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新见汉学家龙彼得藏中国民间说唱文本《汉口宣讲》考述
——兼论清末民初汉口训俗类善书的刊刻及宣讲

2019-04-26晔,杨

关键词:刊刻汉口

施 晔,杨 蕾

一、《汉口宣讲》版本述略

荷兰汉学家龙彼得(Piet van der Loon, 1920—2002)[注]龙彼得,荷兰汉学家,1948—1972年任剑桥大学中文讲座教授,1972—1988年任牛津大学汉学讲座教授,代表作有《明刊闽南戏曲弦管选本三种》《古代闽南戏曲与弦管之研究》《宋代收藏道书考》等。一生致力于中国民间戏曲及道教文化研究,曾于1972至1988年间担任牛津大学中文讲座教授,故其搜集的大量珍稀戏曲版本及道教典籍在其身后大多捐赠给了牛津大学博德利安图书馆(Bodleian Library)。笔者在牛津访学期间,发现有多种稀见民间说唱文本,如《金牛宝卷全集》《丝绦宝卷》《鹦哥宝卷》《轮回宝传》《白侍郎宝卷》等,其中龙彼得旧藏《汉口宣讲》尘封已久,且未见文献著录,今拟介绍给学界研究民间说唱文学之同仁。

图1 《五子哭坟》封面书影,右下侧为龙彼得藏书印

《汉口宣讲》共1函14册,分别是《五子哭坟》《一口血》《杀子报》《宣讲荟萃》《双槐树》《白鸡公》《萝卜顶》《桂花桥》《荷包因缘》《惊人炮》《破镜双圆》以及《三人头》(首页题《久冤得伸》)、《保身全节》(首页题《舍身全节》)、《送寒衣》(首页题《送衣哭夫》),其中《宣讲荟萃》包括《卖泥丸》《仙人掌》两种,《惊人炮》包括《六指头》《万花村》《平分银》三种,总计17种,皆为线装刻本(如图1)。除《宣讲荟萃》及《惊人炮》形制不同外,其余各种书的高、宽分别为19厘米与12厘米,版心钤书名、黑单鱼尾及页码,付梓时间在1921至1926年间。封面除《双槐树》《惊人炮》为绿色及《宣讲荟萃》为红色外,其余皆为粉色。封面设计多数分三列,右列题有“宣讲善言”“宣讲贞烈”等字样或刊刻时间,中列为书名,左列题书坊名如“崇文堂”“宏文堂”或“汉口半边街崇文堂发行”;有些封面顶部另有文字或标题,如《一口血》封面顶部题“御赐牌坊”,此四字左侧题“仙姑”,右侧题“敕封”。唯《萝卜顶》《宣讲荟萃》略有不同。《萝卜顶》封面三列从右往左分别题“宣讲善言”“萝卜顶”“囗文堂出版”,标题“萝卜顶”上方又题“陈木匠做官”字样,版心亦未刻书名。《宣讲荟萃》题“民国岁次乙丑年新刊”“汉口宏文堂书局出版”,封底页印有“搜集各种图书,开设一个图书馆,凡是本校同学,都可入内借阅”。此两种应出自其他书坊,或为藏书者罗致合并于此套宣讲集中。

龙彼得获得这些宣讲书后显然做了初步探讨,列出了集子中17个故事名及诸如书坊名和付梓时间等出版信息,对“宣”与“讲”的含义及这些故事与宝卷的关系做了简要概述,并查阅了《中国戏曲论集》及刘守华的相关研究。但笔者未见龙氏有进一步的相关研究成果。

“宣讲”本是明清朝廷倡导的一种道德教化活动,旧时“司铎率各处绅耆于城镇诵解,此古读法之遗意,即今宣讲之由来”。[注]王见川、林万传主编:《明清民间宗教经卷文献》,第12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9年版,第545页。它在清末民初发展为一种民间说唱艺术,又称“宣卷”,即讲唱善书或宝卷,是一种与弹词并肩的说唱艺术,注重通俗性和故事性,内容包括神道故事、时事传闻、历代公案、通俗小说等,旨在彰善瘅恶、训俗化民。“宣讲”又指这种说唱艺术的底本,多为韵散结合的故事书,其韵文用于“宣”,散文用于“讲”,两部分内容有时用不同字体标示(通常韵文以小字标示)。宣讲文本后来汇入庞大的善书体系中,发展成宣讲本及案头本两类,前者用于说唱,后者则多用于阅读、传抄,体裁接近小说,但仍保留韵散结合的体制。《汉口宣讲》应属案头本。

二、《汉口宣讲》的营构特色及素材来源

作为一种对下层百姓进行道德教化的民间曲艺,宣讲通常以语言通俗、故事生动等特点来吸引听众或读者,因而其体裁营构及书写方式与拟话本小说接近,但仍具有自身的特色。

首先,宣讲多用诗词导入正文,类似拟话本的入话。如《荷包因缘》篇首曰:“周济贫民莫吝钱,广行阴骘格苍天。果存大德休望报,点水之恩必涌泉。这四句话是说人生天地之间,当行时时之方便,作种种之阴功,济人利物,敬老怜贫……”[注]《荷包因缘》,汉口崇文堂刻本,未署刊刻时间,第1页。其以七言俚俗小诗起始,继以释义阐发,以概括全文大要,点明人生在世应广行善事的主题。但这种入话式开头在宣讲本中呈简化趋势,有的干脆省略,直接开门见山讲唱故事。

其次,宣讲以案证为主体。宣讲中每每有“说到此处,猛然想起一个案证,列位不惜耳烦,听愚下讲来大众一听”[注]《荷包因缘》,第1页。及“且说个心好免劫的案与列公一听”[注]《破镜双圆》,汉口崇文堂刻本,未署刊刻时间,第1页。等,此处的“案证”或“案”并非法律上的罪证或医案中的病例之意,而指阐释天理昭彰、善恶有报主旨的故事、案例,因此宣讲的主体便是对案证的讲唱。

最后,宣讲正文中的韵语是故事书写的有机组合部分,一般是故事人物的话语或心理活动。如《桂花桥》中常州府秀才王必达因无嗣而纳妾,后一妻一妾各生一子,必达却病入膏肓,他临终前叮嘱妻妾曰:“叫贤妻到床前,夫有话叹未开言,忍不住珠泪涟涟,昨夜晚到天明,未曾闭眼。忽一阵心恍惚神魂倒颠,贤妻呀,我和你夫妻情相去不远,怕只怕要分离就在今天。夫君怎么说出断头话,须要耐烦些。倘若是为夫的咽喉气断,两姊妹要和气莫生憎嫌……”[注]《桂花桥》,汉口崇文堂刻本,未署刊刻时间,第2页。这不仅准确表达出王必达对人世的万般留恋与牵挂,而且有力地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当然,拟话本小说中的诗词多用来提点主旨或臧否人物,还有的纯粹是作者炫才之工具,有一定的“反叙事”性,如果删去,也并不妨碍故事的完整性。

然而,宣讲毕竟与拟话本小说存在诸多相似之处,两种文本因而多有相互流动援引的现象,《汉口宣讲》也概莫能外,其17种故事中有5种源自小说,其余12种则来自清代真实案件及清以前的民间传说。试析如下:

1.源自《跻春台》

《跻春台》为清末四川中江人刘省三所编,向来被视为拟话本小说,其40篇故事以冤狱公案为主。此书的特点在于“三多”:多韵文唱词,多圣谕宣讲场景,多四川中江方言。因此,《跻春台》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小说,而是“俾善宣讲者,传神警觉人也,闻清夜钟声也”[注]刘省三:《跻春台》,“林有仁序”,载刘世德编:《中国话本大系》,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566页。的民间宣讲文本的案头化及小说化。《汉口宣讲》选自《跻春台》的篇目有5种:《仙人掌》《卖泥丸》(合刊为《宣讲荟萃》,民国岁次乙丑宏文堂),《六指头》《平分银》《万花村》(合刊为《惊人炮》,民国丙寅崇文堂)。将《汉口宣讲》与《跻春台》中的5种同名故事作比勘,除个别字词不同外,几无差别。

《跻春台》光绪己亥九月林有仁序曰:“中邑刘君省三,隐君子也。杜门不出,独著劝善惩恶一书,名曰《跻春台》。列案四十,明其端委,出以俗言,兼有韵语可歌,集成四册。”[注]刘省三:《跻春台》,“林有仁序”,载刘世德编:《中国话本大系》,第566页。由此可见,林氏将此书归为善书一类,并未视其为说部。这也可由《跻春台》的书名见出,此名出自《道德经》“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句,意谓如果人人都可为善弃恶,便可长享太平盛世。尽管作者于每篇篇首加上入话,在形式上靠拢拟话本,但文本中的韵文唱词仍难掩其宣讲之本色。对此,日本学者阿部泰记明确指出:“《跻春台》不是一般的拟话本,也不是一般的公案小说。它是宣讲圣谕时使用的案证集。但它虽然不是一般的拟话本,可以说是话本体的宣讲本。”[注]阿部泰记:《宣讲本〈跻春台〉是不是“公案小说”?》,Journal of East Asian Studies, No.9, 2011, p.75.此外,《跻春台》颇多宣讲场面的描述,如利集《假先生》中有村塾先生为洗净罪愆而当宣讲生、亨集《太平村》中有乡村宣讲场景的描述等,这些均可作为《跻春台》是宣讲集的内证。

《汉口宣讲》从《跻春台》中选取的5篇故事皆以忠孝节悌、乐善好施为主旨。其中《仙人掌》及《卖泥丸》具有明显的灵异色彩,以浙江台州节妇诞仙掌和杭州佣工王成卖泥丸为武康人治愈瘟疫得巨富的传说演绎忠孝节悌之人皆可获得神灵护佑的愿景;《万花村》和《平分银》选择善恶并出对峙的叙写模式,以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的不同结局作为醒心明鉴;《六指头》则属淫报一类,是好男风者因奸淫门徒而遭恶报的故事。总之,5篇故事皆为宣讲中所常用之案证,但其公案色彩淡薄,劝谕色彩浓烈。

2.撷取清代真实事件

《汉口宣讲》的故事除采自话本小说外,更多是撷取清代发生且在民间广为传播的真实事件,如《杀子报》与《一口血》。

《杀子报》的起首开门见山曰:“这一段书名曰《杀子报》,又名《油坛记》,系一淫妇通奸和尚,其子不悦,因酿成杀子一案。近各戏班时常演唱,谅均能略闻一二。不过内中真正情形未必尽皆清楚,兹特编成善书宣讲出来,以为淫风最盛之处一儆戒焉。”[注]《汉口宣讲杀子报》,汉口崇文堂刻本,1921年,第1页。由此可见杀子报一事在宣讲本创作时的流行程度。杀子报之本事到底发生于何时何地,历来有两种较具代表性的说法:一为景星杓《山斋客谭》所载康熙乙未方山贾人妻红杏出墙、杀子迎奸事。[注]景星杓的《山斋客谭》卷五“母淫杀子”载:“方山之民有商于外者,其妻与人通。一子方九岁,中夜醒,忽肩旁有一足,询其母曰:‘父归邪?’其母恶之,且诫曰:‘苟洩吾事,当寸脔之!’其子旦入小学,至午不敢归饷,及暮亦然。其师穷问,乃述母诫。师强送之,及门乃返。次日,其子不赴学。呼之,其母曰:‘昨儿未尝归,方欲向师求儿;何事久藏乎?’师知其故,遂宣儿语于众,因讼之。县令不信,督师出儿。师归,遂率徒众登妇楼穷索之,不得;将下楼,已蹑数级,正见二甕于妇床下,血腥逼人,取视之,儿果碎脔于中,事乃白。其私人逃于杭之护国院为僧,并获之就法焉。康熙乙未事也。”本文所引为光绪二年世楷堂本,第404页。徐一士在《一士谭荟》的“杀子报”中云:“《杀子报》一剧,清人笔记中,有与之甚相似者。景星杓《山斋客谭》云……情节与《杀子报》小异而大同,疑《杀子报》本事所由来,与此有关也。”[注]徐一士:《一士谭荟》,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343—344页。徐珂《清稗类钞》的“狱讼类·山东杀子案”中亦云:“梨园所谈《杀子报》即本此,惟增一诉冤之姊耳。”[注]徐珂:《清稗类钞》,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033页。这两位徐氏皆持后世各种“杀子报”均源于《山斋客谭》的观点。二为清末诸多小说或唱本中所云乾隆或光绪年间江苏通州王官保(又作宫保)因驱逐寡母奸夫而遭母杀害被碎尸油坛之事。此事在晚清流传颇广,被编为京剧、湘剧、汉剧、越剧、豫剧、平剧、通剧、河北梆子、潮州剧等各种地方戏,其戏名也五花八门,如有《油坛记》《家庭血》《天齐庙》《阴阳报》《清廉访案》《王官保伸冤记》等,又衍生出《杀子报》《上海杀子报》《通州奇案》等说部,不一而足。其中以通剧《新刻王官保伸冤记全本》最为详尽,包含有案件发生时间(乾隆三十八年)、地点(通州南门天齐庙巷)、审案知州(荆如棠)等诸多信息,且多与史实吻合,如:通州南门确有天齐庙;荆如棠(1718—1781),字荫南,号五峰,乾隆三十七年至四十年任南通知州等。[注]《光绪通州直隶州志》卷八《秩官志上》,见《中国地方志集成》第52册,江苏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巴蜀书社1991年版,第341页。因“杀子报”一案过于淫秽残毒、违背天伦,且有碍地方形象,旧时当地有“南通不做《杀子报》,盐城不唱《丁黄氏》”之说。有关杀子报本事两种说法的虚实性,笔者将另作考证,但此事在清代真实发生过当为不争之事实。

另有《一口血》,叙光绪二十九年湖北汉阳蔡甸镇王德望之女玉芝被痞子余海子戏辱,守贞自缢,毙命三载后狂徒受惩,节烈终得昭彰之事。汉阳蔡甸镇实有王玉芝其人,此案由张之洞奏禀朝廷方得昭雪,后光绪帝敕封玉芝为“节烈仙姑”,入节烈祠千年享祭,由此可见此书封面上“敕封仙姑”“御赐牌坊”之题署所来有自。玉芝的贞节牌坊至今尚存,题曰:“天生烝民,好是懿德;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注]解维汉编写:《中国牌坊书院楹联精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48页。

上述两种皆为有文献记载且传播颇广的实事。此外,尚有《白鸡公》《萝卜顶》《桂花桥》《荷包因缘》《保身全节》等故事均发生于清代,真假难辨,亦无文献可稽,但皆贴近底层百姓的生活本真及价值取向。如《白鸡公》《萝卜顶》表现了民众寒门出贵子、学而优则仕的美好愿景;《荷包因缘》《桂花桥》用一正一反两个案证耸乡人之耳目,说明上天有眼、善恶赏罚丝毫不爽的道理。总之,“宣讲过于拘方,则人易生厌……必举眼前果报一二条以示证据,参以描摹点染,动以活泼天机,使环听者不至倦而思散”。[注]余治:《得一录》卷十四,“宣讲乡约新订条规”,苏城得见斋藏版,同治己巳秋八月,第9—10页。宣讲者采用这些距今未远之传闻,即事指点、曲为说法,以求达到耳濡目染、默化潜移之效。

3.采自古代民间传说

《汉口宣讲》中亦不乏古代民间传说。如《送寒衣》一种即源自人们耳熟能详的孟姜女传说。此书封面三列,右列题“马前泼水孟姜女哭夫”;中列为书名,题“宣讲适用送寒衣”;左列题“汉口半边街崇文堂发行”。右列所题说明此为古代民间传说系列的宣讲,除孟姜女传说外,此本还应包括汉朝朱买臣马前泼水辱妻之故事,但未见于此册。此册内页题“送衣哭夫”,下署“任爕亭颀刊孟姜女”,是《汉口宣讲》中唯一署有出资刊书者姓名的。任燮可能是某一民间善士,捐资请崇文堂刊刻这一宣讲系列,但不知何故,其中一本也被纳入《汉口宣讲》中。

除以上三种素材外,还有一些清以前各代的灵异果报传闻,如:《双槐树》叙述宋代时双槐树村朱克仁之妻朱氏禀性狠毒,在克宽、克仁兄弟亡故后,谋害侄儿洪恩、欺凌其寡母弱媳以图独霸家财,最终遭雷劈之事;《五子哭坟》叙述元代后母李氏虐待前妻所生五子,被发配岭南充军,不服水土肿胀而死之事;《破镜双圆》叙述明末江阴戚三郎之妻王氏被李自成叛军掳走,自己因关帝护佑而起死回生,并接受神示于某将军府中寻获妻子之事。以上诸种,皆因神异色彩浓烈或因果报应分明而被用作晓愚发蒙的案证。

总之,人情习见习闻,历久必生厌倦,宣讲案证唯有丰富、新颖、生动,方能吸引远近男妇奔走偕来,环观群听。这从《汉口宣讲》驳杂丰富的素材来源即可见出。

三、清末民初汉口训俗类善书的宣讲及刊刻

清末民初,以城市冠名宣讲类故事集的并不多见,《汉口宣讲》为笔者仅见的一种;而宣讲类文集在汉口刊刻者却不少,如《宣讲福报》《宣讲荟萃》《宣讲集要》《标准宣讲大全》等,不一而足。此似非偶然,既有官府化民训俗的政治需要,又有百姓劳作之余对文化生活的需求。更重要的是,汉口不仅是“一镇商人各省通,各帮会馆竞豪雄”[注]叶调元撰,徐明庭、马昌松校注:《汉口竹词校注》,湖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4页。的内河大港及商业重镇,而且也是江汉平原最重要的图书刊刻销售中心。

1.朝廷政治的导引

自明初始,各朝统治者便颁布圣谕以求整饬官风、训俗化民,如明太祖《六谕》、清世祖《圣谕六训》、清圣祖《圣谕十六条》、清世宗《圣谕广训》等。为使圣谕普及人心,“宣讲圣谕”应运而生。简言之,这是明清两朝特有的一种为底层民众宣读、讲解皇帝圣谕的活动。洪武三十一年(1398)明太祖朱元璋发布的《教民榜文》中有云:

每乡每里,各置木铎一个。于本里内选年老或残疾不能生理之人,或瞽目者,令小儿牵引,持铎循行本里。如本里内无此等之人,于别里内选取。俱令直言叫唤,使众闻知,劝其为善,毋犯刑宪。其词曰:“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如此者,每月六次。其持木铎之人,秋成之时,本乡本里内众人,随其多寡,资助粮食。[注]刘海年、杨一凡:《中国珍稀法律典籍集成》,乙编第一册,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638页。

这便是圣谕宣讲的雏形,其中木铎老人所唱之词即为太祖《六谕》。这种形式既解决了年老残障者的生计问题,又使皇帝圣谕得以在社会底层传播。在明清两朝统治者的倡导下,宣讲圣谕活动被列入各地乡约,进一步制度化、仪式化。有清一代,各地方志的“仪典志”中多有“宣讲”之条,如:“圣谕:凡月朔望,州县官集所部民公服诣乡约所,设龙牌,行九叩礼,礼生鸣鼓振铎,约正进讲。择律文内民俗易犯者咸宣示之,每春儒学官分诣四郊,一体宣讲。”[注]《光绪通州直隶州志》,第267页。也即每月朔(初一)、望(十五)日,各地官府须召集官民举行隆重仪式,定点宣讲圣谕。有些地方还设有专门的“宣化坊”和旗幡铙鼓,以示统治者对教化的重视。木铎老人宣唱“六论”(也作六谕)制度得到进一步推广及普及。《钦定学政全书》卷七十四《讲约事例》中记载清朝历代“宣讲圣谕”情状曰:

顺治九年,颁行六谕卧碑文于八旗直隶各省:孝顺父母,恭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无作非为。顺治十六年,议准设立乡约,申明六谕,原以开导愚氓,从前屡行申饬,恐有司视为故事,应严行各直省地方牧民之官,与父老子弟实行讲究。其六谕原文,本明白易晓,仍据旧本讲解。……康熙十八年,浙江巡抚将上谕十六条衍说辑为《直解》,缮册进呈通行,直省督抚照依奏进《乡约全书》,刊刻各款,分发府州县乡村,永远遵行……雍正二年,御制《圣论广训》万言,颁发直省督抚学臣,转行该地方文武教职衙门,晓谕军民生童人等,通行讲读。[注]泰尔讷等纂修:《钦定学政全书》,见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30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68年版,第1577页。

乾隆以降,圣谕、善书两者合流,且逐渐突破《感应篇》《阴骘文》《帝君宝训》《玉历钞传》的范畴,广征博引方志、说部或各地耳闻目击的果报故事,由书坊以单行或合集的形式大量编印,成为民间讲唱文学的一种重要形式。

时至清末,为进一步加强圣谕宣讲的说服力,各地统治者鼓励运用“圣谕像解”“土音宣谕”等方式提升宣讲的直观性及地方性:“惟恐照本读去,乡民尚未能尽解,故必须参以方言里语,罕譬曲喻,引古证今,反覆开导,方能耸听。尤须按切地方风俗,对症发药,惕以王法,动以人情,警以天理,更晓以果报,务使听者于欢欣鼓舞之中,有感动奋发之意,斯为得之。”[注]余治:《得一录》卷十四,“宣讲乡约新订条规”,第9页。而民间对宣讲的生动性、通俗性、娱乐性的要求也越来越强烈,圣谕宣讲因而大量增加果报、公案故事,由此又刺激了民间文人根据时事传闻不断编写新鲜案证,原先的圣谕却被不断弱化,直至彻底删除。宣讲者由明初的木铎老人变为职业的“宣讲生”;宣讲由当初襄助贫弱残疾老人的善举演变为一种民间说唱艺术;宣讲文本则兼融民间信仰及儒、释、道三教思想,由单纯的皇帝圣谕发展为圣谕、善书与小说的合体。由此,刚性的道德劝诫制度与柔性的民间艺术形式结合,将宣讲活动形塑为一种具有针砭顽俗、救偏补弊多元社会功能的文化形态和百姓喜闻乐见、具有鲜明地方特色的民间曲艺。

2.地域文化的促成

山川奠安、人物康阜的江汉平原历来是人文渊薮,“其秀良多,读书谈道,彬彬有礼让风雅”。[注]刘嗣孔修、刘湘煃纂:《汉阳县志》,见《稀见中国地方志汇刊》,中国书店1992年版,第120页。明清时的汉阳,“地不满百里,而科名理学忠孝彝伦甲于楚北。其朴者椎鲁自安,力耕陇亩,服贾牵车坐食,而游手者盖寡,其强有力者关弓挟矢,驰马角技,以希售于武勇之科。其妇女咸知廉耻,励节操孤鸾寡鹄,每中道而凛柏舟之节,甚至伉俪未偕,良人夭折,竟入门而坚冰玉于终身,更有蹈白刃以如饴,刲支体而不恤,虽不合于经常,其风亦可谓厚矣”。[注]刘嗣孔修、刘湘煃纂:《汉阳县志》,第120页。如此民风淳厚之地,自有适宜宣讲生长、发展的土壤。

清末民初,善书宣讲兴起于江汉平原,在湖北城乡如汉阳、汉口、荆州、黄冈、汉川、天门、沔阳、孝感等地流行多年,成为一种融宗教性、世俗性于一体的民间文艺形式,尤以“汉川善书”突出。明清之际,汉川一带由于河水改道及堤坝修筑,荒湖野洲渐变耕地,人们的劳作方式也由追波逐浪的渔业转变为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农耕,乡民对文化娱乐活动的需求与日俱增。善书宣讲生逢其时,它们冲州撞府,四处说唱,被人们尤其是妇孺耆老所喜闻乐见,“每岁正月十五日开讲,周流各乡图,除农忙及酷暑、雨雪不能从事外,通年共计若干日”。[注]余治:《得一录》卷十四,“宣讲乡约新订条规”,第17页。汉川善书实为圣谕宣讲的演变及发展,其宣讲者由传统的一人徒口说唱逐渐演变为民国时期的两人或多人分行当说唱,表演程式也分化出宣、讲、答、对等项,唱腔有“大宜腔”“小宜腔”“丫腔”“梭罗腔”“怒斥腔”“哀思腔”多种,内容多为谈古论今、劝善祈福类的高台教化,开讲时间也不再限于每月朔望。“在欢庆辛亥革命胜利的捷报声中,汉川的善书艺人在宣讲台上贴出了‘宣统小儿逐回家去;讲我大汉扭转乾坤’的对联。这一时期,王海元、谭新春、陈宗福、潘必学等一大批人投师学艺,宣讲队伍有了迅速发展和壮大,并以汉江为界,自然形成南北两大艺术派别,自成风格,互相借鉴,立志改革,努力创新……在此基础上,艺人们大批涌向武汉,在鹦鹉洲、罗家墩、江岸一带搭班演唱。水牌上正式挂上《汉川善书》,名噪武汉,盛极一时。当时与黄陂的花鼓、洋罗的高跷被称为‘湖北三盛’。”[注]王家瑞:《汉川善书》,载《汉川文史资料》第1辑,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汉川县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1986年版,第110—111页。汉川善书一直至20世纪50年代方始式微,现已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注]周和平编:《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图典》,上册,文化艺术出版社2006年版,第609页。

善书宣讲在江汉平原的发展呈农村包围城市之态势。晚清湖广总督张之洞倡导洋务,振兴工业,发展新式学堂,经济的崛起及文化的繁荣吸引了大批文人学者定居武汉三镇。而“汉口一镇,五方杂处,商贾辐辏,俱以贸易为业,故多盛服饰、侈饮食”。[注]刘嗣孔修、刘湘煃纂:《汉阳县志》,第120页。便利的交通、繁盛的商业吸引了众多书坊落户于此,另有诸多外地书局亦在汉口开设分支机构,形成了统一街(1928年前称半边街)、交通路(民国时侯成马路、生成北里一带)、中山大道(中山路一带)三个文化圈。而位于长江、汉江交汇处半月堤堤尾的统一街更是汉口著名的图书街,集中了大东、江左、锦章、集古、楚文、广文、崇文堂、章福记、宏文堂、会文堂等几十家官办及私营书店,在清末以刊刻善书、唱本、年历、星相占卜、启蒙图书为主。民国后实力雄厚的商务、中华等出版机构进入后,众多民营小书坊亦开始刊刻并批零兼营医书、通俗小说及新式教材。汉口居民多为来自荆楚各地乡村的移民,“此地从来无土著,九分商贾一分民”。[注]叶调元撰,徐明庭、马昌松校注:《汉口竹词校注》,第4页。五方杂处的居民带来了各种民间戏剧及曲艺如楚剧、花鼓戏、汉川善书等,地方戏及说唱艺术的兴盛为书贾刊刻、批发戏曲唱本带来了良好商机。而城市稠密的受众、发达的经济及兴盛的刻书业转而又推动了民间戏剧及曲艺的进一步兴盛和发展,从而形成了一个良性互动的完整产业链。如宣讲艺术在荆楚大地从清代一直延续到20世纪50年代,历时两百余年而长盛不衰。1936年,汉口观音阁还成立了宣讲、评书联合公会。源自善书的故事润泽人心,深刻影响着草根百姓的道德价值观。“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路走中央。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注]马光明:《善言集》,中国文史出版社2007年版,第253页。其感召力远远超过《论语》《传灯录》《近思录》等儒释道典籍。正因为宣讲这一艺术形式觉民化俗,行之有效,很多西方传教士亦开始模仿善书宣讲传播基督教义,刊刻方言圣经做福音宣讲,如夏伯多禄编《白话宣讲》、张志一编《理要问答宣讲》、圣教会编《大本宣讲录》《圣事宣讲》等,不胜枚举。

3.世俗利益的驱动

由于善书宣讲在武汉城乡受众颇多、市场颇大,善书遂成利润较高的种类而为各书坊所倚重,上述各官办私营书店都大量刊刻过儒释道各类善书,宣讲类善书的刊刻也一直延续至这一活动被取缔为止。如汉口鑫文社1942年还在出版《标准宣讲大全》。或许此书销路甚好,其他书商遂伺机盗印此书出售。如插图本《标准宣讲大全》第18册《贤良词》,封面底部署“汉口永益书局、崇文堂书局发行”,而正文首页标题“劝世贤良词”之下又署“汉口鑫文社出版”。为追求利润的最大化,这类书籍一般装帧简陋,品质低劣。《汉口宣讲》中有4种书的封底页皆用《楚戏大观》的废弃页装订而成,因书价低廉,故行销甚广。

刊刻《汉口宣讲》的崇文堂,位于晚清、民国时著名的“图书街”统一街,此街除本地书局外,还有从沪地迁入的外来书局,“因此,在这个市场上形成了‘木帮’(即本地帮)和‘洋帮’(即上海帮)两派,各自有自己的势力范围,相互明争暗斗,十分激烈,都为各自的生意挖空心思”。[注]辛雯:《木帮大亨——大文堂书局》,载《武汉文史资料》第2辑《汉口忆旧(三)》,武汉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1994年版,第107页。崇文堂为汉口书局世家周氏创建,“1941年1月设在汉口统一街107号的崇文堂书局和1946年7月设在163号的大文堂书局,是周福谦和周伯谦兄弟俩分别开设的。他们弟兄4人,周伯谦是老大,周福谦是老幺,在统一街书局的经营中,以周伯谦资金最为雄厚,堪称‘木帮’(或本帮)中的大亨老板。周家是一个专开书局的世家……周的父亲也是做售书生意的,在战前即在统一街和横街头两处开崇文堂书局”。[注]辛雯:《木帮大亨——大文堂书局》,第107—108页。另可参见武汉地方志编纂委员会主编:《武汉市志文化志》,“抗日战争期间武汉书店一览表”,湖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47页。从梓行时间看,刊刻《汉口宣讲》的崇文堂应是周伯谦、福谦父亲所开。

除经济利益外,对其他世俗利益的追求也是推动宣讲类善书出版的动力。刊刻善书能祈福消灾的民间观念深刻影响着人们,善男信女捐资委托书坊刊刻善书者代有其人。道光二年近文斋版《增订敬信录》正文前便有大字“劝善一则”云:“太微仙君垂训云,若以善书传一人者当十善,传十人者当百善,传大富贵大豪杰者当千善,广布无穷,重刊不朽者万万善。”[注]佚名:《增订敬信录》,署道光二年板存京都琉璃厂东门内中间路北近文斋陈。此版有道光二年张开泰序。因为敬送善书亦为广积福报善行之一种,故而民间善男女捐资刊刻者乐此不疲,上文提及的刊刻《送寒衣》的任燮便为一例。又如,光绪癸卯由上海书局付梓的《宣讲拾遗》,也在封面书名左列印有“如有善士印送即向上海棋盘街江左书林定购”两行小字,说明民间捐资印行宣讲类善书者大有人在。

四、小结

综上,作为一种流行于民间的说唱文本,《汉口宣讲》自有其文献价值。首先,它原汁原味地呈现出民间说唱艺术“宣讲”的构成形态、书写特征、主旨功用,为民间曲艺、民俗文化的研究提供了一个珍贵的样本。其次,《汉口宣讲》为宣讲文本中的案头本,其叙写方式与拟话本小说颇为接近,因此也为通俗小说研究者开辟了一条新的研究路径。最后,“汉口宣讲”之名亦足以唤醒人们对清末民初盛行于江汉平原的善书宣讲艺术的回忆,汉口作为一个商业重镇,为其提供了广大受众及雄厚资本,而刻印于封面上的“半边街”三字则折射出昔日书店一条街的辉煌、兴旺及深厚文化底蕴。

猜你喜欢

刊刻汉口
清代私家藏书开放流通思想研究
宋人對三蘇文章的選編與刊刻
梅兰芳汉口吃河豚
《汉口北》
汉口火车站北广场建设及交通组织方案
论王先谦《骈文类纂》的刊刻传播
论晚明元剧选刊刻现象及其文化审美意义
《汉口商业简史》 书写江中之城的百年繁华
1928—1936年汉口人口规模实证研究
《植物名实图考》在山西刊刻流传述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