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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合办到自立:中国红十字会的上海转型

2019-02-21池子华

关键词:中国红十字会万国红十字

池子华

1904年3月10日,为救护日俄战争中的中国难民,中、英、法、德、美五国爱心人士在上海发起成立“上海万国红十字会”。它的成立,同时标志着中国红十字会的诞生。日俄战争中救护中国难民使命完成之后,五国合办的上海万国红十字会功成身退。血与火的洗礼,使中国自办红十字会成为现实的需要。1907年7月,中国红十字会“独立”,在上海成功实现转型。本文就此问题进行考察。

一、上海万国红十字会的成立

上海万国红十字会的诞生,源于日俄战争中救护中国难民的需要。

日俄战争的发生绝非偶然。日本、俄国都是掠夺中国、将近代中国一步步推向半殖民地深渊的恶魔。沙皇俄国曾通过逼签《瑷珲条约》《北京条约》《勘分西北界约记》等不平等条约,将中国北方150余万平方公里的领土划入俄国版图,日本则通过《马关条约》攫得白银2亿两的战争赔款和对中国台湾群岛等地的殖民统治。但欲壑难填,沙俄有“黄俄罗斯计划”,日本炮制了“大陆政策”,两方均想独占中国东北进而扩张各自的殖民统治“势力范围”,为此不惜一战。1904年2月8日,日军偷袭驻守旅顺俄军,对俄国不宣而战。9日,俄国对日宣战。10日,日本正式对俄宣战。日俄战争遂爆发。

炮声隆隆,狼烟四起。懦弱无能的清政府不仅无力阻止在中国领土上展开的这场帝国主义大战,而且在日、俄和西方列强的蛮横干涉下,宣布“局外中立”,并将辽河以东划为交战区,放任日俄两军蹂躏、践踏,这在世界战争史上堪称“奇闻”。

日俄两军对垒厮杀,无辜的中国人惨遭荼毒,诚如日人所办《盛京时报》所言,中国东北人民“陷于枪烟弹雨之中,死于炮林雷阵之上者数万生灵,血飞肉溅,产破家倾,父子兄弟哭于途,夫妇亲朋呼于路,痛心疾首,惨不忍闻”。[注]《盛京时报》1906年10月18日。“中国商民猝遭兵燹,强壮流为盗贼,老弱且转沟壑,生灵涂炭,其何以堪?”[注]《希妥筹红十字会事并安插难民由》,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馆藏档案,档号:02-21-013-01-001。清政府抱守“中立”,欲救不能;传统的善会、善堂,囿于一邑一地,势单力薄,有心无力。有鉴于此,以沈敦和(字仲礼)、施则敬(字子英)等为首的上海绅商,[注]这里所说的“上海绅商”,包括两部分人,即上海本籍绅商和旅居上海的外省籍绅商。奔走联络,“拟援万国红十字会例,力筹赈救北方被难民人之策”,[注]《普济群生》,《申报》1904年3月11日。得到了积极响应。3月3日,《申报》上发表了《东三省红十字普济善会章程并启》,当天下午,施则敬邀集同仁在英租界六马路的仁济善堂开会,“商议开办之法”,宣告“东三省红十字普济善会”成立,“裙屐衣冠于于而至,或任办事,或愿募捐,观察使仲礼沈公复洋洋千余言,申明泰西红十字会缘起,在座咸欢喜赞叹,乐观厥成”。[注]《中国宜入红十字会说》,《申报》1904年3月5日。沈敦和介绍了“泰西红十字会缘始及会中一切章程”之后,“在座诸君以次各抒己见”。根据“题名册”,与会者有杨杏城、沈仲礼、曾少卿、苏宝森、施子英、李云书、王少灏、王松堂、冯珩生、沈缦云、汪汉溪、焦乐山、朱子文、姚燕庚、任逢辛、周金箴、汪建斋、吴少卿、王益甫、陈润夫、席子佩、黄式权,共22人。[注]《记普济善会初次议事情形》,《申报》1904年3月4日。

然而,尽管其运作方式力图遵行国际红十字会的中立性基本规则,东三省红十字普济善会如其章程所称,仅“系商办善举”,不是统一的红十字组织。同时,“善会”两字,也使其蒙上了浓重的传统善会、善堂的面纱,“红十字”与“善会”混在一起,根本无法获得交战双方的认可。上海绅商的建会善举,陷入困境。但他们并没有因此止步,而是殚精竭虑,别图良策。

战争在持续,救援则急如星火。上海绅商不得不抛开刚刚成立的东三省红十字普济善会,亟思改弦更张。为此,沈敦和拜会李提摩太,请求臂助,得到了支持。李提摩太回忆称:日俄战争“尽管交战的双方是日本和沙俄,战争发生地满洲的中国人遭受的苦难却最为深重。对自己的城市他们毫无发言权,只能听凭两国军队的蹂躏。得知同胞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一个中国道台,沈敦和(我在太原府筹建山西大学的时候,他曾提供过帮助)前来拜访我,问我是否愿意同他一起筹集救济金,帮助满洲的中国难民。我高兴地表示赞同”。[注]李提摩太:《亲历晚清四十五年——李提摩太在华回忆录》,李宪堂等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07页。尴尬的局面开始出现了转机。沈敦和原希望借助在沪洋人之力,联合组建一个具有国际性的红十字组织,为此他曾游说英、法、德、美等国驻沪领事,但收效甚微,“初各国尚不承允”。幸而李提摩太伸出援手,他的“人脉”使其能左右逢源。《大公报》报道说,“嗣经李提摩太从中说项,始得定议”。[注]《红十字会定议后闻》,《大公报》1904年5月24日。建会之举,因此迈出了关键性一步。而李提摩太,无疑是这关键性一步中的“关键人物”。

1904年3月10日,建会之梦终于变成了现实。这天下午5时一刻,中、英、法、德、美五国代表在英租界工部局集会,郑重宣布联合组建红十字会,暂名“上海万国红十字支会”,3月17日正式定名“上海万国红十字会”。李提摩太在其回忆录中不无自豪地写道:“我们组成了一个国际红十字会组织,中国人、英国人、美国人、法国人、德国人,还有其他民族的人在这个组织里共同合作。沈(敦和)先生任中方秘书,我任外方秘书。”[注]李提摩太:《亲历晚清四十五年——李提摩太在华回忆录》,第307页。

那么,为什么取名上海万国红十字会?“万国”,即“国际”之意,是当时的流行语汇。五国合办使诞生于上海的这一红十字组织具有了“万国”性,但除此之外,关键还在于中国尚没有统一的红十字组织,而成立红十字会也非一蹴而就那么简单,只能临时抱佛脚,便宜行事。正如史书所载,“中国向无红十字会,仓猝不能成立,故用万国红十字会之名义”。[注]中国红十字会总会编:《中国红十字会历史资料选编(1904—1949)》,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48页。取名上海万国红十字会,可说实属无奈,情非得已。

上海万国红十字会在组织架构上采取董事会制,会上酝酿产生了由45名中外人士组成的董事会,其中除西董35人外,有华董10人,分别为沈敦和、施则敬、严小舫、朱葆三、周金箴、徐润、苏实(宝)森、陈润夫、曾少卿、朱礼琦。同时,又从45名董事中推举出9名董事作为“办事董事”,将来“各项办法归办事董事酌定,并劝令捐输”,即具体负责上海万国红十字会各项事务的执行。9名办事董事中,西董7人,为英刑司威金生、公共租界工部局总董、法租界工部局总董、李提摩太、律师麦尼而、医生巴伦、傅密生;华董2人,为沈敦和、施则敬。[注]《施君肇基笔译上海创设万国红十字支会会议大旨》,《申报》1904年3月14日。3月17日,增补任锡汾为办事董事,又推举李提摩太、沈敦和为“书记官”,办理文案。[注]《二月初一日上海万国红十字会初次集议问答》,《申报》1904年3月21日。上海万国红十字会组织架构至此定型。

上海万国红十字会虽为五国合办,但因“在中国地方创始承办,中国遂永有红十字会主权”。[注]中国红十字会总会编:《中国红十字会历史资料选编(1904—1949)》,第9页。正因为如此,它的成立,也同时宣告了中国红十字会的诞生。

上海万国红十字会既因救助日俄战灾而生,也为救助日俄战灾竭尽了全力。整个救援过程历时三载,救护出险、收治伤病、留养资遣、赈济安置总人数达46.7万人,因伤重不治而亡者仅331人。“此次救护工作,得到教会和医院以及中国官方最高的合作,所以成绩特佳。”[注]胡兰生:《中华民国红十字会历史与工作概述》,载中国红十字会总会编:《中国红十字会历史资料选编(1904—1949)》,第499页。而上海,作为中国红十字会的诞生之地、救援行动的“中枢”和领导机关之所在,一直发挥着关键性作用。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上海万国红十字会的各中西办事董事及救难人员不支取薪水,他们以崇高的奉献精神,默默实践着红十字赋予的人道圣职。他们的业绩,在黄浦江畔,在白山黑水间,熠熠生辉,光彩照人。[注]参见池子华:《上海万国红十字会救济日俄战灾述论》,《清史研究》2005年第2期。

上海万国红十字会存在的时间虽短,但“成绩昭著,中外同称”。[注]中国红十字会总会编:《中国红十字会历史资料选编(1904—1949)》,第40页。五国合办之局画上句号后,作为承办国的中国,理所当然地走上了自主自立的红十字之路,这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

事实上,无论是官方,抑或民间,都在为创建自主的红十字会而殚精竭虑,努力玉成。

二、自主自立:官方的期待

从官方这一面看,在上海万国红十字会创办的前后,清廷重臣屡有创设红十字会之请。如梁诚、夏敦复就是如此。

1904年3月26日,著名外交家、时任出使美国大臣的梁诚上奏清廷,提出“联约各国仿设红十字会”之请,谓“近今各国阵行救疾扶伤,不分畛域,其法良意美,尤推红十字会为最。该会命意略如内地善堂,以拯灾恤难为义务,而于国政宗教不相关涉,与会之人出入行间,各国皆公认为局外。……中国尚未联约入会,似非圣朝恩周庶类、整饬戎行之本意。……拟请饬下外务部照会瑞士国政府,声明愿入红十字会联约缘由,俟复文到日,专派大员签约。一面查取东西洋各国红十字会章程,按照现在情形参订会章,颁发总会,克期举办。庶几上张国体,广含宏怙冒之恩;下恤军民,作有勇知方之气”。[注]《出使美国大臣梁奏拟联约各国仿设红十字会折》,《东方杂志》1904年第11期,第417—418页。梁诚的奏折,因路途遥远,直到5月15日才上达朝廷,[注]《梁诚奏请仿设红十字会奉朱批外务部知道钦此》,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馆藏档案,档号:02-21-013-02-001。是时上海万国红十字会的救援行动已然如火如荼。尽管梁诚之请“迟到”,但对清政府“联约”之举,裨益良多。

梁诚向清廷呈递奏稿的第三天,即3月28日,御史夏敦复有《奏请成立中国红十字会片》上达。内称:“自俄日两国开战,战地居民最为可悯……其困苦情形,诚有不堪言状者。臣风闻沪上义绅施则敬等,创率同志,举办东三省红十字普济善会,仿照庚子救济会之例,筹集款项,雇募轮船,前赴东省一带救济被兵难民,甚盛举也。惟开办伊始,颇有为难。约章未明,冒险前进,交绥之际,锋镝堪虞,其难一也;战区太广,集款无多,接济偶疏,势将中辍,其难二也。若不曲纾其艰阻,深虞事败夫垂成,兵燹余生,更将何赖。伏念东省本昭代发祥之地,灾黎尽圣主怀保之民,固宜特伸保护之权,尤应备尽解悬之策。拟请饬下外务部王大臣,商明俄日两国公使,查照泰西红十字会公例,请其各电致统兵大员,传谕所部将弁,凡遇中国红十字善会所到之处,一律保护,不加侵犯,俾无险阻之虞,得尽拯援之力。并请饬下南北洋大臣躬为提倡,力予维持。”[注]《御史夏敦复奏请成立中国红十字会片》,《历史档案》1984年第2期,第41页。当日,清廷阅后,发交外务部办理。[注]《夏敦复奏请设红十字会奉旨外务部知道钦此由》,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馆藏档案,档号:02-21-013-01-016。

创建中国独立自主的红十字会,已成朝野共识。然而,要取得创建红十字会的资格,必须首先加入《日内瓦公约》。为此,1904 年4月25日,外务部综合各方面的意见和建议,上奏清廷,请颁驻英大臣张德彝补签日内瓦红十字会原约全权敕谕。奏折中说:“查保和会所载推广日来弗原议行之于水战一条,泰西名为红十字会,创自同治三年。各国在瑞士日来弗都城公立陆战条约后,又推之于水战,救病扶伤,实为环球善举。现值日俄事亟,战地居民流离可悯。本年二月十二日,御史夏敦复奏请,查照西例,设红十字会等语。钦此。迭经臣部会同商部,电致上海绅董筹办。旋据电复,已议成中、英、法、德、美五国合办上海万国红十字会,各举总董,分筹款项,惟须转商日俄两国政府,并须知照瑞士总会方能承认等语。臣当即电知驻日本使臣杨枢、驻俄使臣胡惟德,切商两国外部,尚未定议。适接瑞士总会来函,以中国应补画陆战条约为请。臣等以瑞士为未经订约之国,拟由驻英使臣张德彝照会瑞士驻英公使,作为入会之据。兹据张德彝电称,瑞士政府以该大臣办理此事务,须奉有补画该约之全权敕谕,方能照办等语。臣查中国与各国订约颁给使臣全权字样,历经遵办在案。此次补画瑞士红十字会原约,自应奏请颁给,以昭慎重。谨拟敕谕一道,缮具清单,恭呈御览,伏候命下,臣等即行恭缮,请用御宝,发交驻英使臣张德彝遵照办理。”[注]《外务部具奏补画红十字会原约折稿》,《大公报》1904年5月10日。清廷准奏,颁给驻英使臣张德彝补签原约“敕谕”,称:“兹特命尔为全权大臣,办理入会事宜,会商大瑞士国驻英使臣,知照总会补行画押。尔其敬谨将事,毋负委任。特谕。”[注]《附: 颁给驻英使臣张德彝补签红十字原约敕谕稿》,《历史档案》1984年第2期,第42页。张德彝接到“敕谕”即启程前往瑞士,6月29日在日内瓦补签“原约”,即《1864年8月22日改善战地陆军伤者境遇之日内瓦公约》。[注]《画押事竣由》,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馆藏档案,档号:02-21-013-03-012。中国由此成为国际红十字会会员国。

在此之前,即上海万国红十字会成立不久,瑞士红十字会总部闻讯后,在6月3日,由“日内瓦万国红十字会总理为中国入会事”致函清廷外务部,称:“顷阅报章,知贵国现在创立红十字会,亮(谅)属不虚,本会深为欣幸……贵国如立有红十字会,而欲与他国各会联络者,必须由本会为之介绍,盖凡新会附入老会,惟本会为能引进也。欲将中国红十字会注册列名,必须先将设立该会宗旨及经理人员知照本会,然后本会可以将会中应办事宜详为奉告,俾中国红十字会得以按照各国红十字会章程办理。再,此次各会均非官办, 亦不能径自附入一千八百六十四年八月廿二日日来弗(日内瓦——引者)约款,此事惟政府能办之。”[注]《日内瓦万国红十字会总理为中国入会事致外务部函》,《历史档案》1984年第2期,第42页。在此,一方面,对上海万国红十字会的成立表示“深为欣幸”,并希望其能与国际红十字会“联络一气”;另一方面,认为合办上海万国红十字会的各方“均非官办”,不能补签日内瓦“原约”,而只能由政府出面。因此,清政府虽然命张德彝补签了“原约”,但还不够。缘此,8月12日,日内瓦国际红十字会会长穆业、副会长欧第业就中国加入国际红十字会一事复函清廷外务部,告知“贵国附入日内瓦万国红十字会一节,事已成就”,“瑞士联邦已按照万国公例,于七月八号备文将贵国入会一事,布告在约各国矣”。复函同时称,“深望贵国设立红十字会,按照一千八百六十四年八月二十二号所立之公约办理,凡新立之会,应由本会介绍,与各会联为一气。贵国如按政府许入公约之意,创此义举,本会深愿极力襄助”。[注]《日内瓦红十字会会长为中国入会事复函》,《历史档案》1984年第2期,第43页。这就是说,中国虽然补办了入会手续,瑞士政府虽然将中国入会一事布告了在约各国,但中国只是被接纳为会员国,只是取得了开办红十字会的资格。中国要加入国际红十字会、得到国际红十字会的正式承认,必须拥有自己的红十字会组织。上海万国红十字会毕竟是五国合办,非中国独自拥有,不符合承认条件。在救济日俄战灾的紧要关头,“五国合办”之局不便打破,只能等待上海万国红十字会使命完成后再筹开办之策。

但不管怎么说,官方已竭尽全力,红十字会历史当然不能漠然视之。[注]池子华:《红十字与近代中国》,安徽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60页。换句话说,创建自主自立的中国红十字会,是官方所期待的。

三、来自民间的挑战 :王熙普的理想和廖太夫人的实践

上海万国红十字会“经五中立国权宜联合,在中国地方创始承办,中国遂永有红十字会主权”,[注]中国红十字会总会编:《中国红十字会历史资料选编(1904—1949)》,第9页。正因为如此,人们才有理由把1904年3月10日上海万国红十字会组建的日子视为中国红十字会的诞生日。但联合毕竟是联合,不是中国独自拥有,换句话说,它还不能算是完全意义上的全国统一的红十字会组织。“联合”势能强大,的确发挥了不容抹杀的业绩,但以中国之大,竟不能独任其事,不能不令人感到遗憾。王熙普在《申报》上发表《创设红十字会之理由》一文,一针见血地指出:“托英人(指李提摩太——引者)代办,不能自救其生命,已耻不可言,不能自救反使救济权为外人所操,嘤嘤乞救于外人,耻莫甚焉。”[注]王熙普:《创设红十字会之理由》,《申报》1907年7月3日。他认为,五国“合办”上海万国红十字会简直就是中国的奇耻大辱。其牢骚虽然发得过火,但却值得反思。

五国“合办”的形式不能令人满意,上海万国红十字会的地位也因此受到了挑战。如上述视“合办”为国耻的王熙普就公开“叫板”。他一面称“不立红十字会以拯救于平时,不成红十字军以救济于战时,不但为国民之耻,即亦国家之耻也,不但为国民之危,即亦国家之危也。是红十字会者,诚吾国今日之要图,吾同胞当尽之义务而不可一日缓者”,又特别指出“红十字会者,不但防未来之患,种种危道将一并而扫除之”。因此,他表示将以“蚊背负山”的气概,独出万金,作为开办红十字会的经费。关于“入手方略及办事秩序”,王熙普也有所规划:暂设红十字会事务所;组织会员;请求行政官员的允许及保护、提倡;禁绝害人毒物;设立戒烟会、红十字医院、红十字军医学堂、收生学堂、看护妇学堂、寄生院、娼妓检查所、卫生演说会及劝戒洋烟会等。他还准备借汪惕予医院“设红十字会事务所”,筹备“大开会员组织会”,独树一帜。[注]王熙普:《创设红十字会之理由》,《申报》1907年7月3日、4日、5日。

王熙普,即王钟声(1881—1911),原名槐清,字熙普,艺名钟声,浙江上虞人。他是中国话剧的先行者、同盟会会员,1898年留学德国攻读医学和法律,1906年归国后曾任浙江法政学堂监督和洋务局总办。1907年他初来上海,在复旦大学首任校长马相伯及其连襟、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汪笑侬的支持下,创建了中国第一个新戏剧团“春阳社”,专演新戏(即话剧)。在沪期间, 1907年6月22日,上海举行戒烟大会,《申报》连载的《创设红十字会之理由》就是王熙普的会上演讲稿。巧合的是,沈敦和也应邀出席戒烟大会,两人遂相识。王熙普带有“火药味”的演讲,使沈敦和深感责任重大。沈敦和并没有计较王熙普的过火指摘,反而对他的才干表示赞赏,并资助他创办了中国第一所话剧学校——通鉴学校。[注]马强、池子华主编:《红十字在上海(1904—1949)》,东方出版中心2014年版,第46页。

遗憾的是,王熙普的理想并没有成为现实。相比之下,来自廖太夫人发起的“中国妇人红十字会”,对上海万国红十字会来说更具有挑战性。

廖太夫人,即邱彬忻,字冰欣,四川广汉人,是清廷度支部的部郎廖邵闲之母,人称廖太夫人。她医术精湛,热心公益事业和妇女解放运动。1903年,她在北京创办了女学卫生医院,为北京第一家由华人妇女创办的医院。这一年,女革命家秋瑾在造访该医院后曾盛赞:“女中今又见卢和,救世心真一片婆。广为后生开觉路,常闻脱手起沉疴。杏林春好颜常驻,兰室尘无梦屡过。灵药刀圭应赠我,炉杯擎出治人多。”[注]秋瑾:《赠京师卫生女学医院廖太夫人》,载郭长海辑注:《秋瑾全集笺注》,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版,第228页。

1905年,廖太夫人赴日本游历,考察日本“各病院及各女学校”,受到了“彼邦女界欢迎”。[注]《调查医学回国》,《大公报》1906年4月22日。日本妇女组织之发达和妇女运动之波澜壮阔,使她深受鼓舞,1906年4月她由日本归来后不久,便于5月在北京发起成立“中国妇人红十字会”(又称中国妇人会)。这是中国第一个具有红十字会性质的妇女团体。

关于中国妇人红十字会的缘起及其宗旨等情况,《大公报》曾做了如下报道:“京师女学卫生医院院长廖太夫人自此次出洋归国后,以吾国女界向不发达,必欲于一般之妇女社会中增求幸福。盖因在东(京)时,留学界中力劝太夫人归国竭力举办红十字会(中国独无此会,上海所办系万国红十字会——原注),为全国同胞爱国爱种之代表。太夫人担此责任,不惜牺牲一己,必欲达其目的。然创办伊始,头绪繁难,复以吾国风气初开,必举一二成效易著之事发其先端,则后此办理各事皆易得力。今不料适有旧金山地震之事,受灾之剧为今古环球所罕见,各国羁旅同遭是厄,而吾数万华侨房屋财产数百万金赀亦完全被毁。太夫人窃计此等奇灾世界创见,此即为吾中国妇人红十字会成立之机关。于是立发大愿,于京师创立中国妇人会,隐寓红十字会之意。”[注]《中国妇人会之发起》,《大公报》1906年5月10日。据该文所述,无论是从妇女解放的时代呼唤,还是从救助旧金山地震中遭难的同胞的现实来看,成立具有红十字会性质的中国妇人会,都是必要的。

1907年3月,《中国妇人会小杂志》第2期发表了《中国妇人会章程》,共10章,章名分别为“会名、会所、宗旨、义务、会员、规则、职任、经费、会期、分会”。其“宗旨”为:“我二百兆妇女同胞,实占国民全数之半,对于社会,对于国家,均有应担之责任,应尽之义务。凡属公益之举,急难之事,本会当力谋所以扶助救济之道,隐然以赤十字之苦心,为进化合群,爱护同胞之表见。”其“义务”的第一项即“救灾恤难:凡我同胞,无论外国、内地,设有水旱、刀兵、疾病等灾难,皆有救济之责”。[注]《中国妇人会章程》,《时报》1907 年5 月3 日。其这些方面与红十字会的职能别无二致。

对于廖太夫人之举,当时的媒体都大加赞赏。如1907年4月出版的《中国新女界杂志》转载了《中国妇人会章程》,并就中国妇人会成立的缘起、组织架构、未来发展等发表评论说:“此会对于同胞所尽之义务,真非他团体所能及,前途发达,定未可量。”[注]《中国妇人会章程附记略》,《中国新女界杂志》1907年第3期,第113—114页。《大公报》在发表《中国妇人会之发起》一文时,特加按语,对该事给予高度赞扬:“此件顷由沪江见寄,发函伸纸,灿烂夺目,读未终篇,蹲蹲起舞,不意以数千年幽闭昏黯不见天日之女界,一旦大放光明,如朝日之东升,如海潮之怒涌,光彩壮丽,气象万千,则虽盲者之有见,跛者之克走,哑者之能言,痿者之立起,不足以方兹畅快喻此欢欣。”[注]《中国妇人会之发起》,《大公报》1906年5月10日。总之,中国妇人红十字会的成立所引起的社会关注,是可以想见的。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廖太夫人发起成立中国妇人红十字会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目的,即洗刷中国不能独立创办红十字会之耻。“国际红十字会创立后,各国纷纷加入。中国1904年成立的上海万国红十字会,系中、英、法、德、美五国合办,并非华人独立创办,国人引以为耻。时值美国旧金山发生大地震,国人纷纷捐款救济在美华侨,廖太夫人遂发动女界,借此机会成立一个由妇女组成的红十字会,独立募捐以救济华侨,一尽同胞之谊,二洗中国无独立的红十字会之前辱。故中国妇人会一名中国妇人红十字会。”[注]闵杰:《近代中国社会文化变迁录》第2卷,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482—483页。因此,中国妇人红十字会的成立,无疑亦是对上海万国红十字会的一种挑战。

总之,上述理想和实践的挑战,都无可厚非,而其间迸发的爱国热情,更是难能可贵。五国“合办”上海万国红十字会乃是权宜之计,“曲终人散”势所必然,中国方面何去何从,不能不有所抉择。王熙普、廖太夫人等的“叫板”,客观上也“倒逼”上海绅商做出决断。

四、“自立”的选择

挑战和机遇并存。面对挑战,沈敦和、施则敬、任锡汾等上海万国红十字会华董,深感任重道远。不过,他们充满自信。这是因为中国已经具有如下几点“自立”的优势:

优势之一是,上海万国红十字会救济日俄战灾的使命已经完成,并赢得“中外同称”的美誉,这是一笔财富。这可观的无形资本,使得当“永有红十字会主权”的中国一方在终结上海万国红十字会而选择“自立”——独立自主经办中国红十字会时,较之中国妇人红十字会、红十字会爱群社[注]《红十字会爱群社传单》,《申报》1908年7月8日。以及王熙普“纸上谈”的“红十字会事务所”,更容易被社会各界认同。

优势之二是,官方的支持。上海万国红十字会从成立之日起,就得到清政府的鼎力扶助,特别是吕海寰、盛宣怀、吴重熹三大臣秉承朝廷旨意,为上海万国红十字会的救援行动大开方便之门,给予了人力、物力、财力上的支持。而且,当局一直把争取国际红十字会的承认作为一项重要外交活动,勉力从事。可以断言,一旦中国红十字会从上海万国红十字会中“脱胎”而出,步上“自立”之途,官方的支持将是一如既往的。

优势之三是,有“自立”的经济基础。据统计,在上海万国红十字会存在的三年多时间里,其“所有收款项下,敬谨领到恩帑银十万两,又核收中西筹拨募捐合银五十四万一千九百两零;所有支款项下,自臣等暨各该中西总董、会员均无薪水、夫马公费,以资撙节,综计各项支款,共银五十七万七千四百两零。其间银洋、金镑、佛郎、马克、卢布、军用手票等类兑解赢耗头绪纷繁,尚须逐细核算。又支旧金山华侨震灾抚款合银二万两。收支两抵,共余银四万四千五百两零”。[注]盛宣怀:《愚斋存稿》,第13卷《奏疏》。有银44500两的余款作为“自立”的开办经费,应该是较为充裕的;况且,尚有募捐之法。

因此,“自立”条件一成熟,1907年7月21日,也就是光绪三十三年六月十二日,吕海寰、盛宣怀就代表上海万国红十字会中方组织者,联衔上奏清廷,历陈上海万国红十字会办理情形及“善后持久事宜”。在这份奏折中,除缕述上海万国红十字会的缘起、救济日俄战灾的实况、经费收支的情形之外,最重要的还是“善后持久事宜”的种种构想和举措。“善后”,一言以蔽之,就是终结五国合办上海万国红十字会。而“持久”,则关系到红十字事业在中国的未来发展,这是至关重要的。吕海寰、盛宣怀在奏折中特别强调:

各国红十字会各有佩章,重以国家之命,由会制备。今中国红十字会成立,西董亦愿得中国红十字会佩章以永纪念等语。臣等因饬总董仿照各国红十字会佩章式样,酌拟中国红十字会佩章,派员测绘各地设会办事情形,拟具图说,俟石印成册,咨送外务部核议呈进,并分送京外中西捐助之官绅士商,表明此次办法,即为中国红十字会商订专章之据。一面参考日本初创赤十字社情由,与西董订明,先就中国自筹之款酌拨以为基础,兼仿瑞士总会真奈瓦(即日内瓦——引者)地方之意,在上海购地,采取各国医院学堂医船医车之式样,筹措经费,次第仿办。另选聪颖华童,一面在沪附设医学堂,一面出洋学习会医,考求会医与军医之如何区别,本国看护人之如何储备招致,务期悉臻详备,以结万国红十字会之全局,即以巩中国红十字会之初基。[注]《本会开创时之奏折》,载《中国红十字会二十周年纪念册》,中国红十字会总办事处1924年编印,第2—3页。

这段文字,向我们传递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信息,即“今中国红十字会成立”。很显然,一个“今”字,意味着奏折上呈之时中国红十字会已正式“成立”。至于“成立”的具体时间,目前尚没有搜寻到有关的资料以资确认,极有可能的是没有举行相关仪式,否则,《申报》《大公报》等媒体会有消息发布。由此推断,与其说中国红十字会“成立”,倒不如说是中国红十字会是从上海万国红十字会中“脱胎”或“流变”而出更为恰当。因为,如下文所述,“中国红十字会”的底牌,在上海万国红十字会组建时即已亮出,只不过限于“合办”,较为隐晦而已。

创建独立自主的中国红十字会,一直是中国有识之士的夙愿。但因日俄战争事起突然,“仓猝不能成立”中国自己的红十字会,故如前所述,只能临时抱佛脚,“故用万国红十字会之名义”。但他们并没有放弃这一追求。1904年6月13日,吕海寰、盛宣怀、吴重熹在致袁世凯的电文中称:“昨据沪道备文,批解恩帑京平足银十万两,饬据沈、任、施道等公议,该总董等拟以五万两为现在办经费,以五万两为开办中国红十字会经费。海等所见相同,核与前奏亦合。是否请速酌电示,以便沈、任、施、毛道等分别具领。”[注]《吕海寰、盛宣怀、吴重熹致袁世凯电》(1904年6月13日),载中国红十字会总会编:《探本溯源——来自博爱论坛的声音》,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74页。文中明确从帑银10万两中拨出5万两,作为开办中国红十字会的经费。同时,又嘱沈敦和、任锡汾、施则敬等起草《中国红十字会章程》。6月26日,吕海寰、盛宣怀、吴重熹致电外务部,以“沈、任、施道等称,遵拟中国红十字会章程,惟备始美”,请外务部“电饬英、俄、德、法、比、意、奥大臣,各向该会觅抄各国自定之章,洋文、译文一并迅速,咨如能多备一份,径寄上海,尤所祷盼”,以便借鉴;并称,“该道等深思远虑,实力虚心,拟章务求美备,所请极关紧要,敬祈钧察,即赐电饬为祷”。[注]《吕海寰、盛宣怀、吴重熹致外务部电》(1904年6月26日),载中国红十字会总会编:《探本溯源——来自博爱论坛的声音》,第78页。在7月12日制定的《上海万国红十字会暂行简明章程》中称:“至中国红十字会章程,应由华董另拟,呈候咨部核奏,请旨饬行,合并声明。”[注]《上海万国红十字会暂行简明章程》,《申报》1904年7月31日。这一“合并声明”,毫无疑问意在说明在五国合办上海万国红十字会的同时创设中国红十字会的事实,不然,“另拟”《中国红十字会章程》,岂不是多此一举?在中国红十字会的历史资料中,我们也可以看到这样的记载:“本会成绩昭著,中外同称,政府特发帑银十万两,以为补助,并特派驻英公使张德彝到瑞士,加盟于日来弗条约,本会至此改名为中国红十字会。”[注]中国红十字会总会编:《中国红十字会历史资料选编(1904—1949)》,第40页。驻英公使张德彝受命赴瑞士“补签”《日内瓦公约》是1904年6月29日之事,虽然没有足够证据表明“上海万国红十字会”改名“中国红十字会”,但在其与日、俄的交涉中使用“中国红十字会”的名号普遍而且寻常,例如,“俄使称中国红十字会在辽西所设医局,切勿用外国人”;日人小田切“来信言日前承面商上海中国红十字会,欲在满洲救护难民之事。前接本国外部来电,以为满洲地方现在俄国驻兵之地多于日本,俄国既未答应,我国何能遽允”;“复小田切信言,接奉来函,贵国于中国红十字会未能慨然允许,甚为怅然”;[注]参见《大清万国红十字会档案》,第1册,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2009年版,第201、241、242页。如此等等。作为经办人的盛宣怀,1911年10月25日在追溯红十字会源流时也说:“伏查光绪二十九年日俄交战,其时臣正在沪选举董事,设立中国红十字会,邀集中西绅商,募捐筹款,并钦奉懿旨,颁发帑项十万两,饬令遴派员绅,赴东三省,将战地被难人民救援出险,分别资遣留养。”[注]盛宣怀:《遵旨设立慈善会派员赴鄂救济被难人民折》(1911年10月25日),载中国红十字会总会编《探本溯源——来自博爱论坛的声音》,第131页。在这里,盛宣怀所用的名称为“中国红十字会”,而非“上海万国红十字会”。换言之,“上海万国红十字会”在某种程度上等同于“中国红十字会”,或至少这两种称谓可以并行不悖。

总之,上海万国红十字会全局终结,中国一方自然而然、旗帜鲜明地打出了“中国红十字会”招牌。这是顺理成章之事。由此我们可以说,上海万国红十字会终结之时,也是中国红十字会“自立”之始。而且,在没有相关资料发现以前,我们完全有理由把1907年7月21日吕海寰、盛宣怀上奏之日视为中国红十字会“自立”,走上自我发展之路的起点。[注]池子华:《红十字与近代中国》,第66页。不管怎么说,中国红十字会在上海成功转型,实现了“华丽转身”。紧接着,其兴办医院、开办学堂、培养救护人才,为中国红十字事业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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