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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与标准:民国时期生活场域中的现代主义设计

2019-04-24曹汝平上海工程技术大学艺术设计学院

时尚设计与工程 2019年3期
关键词:现代主义设计

曹汝平,上海工程技术大学艺术设计学院

从对象上看,现代设计是为大众日常生活服务的,这是工业化革命以来西方现代科学技术为世人带来的最生活化的福利。暂且不论技术理性的负面效应,当我们面对机器大生产带给我们合理化、标准化的生活方式和空间时,享受其间的人们理应保持一颗感恩之心。对中国设计学界而言,合理和标准可能并不算特别陌生的概念,因为在建筑、陶瓷、家具、木制车辆、船只、石材构件等领域,中国先哲对此早已有了较为清晰的认知。《淮南子·齐俗训》将合理化概括为一个“宜”字:“铅不可以为刀,铜不可以为弩,铁不可以为舟,木不可以为釜,各用之于其所适,施之于其所宜。”《考工记·辀人为辀》将标准化凝练为“度”或“理”:“辀有三度,轴有三理。国马之辀,深四尺有七寸;田马之辀,深四尺;驽马之辀,深三尺有三寸。轴有三理:一者,以为媺也;二者,以为久也;三者,以为利也。軓前十尺,而策半之。凡任木、任正者,十分其辀之长,以其一为之围;衡任者,五分其长,以其一为之围。小于度,谓之无任。”

也许,这样的认知在中国传统典籍和艺术创作、日常造物活动中随处可见,以至于有些国外研究者直接将中国人的标准化零件或构件称之为“模件”。《万物》的作者雷德侯就是其中的代表。这本书有个十分引人注目的副标题——中国艺术中的模件化和规模化生产。作者在导言中写道:“中国人世世代代与无所不在的模件体系相熟悉,模件体系的发明完全合乎中国人的思维模式,欧洲人热切地向中国学习,并采纳了生产的标准化、分工和工厂式的经营管理。”雷德侯的观点当然有其可取之处,对18世纪之前的中国来说,合理和标准化的造物虽然达不到西方工业革命之后批量化生产的规模,但至少在造物观念上与20世纪现代主义设计的某些观点一样,不是最大限度地榨取利润,而是对效率进行系统思考,同时考虑人对工作、娱乐和休闲的生理需求。显然,在小农经济和科举取士的双重标准主导下,这样的造物智慧曾被长期蒙蔽而显得无足轻重。第二次鸦片战争以来,受西方工业革命带来的强势科学技术影响和坚船利炮的威逼,虽说薄弱的工业基础和不成熟的现代产业经济并不足以为当时中国的设计先行者提供成长所需的环境,然而一旦他们得到西方现代科学技术与现代主义设计的启蒙,很快就能“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将文化血脉中隐藏的造物智慧激发出来,改良或创作出中西合璧式的现代主义设计作品。这在民国时期即20世纪20-40年代的建筑、民生日用产品和商业设计等领域都有所体现。

笔者曾以庄俊建筑师事务所为例,探讨过现代主义建筑设计美学观。1935年9月,庄俊在《中国建筑》上撰文,系统表达了他对现代主义建筑的推崇,认为:“文化愈进,建筑之需要愈繁,而建筑之艺术,亦自随之而日进,且随时代而变迁。摩登式建筑,能普及而又实用,是各国大小之建筑,盛行采用之式样也。”摩登即现代,作者从文化进步的角度阐明了建筑风格需与审美变迁相关联的观点。在他看来,“能普及而又切实用”是现代建筑设计发展的必然之路,也是现代建筑设计的价值所在。因此,在上海大都市这一公共生活空间场域中,庄俊及其事务所扮演了一个“启蒙”的角色,为人们构筑了一种充满生活气息的现代化都市景观。同年,庄俊建筑师事务所设计的上海孙克基产妇医院(今长宁区妇产科医院)竣工,这是一个里程碑式的建筑作品,它标志着事务所正式迈入现代主义建筑设计的大门。

庄俊在这栋医院建筑切实体现了“能普及而又切实用”的设计观念。在医院的建筑外部造型上,已具备了许多现代主义设计的“极简”元素。建筑内部的走道隔墙采用空心砖砌筑,以达到良好的隔音目的。病房的地面则铺设树胶块毡,这就从墙体构造和材料两方面降低了噪声干扰。这样的技术处理,自然让人联想到“形式追随功能”的口号式宣言。勒·柯布西耶在《走向新建筑》中直言:“现代的建筑关心住宅,为普通而平常的人关心普通而平常的住宅。它任凭宫殿倒塌。这是时代的一个标志。”现代主义建筑设计的价值就体现在关心普通而平常的人之上,此时的建筑设计思想开始与大工业化的设计标准携手并进,在全球商业化的一波又一波的洗礼中,最终牢固地占据了现代设计的精神高地。庄俊建筑师事务所设计的妇产科医院,以及奚福泉1934年主持设计完成的上海虹桥疗养院,都是现代主义设计在中国落地的成果。这批公共建筑是西方现代主义设计在中国的回响,同时也为海派建筑增添了经济、适用、卫生、简洁、不求奢华的清新格调。从社会功能上看,这样的设计观体现出的正是源自德国的现代主义设计的核心理念——尽可能为大众的生活而设计。

“能普及而又切实用”的设计美学思想充满朴素而生活化的气息,这一观念还体现在一丝不苟的设计标准化管理之中。1935年5月,在庄俊建筑师事务所《南京盐业银行建筑行屋说明书》中有材料分类管理的详细内容。譬如,仅砖就已细分为普通砖(砌墙)、空心砖(屋顶)、白瓷砖(贴墙)和水泥砖(铺地)。该说明书规定:普通砖,用于全部内外之大小墙壁;无论青色或红色需火焙坚实,尺寸匀正;凡有松烂或破碎者,概须引出;先将砖样呈建筑师核定后采办。在设计实践中,庄俊意识到唯有严谨有序的标准化管理,设计才能够真正普及、实用。秉承现代建筑设计美学的南京盐业银行也充分证明,在建筑的营造过程中,能够严谨而经济地将功能、材料、结构和艺术各个要素协调起来,本身就已蕴含着现代主义设计的内在美,也符合现代工业化时代大规模建造实用房屋的需求。显然,这样的设计标准化管理思想与现代建筑设计的项目工程运营息息相关,在进一步的实践过程中,庄俊建筑师事务所逐渐规范了自身的组织管理模式,有效改善了与客户之间的关系。

站在今天的立场看,西方现代主义建筑设计是从“实用需求”开始的,实用的价值观本身就是现代主义设计为生活服务的核心理念所在。伴随现代技术、经济和制度的发展,“市场需求+服务品质+日常消费”的设计运行模式趋于成型,“需要”才是连接社会中个体成员的真实纽带。然而,在中国设计现代化的进程中,诸多观念与表象共处一体,往往混淆了设计的本质,让他们在一种矛盾的文化心理中,只能以一种民族的审美意识来表达对现代设计的热情。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20世纪80年代,认为中国设计往往以外国人的习惯和词义来辩正是非,匡正自己,导致忽略本国的情况,失去自己的基础。不过,一旦我们将设计的标准转换为“能普及而又切实用”的设计价值观时,20世纪中西方文化观念上的对立顷刻烟消云散。也就是说,设计价值观并非取决于它蕴含的民族文化情感,而是它为大众服务的实用主义思想。超越狭隘的民族文化偏见而直达设计本质的精神难能可贵。从这个角度来说,在1942年黄作燊将包豪斯的现代主义设计观念通过教育的途径正式传入中国之前,以庄俊为代表的设计师们就已经在传播现代主义设计的观念了,他们的作品刻画出西方现代主义设计在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所留下的生活化的印迹。可以说,以妇产科医院的建成为节点,庄俊与他同时代的设计师已为中国开启了现代主义设计的大门。

建筑设计的现代主义设计观念同样在与人们的生活联系更为紧密的民生与日用产品设计上留下了印迹。譬如,著名的“华生”电扇,是仿自美国“奇异”电扇的改良产品,而“奇异”电扇的原型则来自彼得·贝伦斯为德国通用电器公司设计的电风扇(如图1 所示)。这位现代主义设计的奠基人,被誉为德国现代设计之父的设计师,采取简洁的造型方式,突出强调了电风扇本身的功能以及由此而生的产品结构。四片船桨型扇叶、框架式扁平防护罩和稳重敦实的黑色圆形底座,让产品富有现代主义设计的功能和技术色彩。“华生”和“奇异”电风扇将“贝伦斯”电风扇的防护罩改为曲线型,扇叶也改良为略带弧度的造型,让扇叶看起来更具流动感。后期生产的“华生”电扇继续在整体造型上进行改良,赢得了包括东南亚国家在内的广阔市场。

图1 从左至右分别是“华生”、“奇异”和“贝伦斯”电风扇(来源互联网)

按照今天的标准,华生电扇的仿制者杨济川、叶友才、袁宗耀扮演着技师和商人的角色,虽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现代主义设计师,但在中国工业化进程中,他们的工作贯穿在设计、制造、销售和服务的全部环节中。也就是说,他们通过改良设计参与到产品生产、制造、销售和服务中,让现代设计观念在产品制作中逐步成型。在某种意义上,这其实是弥补了中国早期现代设计和产业经济发展衔接不足的缺陷。因此,在没有经历西方“工业革命”洗礼和现代主义设计运动的中国,我们没有必要苛求当时的工业产品技师具备独立设计开发产品的意识和能力,他们能够从仿制到改良,再到独立设计部分机械工业产品,力争克服社会工业生产和薄弱经济状况的制约,并形成一股为市场和人们的生活服务的力量,这已是事实上存在的进步的力量,实属难得。

杨济川等人不是孤例,从中国的机械制造业的发展过程来看,大致经历了修理、仿制到独立设计制造的过程。在1937年前,中国的机械制造业基本上处于仿制阶段。1937年后,中国的一些重要制造业开始由仿制转入独立设计制造阶段。以瓦斯灯为例,《良友》杂志上刊登过一篇《天然瓦斯灯之制造》的文章,文中附有相关照片。据该文介绍,汉口瓦斯灯厂生产瓦斯灯、瓦斯炉、瓦斯熨斗等生活用品,并设瓦斯灯技术研究所,培养制灯技术人员。瓦斯灯经上海市工业试验所化验证明:全无毒质,温度最高达到546 ℃,点灯与自来火汽油灯光亮相似,火焰强烈,煮饭烧水,顷刻立就,无烟无臭,毫无危险,安全便利;机器技师制造各种灯头零件,每件尺寸均需依照规定大小而成,以免配装时各不相合;瓦斯灯火焰强烈,故需一灯罩盖之,以免伤害眼力,灯头上的开关由该厂自制;瓦斯气管先用重压力拉成长管后,再以电焊成各种形式。在此基础上,该厂批量生产日用生活所需的灯具、炉子和熨斗,这些产品都带有现代性和面向大众市场的意味,本身就已构成现代主义设计的一部分。需要说明的是,这一时期工程师身兼设计师的职责,他们在产品外观设计和改良方面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相对于上述民族资本在日用品制造方面的薄弱,立足在现代机器生产标准化之上的“军工转民用”就显得特别有价值,因为无论是表现为日用生活用品和交通运输机器的形式,还是作为现代物质文化生产的内容,人力、资金和资源都可以最大限度地保证产品的质量。以“民生”汽车为例,1928年底,张学良东北易帜,奉天迫击炮厂李宜春建议工厂转型制造载重汽车,得到张学良的支持,并将汽车命名为“民生”,张学良以财力为先,先后拨款近80万元,作为汽车所需材料的研发费和流水线生产启动资金。由科学技术专业高校毕业生组成的技术团队,以美国“瑞雪”载货汽车为参考对象,在反复拆装、分解、复原过程中,逐步完成测绘图纸、获取重要试验技术数据、组装生产整车等工作。在此基础上,技术人员着手研制适合中国实际情况的汽车,拟生产100型、75型两个不同型号的载货汽车,前者承载能力有3吨左右,适用于路况相对较差的乡路,后者承载2吨左右,适用城市中相对好一点的路况。经过技术人员昼夜兼程的努力,1931年5月31日,中国第一辆自主生产制造的75型6缸水冷载货汽车诞生于沈阳。除少数零部件依照本厂图样委托国外厂家代制外,这辆75型汽车的多数零部件均为自制,而且完全按照中国当时的道路情况量身定做。值得一提的是,在当时国家工业化水平很低的情况下,工厂自主设计的缓冲式后轴和水箱都体现出比较突出的特点:后轴的缓冲装置,让车载重后行驶粗劣之路能力极强,驶平坦之途速率增大;水箱被划分为四个部分,即使其中一部损坏,汽车仍可正常行驶。这些成就可以证明中国技术人员主动寻求工业标准化制造方式的潜在意愿。

如果说“民生”汽车制造因“九·一八”事变被迫中断而感到遗憾,那么在纺织和纹样设计方面的突破多少让人受到鼓舞。试举两例:其一,无锡丽新布厂的印花工程师冷光等人利用棉织物遇到烧碱会发生碱缩的原理,成功研制出具有独特外观和良好实用性能的泡泡纱,为布厂创造了巨额利润;其二,曾留学于日本东京工业大学的莫济之,在绘图、打样设计方面造诣很深,于1929年受蔡声白之聘,到上海美亚织绸厂专事花样设计,积累了丰富的设计经验,后来担任杭州都锦生丝织厂的主设计师,在该厂创造出经纬起花风景织锦技术,相继成功开发了“北京北海白塔”、“西湖风景”等产品,从而将丝织厂推向鼎盛期。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尽管这样的创造与同时期的西方现代主义设计相比显得很微弱,但毕竟证明中国现代设计可以有独立发生的现实土壤。通常来说,一个新产品的设计和生产开始于自主研发,不过更多时候来自于模仿。创新难能可贵,但若视已有技术而不见,从零开始,显然并非明智之举。所以,“民生”汽车和部分轻工业产品采用或借鉴西方先进技术进行制造和生产,虽然忽视了与工业化批量生产力相一致的新材料、新形式,但大大节省了时间和成本,无形中也让中国的产品设计在某种程度上几乎同步于西方。

此外,民国时期生活场域中的报纸、期刊、户外广告等大众生活空间也留下了现代主义设计的印迹。众所周知,工业革命后在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出现的新式商业中心和新的传播媒介,让商业活动和信息传播可以风雨无阻、日夜不息的进行。这与农耕时代的季节性商业活动和传播方式截然不同,商品与消费活动往往超越自然物候和社会阶层而存在。民国时期的城市平民因社会阶级的逐步消解而能自由平等地逛商场,在新式公共消费场合中,大众消费者的需求使得民国时期的上海、天津、北京、武汉、广州等城市致力于各类现代化的消费工程建设。例如,上海南京路上的百货公司、北京劝工陈列所和国货展览会等。这些工商消费品中心构建出一个鼓励消费、实现现代化的市场消费空间,无论是舶来品还是政府用来重振国力、彰显国家权威的国货,其实都是由新兴科学技术和艺术共同建构的现代生活场景,同时也为现代主义设计勾勒出一幅广阔的发展图景。

有趣的是,英国设计史学家乔纳森·M·伍德姆从社会结构角度出发,曾这样评价民国时期的设计:“在1920年代到1930年代,大量中国设计师,特别是那些在大都市上海的设计师,吸收欧美影响,对西方的生活方式产生普遍兴趣。日益增长的简化印刷形式的承诺,结合对功能主义符号论在页面上安排几何元素的兴趣,反映出西方前卫设计师对抽象形式的探讨。钱君匋就是这项进步运动的一位领导人。”在这段文字中,伍德姆认为欧美的生活方式和现代主义设计影响了中国设计师及其作品的呈现。事实也是如此,钱君匋的《时代前》杂志封面设计作为现代主义全球影响力的代表而入选伍德姆的著作,证明西方设计的先锋派距离中国并不一定那么遥远,甚至在机缘巧合下还可能是同步的。

除了钱君匋等专业设计师以外,其他领域的有识之士也意识到西方现代技术之于区域经济和广告发展的重要意义。1929年4月9日,董律师事务所吴次逊就致函市公用局,建议在上海设立广告亭:“德国都会最近发明广告亭一种,内装用电灯发光,每亭计分二十四方,用玻璃绘缮各种广告,植立于街市繁盛之点或民众公用车辆站头,效力宏大,已著成绩。其式样及制法均极适当。沪上为世界通商巨埠之一,亟应仿办,起而直追。法租界已核准开办矣……并酌留地位,宣传党义,启迪市民,故不特有益商业,而于市民亦可收通俗教育之实效。诚法至良,意至美也。”广告亭类似于今天的广告灯箱,是电力革命和新材料变革之后城市商业化的产物之一。在玻璃上绘制广告图案,虽然造价不一定低廉,也不适合批量生产,但广告灯箱是商家追求更高利润的手段之一,也是一种积极的传播方式,将其立于街头,容易引起大众的注目,可以创造需求和增加现代魅力。设计因而成为技术和文化之间的重要桥梁,也因此成为上海等城市迈入现代化行列的标志性事件之一。

总而言之,民国时期的中国,也是现代主义设计在全世界发展的试验场之一。现代主义设计因直接服务于产品功能和市场需求而成为20世纪上半叶人们日常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彰显出与传统造物完全不同的设计思想和设计结果。可以说,20世纪中国设计先辈所做的理论和实践探究,与西方现代主义设计先驱们一样,在不同领域都逐渐形成了一种服务于生活的价值观取向。历史已经告诉我们,以德国工业同盟为先锋的主张标准化生产的现代主义设计,虽然带有割裂传统的意味,但同样也具备为大众生活服务建构新模式的民主化诉求,因为技术的标准化提高了生产效率并降低了生产成本,从而让更多人享受到新技术带来的好处。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在设计领域能够体现人文和技术理性发展的重要成就之一,同时也让为大众生活服务的现代主义设计这一理念在全世界范围内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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