那年因氯气泄漏,桃花坡的地皮子都差点被腐蚀,所有的动植物无一存活。桃花寨后山的核桃树、杨槐、白杨等都叶枯枝干,全然枯焦,就连村里的人都口干舌燥,喉头发炎。人们到厂里闹腾了三天,要求给以补偿和安全上的保证。从此以后,企业投资近六千万加以技改。这几年虽然再未出事,但这么大一个厂,那么多机械,谁又敢保证万无一失呢。如今,父亲因水质被污的事故,还在监狱里改造,要他来做承诺写保证,他就有一百个胆也不敢啊。不写,又该如何应对呢?

刘艳和孙总显得轻松一些,工业硅厂,即使出点事也不会是不得了的事,一点柴灰再加上点石油胶的油污,死不了树,连草都无大碍。何董事长觉得电石灰虽不致命,却也会给果花带来影响。关键是一氧化碳,虽然循环了,也保证不了十年八年不出一点问题,咋来保证?以前拉我们进来时说得天花乱坠,把天上的星星都可以哄下地。这几年,大家有钱了,就不把我们当回事了。要撵我们走就明说,何必挖空心思给我们设套呢?

“马书记,以前我们是咋进来的,你不晓得,你爷爷、你爸爸清楚。现在我们上亿以至于几个亿十个亿的钱都投在这里了,零头都还没有收回,你们又来变着花样收拾我们,在鸡脚杆上刮油了。”

马兰知道他们会这样,纠正道:“何董事長,我们请你们来是和你们一起商量,一起研究如何保证,怎么就说给你们下套,刮你们的油呢?”

“你这不是明摆着让我们出钱吗?”

“这事,我看也不是你村上的事,要谈也该公司的董事长来和我们谈,和你们我们没有什么可谈的。”

“你应该清楚,95%的股东都是村民,怎么就跟村上没有关系呢?”

“你们干脆把话说透,要我们给多少保证金?”刘艳耐不住了。

“保证金可以不要,我们只要求保证在以后的生产中绝对做到零排放。”

“你们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跟你们不好说,还是把老书记和你们董事长请来吧。”

晚上,金书记通知我去他那里。

老板们全都坐在会议室里,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扫视一眼,还未落座就先入为主地说:“书记,恶人先告状呀!”金书记用手示意我坐下:“各为其主,各为其主,可以理解。”

“这件事不怪大家。上次老领导找我说到桃花坡综合开发的项目时,我就想到了企业转型升级的问题,本想抽个时间找大家来研究,专门听听大家的高见,一直还没有付诸行动。既然现在,老领导已和企业的领导们把此事挑明了,这事就不得不正视并去研究解决了。

“首先应加以肯定的是,桃花坡生态旅游开发是经济转型升级的必然,这种必然是不以我们每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厂长们要认识到这个问题,也要看到这个走向,早转早主动,早转出效益,迟转就被动了。

“怎么转,怎么升呢?方向是明确的,就是绿色、生态。回去十年,还不敢说这句话,现在我们发展到了这个阶段,达到了这个高度,所以敢这么说,这么要求了。转型升级当然越快越好,但我们必须做好谋划,选择好路径。一蹴而就是不行的,毕其功于一役也不科学,必须循序渐进,有力、有序、有效推进,力求取得全面的胜利。

“在桃花坡项目和企业如何确保安全性上,我讲个意见大家讨论。一是企业必须保证做到全天候的零排放,确保桃花坡的项目安全。这不是我偏心,更不是我偏袒。这不是一个项目的需要,这是整个环保的要求,也是老百姓生产生活的要求。十年前我金某人不会提这么苛刻的要求,老百姓也不会有这么高的要求。所以这个保企业必须担。”

“金书记,你干脆给钱让我们走人!”

“既然我们都十恶不赦了,还不如下张纸让我们强行淘汰,反正你们有权力。让我们来时,你们恨不得叫我们爷爷、奶奶了,现在不想要我们了,我们给你们当孙儿你们还嫌我们个子矮了,这就是你们党委、政府的一贯嘴脸。”

“这些年,经济形势这么严峻,你们什么时候来问过我们的死活呀!现在,我们都快撑不住了,你们不是给我们鼓劲打气,帮我们解决融资难、收费多、关卡多的问题,反倒在这千钧一发时给我们加上最后一根稻草,你们是成心不让企业活呀。”刘艳厂长已经声泪俱下了。

“这么困难的情况下,我们顶住压力,给政府的税收分文不少,给职工的工资一月不欠,我们都快逼疯了,你们却还……呜呜呜……”

“大家不要激动,听我把话说完。”

他继续说:“二是经信和发改、财政等部门要尽快拿出一个转型升级的方案。首先是要为企业减负,让企业渡过这个难关。你们不要以为我愿意让你们停,你们走了我几个亿的财政收入,几个亿的农民工资哪里去找,但我们不面对不行啊。其次搞一批转型升级的项目让他们对接,甚至于不排除在异地的园区转和升。第三是要有资金担保,要从财政上划出专款作为转型升级的专项资金,支持企业转型和升级。金融部门也要在融资上给以特殊的支持。三是桃花坡的开发项目企业在自愿的情况下也可以参与。老领导啊,这些企业好些都是以前我俩生拉活扯把他们招引过来的,你也要关心和引导他们,好东西不能一个人吃,要分点给兄弟伙呀。”

“金書记,只要他们愿意,我公司的大门二十四小时都向他们开放,请你放心。”

“具体事宜,你们去谈,县上会给以支持的。”话后,金书记手一扬,走了。

厂长们全都伸长了颈项望着他。

我知道待在那里的味道,也马上离开。听见他们的骂声、哭声,我的心又一下软了。本想回头去安抚几句,突然又加快了往前走的脚步。

没过几天,何董事长他们请我到厂里去。

“老领导,企业现在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我们既没有钱担保也没有钱入股。这事你看是不是可以缓两年?”

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什么事都是先说断后不乱。先签一个合同,把条件谈好,这样我也好向股东交代,他们心里也踏实。”

“什么条件呢?”

“一是保证全天候的零排放,这是最最要害的;二是多多少少都得交点保证金。保证金可以逐年提高,到了可以足额保证直接和间接损失为止。我知道大家对农业旅游项目不感兴趣,你们可以观望,到了你们觉得可以入股一起干时,保证条款解除,保证金也可以直接转为股金。

“我不是为难大家,也不是给大家挖坑下套。这样做,我这心里才安稳。”

起身时我说:“大家一定要相信,我马某人既不是落井下石的人,更不是庸庸碌碌的人,你们大家知道我是什么人,至少我看得清大势。”我向大家拱手作别。

总体方案出来以后,概算在第一次设计的基础上增加了近三千万,这可把我吓了一大跳。董事会上,大家都为资金发愁。马兰做出一副无知无畏的样子,小凤与她俨然不同,闷在那里一言不发,愁绪满怀。就连父亲都被这么大的投资弄得有些拿不定主意。唯一不当回事的就是甘峰,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既然都骑在老虎背上了,还下得来吗?车到山前必有路,先干起来再说。”

父亲马上阻止甘峰。“你这叫蛮开。这不是一个小问题,钱的问题解决不了,半途而废或半拉子下马,损失就大了,到那时,咋给股东们交代,咋给金书记他们交代?这么大的事,把稳为好。”

“还是听听全体股东的意见,让大家把把脉,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那样,哪怕有个差错,也是大家拿的注意。”朱二爸劝道。

我仔细地把资金的事又算了算,无论怎样打紧,缺口都还有足足四千万。关键是项目的资本金还差一千多万,股东们是再也出不了了。就这样开股东会,我真怕开出问题。这种时候很容易一哄而起以至于让项目一哄而散,如果是那样的结果,就前功尽弃了。我也想退而求其次,量体裁衣地以已落实的资金定规模,分成几期开发,资金倒是满足了,开发时间太长,影响对外开放的时间不说,关键是形不成规模,产生不了轰动效应,品牌创立时间太长。一不做二不休。我想让大家再分头跑跑,看效果再定。

我把方案带上,直接去找尼玛州长,只要他支持,资金的问题应该不会有多大的问题。

尼玛州长握住我的手说:“回来这么长时间了也没去看你,你倒是先来了。”

“你是我的老领导,我早该来给你汇报思想。向州长检讨。”

“老同事了,不必客气。有啥事,说吧!”

我把项目上的情况做了详细汇报。他倒是很爽快地将常务副州长叫来,先给我介绍以后,安排副州长马上召集会议研究解决办法。

晚上,他一定要请我吃饭。席间,他说:“副州长会后说,财政、农业、水利、交通等部门的同志说,给民营企业,特别是像你这种企业那么大的支持不行,各行各业都有相应的规定,怕以后审计过不了关。”我什么话都没有说,把酒一口闷了。“不要心里不高兴,我明天再看看,不行的话,我们想办法在其他方面给以支持,总不能让你无功而返。”尼玛州长这几句话把我已寒冷的心窝子又说热了。“不管以后行还是不行,就凭州长这几句话我都必须把项目干成。”

临别时,他握住我的手说:“去省里找找老书记,他现在是副省长,手上的资源多,大树呀!”“以前,有些工作没有做好,他对我有意见,怕他……”“怕他什么?怕他把你一口吃了。他是一个很好的领导,恰好又在分管工业,眼下正抓转型升级,对这类项目很欣赏。”说后,他当胸给我一拳,笑着走了。

见着王副省长以后,他显得更加忙碌和务实了。几年不见,我还真有几分怕他。然而,当我一踏进他的办公室,他却喜滋滋地大步上前握住我的手。

“这几年,让你受苦了。”

我不好回答这个问题,苦笑一下。

“本该早来拜访老书记,又怕打扰您。您现在管全省的事,日理万机,实在不忍心。”

“这次来也不是来看我的吧?”

“是来求老书记帮忙。”

我很认真地把项目上的情况原原本本地给他做了详细的汇报。他边听边做一些记录。我把情况汇报完以后,他既不看我,也不说话,陷于一种沉思。我有些不知所措,渐渐有些慌张和不安,马上端起茶杯就着茶掩饰我的这种表情。

好一阵,他才抬起头,胸有成竹地说:“老马,按照你现在形成的项目,属农业上的项目。尽管你说是转型升级,我也知道桃河工业园要转型升级,但你中心不突出。你回去给金书记转达我的意见,由县政府出面把企业的现状、下一步的打算与你的项目对接,搞成一个纯粹的工业上转型升级的项目,评审以后通过尼玛州长报省政府。这样我不仅可以名正言顺地支持,而且还可以抓成典型和示范。”

听了他的话,项目的资金可以得到保证,但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我知道这样一来,这笔钱就是县政府和企业的了,进入公司将我们的股权加以稀释以后,我们就是不足挂齿的小股东了。

“老书记,能不能直接给公司?”

“你都是政府出去的,你说呢?”

我点点头。然后起身告辞。

几路人马无功而返。小凤说:“爸爸说,应该在熊猫身上做些文章。这样,熊猫基金就可以搭手了。”马兰说:“妈妈表示可以支持,要视项目的进展和其他资金的到位情況而定。”我说:“王副省长和尼玛州长都同意给以大力支持,几千万资金不成问题,让我们先干起来,在干中争在争中干。”父亲听出了我话中有话。

父亲有些担忧地盯着我:“话都说出去了,这条路走得下去也得走,走不下去也得走。吃了那么大的亏,做事还这么冒失!”

马兰和依娜没有听懂父亲的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摇摇头。

整整一个晚上,我都陷于如何解这个扣的苦想之中,我得千方百计地去尽早把这个扣解开,否则,一旦成为死结,项目就会遭遇不测和损失了。必须要下好先手棋,始终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最终,我决定把突破口定在企业的保证金上。

正当我要上门找他们时,他们主动找上我的门了。我真是喜出望外啊,但我又不能让他们知晓我的心思,我得把他们继续迷在鼓里。

“老领导,企业这几年灾难不绝,市场也很不景气,保证金的事是不是可以等企业好一点以后再给?”

“是啊,这么多年,你是最最了解和支持我们企业的。”

我傻眼了,本想在他们身上打主意,反倒是他们打我的主意。昨晚想的一肚子的话全成了说不出来对不上路的废话。我环顾一周,一个个可怜兮兮的样子,的确让人不忍开口。但我知道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到现在这个山穷水尽的地步。他们无论怎么装穷,始终都骗不了我。

“那是万万不行的。不仅不行,我还得让你们多交、快交。”

我这句话不仅没有把他们摧毁,他们反倒如一个个斗士,陡然间都昂起了头,定定地凝视着我。

“你们想想,我这项目只要上去,土地整理完以后,马上就是上千亩的树,只要你们出一点问题,这树就会死,不死也得掉几次皮。开花,结果以后,更出不得事,出了事那就是灭顶之灾的事。你们不把钱交够、交足,出了事,你们一溜,我哪里去找你们呀,找不到你们,股东们让我死一百次也等于零啊。因此,你们不要有这种心态。”

“你说让我们给多少呢?”小丁厂长总是沉不住气。

“盐化厂,少说也要交七八百万才行。”

小丁厂长伸伸舌头。大家愤愤不平。但我知道他们这些企业家很会哭穷,我也知道他们的家底。为了给他们一点念想,我从另一个方面讲:“金书记说了,要给以支持,支持的是转型升级的,如果大家还认识不到这一点,错过了这个时机,后悔就来不及了。所以我还是那句话,先把保证金交了,然后我们再共同向上争取。”

最后,我亮出了我的底牌:“大家要相信我,现在我虽然不在位了,但以前的老同事处我还是说得起话的。”

大家无可奈何地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啊,就认倒霉,交吧。”

我将所有的项目在工序上做了安排,首先是基础设施项目的建设。路的建设省公路厅的刘副厅长给我解决了十余台工程机具,并且给我派出了工程技术指导和监理。水利工程的建设县上金书记给以人力上的支持。然而最大的问题出来了。

我和小凤再次去成都找于丽。

“钱还不够吗?”她说。

我顺着她的话说:“这次的主要问题不是钱的问题,主要还是水。”“钱,还是一个问题,虽然不是主要问题。”有点救世主的味道。

我看不惯,也见不得一个女人这样子,特别是于丽现在这种身份的这个样子。但我又不能溢于言表,更不能愤而离去。有时候,自尊也得服从你所从事的事业。

“那就先说你的主要问题吧。”像一位领导听我的汇报。

“桃花坡综合开发的所有项目都动工了,水利工程的建设如果和野桃沟的水利工程不能同步,我们的引水就没有办法解决。如果不按照你的开发规划和设计建渠系,我们就会多投资一次。投资都不在乎,重要的是你以后的建设和我现在建成的水渠不匹配,投资也会加大。所以你是不是可以先把水利工程建设搞了,这样各方面都得到兼顾了。你看呢?”

“怎么是我看呢?如果是我看,我现在没有这个必要。”她拿眼睛反问我,逼着我向她求情,一副欲擒故纵的样子。

我这心里隐隐地有些痛,内心深处响起闷闷的雷声,和颜悦色一扫而净。小凤看见我有些不对劲,赶紧说:“董事长,我们董事长今天来就是想请你为他想个办法,为这事,他这几天茶饭不思,难道你就忍心马书记她爸爸再这样下去吗?”我没有想到小凤会这样把话说得滴水不漏。

于丽惊讶地看着小凤,好一阵子才说:“这些话是你说的,你们董事长不是来求我,是来逼我的!”

“咋个敢呢?你是我们这个项目的最大债主,他经常在股东会上给大家讲你对我们的支持,说你是桃花坡项目开发的财神菩萨,是全体股东的观世音,让我们永远都不能忘了你。”

于丽被小凤这几句话说得有点心花怒放了,但仍做态似地低眉疑目明知故问:“你们董事长对我还有那么看重?”“是因为你太关心和支持他了,桃花寨的人都十分感谢你。”于丽的心花在小凤这几句春风似的话中怒放开来。

“小凤说这事该怎么办?”

“两位董事长谈事,哪有我说话的地方呀!”

“你是村委会主任哩。”

于丽便将锥子一样的目光投向我,渐渐地,她那目光发散开去,再次飘向正在说话的小凤。

“依我看,就一个小小的水利项目让我与董事长兴师动众的也不划算,不如把设计图纸交给我们按照你的设计一起建了。如果有什么不放心,只需找几个监工和管账的。董事长要是相信马兰,也可以让她为你把守这个关口。”

“我看主任这个想法很好。至于工程质量问题,我怕啥呢,我在上游你们在下游,你们用水比我重要,我的工程出问题,你们的损失比我大。投资的问题也不是我担心的,我倒担心项目建完以后,两个村争取国家项目就落空了吧。”

她这话如一个烟头在我的手上烧了一下。然而我们等不起,晚一年建成,那损失都会触目惊心。“两个村引水项目的事,可以让父亲他们专门去跑,他资格老,在州、县的影响大。”

“就按你们俩说的办吧,过两天我再找几个人看看。”话后,她若有所思:“老马,我让马兰给你说的事都考虑了吧。”我怔怔地发呆,她正欲责备,我说:“是接路的事吧,都对接好了。”话后,我报复性地说:“我们做事都是默而不宣的,不会讲条件,更不会傲架子。”于丽有点喜形于色。

临走时,她说:“马兰这第一书记如何?”“不错。”“你们要多教她,多夹磨她。我给她……”她被口水噎住似的不说话了,好像那句话到了喉管突然长刺了,卡在喉管让她极其难受。好久以后,她才吐出让人猜不透的碎话:“不说了,不说了。”摇着断了颈骨的头。

这个阴阳怪气的女人又将我装在她的皮套子里了。

第十四章

工程全面铺开以后,桃花坡五六平方公里的工地上轰轰烈烈,熱火朝天。就在这时,一个十分突出的问题摆在了我的面前,全村上百座坟面临抉择。不迁吧,开发以后,到处是坟,既影响景区的效果,也影响游客的心情,更重要的隐患是怕阴气太重,以后没有人气。迁吧,上百座坟往哪里迁。桃花寨还真找不到那么大个场地。

父亲和朱二爸、甘峰等一批人,竭力反对迁坟。吃午饭的时候,父亲黑沉着一张老脸,将碗在桌上愤怒地一摔。

“你爷爷才死几年?尸骨未寒,就又要让他不得安宁。那个地方是他选中的地方,他希望在那里,你却要把他撵到他不想去的地方。为了一个项目,让祖老先人都不得安宁,你那心里真就坦然,安逸吗?”

面对父亲的质问,我无言以对。我何尝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呀。爷爷老屋的地方是他看中的,也是我选的,我的心里已把那块地方视为我们的祖坟园了,不仅不能去打扰他们,还准备在合适的时候择个良辰吉日,将奶奶的坟迁回来,让爷爷和奶奶合坟。还有三舅和三舅母,他们也都在那里安居了好些年了。

“再说,我这把老骨头也快朽了,难道你以后也把我的骨灰一撒了之吗?你还让马兰开党员大会,你不就针对我吗?我一个老党员,一个还在位的老书记,我这态咋个表,你是当过州长的,你教教我。”

我知道父亲在火头子上,我不能与他去解释。

“你给老子说呀,咋屁都不放一个呢?不说话,就说明你输理了。”

依娜走过去把他摔了的碗捡起来,收拾好地上的饭菜,挨着他坐下。“外爷,舅舅这也是从大局出发,为全村人着想。这坟不迁出去,阴森森的,以后游客哪个敢来呢?”

“啥阴森森的,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大人说话,少插嘴。”

“我是舅舅的办公室主任哩,不要小看我呦。”依娜做出老练劲道的样子。马兰这时也予以帮腔:“是啊,爷爷,爸爸这样做也是不得已。难道他愿意去打扰祖祖吗?为了子孙后代,祖祖肯定想得通,可能他们还会很高兴呢。”

“爸爸,这事我觉得哥做得对,不这么做,后人要骂他。你是老书记,这么多年了,哪一件事不是走在最前头。再说,这个项目也是你逼他干的,这个事上你咋就这么想不通呢?马兰说得好,爷爷是死人,他不会计较这种事,就几根朽骨,一个陶罐,找个好地方放好,还可把老屋修得更漂亮一些,哪不好嘛。”

父亲是明理的人,也是识大体的,几个人轮番上阵以后,他不再说话,依然做出不服气的样子,出着粗气离席而去。上楼时,他给马兰丢下一句话:“下午的支部会我就不参加了,你自己主持,我请病假,你替我表态。”

马兰脆声声地应答以后,和依娜捂着嘴怯怯地笑。

晚上,我们一家人坐在火塘边,父亲有几分忐忑地说:“以前,我怕这事做不起来,更担心做不成。没有想到于丽让我们启动了这个项目。项目一启动就顺风顺水,那么多的领导来成全这个项目。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尽了。今天,王省长他们一走,我这心里反倒一个太阳落了坡阴下来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看我们不接话,好一阵,他又自言自语地说:“我忧啥呢?有啥值得我忧呢?

“马兰来村里当书记,这是组织上给我们派的,我们没有话说,党员也没有话说。可群众多多少少还是有看法的,碍于我们一家人的势头,他们不敢说,不好说,但不等于他们以后也不说。

“为什么现在不说呢?因为我还在位,这个面子不给说不过去,加之公司刚成立,大家都出了钱占了份子,你又是董事长,也得给你把面子撑起。但现实明明白白摆在这里,哪个都晓得的家天下。为什么以后会说,甚至于会告呢?以后开始分钱了,我们所有的份子加一起比例就大了,分的钱多,就打眼,一打眼,好些人就眼红,眼一红心理不平衡了,话就不由自主地出来了,骂也会成为经常的事。所以,上次马兰入股的事我才在中间反对,不是我不愿意,我是怕,怕为一个钱把她的前程给毁了。

“起头时,我坚决不以集体的名义搞项目,也是这个原因,怕公和私搅在一团,我是村上的书记,你又是公司的负责人,万一有个事,两爷子都说不清楚。如今这个公司体制,单一也算单一,但村上也总还是自觉不自觉地搅在其中,有些钱看似投在基础设施上,但实际上都在为项目配套,咋个认定都可以。因此,所有的钱一分一厘都要用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然,以后就会自己挖坑自己埋。

“前些日子,我一门心思想写报告,辞去书记,这几天反复地思考,还是再看看。一是马兰来的时间太短,脑瓜子好使,跑项目来劲,眼界也宽,办法不少,但总还是好高骛远,求胜心切,好些想法落不了地。与村民,特别是困难户还走不近。所以还得顶上一段时间,关键时刻为她掌掌火把把脉,免得摔跤子。二则我是老书记,在群众中说话还起作用,出啥事都招呼得住,出不了大问题。三是万一在公司和村上的利益上有什么说不清楚,上面追究下来,我还可以为你们抬一杠子,不至于都压在你们身上。

“马兰始终都是国家的人,自己要志存高远,不要一高兴就忘了自己该往哪里飞。和爷爷、爸爸在一起有好处,我们什么事都可以为你担代,但这会让你消沉和无所作为,因此,我还是主张年轻人应该有自己自由飞翔的空间,不飞不翔,鹰也会变成鸡。

“老四,你是当过大领导的人。那些年你在仕途走得太顺当,所以好些时候脑壳容易发热甚至发烧。这个跟斗栽大了,栽得什么都没有了。现在从头做起,无论是做人还是做事。教训那么深刻,要好好地反思,举一反三。

“依娜还是个毛桃子丫头儿,你要多关心。依娜也要多学习,不要成天价疯疯癫癫的啥也不知。要向马兰学习,多动脑壳,不然,你那办公室主任迟早要刷掉。

“甘家几兄弟用好了是块料,用不好只会给你添乱惹是生非。你三舅三舅母一走,他们就无依无靠了。现在比以前规矩多了,都走到正路上了,多点拨,该骂时也得骂。他几弟兄是核桃性格,要捶着吃。

“唯一让我不明白的是于丽,你们离婚几年了,这次却巴心巴肝地为你帮死忙。我看得出来,她不是想赚你几个钱,完全是在帮你。她那心里是不是还有你这个人?”

父亲的话就说到这里了,不是戛然而止,而是在于丽的问题上不明不白。我们都望着他,他瞌着眼好一阵才摇摇头,长长地出一口若游絲的气。

我被父亲这一席话说得云山雾海,倒不是他这些话让我不明白,而是他在这样的场景中向我交代这些事,有点临表涕零的味道。

马兰走过去挨着父亲坐下,摇摇父亲的肩,有些不解又有些调侃地说:“爷爷,你好像在给我们交代后事一样。我这活泛泛的心都让你给说得沉甸甸的了。”

我对马兰说:“爷爷的这些话既像一个老书记说的话,更是一个爷爷说的话,既在交代一些事情,又在表明担当的勇气,还在教育我们如何做事和做人,每一句话都是有分量有热度的,要好好记住。”

马兰向我点点头。然后又讨教似地转向她爷爷,问道:“爷爷,你刚才说妈妈心里什么呢?”

父亲伸手挽住马兰的头,须臾之间站起来,边走边说:“我说你妈妈心里还有你爸爸。”

“爷爷说出了我想说的话。”

马兰用眼睛逼视着我。我在女儿的面前低下了头。

她看我低下了头,便以为我理亏了,于是快马加鞭地乘胜追击。

“妈妈说她当时提出离婚,是想以这种过激的方式让你不要引进那些高排放、高污染的企业。她是学环保专业的,有她的专业偏好。在你当县长时,她就坚决反对你引进高耗能企业,但她心疼你当时的处境,所以放了企业一马。就是这一放,让她心里难过了好几年。每当她去岭南工业园看见遮天蔽日的烟尘,她就会用拳头砸自己的脑袋,每当看见河水变黑,树叶焦枯,她就会责怪自己,甚至用一个环保人的良心拷问自己的灵魂。你到州里工作以后,她觉得她解脱了,她可以用自己的一腔热血去捍卫、去守护环保工作的这份神圣。然而你又去分管工业。她没有办法,她只希望到州环保局当个环保科长,在项目引进,环境影响评价方面帮你把把关,守守口子,你却不尊重她的这份权利和为你守关的选择。妈妈就知道你身后的隐患。她不愿看到你栽倒在她不能为你守卡的路上,因此她才那样毅然决绝地与你离婚。

“然而,那不是妈妈的本意,她的本意是不让你在桃花寨搞高载能工业园区。你不理解她,加之爷爷的逼迫和促成,她知道她是阻止不了你们了,她就更加发疯地闹,以至于歇斯底里地折腾。当你在离婚申请上签字时,她就知道你会埋葬桃花寨和那里的山水。

“然而,妈妈说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大势已成,趋之必然。当你栽了跟斗以后,爬起来,你会醒悟,并顺势而为,因势而立。那时,你又会忏悔似地反其道而行之,从你自己挖的坑中跳出来,把你埋葬的故乡掏出来,迎来清流为其洗尘,栽上绿树为其换装。

“因此,她出去以后,才和以前的同学、同事、朋友、爱好环保的友人一起成立协会,扯起环保这面大旗,千方百计设立了这个公司。

“在狱中,她去看你,本想把她的一些想法和一腔热情倾倒给你,你却不领情,不理解她的一片苦心,不愿听她的哪怕是一句倾诉的话。她只好走了,但她依然没有放弃对你环保理念的唤醒,依然执着地相信你会重新走一条路。

“我毕业后,想留在她身边,或在成都谋个职。妈妈不同意,她说你应该回去,回到你爸爸身边,他需要你和他在一起。

“有一天,我回到她那里,她喜不自胜地对我说:‘你爸爸要开发桃花坡,搞旅游项目了。那份喜悦,比你当年当选为副州长有过之而无不及。然后她又自豪地说:‘我料定他会走这条路。现在,他的心思和我的完全地切合了。我看着妈妈高兴,心里也乐不可支。好些年都没有见到她这样,我就静静地等待她下面的话。过一会儿,她把目光飘过来,落在我的脸上问我:‘你妈是不是有些自作多情和不可思议。我未置可否,但我依然一往情深地看着她。她从我的目光中感到了那种如饥似渴的等待,继续往下说:‘我当初为什么玩命似地要四处求爹爹告奶奶成立这个公司,到处厚着脸皮地去拉股东,就是想到你爸爸出来以后去从事生态开发方面的项目,那时他头上的官帽子没有了,什么光环都失去了,再没人像以前那样去捧他,甚至于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在这种走投无路时,人最容易沉沦,破罐子破摔,以至于变成十足的坏人。妈妈不愿意你爸爸那樣,因为他毕竟和我夫妻一场,他毕竟还有一个女儿要体体面面地在这个社会做人。所以我将公司的每一分钱为他准备在那里,在他最艰难的时候去支持他,让他增强信心,看到希望,成功实现自己的初衷。

“说完这些话,妈妈低下了头,我不知道她是为自己的好心不被你理解而懊恼,还是为自己为你自找了那么多苦吃而悔恨。我扑进她的怀里,眼泪迷茫了我的双眼。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和赞扬她,只是将她拥抱得更紧,我用全身的力量向她表达了我对她的认定和满怀的敬佩。那时,我才感到爱情的力量,感到一个真正母亲和妻子的胸怀。我站起来,任由泪水涟涟地下,双手搭在妈妈的肩上,深情地叫了一声妈妈,然后向妈妈深深地鞠了一躬。

“妈妈很自慰也很从容地坐在沙发上,眼睛里燃烧起一股女性因付出而兴奋的光芒。爸爸,你要是在场,你会被她的这种光芒明彻地透视,让你自己在透视中去烛照你的内心世界,去燃毁你的过失和错误,抛弃你对她的所有偏见和成见。我当时被她的这种光辉照耀,让我看到自己的不足、狭隘和微不足视。我想,我要是也像妈妈那样地去爱爸爸,爱我从事的工作,我也就会日渐崇高起来,完美起来。

“当我为她冲上咖啡,准备为她加糖时,她用一个优美的手势告诉我:‘马兰,喝咖啡以不放糖为上佳,在那种苦味中能品出它原生态的味道才是喝咖啡的本质意义。你们这一代人太幸福,生活在蜜罐子中,吃不得苦,吃不了苦,以至于不愿吃苦,不善吃苦,不会吃苦。这是你们这一代人的短板,也是这个时代的短板,这个短板会让这个时代和社会流失很多东西。我当时一点不反感,反倒觉得妈妈说得对,一语中的。我停止在那里,她说:‘说得不对吗?我没有回答。她说:‘快把咖啡给妈妈端过来呀,咋傻站在哪里呢?我这才有所顿悟地将咖啡双手递给她。”

马兰停下她口若悬河的叙说,我让她的这一席话弄得心里既难受又很舒坦,只怨怪她“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马兰直接说:“妈妈不让我告诉你。”

“为什么?”

女儿有些装糊涂地轻轻摇头,然后又搭上一句:“自己去想吧。”

我站起来,向外面走去。马兰跟上来,与我并肩前行。我们来到桃花寨的广场上。万籁俱寂,只听见桃河水轻微的吟唱,雪后的星空碧丽澄静,月光为稀疏的星空轻柔地镀上银辉。我俩站在有几许清冽的月光中,神清气爽。然而,向我走来的于丽总是一副凶凶的样子。

“想妈妈了吗?”

我俯瞰着我可爱的女儿,没有回答。她很后悔地陡然将目光移开,头一扭,不可理喻地说:“女人终归是女人。”我有几分惊诧,我将头望向天空,让月光化作一柄柄犀利的长剑,将我切割碎尸。

“怪不得妈妈不让我告诉你。她还说她还有话没对我说,怕我当叛徒。我今天这叛徒当得太不值了,一分赏钱都没得到。”看我不理她,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气馁地走了。“你一个人好好地清静清静,想想,不要还像以前那样任性。”

所有的工程队春节都没有放假,为此,公司多支出了近两百万的费用。年关以前,于丽到大树镇来过一次,她到野桃沟去深入地了解水利项目的进展情况,对桃花坡的项目只字未问。临走时,她让马兰通知我去镇政府。一见面,她就有几分怪罪地说:“现在有钱了,好像你是债权人了,连一个照面都不打。”我知道我输理,说话当然就气短。但这话已说得生分了,不圆圆场怕以后她一狠心撤资,我就彻底垮掉了。

“马兰说她要去陪你。再说你们已有几个月没有见面了。”

“我是来了解我投资的项目,不是来看我女儿?”

“公私兼顾,一举两得。”

我苦笑着狡辩。她没有再说什么,心里不舒坦地憋着一股气。我也闷着不主动说一句话。马兰坐在那里很不自在,一屋子的人都不自在。还是小凤提着水瓶给于丽加水,轻轻地说:“于孃孃,你在山上不是表扬董事长抓工程进度快,质量好。想不到几个月时间就呈现出这么好的形象。你还说,这个项目和这个人都选好了。”于丽用责怪的目光看了一眼小凤,小凤视而不见地继续说:“董事长本来是要亲自陪你的,马兰和我坚决不干,他这才把这个难得的机会给我和马书记了。不信,你问马书记。”马兰意会地朝于丽点点头。于丽虽还是有些迷蒙,但脸色明显地舒缓了许多。

“陪不陪都不重要。现在我们说正事。”于丽提提气,正襟而坐了。

我不知道什么是现在的正事,一脸茫然地望着于丽。她见我不知所问,继续她有些不满的话:“有钱用了,就把合同中的约定忘了吗?”

我仔细地去想合同中的约定,在满脑子工地中始终理不出合同的头绪,我苦恼地摇摇头。

“真的想不起?”

“真的想不起!”

“真的想不起,我来告诉你。这十二月三十一日都过了这么久了,资金利息不要说一分都未付,连提都没提过。这样下去,我如何向董事会交代,我如何向股东会汇报?要钱时,什么话都说得出来,还钱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这心里一下就崩溃了。工作一忙,看着工程一高兴还真把这事给忘了。然而,现在正是四处用钱的高峰,桃树,甜樱桃、青脆李、红脆李、枇杷以及成都的日本樱花苗等等都需付款。不付款就出不了窝,起不了运。季节不等人。这些钱连树木款都支付不完,如今正如打慌了的兔子八方找钱。说一千道一万,这钱都该付。不付,良心上过不去,但付,钱从哪里来呢?

“这几天,的确没有钱付,请你宽限一个月行不行?”

“当然不行!什么钱,什么人的钱你都可以付,到了我这里应该付的已经到时的钱你就付不起了。如果是我私人的延展几天就几天,但这是公司的。你以前天天教人讲诚守信。现在你却说话不算数。”

“说得好。前些日子,一忙还真就忘了。”

“忘了,借钱时咋就催命一样地一刻也忘不了呢?”

马兰和小凤几乎同时向于丽靠拢,于丽却手一挥说:“你俩都坐回去,现在不是求情的时候。这钱与村上没有关系,书记和主任不要说话。”

于丽这一“军”的确快把我“将”死了,但我知道这女人的一切。我做出认错的态度,低着头,俯首称臣的可怜样子。这样,我想,过不了多久,女人的怜悯之情就会上来。然而,我错了,她的心好像已不是肉长的,从沙发上“轰”地一声站起来说:“十天以后不到账,我就按罚金和滞纳金一起计算。”然后,風风火火地走了,任由马兰、小凤怎么挽留她都充耳不闻。

我听见马达的轰鸣声和汽车愤然离去的风声。我似乎再也抬不起屁股和头,脑子里完完全全空白,心里堵得连一丝丝的气都透不过。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不知坐了多久,我听见马兰说:“爸爸,我们回去吧,依娜叫我们吃饭了。办法总会有的。”

我无助地摇摇头。小凤、马兰、依娜她们却若无其事,几枚待放的笑靥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回到家里,父亲问马兰发生了什么事。他听马兰将发生的事讲了以后,轻松地说:“我还以为天要塌下来了,不就一百多万块钱吗?活人还被尿胀死了吗?”

我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但转而又想,父亲常常在我最困难的时候,都会故作轻松,他怕他的话成为压垮我的那根稻草。然而,每每这时,我都会以期待的目光望着他。以前,他总是轻松地把话说后就寻思着在家里转圈,想不出办法时,干脆出门和上楼去了,以逃避我的追问。这次他是真正地不当回事。我盯着他如何给我变魔术似地弄出一百万块钱。

“马兰上次准备入股的钱不是还没动吗?”

我眼睛的无助被点亮。旋即我又归于无助。女儿的钱,是她妈妈给的,我不仅不能为她增值,反倒去动用她的本钱,万一有个什么不测,我会后悔终身的。

马兰的反应和我截然不同,她很赞赏地跑到爷爷跟前,惊喜地说道:“还是爷爷厉害,我们咋就没想到呢?”说后又走到我面前,在我肩上轻轻地拍几下,嬉戏着说:“董事长,问题解决了,该吃饭了吧。”

“你同意吗?”

“老书记都发了指示,坚决照办。”

我苦涩地摇摇头又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我从未有过的觉得羞愧。我这父亲当得太不够格了,不仅不能在电闪雷鸣时为女儿遮风挡雨,反倒让女儿为我解难化险。马兰笑眯眯地将饭碗双手捧给我,我这心里陡的一下就跳回十年前。那时马兰才几岁,那么可人。记得是一个星期天,我们一起去商场,从商场出来时,她笃笃地往前跑去,从地上捡起两分钱,欣喜的送到我面前。我蹲下去抱起她,让她交给妈妈,她却嘟着嘴不乐意。于丽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弹,说她偏心鬼。我让她去交给路边的警察,她不去,紧紧地捏住钱,一副小守财奴的样子。现在,这么大的一笔钱,她倒无足轻重了,不知是她大了还是我小了。

我不知怎么感谢尼玛州长和于丽,他们不仅为我提供了信息,而且一下帮我解决了几千亩的已近挂果的树。这意味着什么呀?然而,我如一个饿傻了的讨口子,面对一桌极其丰盛的大餐,不知该怎么吃。季节不等人,春节一过,所有的树都得栽上,否则,一侍发芽开花,成活率又是问题。从挖出窝到运输再到栽上,其间有多少手脚要做啊,所有的树都装在我的脑子里,把我的头都快撑破了。

我知道哪里的老百姓都不是省油的灯,被淹的被铲的树没人要时就狗屎都不如,只要有人过问,一下就成为金包卵了。所有的基础工作一个细节都不得丢下,弄不好比征地赔树还难办。我被眼前的一大堆问题弄得寝食不安,喟然长叹。

没有具体工作经验的马兰不理解地皱着眉头说:“爸爸,以前,你为苗木愁,现在苗木的问题让尼玛叔叔和妈妈给你解决了,你倒比以前更愁了,你怎么回事啊?”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我苦笑着望着我这天真烂漫的女儿,摇着头,不断地摇着头:“爸爸以为幸福来得太突然太猛烈了,所以有些准备不足,不知该怎么应对了。”

父亲责怪马兰说:“不当家,不晓得柴米贵!你以为那些树会飞到桃花坡来吗?”“我知道它们不会飞来,不就多找些人去挖、去运吗?”“要吃馍馍总得面捏呀!”“面不是现成的吗?”

“马兰,要多少钱你知道吗?”

女儿有些醒悟地睁大她的眼睛,这次该她摇头了。

“老四,我都想了,还是先组织两批人分别到实地去考察考察,把具体情况弄清楚。看到是一坨肥肉,弄不好就豆腐渣都不如。我都为你想好了,长河坝我和朱老表去,那里的情况和人我熟,几个村以前的书记都还健在,在森工局时我没少给他们好处,这个情他们不得不记,天府新区那边,就让马兰和小凤去,她俩出去加于丽,估计没有说不好的事。只是,这钱如何解决,我心里一点捞捞(底)都没有。是不是还可以再去找找金书记、尼玛州长?”

就是把脸抹在篼里揣着,我也不敢再去找他们了,世上哪有一而再再而三的得寸进尺呢?州长好不容易联系了苗木,还让再帮找钱,硬是瞎子打婆娘——松不了手吗?但我再也不敢在父亲面前说软话了。

“好吧,钱的事我想办法,只是,又得让你老人家辛苦了。成都那边,马兰去,我还是多少有点不放心,这事谈崩了,就收不了摊了。”

“再好的牛儿子,都要上犁沟的,不然,一辈子也不会拉犁。”

“爸爸,你太小看我和小凤了,难道你也不知道花木兰,不知道红色娘子军吗?”说后,她将头一甩,“嗯”了一声,很不服气又很服从地说道:“马书记都说了,我这副书记只好听命了。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她做出心急如焚的跃跃欲试。

临走时,我仍对马兰和小凤心存担忧:“记住,这事一定要把重点放在村上和乡上。”马兰对我的不厌其烦感到恼火至极,很生气地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

到成都以后,小凤心里有些无底地说我们还是先找找于阿姨,让她给我们出出主意或者和我们一起去。马兰反驳说:“怕什么,这次,我俩就做个样子给爸爸看看,证明证明,世界是我们的。”小凤说:“董事长说了,这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关键是失败不起。”马兰依然信心十足。

她俩没有按照我交代的工作路线开展工作,而是直接找到王省长的秘书。曾秘书就给开发办的打了电话,并让他们支持这件事。他们到市开发办以后,开发办又将她们介绍给区里,区里的同志还想把她们往下交,马兰就给曾秘书打电话,曾秘书马上和区上的同志表明王副省长的态度,区里的同志就改变了方式。

到了星期五,曾秘书就约了区委领导,并请镇上的领导一同小聚,区上、镇上的领导给足了面子,不仅以曾秘书的名请客,还由他们埋单。

镇上的领导提劲地把眼镜往上一抽说:“不就几根烂桃树吗,还动曾秘书,杀鸡用牛刀。”区上的领导提醒他,“不要什么事都不当回事。这件事,不把老百姓的工作做通,到时场都进不了。”开发办的也说,“地都征了,树也赔了,地和树都是我们的了,我们说了不算谁说了算!”“话是这么说,有些事到了老百姓那里理可以说通,话反倒不一定说得通了。”区上的领导想得很细,虽然他不想在几棵桃树上打钱的主意,却也不想让这些桃树什么价值都不体现。

“曾秘书,既然王省长联系点的村来说这件事,我们当然无条件支持,钱是一分不收的。但也不能让区里以后不好交代,因此,是不是可以让县里给区里一个函,以支持贫困地区为由,我们无偿支持。这样,不仅让我们给老百姓好交代,在王省长面前我们也说得起话。”

曾秘书征求她俩的意见,她们当然同意。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本来,她俩还要让镇上的领导召集村上的领导们听听他们的意见,镇领导依然不屑地说:“镇上的事我知道怎么做,两位美女如还不放心就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话已说到这个份上,马兰只好听了。”

听了她俩的情况,我心里很踏实。虽然她们没有按照我交代的做,但效果很明显。区里给凤县的支持函也正式寄来了,应该说是铁板钉钉的了。

父亲和朱二爸是马兰她们回来的第三天才回来的,他俩的表情轻松,气色比离家时还好。

“几个老书记不仅把什么事都弄巴适了,还生怕以后见不到了,非要留着喝几顿酒。”

这些天,我一刻也不能清闲。我找到马熊猫,请他去帮我联系种树的专业团队,没有这样的团队,我不敢去想后果。然而,他跑了几天,没有落实一个团队。我问他原因,他说临近春节,这些团队手上的事多,脱不了身。如果要请,不仅要给双份的工资,还得保证每一个人工作期间的绝对安全。我叫苦不迭。不要说双份工资,就是单份还不知钱在哪里哩。甘林和甘雨也一脸难堪地站在我的面前,死瞅瞅地说:“快过年了,那些工程车都不愿再出差了,一年到头,辛苦得都散架了,该在家里抱抱婆娘,照看照看老人孩子,热热乐乐过个年了,不要说双份,就是十份的工资也不稀罕。”

一边是请不到技术团队和工程机具,一边是桃花坡的施工队都闹着要回家过年。长河坝和成都的果树要挖和运,桃花坡的树窝又必须挖出来。哪里去找人,哪里去找钱呀!我恨自己没有撒豆成兵的绝技,没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劲头。人从哪里来?机具从哪里来?更重要的是钱从哪里来?我根本想不到一个可以救济的办法。正在我无计可施,甘田、甘林两老表来找我。

他俩像胸有成竹又面有难色,终归还是显出了拿不准的犹豫。“怕什么呢,好话歹话不说出来,我怎么知道呢?”“怕不对你的心思又挨你的骂!”“我都被逼到这步田地了,恨不得有人给我出主意,哪还敢骂人呀!快说呀!”

“晓得你这些日子不好过,我们就一起想如何渡过眼前这一关。头都想大了,才想了这么一个办法,行不行总是可以征求大家的意见的。”

“能不能不转弯抹角,干脆一点!”

“干脆一点就干脆一点。我们建议把全村的人都发动起来,去长河坝和成都挖树子,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

“钱呢?谁出钱?”

“不用钱,可以包片到户到人,一亩地多少钱。”

“不又说到钱上去了吗?”

“是要钱,但可以不付现钱,折算成股金,增加股份。这样就可变现钱为股份,减少眼下的压力。”

我被他们的话点醒了,但我又被动员群众怀疑了。过年了,所有外地的人都急匆匆地往家里赶,哪有在家的人还去他乡做苦力。几百人呀,长途输送,万一出个安全事故,家破人亡,闹得全村不得安宁,我的罪过就大了。于是,我说这种大规模的老百姓出行太不安全了,况且数九严寒,冰天雪地,后果不堪设想。还是断了这样的念头吧,我不敢往下想,简直不敢想了。说到这里,我又以为几老表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群众的力量是无限的啊。我还没有完全想清楚,依然不好肯定。他们悻悻地走了,看着他们那份落寞的样子,我反倒又去揣摩他們说的话,依然下不了这个决心。

吃饭时,八妹看出了我的心事:“四哥,有啥话就说出来,你看你把身心逼得多难受呀。”父亲放下碗,倒是先说话了。

“甘家几兄弟的那个点子可以试试。我想了好久,动员群众的事由村上去做,公司做不合适,公司只负责研究动员以后的事。”

“我怕出事。再说,马上就过年了,不能为公司的事让大家不过年啊!”

“过年的方法多得很,现在不是时兴旅游过年吗?如果群众同意,我们就过一个集体的革命年。”

“那些年,改土造田、兴修水利,我们都是那样过来的。现在条件比那时好多了。”

“点子是个好点子,就怕大家反对,适得其反,弄得我们里外不是人。”

“这事,我先和支部和村委商量一下,先了解了解民情再说。”

动员群众的事异常的顺利,考虑到具体问题,大家达成共识,春节还是回家过,放假四天。

機具的事又让我犯愁了。这是大家都解决不了的,技术人员也凑不足,没有机具,效率上不去,如果到该交地时还交不出地,电站下闸蓄水以后,淹没在所难免,即使可以采取先低后高的措施,和业主不讲信用也不行。没有技术员现场指导,不该伤的根伤了,不该断的枝断了,岂不适得其反。

马兰不愧为现代的大学生,她利用网络的魔力,将桃花寨这个国家级贫困县介绍到网上,又将桃花寨脱贫攻坚写成深情款款的文章发到网上引起网友的共鸣,随后她又把机具和技术人员的困难发出去,恳求自愿者和那些乐施善助的慈善家或机构的支持。几天过去了,什么动静都没有。又过了几天,就有几个园林公司电话联系,话倒是十分动听,要价却吓死人。

我的头快被这些难事撑破了,所有的人都一筹莫展。我让马兰、依娜从网上挑选必需的技术人员,并让他们限时赶到。

然而起挖、吊装机具实在没有办法,所有的机具租用都成了天价。

天刚麻麻亮,甘峰来叫我。我还以为又出了什么事。我跟着他去到村外,父亲、朱二爸、小凤等都在那里。场地上矗立着一个高大的三脚架,三脚架上捆扎着一根长长的木杆,木杆的一头套牢在一棵柳树上,另一头垂吊着一块大石。旁边还停放了一辆货车。正在我猜测之时,所有的人涌向吊杆,在甘峰的号子声中,柳树被木吊机具吊出了窝,并随着吊杆的移动,稳稳地装在了货车上。我惊呆了,喜出望外的吼叫起来。甘峰得意地走上来:“怎么样,比吊车还好使吧。以前,改土时,我们用这样的办法吊出了好多大石头呀。”他啪啪地拍几下,骄傲地叉着腰。

一天下来,上百台这样的土吊机就堆满了广场。

正当我们浩浩荡荡地涌入长河坝和天府新区时,风云突变。几个村都把和北方一家工业硅厂所签的出售所有果树的合同摆在我们面前。这一纸合同把我的希望之门给关上了。

我感到了这个问题的奇怪,相距那么远的两个地方,为什么偏偏是一家企业与他们签的一样的合同。我首先想到的是刘艳。我愤怒地找到刘艳,将一份复印合同拍在她面前。她很镇定地又莫名其妙的看我一眼,随后从容地拿起合同有些做作地看了一下,随后往我面前一丢。

“马董事长,你没有发烧吧,这跟我八竿子打不着,你冲我发什么疯呀!是不是有点欺人太甚。”

我被她这几句话说得有些无地自容,英雄气短。我的确有些冒失,但我没有退路,只好迅速调焦距,放平心态。几分尴尬地把话又说回来:“刘总,我不是来怪你的,是想请你辨识一下,是否认识这个企业的领导,如认识,还请帮我这个忙。”

刘艳好久都没理我,我坐在那里,气往上直冲,恨不得冲上去把这个婆娘撕得粉碎。然而,我强颜欢笑,将合同捧到她面前,翻到签名处,“你也算业内的名人了,这个老板你一定认识。”

她睨斜一眼,狠劲未消地反击我:“我认不认识,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我这才不得不再低下身段,把苗木的事仔仔细细地向她道来,最后恳求道:“刘总,这次算我马俊求你了,无论如何帮我解这个扣。”本还想把话说得再低下一点,又考虑到我还是一个男人,也就打住了。

“双方有合同,我解得了什么扣呢?”

“你帮我在他面前求个情,该出的钱我去付。这事做成了,以后我慢慢谢你!”

“不是谢不谢的问题,关键是我解不了这个扣。”

“在刘总面前,没有你解不了的扣。哪个不知道你是工业硅行业的女强人、女能人、女头人呢?!”

“马领导,什么时候这么抬举过人呀!看来,确实碰上大难事了。”说到这里,她掏出手机,查找联系人,边翻阅边说:“看在你以前帮我的份上,我就帮,但丑话说在前面,帮得上帮不上我可不敢保证。”

“只要真心帮,肯定帮得上。刘总是什么人,我今天才认识吗?”

这是个很有心计的女人,电话一接通,她就将免提打开,把电话放在桌上。她先是互致问候,互侃行情足有十多分钟才入正题。

“你是不是把天府新区和长河坝的果树都买下来了。”

“正在组织力量准备去连根挖运。”

“那么好的果树你怎么忍心就把它烧了呢?”

……

她又说了很久。在电话里既说我的好又说我的昔日辉煌,既说我的落魄又说我现在的恳求。最后她说:“人家老领导从来没求过我,这次是迫不得已,你一定要给我这个面子让我也还他一个情。”那边还在说什么,她又命令似的说道:“你有什么损失呢?有损失,人家董事长说了给你认账。”

“那就看在刘总的面子上,我退出来,至于和村上的谈判,就由你们去说了。说好了,忙不是白帮的!”

“好好好,什么时候让你白帮过我的忙,真是资本家,钱都把你吃了。哈哈哈哈……”

出门时,刘艳没有送我,甚至连手都没握。她居高临下地说不送了。我寄人篱下地说哪敢劳驾!她那一串哈哈让我莫名地悲伤,好像一个胜利者,又好像不仅如此。我仍然觉得我被她或者更多的人算计了。但我不敢多想,也不想去细想。突然就相信果报了。

于丽、马兰、小凤,就连父亲都到处去求情借钱,好不容易才凑足两百万。本打算几个地方都先支付一点钱润着,但成都那边说不付款一窝树都不准许动。考虑到成都的树醒得早,耽搁不得,只好先兑付过去,至于长河坝,再说吧,饭总得一口一口吃呀。

桃花坡上探照灯如炽,全村人老老小小全上阵了,一户一户人的包到户,每个人多少窝子也量化到人。父亲说几十年没看见过这样的阵战了,比农业学大寨时场面还大。

这一仗是真正的歼灭战,尽管时间不到二十天,村上的好些人都累倒了,就连甘田、甘雨、依娜这等牛犊子似的年轻人都累得一坐下去就爬不起来了。刘艳、老丁、何总他们都为之感动,主动关掉几台炉子和生产线,抽出几百名精兵悍将来支援。

马兰、小凤和企业的老板们商量,春节期间就不要再按传统的过法各自为政了,在企业摆坝宴。我为她俩的这个行动叫好,这不仅可以解放好些生产力,让大家轻轻松松的休息几天。要知道,初二一过,大家又得去长河坝进行更加繁重的劳动。

不仅如此,村支部和村委會还把大家动员起来,除夕夜吃过年夜饭后就点起了熊熊的篝火,村上组织了儿童歌唱队和企业进行拉歌比赛,初一请了山上的花灯到村里表演,图个喜庆和吉利。

我说什么也高兴不起来,心里依然沉重得要命。

我实在不好再向那些老领导和村里的人开口了,我也知道公司的账户上只有守账号的钱了。然而初三这个时间节点是一个要命的节点,几百万啊,兑不了现,长河坝的那些树是一棵都出不了窝呀!

初一一早,父亲对我说,“我今天就出发,找找那些老伙计通融通融,让他们最后给我一次老脸,宽限些日子。”我不忍心,七十多岁的父亲怎么可以大年初一就出门去为公司、为全村的老百姓奔波呢?还没等我说话,父亲就信心满满地说,老将出马,肯定会见效的,再说,哪里过年不是过呢?到了长河坝,那些老伙计会天天把我推到上把位去坐起的。这时,我又想起了刘艳,想起了那些合同。怎么那么巧呀,怎么那么恶毒呢?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让公司又砸进去好几百万。

甘峰从车上跳下来对父亲说:“走吧,姑父。”父亲利利索索地就和他出去了。我说,“要去也等把初一过了吧。”父亲说,“哪有那么多讲究。不要以为我是你老子,我是村支部书记,是老党员。”我看他爬上驾驶室的动作显得很笨拙、很吃力,甚至是让甘峰拉上去的,我这心里就隐痛。是啊,他是书记,是老党员,这么多年了,他都走在所有人的前面,任何时候都没有让人们失望。他在我面前更加高大起来,甚至遮住了天地。

父亲走了以后,我本准备请几位老总来,再次恳请他们帮我解决资金上的问题。不管怎么说,我们已经正在被捆上一个战车。然而,他们都在年夜饭以后回家与家人团聚去了,如今正在温柔乡中。

中午时分,花灯队的正在广场上表演,那个矮子花脸用一连串的怪动作把全村的人逗得全乐开了怀。接下来,他又编了一段顺口溜表扬父亲和村干部。大家都为他叫好鼓掌。我也被他的这套动作和颂唱弄得有些烦去恼消。

轻松以后,我反倒支持不住了。一人回到家里,倒在床上。

电话铃把我吵醒了,我一跟斗爬起来,生怕出什么事。甘峰在那头说:“我和姑父到长河坝了,姑父让我给你报个平安。”我说:“到了就好。”我走出去,整个世界都死了一样,深深的夜仿佛也紧得连喘口气的力都没有了。

今天是正月初三,甘雨、甘田他们把运输公司的车全都组织起来了,天还麻沙的,桃花寨就闹翻了天。又是吼叫声,又是吆喝声,又是呼唤声,汽车马达更是响成一片。时不时几声尖利的喇叭声把桃花坡都叫得抖擞起来。

车队一出村,我就等着他们回来。左等不回来,右等还是不回来。我这心里就焦灼起来了。是不是又遇上什么麻烦了呢?出车祸了吗?我在村里幽魂似的,一会儿爬上楼顶向远方眺望,一会儿跑出村子去等他们回来。什么都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我的心就开始隐隐地痛起来。

父亲已去长河坝三天了,每天都说把你的心好好地放在肚子里吧,这点事放在你老子身上还不放心。很轻松。多问两句他就叹一口气说:唉,新正上月人家不让走,喝了这家的酒不喝那家的酒,还说亏欠的话。再等两天,我保证把樱桃树给你运回来。我不放心,又打电话给甘峰。甘老表虽也和父亲说同样的话,我却听出了几分不对的语气。嗅着这语气追问:“老表,你必须给我说老实话!”

他支支吾吾地还想蒙我,我就在电话里吼叫开了:

“究竟出了啥事?再不说,我就赶过来了!难道你就不怕把他气倒后,我们遭雷打吗?”

“姑父不让我给你说。”

“不让你说,你也必须说,不说,咋解决问题呢?”

原来,父亲以为那几个老书记还掌得了火,说话可以算数,哪知现在都不在位了,说话臭都不臭一下就飘走了。几天工夫,老百姓醒了,说地是他们的,树也是他们栽的,凭啥就成了村上的了呢?卖钱也得自己卖,没有钱,他们就砍了做烧火柴。他俩天天去老百姓家里求情下话,那些人翻翻白眼仁,连话都不回。

父亲想拉相好的老书记一起去游说,老书记把酒杯举起来,“马场长,我们喝酒吧。”酒一喝,摇摇头,现在的人,我们招呼不住了。几个钱,把眼睛全都打瞎了。父亲比我还急。他知道运不回来树他就不好和我交代,他这老书记的面子就会丢得干干净净。但他的确无力回天。没有办法,他只好退而求其次。

他再次找到老朋友。

“老伙计,能不能先把你家的树赊几棵让我运回去,等我们把钱凑够后,再来启运。”

老书记还没表态,他儿子说话了:“是不是人熟了好欺?”父亲被这话问得瞠目结舌,睁大眼睛盯住老书记,不相信他养了这样的儿子。

老书记被父亲的眼神问疼了,面部的肌肉开始抖动,骂他儿子:“没有你马叔叔,那些年你狗日子勾子(屁股)都遮不住哩。”儿子不理睬,还嘴道:“那些年是那些年,现在是现在。要给就把你那几棵给他,我们一棵都不能动。”老书记站起来想好好地发作一通,儿子却早就不在了。

老书记像放了气的内胎,滋的一声软落在硬板凳上,喘着气。父亲知道无可救药了,他站起来想趁此走掉。

老书记却自言自语地说:“老子那几棵就老子那几棵,总不能让老朋友白跑一趟。”

老表还说:“如果十天之中,钱到不了位,他们就要砍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了,钱把我的心都装得满满的了,我被钱堵得连气都出不了。钱多了人要疯,没有钱,人更要疯。我真的要疯了。我到哪里去找钱啊!

正在这时,甘雨的电话又打进来了。

“董事长,我们的车队全部被收费站拦住了。”

“为什么呢?”

“要收过路费。”

我无语。又是钱。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钱把我的嘴也给封住了。但我听见甘雨他们的吵和闹。

“老子他们是贫困县,贫困县有绿色通道。”

“贫困县也不行。”

“不行也得行。甘田,把车开过来,闯过去!”

我听见汽车轰大了油门,啪的一声。又听见带着愤怒的欢呼声。我似乎倒在了地上,就看见甘林他们冲过了封锁线,后面是一些开了摩托、吉普车的日本鬼子,疯狂地向他们扫射、追击。马兰、小凤还有好多的人都在头上包了花花绿绿的头巾,穿了碎花的破衣服,站在车尾,依着厢板用手枪镇定地在躲闪中还击着。甘林他们把车子狮子一样地舞起来,马兰他们又换成了大红的头巾,在车前庆祝胜利似的跳起了萨朗。

警笛响了起来,我跑出去。闪烁的警灯后面是运桃树的车队,浩浩荡荡的。我说:“好啊,警车终于可以给农民开道了。”

甘雨正在卸车,警察拍拍他的肩:“跟我们走!”

甘雨不予理睬,继续做着手上的活。警察有些不耐烦地将头一甩,示意他走。“走哪里去?我要干活,没时间和你走。”

警察要去拖他,他嗖的一声拔出腰刀。警察也如临大敌似的掏出手枪。甘雨把衣服往地上一扔,拍着肋骨棱棱的胸向枪口迎了上去。他啪啪地拍着胸口:“你不要以为老子怕,老子都死过几回的人了。来有屁劲就开枪!”甘雨往前走,警察向后退。人们蜂拥而至,把他俩围在中央。大家都吼叫起来:“打呀!不开枪,你就是龟儿子!不开枪,你就是狗杂种!”其他警察从人群中钻进去,将他拖起就跑。人们起哄、野吼,那股气流把警车都吹到寨子外面去了。

我知道这事脱不了手。本想让甘雨去躲躲,又想,躲得了初一,又躲得过十五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呀!不躲又怎么办呢?给尼玛州长打电话让他给对方说说情,下不为例。又觉得这么小的事找州长,州长还有没有脸面,去自首吧,揽在自己身上,又觉不妥。正在我左右为难时,马兰说:“找人处理好了,从轻,但至少也得去派出所拘留一星期。”我这心里虽十分内疚,也别无选择了。

我对甘雨说:“自己去吧,有个态度,兴许还可以从轻。”

甘雨并无责怪我的意思,眼睛灰灰的,第一次在我面前这副模样。我这心被他的这副样子弄得虚虚地空落起来。

父亲早该回来了却仍不见影子。我电话上催他,他说碰上了一点小麻烦,快弄好了。我问他什么麻烦,他又不说话了。

甘峰说麻烦不是小而是大。

几棵水淹的树运到检查站,不让过。问为什么?说不为什么,这是规定。问是哪里的规定?检查站把头往上一扬,问是哪个上头?检查员就干脆把对话的窗口都关上了。

“我们找到州林业局,值班的愣我们两眼,说不知道全国人民都在过春节吗?姑父说我是桃花寨的村支书,是以前森工局的,你就看在我一个老森工和这把年龄的份上帮我一把。值班的说,我只值班,不管事。再说,这事我也管不了。姑父问他哪个管得了?他说管得了的都过春节去了。不是有值班领导吗?他说不是值班,领导带班。知不知道带班是可以遥控的,所以都不在家,什么时候回来呢?正月十五以后来差不多。姑父说,找找县上,弄不好这事就办成了。我们又屁颠屁颠地找到县政府,回答都是一套模板。再找到县林业局,一位女同志,七十多的人了连节都不在家过,跑出来受这份罪。要是我们的书记都像你,共产主义早就实现了。佩服佩服。”

我说还是找找领导吧。父亲坚决不同意,对我有些幽默地说,那不把人的大牙笑掉了才怪。

又过了两天,父亲回来了。一进村,喇叭就按得比什么都响,车上几棵开始皱皮的树被他俩弄得十分张扬。我们都向他涌去,他从车上跳下来,俨然一位凯旋的将军。

父亲坐在沙发上,眉飞色舞地说:“好得很啊,那些树。我从没看见长得那么好的树。只是,钱、钱在哪里呢?在哪里……”

他阖上了眼睛,眼角上溢出了浑浊的泪。呼噜声将那些泪珠抖落下来,挂在他花白的胡须上。一颗两颗三颗四颗……它们在我的眼前闪耀,辉映出美轮美奂的光彩。

我的心痛起来,痛得让我都有些抽搐。

第十五章

老丁廠长出狱以后好长一段时间不想回厂,他再也不愿管了。想不到搞了几十年的工业,都快告老还乡时却一跟斗栽在工业上,差点还把这条老命都收了。“让儿子去折腾吧,反正这厂也活不了多少日子了。”他在心里这样一说,反倒觉得不管还真不行了。厂活不了,人又咋活呢?几十年含辛茹苦,千难万险地盘了这些资产,说没就没了,心里空落落的无以名状。他再也坐不住,回到了盐化厂。

一看见桃花坡变成了花果山他这心里就五味杂陈。儿子告诉他是马老四搞的开发,而且还强行收了他们的保证金。他这心里腾地一下就冲起一股无名火。他认为这是马老四在报复他,有意识地针对他搞开发,完全是置他于死地。他说他要去州里找尼玛州长,去省里找王副省长讨回一个公道。儿子却打断他的话语,找谁也讨不回来这个公道了。省长、州长对桃花坡的项目已经给予了完全的肯定,还要求我们要和马董事长他们合作,一起搞转型升级。

“牛头不对马嘴,他搞的是农业,我们搞的是工业,天王老子也没有办法把两个转到一起。”

“这、这一段时间,何董、何董事长,刘厂长等、等等前辈,我们都在研、研究这个问题。他们都认为我们再这样往下、下走去,肯、肯定走不了多久。不转只能是死路一条。所以大家都认为早转早主动,早死早投生、生、生。”

“咋个转,转到哪条路上去呢?”

“有、有的说搞旅游,有的说搞农、农产品加工,还有的说、说搞房地产开发,但都还没有一个统一的目标。”

“钱在哪里呢?”

“省里和州里在转、转型升、升级上要给以支持。”

“支持多少?”

小丁厂长双手一摊,摇摇头。“我、我也不知道。”

“这事,我们几个企业是难以成事的,必须紧紧地抓住马老四。他开发桃花坡把我们彻底地算计了,逼迫我们和他走一条路,不走,你就活不出来。厉害啊,不显山不露水地就既利用了我们的劣势也利用了我们的优势。”

小丁厂长被他说得一头雾水,摇摇头又搔搔头。

老丁厂长有些想不通地来到我办公室,还未进来,就打着哈哈说:“领导,我俩可是一起坐过监的患难之交,以后更应该有福同享啊。”我站起来向他迎去,他才惊诧地发现,桃河工业园几乎所有老板都在我这里。“看来,我们这些孙猴子永远都翻不出你马州长的手板心呀!”老板们还是把他让到中间坐下。

“老领导,不打你的岔,你还是继续讲。”

“我说完了,大家看这个方案行不行。”

“方案是个好方案,只是这么大的资金哪里去找。”

何董事长打断刘艳的话说:“现在市场上有的是钱,关键是项目要好。我看可以把方案再具体化和细化后,再坐下来讨论。”

“老领导,你不能把我给甩了。”

“哪个都可以甩,一起坐过监的不能甩。”

没过几天,省里支持企业转型升级的项目资金下来了,但明确规定了资金的投向,既不准在矿热炉的扩能上用,也不准在炉型的技改上用,甚至于连循环发展上都不准,要求彻底地脱胎换骨,由二产向三产转变,由工业产品加工向旅游、旅游产品加工和农畜产品加工转,并要求在一年之内转成功,转出效益。

转型升级的方案还慢吞吞走在路上时,一波高载能企业的行情如潮似的涌了过来。工业硅、电石、电解铝、氯酸盐等产品都是一天一个价。前几天还一脸苦闷的老板们一下就打了鸡血,除了厂子,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了。

所有停下的炉子全都点火了,所有闲置的设备又全都轰隆轰隆地转了起来。在桃源公司的一大批员工,看见厂子以高薪招聘员工,都受不了高薪的诱惑,一个招呼都不打地跳槽,屁股一拍地走了。

正是给树浇水和施肥的关键时节,没有了员工。我心里的那个急比油煎还难受。我没有办法。

甘家几老表给我撑起,马熊猫、小凤一家人也给我撑起。甘峰他们家里的说去厂里找几个现钱,他们坚决不同意。特别是甘雨,横眉竖眼地骂他婆娘:“球把眼睛日瞎了,就只看得到一寸远。巴在胡子上的几颗米就能吃一辈子?”他婆娘红黑听不进去,还想跑,他就狗一样地低鸣:“只要你敢跑老子就把腿杆给你打断。”

大大的桃花坡上,就只剩下我们一家人,小凤一家人和甘家的几户人。既不沾边也不着地,游魂野鬼似的,显出阴阴的幽暗。

又过了几天,寨里的一些七老八十的老人也病恹恹地来到地里,他们说是儿子、媳妇让他们来把份子占着,做不了多少事,顶个桩也可以封我的嘴。我对他们说:“没有现钱给你们,我心里有愧。”他们却说:“记在那里,以后有钱了,随便支应几个,没有钱,也就等于我们帮了几天人。”这些话,多多少少让我苦愁的心有了些许的踏实。

桃林试花时,我和父亲去桃林查看。尽管桃花初绽,花事不繁,总也是有花点染,让桃花坡生出活泛和灵韵。我这心里自有一番滋味。父亲却心事重重,数着那些死去的桃树,一会儿停下来叹几口粗气,一会儿又摘下枯枝,连折几下,往地下一扔。“是真的死了!”我奇怪地看着他,他干脆靠在枯树上不走了。

“还以为捡了一个了不得的落地桃子,哪晓得落地的桃子也会咬人。死得不少啊,我这心里疼。”说着,他就捂住心窝子。

我上前去扶他,安慰道:“树,也会水土不服。才死了不到20%,比预想的好多了。”

父亲咚地一声直起腰,老眼里有火苗闪烁。

“20%还少了吗?捡来的娃娃不心痛是不是?”

我苦笑着低下头去。我在心里说:父亲啊,我这心何尝又不痛呢?那些捡来的娃娃毕竟已是我的娃娃了呀。

我不打算让父亲再往上去了,要是他看见上面的甜樱桃、青红脆李,他的心痛会进一步加剧。我说:“爸爸,我们还是回去吧。”

父亲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没有再次劝他,一手撑住枯树,眺望着奶奶香魂游走的地方。父亲很久没有说话,我想,他是否又沉浸在了他那峥嵘的伐木岁月里了。

巍峨的岷山,层峰竟秀。茫茫蒼苍的原始森林翻过高山、越过深谷。冷杉、云杉一落千丈,浩荡开去,俨然威武雄壮的仪仗。红桦白桦诗意翩翩,仿佛姿态婆娑的云幔。那些古怪的高山柏,如学富五车的老学究,道貌岸然。所有的山窝子里都有长长的工棚,一待冬天走过,冰雪融化,那粗布大衫的工棚里就有了冲天的壳子(龙门阵)。工人们把在春节捂得不能再热的骚壳子从怀里掏出来,放飞在工棚里,就会触碰到每一根笑的神经,整个山林,整个岷山都会笑得人仰马翻。

当太阳将一个春天编织的彩环用丝线穿上,系于林间,并让清风摇曳出耀眼的彩虹时,工友们扛上冷光浩浩的中钢斧出工了。一到施业区,满山的伐木声就咚咚咚咚地此起彼伏。不一会儿,就有第一声粗犷到可以将整个岷山都吼醒的号子响起。

“顺山倒啰!”

应声而来的是咔嚓咔嚓嚓嚓哗啦啦轰轰轰的树木倒地声。

接下来,就是这样的吼声和树倒声响成一片,把天地都淹没了。

父亲每次给我们摆(讲)这样的景象时,都喜不自胜,连手脚都不知该放在什么地方了。他说:“狗日的那个阵仗比啥子都雄势,一声顺山倒就把一身都喊软(舒服到极致)了,树倒的响声比唱歌还长劲。”父亲说,“我们把树子当敌人来消灭,谁伐得多谁就光荣当标兵。”

几十年以后的父亲,现在却坐在一株枯死的桃树旁心痛。

“你奶奶以前骂我砍树是在作孽,我还和她顶嘴,说她只晓得一亩三分地,那是国家建设的需要。去年我去长河坝,又到以前的施业区去转了一圈,突然就对我们在迹地更新时栽下的那些树生出爱怜。几十年了,那些树才长一两人高,就想起,我们那时伐下的‘顺山倒,是要几百上千年吧,要多少代人去守护啊!那些老干部给我说,砍光的山,几十年什么都莫得了。这些年,树长高了,成林了,锦鸡、马鸡又飞回来了,野猪老熊又成群了。关键是菌子又长出来了,只捡菌子老百姓就可以在林子里找几十万票子。把我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我没有接父亲的话。去年夏天,我和马兰去奶奶的坟山,回来时,我俩在林子里看见了好些漂亮的菌子,马兰兴致盎然地不一会儿就采摘了一大堆,有红菌子、青皮窝儿、黄丝菌、油蜡枯,还有难得的香菌。这些菌子一下就把我带回童年。

“现在我们栽树,是不是一报还一报呢?”

我依然没有答白,但我想父亲是对的。

“你不能见死不救。那些城里人,经常在病树上挂一个药袋子给病树输液,你也该去找找树医生给他们看看,该输液的输液,该喂药的喂药,不要把钱看得太重,死了太可惜,我看不下去。”

说后,他站起来,拍拍枯桃的树干,往坡下走去。

我撵话似的,踩着父亲前去的脚印。

又过了几天,桃花就开出了几分姿色。就在这节骨眼上,盐化厂的设备出问题了,氯气从设备中泄出,从桃河工业园的背后让风吹送至桃花坡,顺了河谷和山脚缓缓流动。正在油菜地看花的我很灵敏地嗅出了风中的气味,心急如焚地一边咳喘一边气喘吁吁地叫道:“马兰,马兰。”没有回音,马上又叫“小凤。”小凤跑到我身边,还未等我说话,小凤就抢着说话了:“董事长,不要急,甘峰都到厂里去让他们关掉设备了。”就看见甘峰一批年轻人愤怒地向盐化厂冲去。

一夜之后,所有的桃花、樱花、油菜花零落成泥,枯枝秃茎。我被这种景象所恐怖,我的愤怒胜过所有人。我没有去阻止那些村民和股东,几年了,他们刚刚在那一派兴旺的花事中看到希望,却让一阵风给残酷地扼杀了,发发气也许会好受一点。

他们的行动几乎失控,不仅打了小丁厂长,还四处搜寻老丁,在找不到老丁时,他们的怒火一发不可收拾。待我赶到时,他们已把一些设备无情地砸坏。我制止住他们,但为时已晚。

精明的老丁厂长是夜深人静时从我家的楼顶上下来的。他说厂里的人已把设备和人员受损的情况告诉了他。他坚持要报案,要严惩凶手,要彻底清算他的损失。

他的这些话太狠毒了,我这被他害的人都还未说出这么咄咄逼人的話,他反倒振振有词,先下手为强,我跳起来吼道:

“你少跟老子说这些!这次事故难道是我们惹出来的吗?你到桃花坡去看看吧,满地都是你摧残的花,每一朵花都是一个果子,每一个果子都是钱。是钱呀,是股东的钱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反而不要脸地要和我算账!”我难以克制我过分悲伤的愤怒,上前揪住他的衣领:“你去报案去严惩凶手吧,凶手正是你。账不会不算,要是我那些树因此而死、而枯,不要说你一个盐化厂,就是你十个盐化厂都不够赔!桃花寨的人把你一家人杀绝都不解恨!”说后我用力将他一推,把他推倒在地上,我顺手操起一根木棒,难以解气地向他扑去。八妹惊慌地叫道:“四哥,你要弄出人命吗?”我将木棒往地上使劲一摔,声嘶力竭地吼道:“滚,快滚起走!”

老丁却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像一条行将就木的老狗死愀愀地慢慢爬起来。我指着大门,厉声喝道:“滚呀,再不滚,老子要你的命!”老丁癞皮狗似的弯腰窝着一动不动。他知道,这时桃花寨已是完全燃烧的高炉,因此,他完全丧失自尊地坐回到凳子上,浑身发抖,两眼呆直。

这次事故,我们强行从盐化厂的保证金中划出公司的损失款三百六十万元,同时勒令他在十天之内补足盐化厂的保证金。

扣款以后,老丁找我哭穷,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甚是凄惶。“马董事长啊,我老丁也算得上一条汉子了,自从到桃河以后,就从来没有昌盛过。这些年地震、洪水、泥石流,哪一次没有我。地震以后,我就横下一条心要离开这倒了八辈子霉的地方,你当时是怎么留我的呀,好话说尽,眼泪汪汪。看在你以前对我们的关心上,我动了心,被你打动了。就这一留,我差点连这条老命都留在这里了。如今,我亏得血本无归,只剩下这几根连油都榨不出来的老骨头了,你还那么狠心,一次小小的事故,就蛮不讲理地让我赔四百万,你的良心何在,世上的公理何在啊。”他一边昏天黑地地嗡嗡叫着,一边用拳头使劲地捶打自己的胸口。渐渐地,他蹲在地上不停抽泣。

要是在以前,我的心真的会软下去。现在,我的心不仅不会软,反倒会在眼泪的浸泡中更加坚硬起来。要说直接损失远没有那么大,关键是它把股东们的信心打击了,它把年初给股东们许下的愿破灭了。

“我这儿不是哭丧的地方,要哭你回厂里去哭,不要再把我哭倒霉了,把公司哭出灾难来了。要说赔,四百万元,我是给你放了大水耙子了。事故发生以后,已经有些股东强烈要求退股了,如果退股潮刹不住车,公司面临的后果你丁厂长不会不清楚吧。就这一点,让你倾家荡产也一点不过分。你还厚颜无耻地来讨公道、来要天理。再不走,我让甘田他们棍棒伺候。”

这些话对老丁并不起多大的作用。恰好,有几位婆婆大娘来找我。她们虽未落泪,但脸上的担忧和愤怒让我招架不住。

“马老四,就看在我们这把年岁的份上,就把我们家的份子钱退我们吧,我们都是八辈子穷惯了的人,消受不起那些红利。我都快八十的人了,连棺材都还未做。难为你了,你喝哄我们都几年了,我们没那个福分,指望不上。弄不好哪天盐化厂那些鬼怪再放出来,不说红利,本钱都要全部打倒。”

我被这位婆婆的话说得不知悲喜。我将目光落在老丁的身上,老丁被婆婆的话烫了一下,他扭过头,重重地看了老人们几眼,有话塞住他的嘴。他站起来,正欲出门,被又一批赶来退股的人堵在里面了。

被围困的事对我而言司空见惯,我也从不畏惧。不同的是以前被困均是为企业、为政府,如今被围却是为公司,围我的人又都是公司的股东。在企业最困难时本应抱团取暖,共克时艰,现在却树还未倒就想将其推倒。我坐在那里不表任何态,我没有任何授权可以去表态。人们看我对他们的任何质问、任何要求都不予理睬,退股的信心受到冲击,他们便吃不到牛肉鼓上报仇的拿丁总出气了。

于丽用惊诧的目光咬着我,让我背皮子发麻。“以前,我不让你搞那些污染企业的时候,你咋就十条牛都拉不住呢?现在,你碰到一点困难,就打退堂鼓了,你还算一个男人吗?哪有你这么当董事长的?”

“我不会当董事长,你教教我吧。”

“你向来不是半途而废的人呀!”于丽站起,把话甩给我就愤然离去了。

马兰挨我坐下,扭头微笑着望着我,好一阵子才坐直身子,目光痴痴地望向她爷爷的遗像,声音颤抖着对我说:“爸爸,以前,你每次遇见困难,畏缩不前时,都是爷爷给你打气鼓劲,如今爷爷不在了,但爷爷的那些话你不该忘,那是我们的精神财富。爷爷是为桃花坡,桃花寨而走的,你这样做,他是不愿看到的,就连我都会瞧不起。妈妈的话代表了我们的心声,你是家里的顶梁柱,是公司的台柱子,怎么能轻言退却,一碰就倒、一击就败呢?!你的背后不是还有那么多人吗?”

女儿说得不无道理。是啊,父亲是为我而去的。每当想到他,我这心里就痛不欲生,如果就此止步,我对不起他啊!还有王省长、尼玛州长、夏主任、华主任、金書记、老丁、老何、刘艳,还有全村的股东,我对得起哪一个啊!什么时候我就变成一个泥捏的、水做的、冰雕的了呢?为了我,于丽可是操尽了心、用尽了情,生拉活扯地让她辞了干得好好的董事长,这才几天啊,居然自己就给股东丢死耗子,给她摆烂摊子,她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人呀!转而又想,往下又怎么干呢?要钱没有不说,今天这个来查一下,明天那个又告一状。真正到了以后,项目的效益好了,再来新账老账一起算,不把公司算垮吗?到那时,我是不是会成为罪人二进“宫”呢?想到这里,我刚活泛的心又死寞了。

极力反对我抽烟的于丽把烟和火机给我放在面前,同时将削好的苹果放在桌上,苹果旁边是一杯白水。她顺手把衣服给我披上,俨然一位大将军似的把手一挥。

我知道她的用意。然而,我却怎么也想不开,想不到项目上去。她那句不知是经意还是不经意说给我的话一直不离不弃地抓着我。

“我怕以后老了什么都没有了。”

这句话刚一松手,我就又想到了马兰,我千万千万不能把她埋在了桃花坡,让她一辈子又走不出桃花寨。她应该有她更广阔的大地、更高远的蓝天啊!

整整一个晚上,思绪不断地奔跑在这几年走过的坎坷的路上。我在不断的诘问之中茫然四顾,如一只迷途的羔羊。我沉重到难以自已地不断加速下坠,不知下坠了多久,在虚空中,一股巨大的魔力让我触底似的反弹。我一下变得如奶奶新浴以后的花香四溢、光洁如玉。我走回我的初心之中,心灵越来越清亮。

在这种醍醐灌顶的灵醒之中,嘹亮的鸡啼天籁般唱响,黎明那般鲜洁地破壳而出。我走出老屋,迎着天地间的第一缕曙光,群山鲜妍,空气甜润。

母亲在我身后说:“怪了,你三舅咋又死了呢?”

责任编辑 郭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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