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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广域 至音远泽:论杜甫对韩国汉诗的影响

2019-04-23孟祥娟

杜甫研究学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杜诗杜甫诗人

孟祥娟

作者:孟祥娟,北华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132013。

杜甫精湛深刻的诗歌创作及大庇天下的仁者情怀,不仅打动了无数中国读者,同样折服了许多域外文人。在韩国历史上,就有众多诗人将杜甫与杜诗视为做人与作诗的典范,慕其人,效其诗,步其韵,用各种方式表达着他们对于杜甫的敬意。恩师沈文凡先生的《杜甫韵文韩国汉诗接受文献缉考》一书辑录了自十二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八百年间五百多位韩国诗人的诗文四千八百余首,用大量的文献证实了杜诗在韩国广泛而持久的接受现象,生动展现了杜甫对韩国诗歌创作的影响与沾溉。本文以是书为中心,考察杜甫其人其诗对韩国汉诗创作的影响。

一、清晨一瓣香,敬读少陵诗——君子之德与仁者情怀的精神垂范

杜甫崇高的诗史地位植根于其深沉浓厚的忧国爱君之情。叶燮《原诗》云:“杜甫之诗,随举其一篇与其一句,无处不可见其忧国爱君,悯时伤乱,遭颠沛而不苟,处穷约而不滥,崎岖兵戈盗贼之地,而以山川景物、友朋杯酒、抒愤陶情,此杜甫之面目也。”这也正是古往今来无数读者尊崇杜甫的原因。正如沈师文凡先生所说:“杜甫怀有温暖仁爱之心,固守崇高的君子之德,并坚韧执着于此”,因而“赢得了世人的敬仰和尊重”。这种忠君忧国之诚、温暖仁爱之心和君子之德的感召是可以跨越国界的,韩国诗人的杜甫情结即根源于此。在他们的诗歌中,对杜甫忠君之情的称颂历历可见。如“慷慨杜陵老,孤忠谁复知”(洪暹《读杜诗》)是叹其忠,“偶值乱离增节义,肯因衰老损精神”(李穑《读杜诗》其二)乃赞其义,“草堂身世尚清高,忧国伤时雪鬓毛”(权好文《读杜诗》)感其忧国,“平生杜少陵,爱君心如丹”(柳元之《读杜》)称其爱君,无一不将忧国忠君作为抒情与议论的着眼点。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杜甫,心忧黎庶,仁及草木,这种大爱精神往往于不经意间打动读者。无论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博大胸襟和崇高理想,还是杜诗中对一草一木一花一鸟的呵护同情,无不体现着诗人的温暖仁爱之心。如《柟树为风雨所拔叹》诗云:

倚江柟树草堂前,故老相传二百年。诛茅卜居总为此,五月仿佛闻寒蝉。东南飘风动地至,江翻石走流云气。干排雷雨犹力争,根断泉源岂天意。沧波老树性所爱,浦上童童一青盖。野客频留惧雪霜,行人不过听竽籁。虎倒龙颠委榛棘,泪痕血点垂胸臆。我有新诗何处吟,草堂自此无颜色。

对一株因风雨而摧折的柟树寄予深切的悲恸,“虎倒龙颠委榛棘”,是柟树的英雄末路,“泪痕血点垂胸臆”,是诗人的物我同悲。韩国诗人朴世堂有诗题曰:“舍东溪南石上有偃松,树大合抱,枝交叶密,特异众松。每暑月休憩其下,炎景流铄,清阴不移。壬子春大雪,山木尽倒,此松亦被摧压。昔读杜工部楠树歌,读时尚未深了,古人于一木惜之如此,意不徒然,为赋一律,以识深感。”诗云:

倚岩覆水百围松,赤甲苍髯对远峰。流月频闻警露鹤,奔雷瞥见拔潭龙。凉阴合被幽人息,灵性难为造物容。颠倒古今同一恨,草堂诗老血垂胸。

正是向此诗致敬之作。草堂是杜甫流落饥寒每况愈下的后半生短暂的安居之处,是杜甫苦心经营而成,可谓来之不易,因而他对草堂的一草一木都有着深厚的情感。葛立方说杜甫“寄题草堂,则曰‘尚念四松小,蔓草易拘缠。’…途中寄严武,则曰‘常苦沙崩损药栏,也从江槛落风湍。’每致意如此。”这株楠树,虽然不是诗人亲手种植,却是“沧波老树性所爱”,甚至于“诛茅卜居总为此”,因为钟爱,所以至痛,以至于楠树被摧折之后,“草堂自此无颜色”。朴世堂的诗中,则少了这种情感的关联,感叹虽多,感伤实少。而且,杜甫对草堂一草一木的牵挂,还体现着诗人对生活的热爱与热忱。这种虽流离艰难而不失乐观的生活信念,恐怕也是韩国诗人未及体会的。

欧阳修《堂中画像探题得杜子美》诗云:“风雅久寂寞,吾思见其人。杜君诗之豪,来者孰比伦。”表达对杜甫的景仰与思慕之情,盛赞杜甫的诗歌成就。同样,韩国诗人不仅称赞杜甫的为人,称“杜陵野老不庸流”(元天锡《读杜集》),更称道杜甫的诗歌,“一时才藻元无比,千古声华尚未收。”(元天锡《读杜集》)“杜甫文章百代高,唐家四海独挥毫。”(赵絅《读杜集》)“古今绝唱谁能继,剩馥残膏丐后人。”(李穑《读杜诗》)“珠玑千万篇,散落天地间。”(柳元之《读杜》)都是对杜甫品行与诗歌成就的高度称赞。所谓“正气自天降,至音感人深”(张方平《读杜诗》),正如张戒所云:“子美诗,读之使人凛然兴起,肃然生敬,《诗序》所谓‘经夫妇,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者也。”感人至深的诗作与令人肃然生敬品行,为杜甫赢得了崇高的域外身后之名,金履万《读杜诗》诗云:“清晨一瓣香,敬读少陵诗”,尤可见出韩国诗人对杜甫由衷的崇拜之情。

二、异世相符,心有戚戚——尊崇与效法行为下的情感催化

效其诗,首先体现在对“杜体”的效法上。杜诗兼长并美,格律精严,风格沉郁,是后世诗人作诗效法的最高典范,宋、明以降标称“拟杜体”“效杜体”的诗作非常多,此不赘述。“体”之一词,在中国古典诗歌的话语体系中含义颇丰,大致说来,可指诗歌的声律、韵律、对仗、结构等体制特点以及题材、内容、语言、情感等风格特征。在韩国,标明“拟杜体”“效杜体”的诗歌往往取其一端。兹举二例,以见一斑。

赵缵韩《落花怨四绝效老杜体》乃效杜甫《绝句四首》的联章体制而作,诗云:

娇花酬我至于斯,欺我衰迟如弄儿。一夜随风飞去了,朝来相对但空枝。

抱此烦冤谁告诉,攀枝囗泪强徘徊。天非可怨花何罪,忍送狂风向此来。

不怨花飞不怨风,花非薄我风亦公。多病谁教违把酒,独任其咎是衰翁。

秖合逢春闭门坐,更教童子讳花开。不闻花开与花落,此老柔肠应不回。

杜诗四章蝉联,分写草堂园中诸景、渔梁、花溪与药圃,于平淡的景致中寄寓诗人的淡泊心境。赵诗则以落花为由,用四首绝句描写由落花引起的情感变化过程,一怨花落,再责风狂,三咎己病,四寻开解,当真是柔肠百转,写尽惜春之情态,四首绝句之间的联系更为紧密。

南公辙《晓发通州效杜体》是仿效杜甫晚年名作《发潭州》而作:

燕都看渐近,今日是通州。鼓角依城动,星河入树流。风尘为客老,时序听鸿愁。万里心常远,行行恋玉楼。

对照杜诗:

夜醉长沙酒,晓行湘水春。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贾傅才未有,褚公书绝伦。名高前后事,回首一伤神。

可见,无论是首联扣题、颔联写景、尾联抒怀的章法结构,还是奔波无定、风尘万里的悲辛酸苦的内容蕴含,抑或是漂泊异乡、壮志难酬的情感抒发,均有明显的仿效之迹。不同者,杜甫经行潭州,遂在颈联用贾谊谪长沙、褚遂良贬潭州之典,借古人以抒怀,而南公辙之发通州,并没有恰切的典故可用,其诗之颈联则从己身着笔,少了几分历史的厚重感。

另如高傅川《金冠玉赠诗效杜体以“秋风长别离”为韵而和》、李海昌《斫脍独饮又效杜体次愁韵》《坐栗亭效杜体》、黄《夜吟效杜体》、苏斗山《效杜体咏怀》、权相一《剡翁金上舍国均,寄关东游录来,要和峰区两诗韵,援笔仿杜体》、南公辙《清涧亭效杜体》等均称仿、效杜体,崔奇男《久滞温泉拟杜工部〈同谷七歌〉》、林泳《寓居通川效老杜〈同谷歌〉作》则称拟某诗或效某诗,二者之间实亦相通。

对杜甫咏物诗的模仿,体现为见某物而次老杜咏某物之诗,如:

湖南为客动经春,燕子衔泥两度新。旧入故园尝识主,如今社日远看人。可怜处处巢居室,何异飘飘托此身。暂语船樯还起去,穿花贴水益沾巾。(杜甫《燕子来舟中作》)

远谪三山再送春,又看双燕入帘新。喃喃语似怜孤客,款款情如向主人。胡雁已成千里别,羁禽同托一枝身。秋来关塞风霜早,养子归时泪满巾。(金镇商《见燕子次老杜赋燕韵》)

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阳飞。未足临书卷,时能点客衣。随风隔幔小,带雨傍林微。十月清霜重,飘零何处归。(杜甫《萤火》)

谪馆无人问,流萤入户飞。光生腐草叶,乱点弊荷衣。自有不欺性,休言独照微。故山应引路,吾或及秋归。(金镇商《夜坐见一萤孤飞次杜赋萤韵》)

巫山秋夜萤火飞,帘疏巧入坐人衣。忽惊屋里琴书冷,复乱檐边星宿稀。却绕井阑添个个,偶经花蕊弄辉辉。沧江白发愁看汝,来岁如今归未归。(杜甫《见萤火》)

萤火新从腐草飞,随风飘去点人衣。最怜帘外光初闪,可惜灯前看复稀。时物只增迁客感,微诚难补太阳辉。思家不禁东山咏,白首吾行几日归。(申敏一《五月见萤火用杜诗韵》)

两两对照,结构、情感、手法、用词以及情感各种,都可见程度不同的仿效意味。

效其人,则体现在他们将杜甫视为人生与行为的模范,将杜甫的人生经历与诗情和自己相对照,引为异代知己,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在大致相同的情感状态下进行创作。如金乐行诗题《丙戌上元茶荐毕,独坐空室,不胜孤露之感。而一妹新年安否不相闻,季通又阻雪不能来会。属此令节,思想甚切,益悄然无欢。偶阅少陵诗,见熟食日示两儿短律,与吾此日意绪有相类者,讽咏数四,遂和其韵以遣怀》,李栽诗题《离秋寓日,偶读老杜纪行诸篇,发同谷县一首恰似余近日情境。信乎!人情无古今异,怅然呜呃久之。遂就其中稍变其异而同之,每句不过易三两字,其亦古人集杜诗之意乎?因留别诸友求和》,其中“与吾此日意绪有相类者”“恰似余近日情境”,道出了杜诗触动诗人的根由,强调了此类诗歌创作更注重于与杜诗情感相类相通的特点。因而,虽然这些诗作中往往也有很大的仿作成分,但标出“仿”“效”字样的却不多。

如赵翊《去夏种菊数丛,今已冬初,尚无开花之望,岂杜老所谓“甘菊移时晩,重阳不堪摘”者耶?遂感而赋》、金荣祖《见儿子书,步杜草堂忆幼子韵以寄》、尹新之《杜拾遗作诗嘉其奴信行之忠勤,亡儿参判家奴黔春亦信行之类也。扈驾南汉,勤劳最著。今其死也,不能无矜愍,作诗悼之》、金信谦《丙辰人日,病淹青渊,梦李子三自黑岛来坐枕边。余问宥还否,曰不堪苦思,拨棘而来。义责之。笑而受。剧谈不已。觉来日在东窗。为诵“今君在网罗,何以有羽翼”之句,黯然者久。后十四日得书,乃人日笔也。岂书先于梦耶?梦先于书耶?其感应之妙,不以万里重溟间焉,诚有不偶然者。遂次〈梦李白〉韵二篇,简寄岛中。未知此生何日能再会,却话此一段奇事也否》等等,从这些诗题可以看出,杜甫已经成为韩国诗人心心念念的精神偶像,他们随时将自己的人生境遇与杜甫加以比附,稍有触碰,便会心有戚戚,诗情遂生。另如姜锡圭《余久病,太守为余设馔邀余,劝之酌,醉饱归来,偶阅老杜诗卷,得病后过王倚饮一篇,读之,乃觉其太守用心,与王倚异世相符,故次其韵,以申谢意》、洪柱元《垂死病中,偶阅休纸,得王大监先府君遗墨,迸泪悲吟,何异杜工部追思高蜀州之感也。再拜封还,仍寄一绝于郭参奉、昌征昆季》,都是此等“异世相符”之类。

这种“近似”或“相类”有时会深隐于“读某诗或某句有感”的标题背后。如姜枟《读杜诗至“人生半百不称意”有感》、洪锡箕《读杜诗至“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之句感叹有作》、李廷馣《读杜诗至“时危思报主,衰谢不能休”之句,有感于怀,因以其字作十绝》。李诗开篇云:“异世同怀抱,平生杜老诗。更吟诗一句,恨未得同时。”即表明了“有感”的原因,乃在“异世同怀抱”。这类“读某句有感”的标题之下,在揭示出一种偶然性的同时又证实了一种必然性——读到此句是偶然的,为诗中深沉的感叹与哲思所打动则是必然的。通过这些诗歌,可以看到韩国诗人对杜甫生平与诗歌的了若指掌,以及对中国的文化、典故的熟稔。而更多的时候,诗人会在题目中详细说明当时的情事,此时的某诗或某句,则更多是在某种情境之下的有意吟咏,这既表明杜诗之于韩国诗人的熟悉程度,也表明了杜诗的深刻感染力。如朴而章《闻钟城被围,终夜不寐,咏子美“不眠忧战伐”之句,有感而作》、赵泰亿《癸巳除夕,诵老杜“四十明朝是”之句,遂感而成诗》、金镇商《白露节夜坐,对月咏老杜“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之句,不胜凄然,续成一绝,曰:“少陵诗上语,如道此间情。”仍诵全篇,遂次其韵》、申之悌《闻洞内后生招要舍弟、豚儿为踏青会,适于杜诗有〈和江陵宋太少府〉诗,有“老夫今始知”之句,老境事古今一也,感而书之》。

三、名篇名句,次韵分韵——广泛传播接受基础上的创作生发

杜诗对韩国诗人诗情的催化,已如前述。但杜诗对韩国汉诗的影响并不局限于此,在韩国汉诗的杜甫接受文献中,更多的是泛称次韵、步韵或分韵的作品,杜甫的名篇名句,成为韩国诗人创作的题目或步韵、分韵的首选。这种创作方式的长期盛行,表明杜诗对韩国汉诗创作具有持久而强大的促动与生发作用。

杜甫名篇如《秋兴》《登高》《望岳》《同谷七歌》《秦州杂诗》等等,都被韩国诗人多次步韵,尤其是《秋兴》八首,作为杜甫组诗中最杰出的篇章,韩国诗人的步韵、次韵之作,数量近700首,参与的诗人有101位之多。每次次韵之作,一般多为8首,少则1首,至如金致垕、洪仁谟等诗人,不止一次次《秋兴》,仅洪仁谟一人就创作了39首次《秋兴》之作。自16世纪初至20世纪初,历时虽久而热度不减,《秋兴》之超凡的艺术影响力不言自明。

一般来说,次韵或步韵诗要求按照原诗次序使用原韵字,但在韩国诗人的次韵之作中,也会看到比较宽松的次韵之作,如金昌业《次杜诗〈秋兴〉韵》,所用韵字就与原作不尽相同。不过,绝大多数的次韵或步韵诗还是按照规则,依原诗次序使用原韵字而进行创作。也就是说,一首律诗的严格次韵之作,至少有四到五个字与原诗相同。且不说韵脚字的发音特征对诗歌情感表达可以起到一定程度的配合作用,单单这几个韵脚字所关联的意象、情感、色调,就往往足以影响一首诗的风格或情感基调。以杜甫被次韵最多的《秋兴》八首为例,韵脚字分别为:林,森,阴,心,砧;斜,华,槎,笳,花;晖,微,飞,违,肥;棋,悲,时,弛,思;山,间,关,颜,班;头,秋,愁,鸥,州;功,中,风,红,翁;迤,陂,枝,移,垂。其中,悲、思、愁有明显的情感指向,阴、风属苍凉的天气意象,砧、笳、花、鸥是常见的名物意象,常常有相对固定的情感蕴含。因此,次韵诗与原诗的内容感情虽不必相关,但二者之间的意象、色调、情感以至于风格,必然有着程度不同的相通或相类。如赵宗敬《秋兴八首用杜甫韵》其四的“机事纷纷一局棋,忽闻秋雁更堪悲”,与原诗的“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李春英《次杜秋兴八首》其六的“世路侵寻已白头,客程摇落又逢秋。茅檐忽觉三更梦,江水长含万里愁”,洪命元《次杜诗秋兴八首》其六的“消息关心皆可惧,风光触眼总堪愁”,和原诗的“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都是如此。

如前所述,对于杜甫的名篇,诗人们多选择次韵的方式作诗,或一人独作,或多人唱和共作;而对杜甫的名句,他们往往选择分韵的方式,或一人用诗句之字分别作为韵脚而赋诗多首,或多人分诗句之字为韵脚而各赋一首或数首。有时,诗题并未标分韵,但取诗句为韵时,仍是以分韵为主。这种创作方式往往较前者会产生更多的诗作,如金寿恒《以杜诗“为农山涧曲,卧病海云边”分韵作五言古诗十首》、朴准源《月夜怀伯氏,用杜律“思家步月清宵立”之句,分韵为五古七篇》。将这种分韵用到极致的是李若烈,他的《洪使君穉登观刈坡山,用杜工部〈刈稻〉诗分韵作四十篇以寄,强意效颦》,将杜甫五律《刈稻了咏怀》中的四十个字分别为韵,作了四十首诗,堪称分韵赋诗之最。

从诗作内容与情感看,韩国诗人用来分韵的杜诗名句,或因事相类、情相通、景相近,或仅取诗句字面之意,但均有所本。如鱼有凤《寒食后自丰德墓下还京感时兴哀怀不自已马上以杜诗“面上三年土,春风草又生”分韵口占》,诗句出自杜诗《不归》:

河间尚征伐,汝骨在空城。从弟人皆有,终身恨不平。数金怜俊迈,总角爱聪明。面上三年土,春风草又生。

日月剧逾迈,三年阻尔面。生离亦云久,死别何堪遣。吾生复几何,万世同流转。不识死去后,终能一相见。(其一)

冥漠尔泉下,顽忍吾地上。群居强言笑,反顾若狂丧。高堂起居安,伯仲埙箎唱。岂无骨肉欢,为汝长恻怆。(其二)

明珠入我怀,得汝兄弟三。于今零落尽,冤酷孰能堪。繦褓尚可惜,矧汝七尺男。汝辈亦何罪,积殃吾实惭。(其三)

念尔秀而文,玉貌美少年。今去为何物,应从紫霞仙。岂无梦见时,云月终暧然。何由问消息,白鹤在寥天。(其四)

嗟尔归先垄,密迩侍吾祖。昨年还幽宅,苍茫隔海浦。尔魂独徊徨,故山春欲暮。寒食一杯酒,遣谁浇坟土。(其五)

若翁畸于世,居然四十春。寂寞抱沉屙,颠毛白纷缤。垂老况穷独,抚己足酸辛。天命苟如此,已矣勿复陈。(其六)

马上逢佳节,物色古今同。江浦与洛桥,客意犹忡忡。况我望思悲,断肠九原中。吞声过遥野,惨憺来悲风。(其七)

九地深冥冥,大化去浩浩。独有雨露恩,再绿去年草。萋萋感人目,百哀纷盈抱。空将不尽泪,竟日洒长道。(其八)

忆昔出还时,见尔门前候。欣然问无恙,课业次第奏。呜呼百年内,此乐何可又。寂寂杞菊园,虚斋掩春昼。(其九)

泼泼川鱼戏,得得山鸟鸣。而我独何事,默默抱苦情。穹壤莽无垠,积恨何时平。三复晦翁语,终不如无生。(其十)

其一写死别之悲,其二、三述生者之痛,其四、九忆其生,其五、八悲其亡,其六、七状存者之哀,其十极尽哀情。这十首诗将杜诗一篇所抒之情展衍开来,与《不归》事近、情通,“春风草又生”与“再绿去年草”景又相同。

又如朴世堂《上使用杜工部诗“久客宜旋旆”一句为韵分作五首辄次》出自杜甫《散愁二首》,杜诗所抒乃思归之情。“上使”拈此句分韵,正为写思归之意,而朴氏所作五首,无一不寓归思。赵裕寿《取老杜“长夏江村事事幽”一句字为韵,以即事成三律二古》取自《江村》,原诗写物我忘机,闲适各得之意,赵氏诗中“谁知林下夏偏凉”“麦熟微闻饼饵香”“但有清飔入北窗,绝无来客起眠尨”等句,亦满溢闲适之情。李献庆《悬灯旅舍,客意多绪,取子美“境非吾土倦登临”一句为韵,谩述古语》语出《长沙送李十一》,作“竟非吾土倦登楼”,李氏诗亦述此意,如其六:“异域楼高不须登,一回登临愁不胜。复值天风裂海冰,南纪白雪被丘陵。禁抑幽骚美酒能,动摇归意云山仍。横来照客又青灯,触忤孤眠尔可憎。”朴泰汉《除夜联家君与诸弟守岁于屯斋以“烂醉是生涯”分韵得生字》,出自《杜位宅守岁》,玄德升《丁巳春旱,三月六日有雨。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为韵。随笔得十首》,诗出《春夜喜雨》,事件相类。而赵观彬《以“奉使虚随八月槎”为韵,书古体》,语出《秋兴八首》,则仅用此句中“奉使”之意,写自己“新春客馆淹,前岁使命奉”“去国嗟万里,作客已累月”之事,抒“何时竣事归,故山及耕种”之情。当然,有时所选诗句与所赋之诗的相关性似乎不太大,如鱼有凤《余于今年日上水仙亭而不能赋一首诗,可见余胸次之汩没而其负莲花多矣,间以杜诗“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分韵先作四首,仍复因循不得就。而已秋生花落,良可叹已。余今归意日急,明年花时未知复上此亭与否。而他日若更对水仙于某地,则当乘兴续成,以尽余眷眷之意,聊书以志之》分其韵以咏莲的诗句,出自《严郑公宅同咏竹》,但这种情况只是少数。

注释

①叶燮:《原诗》卷三,见丁福保编《清诗话》(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596页。

②沈文凡:《〈论语〉铸就了“诗圣”杜甫》,《吉林师范大学学报》,2008年第5期。

③沈文凡:《杜甫韵文韩国汉诗接受文献缉考》,吉林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42页。本文所引韩国诗人诗句均引自本书,下文不再一一标注。

④杜甫著,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265页。本文所引杜诗均引自本书,下文不再一一标注。

⑤《蔡梦弼诗话》引,见吴文治主编《宋诗话全编》,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886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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