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里兰卡恐袭案背后的“情报空转”

总统媒体办公室发表声明说，斯里兰卡将从23日0时起进入“有条件的全国紧急状态”。这是一连串有预谋的自杀式炸弹袭击，警方已经逮捕至少24名爆炸案嫌疑人。

“近年来，一些斯里兰卡的伊斯兰极端分子参加了伊斯兰国，他们后来回到斯里兰卡。这些有国际背景的、曾受过训练的武装分子，目前又回到斯里兰卡本土，可能是这次袭击的发动者。”

★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庄俊朗

斯里兰卡的爆炸声仍未停止。当地时间4月24日，首都科伦坡的萨沃伊电影院发生爆炸。斯里兰卡《每日镜报》报道，安全部队在处理一辆可疑的摩托车时触发爆炸。

“我们已经10年没有见过这种可怕的事了。”斯里兰卡国防部秘书费尔南多（Hemasiri Fernando）对媒体说。

2019年4月21至22日，斯里兰卡连续发生九起爆炸案。根据斯里兰卡警方24日公布的数据，连环爆炸案的死亡人数已上升至359人，500多人受伤。其中，中国公民1人死亡、5人失联、5人受伤。

不少居民被袭击吓得离开首都，一千多名军警人员则进入首都执行任务。

“在爆炸发生一天后，斯里兰卡首都科伦坡已经变成了一座鬼城。”海湾电视台（Al Jazeera）记者描述道。商店已基本关闭，空荡荡的马路上偶尔会有一辆车驶过。

斯里兰卡曾经历长达25年的血腥内战，自2009年内战结束以来，这里逐渐变成一个以旅游业著称的和平小国。然而，在繁华的表面之下，族群矛盾和宗教矛盾依旧如暗涌般起伏。

最初，尚未有任何恐怖组织宣布对事件负责，来自斯里兰卡本土的伊斯兰极端组织“全民认主独一大会”（National Thowheeth Jama'ath）曾受到广泛的怀疑。直到2019年4月23日，极端主义组织“伊斯兰国”（IS）宣布“认领”袭击案，但并未展示证据。

真凶逐渐浮出水面。2019年4月24日，斯里兰卡国防部副部长维杰瓦德纳在新闻发布会上透露，制造连环爆炸案的9名自杀式袭击者中，有8人的身份已得到确认。

斯里兰卡警方当天下午又宣布，第9名袭击者的身份也得到确认：她是其中一名自杀式炸弹袭击者的妻子。

复旦大学南亚研究中心主任张家栋认为，斯里兰卡国内外极端主义的合流，以及近期混乱的政局，都与这场悲剧有关。

23日，是死难者全国哀悼日，圣安东尼教堂前挂满了黑白相间的旗子以示纪念。斯里兰卡政府承诺，必定会重建这座175年历史的教堂，但民众对安全的信心，恐怕在短时间之内都难以重建。

“每两个家庭，就有 一个要参加丧礼”

2019年4月21日，斯里兰卡首都科伦坡，圣安东尼教堂（St. Anthony's Church）塔楼上的挂钟卡在了8:45。那时，一阵爆炸声打破了斯里兰卡的宁静。

当时，教众正齐聚教堂内为复活节祈祷。如今，木制的教堂长椅已被完全摧毁。

听到爆炸声，住在教堂对面的苏马纳帕拉（N.A.Sumanapala）赶往现场救援。“灰尘像雪一样落下来。”他对法新社描述说，“血流得像河一样……我看到肢体跟头颅，里面还有孩子。”

据苏马纳帕拉描述，当时教堂里估计有上千人，很多人从远处专程赶来庆祝复活节。他看到到处都是尖叫的人群，在爆炸发生半小时后，救护车才姗姗来迟。这时，伤员已被民众用大巴、三轮车等各种车辆送到医院。

马尔科姆（Malcolm Perera）也是在爆炸发生后赶来救援。

“我和我的同伴一起抬了37具尸体和50袋肢体。”他对英国《卫报》说，“我的身上现在还有血腥味。”

“我唯一可以说的是，情况真是糟糕透了。”圣安东尼教堂发言人则对南方周末表示。

圣安东尼教堂的爆炸并不是个案：几乎同一时间，位于邻近城市内贡博（Negonbo）的圣塞巴斯蒂安教堂（St. Sebastian's Church）在脸书（Facebook）上发文称，“我们的教堂遭到了炸弹袭击，如果你的家人在这里，请过来帮忙。”

在圣塞巴斯蒂安教堂公布的照片中，可以看出教堂内部已经一片惨象：鲜血与木屑混杂在一起，劫后余生的人们瘫坐在长椅上，旁边则躺着一具尸体。

阳光透过被炸穿的屋顶，照在了染血的耶稣像上。

在不到一个小时内，斯里兰卡接连发生六起爆炸，这包括位于科伦坡的圣安东尼教堂、尼甘布的圣塞巴斯蒂安教堂、拜蒂克洛（Batticaloa）的锡安教堂（Zion Church）。另外三起爆炸发生在科伦坡沿海的三座高端酒店：香格里拉酒店（Shangri-La Hotel）、肉桂树大酒店（Cinnamon Grand）、金斯伯里酒店（The Kingsbury Hotel）。

当地警方调查发现，2019年4月20日，两名袭击者假扮游客入住香格里拉酒店616房间。酒店的闭路电视显示，袭击者在酒店三楼自助餐厅和酒店走廊引爆了炸弹。调查人员认为，嫌疑人可能引爆了25公斤的C-4炸药。

当香格里拉酒店发生爆炸时，萨丽塔（SaritaMarlou）正在酒店睡觉。

“爆炸一直到我们所在的17楼都能感受到。”萨丽塔在脸书写道，“几分钟后，我们被要求离开酒店。下楼梯的过程中我看见地上都是鲜血，但我们对发生了什么依然毫无头绪。”

发生爆炸时，更多人正在饭店吃早餐。

“午餐对所有宾客供应，”她在12点补充道，“让我不禁流泪的是，这些食物本应用来庆祝复活节。”

据斯里兰卡媒体报道，在香格里拉酒店里遇难的还有马亚邓恩（Shantha Mayadunne），她是斯里兰卡广受欢迎的一位厨艺秀主持人。当时，她正与女儿在三楼饭店用餐。

“我正在与家人一起吃复活节早餐。”马亚邓恩的女儿在最后一条脸书上写道。

当天下午两点前后，科伦坡再次发生两起爆炸事件：一起位于科伦坡近郊的一所旅馆，造成两人死亡；另一起位于一所住宅，警察搜索屋内的时候炸弹被引爆，造成三名警员死亡。

第九起爆炸事件发生在4月22日，警员试图拆除科伦坡一教堂外的汽车炸弹时，突然遭遇爆炸。幸运的是，这次爆炸没有造成任何伤亡。这起爆炸案发生前，当地警方还在科伦坡的一个汽车站发现了87件爆炸装置。

灾难发生后，斯里兰卡政府宣布23日为全国哀悼日。

内贡博是一座以基督徒为主的小城，“（当地）每两个家庭里，就有一个要在今天参加丧礼。”一名当地教师对法新社说。

真凶隐现

斯里兰卡警方宣布，从4月21日晚上8时到22日凌晨4时实行宵禁，关闭社交网络与通讯系统，全国学校停课两日。总统媒体办公室发表声明说，斯里兰卡将从23日0时起进入“有条件的全国紧急状态”。

这是一连串有预谋的自杀式炸弹袭击。警方还公布，已经逮捕至少24名爆炸案嫌疑人。

据美国有线新闻网（CNN）报道，4月21日已确认香格里拉酒店的袭击者名为扎赫兰·哈希姆(Zahran Hashim)。名为阿布·穆罕默德(Abu Mohammad)的男子则对锡安教堂进行了炸弹袭击。

这被认为是“一起教科书式的恐怖袭击”。张家栋认为，出于保护自己免受打击的考虑，小型的恐怖组织更倾向于实施匿名袭击。也就是说，实施袭击的很可能是斯里兰卡本土的小型组织。

关于此次袭击的幕后真凶众说纷纭。有人回忆起斯里兰卡血腥的内战史，猜测泰米尔族武装组织“猛虎组织”死灰复燃——毕竟，自杀式炸弹袭击正是猛虎组织最常用的抗争手段。张家栋认为，在历史上，猛虎组织主要针对主体民族僧伽罗人和佛教徒，很少对基督徒发动袭击。

2019年4月22日，斯里兰卡通信部长费尔南多（HarinFernando）在推特上发布了一份文件，立即引起舆论的广泛关注。这份文件是在袭击案发生十天前，由斯里兰卡副监察长达萨纳亚克（Priyalal Dassanayake）发出。

“你（们）应该指示所有人员注意这份报告，并对重要人物和地点加以额外警惕。”达萨纳亚克写道。

据本地媒体每日镜报（Daily Mirror）报道，斯里兰卡卫生部长塞纳拉特纳（Rajitha Senaratne）声称，情报部门曾多次发出警告，最早在4月4日，最晚在袭击发生前10分钟。不过，目前尚不知道斯里兰卡当局的应对措施，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些措施并没有发挥作用。

“防控体系是需要成本投入的，斯里兰卡整体安全，财力又有限，重点没有放在这里。”中国社科院南亚研究中心主任叶海林说。

值得关注的是，文件特别提到“全民认主独一大会”（National Thowheeth Jama'ath）正准备实施袭击。据说，“全民认主独一大会”是斯里兰卡本地的伊斯兰极端组织。此前，他们就因向儿童传播原教旨主义思想、涉嫌破坏佛像等而恶名远扬。

2019年4月23日，“伊斯兰国”宣布认领袭击案，但据路透社报道，“伊斯兰国”并未展示能证明其宣称的证据。此外，案发两天后才宣布认领案件，也不禁令人生疑。

“‘伊斯兰国认领也是有可能的，但这里不应该将其视为一个实体，而是一个打着伊斯兰国旗号的国际恐怖组织网络。”张家栋分析，“不然，它早就认领了。”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研究员李伟则更认为，事件与“伊斯兰国”的确有密切联系。“迄今为止，斯里兰卡内部应该没有已知组织具备这样的能力，很可能就是境内外极端势力勾结。”

此前，斯里兰卡曾宣布破获了一个由“伊斯兰国”的恐怖训练营地，这说明“伊斯兰国”在该地区的渗透已经达到一定程度。

“初步调查揭示，发生在斯里兰卡的事件，是对在新西兰克赖斯特彻奇袭击穆斯林的报复。”斯里兰卡国防国务部长维杰瓦德纳（Ruwan Wijewardene）声称。

2019年3月15日，一名白人男子在新西兰克赖斯特彻奇（Christchurch）的两所清真寺发动恐怖袭击，造成50人死亡、50人受伤。在新西兰恐袭案后，英国、荷兰等地接连发生多起白人与穆斯林之间的冲突。

“这一次袭击很明显是反基督教、反西方的。一般反西方的恐袭案，都喜欢袭击五星级宾馆。”张家栋对南方周末分析说。

李伟认为，把斯里兰卡的袭击视为一种“报复”，未免过于把问题简单化。“是不是说如果没有新西兰的枪击案，这次袭击就不会发生呢？这从逻辑上也说不通。”

而英国广播公司（BBC）等外媒也援引专家观点认为，这么大规模的袭击，不太可能是在近一个月内准备的。

族群矛盾与政治混乱

斯里兰卡人口约2200万人，是位于印度东南方的一个岛国。2011年人口普查数据显示，斯里兰卡有70.19％人口是佛教徒，12.6％是印度教徒，9.7％是穆斯林（主要为逊尼派），7.4％为基督徒。

对于战争和恐怖主义，斯里兰卡多数民众并不陌生：仅在10年前，斯里兰卡尚深陷于内战的泥潭。

在历史上，斯里兰卡的主体民族是信奉佛教的僧伽罗人，但在英国殖民时期，殖民政府从印度地区引入信奉印度教的泰米尔人，让泰米尔人在社会各方面占据主导地位，并且有意无意挑起两个族群的矛盾。

1948年斯里兰卡独立后，人口占少数的泰米尔人遭到了报复：僧伽罗人对泰米尔人采取歧视政策，大量泰米尔人无法获得公民身份，僧伽罗语也被定为唯一的官方语言，借以将泰米尔人排斥在官僚体系之外。

重重矛盾之下，泰米尔人产生了独立建国的念头。泰米尔猛虎组织在1976年成立，并在1983年至2009年间，与斯里兰卡政府爆发了大规模内战，超过10万名平民和5万名战士丧生。

在内战中，猛虎组织实施了大量的自杀式炸弹袭击，总统普雷马达萨（Ranasinghe Premadasa）等众多国家政要和平民在袭击中丧生。

最终，斯里兰卡政府军赢得胜利。战后，政府采取和解的态度，但族群与宗教矛盾一直撕裂着这个国家。随着内战的结束，佛教徒与伊斯兰教徒之间的矛盾也愈发突出。

2018年，斯里兰卡爆发大规模的宗教冲突，佛教徒与伊斯兰教徒互相攻击对方信众的寺庙，斯里兰卡政府最终被迫宣布进入紧急状态，并动用武力平息事件。

此次可能涉案的“全民认主独一大会”，也在2018年的冲突中被指责涉嫌破坏佛像。

“近年来，一些斯里兰卡的伊斯兰极端分子参加了伊斯兰国，他们后来回到斯里兰卡。这些有国际背景的、曾受过训练的武装分子，目前又回到斯里兰卡本土，可能是这次袭击的发动者。”张家栋认为，这次袭击与伊斯兰国组织（IS）的回国人员也有所联系。

斯里兰卡混乱的政局也让悲剧雪上加霜。2018年10月，斯里兰卡总统西里塞纳（Maithripala Sirisena）任命前总统拉贾帕克萨（Mahinda Rajapaksa）为总理，试图取代现任总理维克勒马辛哈（RanilWickremasinghe）。维克勒马辛哈认为，总统的行为违反宪法并拒绝离任，最终导致一个多月的宪法危机。

“总统领导下的机构，与总理领导下的机构之间关系不好，合作与沟通也比较困难。这可能削弱了该国的反恐怖能力，给了恐怖组织机会。”张家栋对南方周末分析说。

总统与总理之间的分歧被认为可能导致“情报空转”。2019年4月23日，斯里兰卡内阁发言人塞纳拉特纳（Rajitha Senaratne）公开表示，自去年该国总理与总统产生分歧导致宪法危机后，总理已不被允许接触安全简报。

同一日，斯里兰卡城市规划部长哈基姆（Rauff Hakeem）也认为，这是一个“巨大的情报失误”。内阁发言人塞纳拉特纳则进一步透露，情报机构从4月4日就开始向警方发出关于伊斯兰激进组织National Thowheed Jamath（简称NTJ）的预警信息。随后，国防部又向警察总长发送了一份详细警告文件。4月11日，一份备忘录还被发送给多个安保部门。

糟糕的是，这些恐袭预警情报最终还是被官僚体系过滤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