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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闲意定始一扫

2019-04-25

南方周末 2019-04-25
关键词:徽宗蔡京张旭

陆游在四川的时候,结识了能文善书的隐士师伯浑。他说,这个师伯浑,一见就不是凡夫俗子,因为他言谈举止之间,有一种恢弘的气度。分手那天,师伯浑在青衣江上为陆游饯行,酒到酣处,旁若无人地放声高歌。动静太大,把附近的水鸟都惊飞了。陆游自己没有酒量,浅饮辄醉,而师伯浑豪迈,至少喝了一斗。将近半夜,船启程,次日到达平羌,陆游醒过来,发现师伯浑为他写了一张很大的条幅。醉中乘兴之作,笔墨酣畅淋沥。陆游形容说,其书如“春龙奋蛰,奇鬼搏人”。

师伯浑是眉山人,和苏轼是同乡。山水清灵之地,往往多高人逸士。苏轼自不必说,他在《书蒲永升画后》讲到几位蜀中画家,如黄筌黄居寀父子,蒲永升,还有孙知微,后者也是眉山人。孙知微应邀为大慈寺寿宁院作画,在四堵墙壁上画湖滩水石。他反复酝酿,整整过了一年,依然不肯下笔。某一天,忽然匆忙从外面跑来,大声呼叫准备笔墨,随即“奋袂如风,须臾而成”。他画的水,奔湍巨浪,“作输泻跳蹙之势,汹汹欲崩屋也”。在此之前,大画家孙位也是画水的圣手,孙知微的笔法就是从他那里学的。苏轼感叹,孙知微既死,笔法中绝五十余年,直到成都画家蒲永升出来,才把二孙的传统发扬光大。

中古以来,文学和艺术家中,这种率性狂放的行为多见诸记载,以为美谈,杜甫《饮中八仙歌》中写张旭便是典型的一例:“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短短三句诗,勾勒出一个大书法家的潇洒形象,较之以记人传神著称的《世说新语》,也不遑多让。年轻时读这类故事,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如与张旭同被称为“颠”的米芾,《春渚纪闻》中有他“巧取豪夺”皇帝砚台的壮举:某一天,宋徽宗和蔡京在一起谈论书法,空谈不足,当即传召米芾,让他在屏风上写字。写完,君臣相对,赞赏不已。米芾乘兴把刚用过的御用端砚捧在手上,请求徽宗赏赐给他。米芾说,这砚台经过我的涂抹,已经脏了,不适合再让皇上用,干脆就给了我吧。徽宗大笑,真的赐给了他。米芾手舞足蹈,拜谢完毕,抱着砚台往外跑,墨水淋漓,洒得满袖子都是,但他视若无睹,脸上喜气洋洋,好比得了糖果的小孩子。徽宗见状,对蔡京说,米芾这疯子的名声,真不是虚传的。蔡京说:米芾的人品确是没得说的,像他这样的人,只能有一,不能有二。看过米芾苕溪诗帖的人,大概都会想起这个故事。那种所向披靡的痛快,真可使人把俗杂之事忘之一尽。难怪苏轼会说出这样的话:“岭海八年,亲友旷绝,亦未尝关念。独念吾元章迈往凌云之气,清雄绝世之文,超妙入神之字。何时见之,以洗我积年瘴毒耶?”

庄子《田子方》篇讲宋元君请人作画,所有画师都应声而至,作揖跪拜,恭恭敬敬站在一边,舐笔濡墨。有一个画师最后才来,他不像别人那样急着往里挤,而是从容等待。轮到他,行礼之后立即离去,并不多言。宋元君好奇,派人跟去查看。只见那人到了家,脱掉衣服,盘腿而坐。宋元君听罢汇报,说,行了,这个人就是我要找的画家。解衣盘礴从此成为形容画家进入创作入神状态的词语。王安石《虎图》诗便有这样的描写:

“想当盘礴欲画时,睥睨众史如庸奴。功与造化论锱铢。”

李贺说,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说作文,和王安石的意思相同。一个人,不管才气如何,成就多少,终生热爱,乐在其中,都会有这样的瞬间,在那个瞬间,他是自己的主人,也是世界的主人,他是孙知微,师伯浑,是张旭,也是米芾,是陆游,也是苏轼。

我读《张大千谈艺录》,读了好几遍。徐悲鸿爱张大千的画,赞扬张氏为五百年来第一人。大千先生则一气列举了二十多位平辈画家,以为他们“莫不各擅胜场”,至于老辈丈人行,则“高矣美矣,但有景慕,何敢妄赞一辞焉”。谦逊之中,难掩其自得与自信。他又与人谈到,“我画画,完全是兴趣。我想画时,哪怕是半夜两三点钟也经常爬起来画,太太也跟着起来。不想画就不画,哪怕是今天家里没钱买米,还是不画。”我读到此段,不禁大乐。我有过半夜醒来,借着窗外微光在硬纸片上记下诗句的经历。梦中也作过文章,读到过人世未见的异书,可惜不能留下一鳞半爪。然也偶有快意的事:某日从咖啡馆到书店,突然思绪泉涌,不可抑止,于是坐在路边台阶上,写成一首不算短的诗。诗名《夜叉》,自觉如一首汪洋恣肆的七古。

张宗子

秋水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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