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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诗二首讲说

2019-04-23

杜甫研究学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古柏画马君臣

杨 明

作者:杨明,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200433。

《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霸画马图歌》

杜甫爱马,既歌咏真马,又歌咏画马。《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霸画马图歌》便是其中著名的一篇。其诗作于成都,时为代宗广德二年(764)。全诗可分为三段:

国初已来画鞍马,神妙独数江都王。将军得名三十载,人间又见真乘黄。曾貌先帝照夜白,龙池十日飞霹雳。内府殷红玛瑙盘,婕妤传诏才人索。盘赐将军拜舞归,轻纨细绮相追飞。贵戚权门得笔迹,始觉屏障生光辉。昔日太宗拳毛騧,近时郭家狮子花。今之新图有二马,复令识者久叹嗟。此皆战骑一敌万,缟素漠漠开风沙。其余七匹亦殊绝,迥若寒空杂霞雪。霜蹄蹴踏长楸间,马官厮养森成列。可怜九马争神骏,顾视清高气深稳。借问苦心爱者谁?后有韦讽前支遁。忆昔廵幸新丰宫,翠华拂天来向东。腾骧磊落三万匹,皆与此图筋骨同。自从献宝朝河宗,无复射蛟江水中。君不见金粟堆前松柏里,龙媒去尽鸟呼风。

第一段:先不写韦讽宅里的画马图,而是写曹霸所作的其他画马图如何高妙。却又不立即落笔于曹霸,而是拉出另一位高手江都王来作陪衬。意思是二人技艺相当;自江都王之后,天下已无善画马者,直至数十年后,方有曹霸与之媲美。也就是说,自唐以来百余年间,画马神妙者不过此二人而已。

“人间又见真乘黄”,注家多着眼于“真”字,谓曹霸所画之马有如真马,天下只有曹霸才能画出逼真的骏马。这固然不错,不过我们还可以体会到另一层意思:曹霸笔下之马那才真是神骏,世间之马(真马)相比之下都太平庸了。也就是如诗人另一首赞美曹霸的《丹青引》所说,他所画的马“一洗万古凡马空”。诗人在《天育骠图歌》中说,玄宗时张景顺主持马政,“当时四十万匹马,张公叹其材尽下”。可知在诗人心目中,神骏之马实不易得,天子之马尚且如此,民间更不必说。总之,曹霸所作不但胜过他人的“画”马,而且超越世间的“真”马。“曾貌”四句一韵,说曹霸应诏为玄宗作照夜白图,也并不正面描绘,而是从旁渲染、衬托。“龙池”之句,谓所画照夜白马,与真龙相感应,以致十日内雷电交加。《周礼·夏官·廋人》:“马八尺以上为龙。”汉武帝时得大宛马,作《天马歌》,云“天马徕,龙之媒”,应劭注曰:“天马者乃神龙之类。今天马已来,此龙必至之效也。”可知马本与龙为同类,故可以相感应。本诗末句便径以“龙媒”代指天厩良马,《丹青引》也说“斯须九重真龙出”。“内府”二句,写玄宗重赏曹霸;“盘赐”四句,谓权贵之家,必以得曹霸画为荣耀,也都是烘托的笔法。“轻纨细绮相追飞”,是说权贵家所酬赠的纨绮纷至沓来,“追飞”二字用得夸张而形象。此句倒置于“贵戚”二句之前,先写出一个画面,再作说明,文势便有波澜;且紧接“盘赐将军拜舞归”之后,让人感到,正是因为在宫内施展了身手,得到了玄宗的赏识,所以立刻就声名大噪。

第二段正面写韦讽家所见之图画。先以六句写其中两匹;再以四句写其余七匹,兼及画中景物(长楸)和人物(马官、厮养);最后四句总括,并点明此乃韦讽家中所藏。每层用一个韵,主次分明,有分有合,错综变化而井井有条。作为主体部分的两匹,也并未具体刻画其形貌,也还是衬托、渲染。所谓“识者久叹嗟”,是说有的观者能辨认出这两匹马乃太宗拳毛騧和郭家狮子花,于是为之叹息久之。不仅仅是叹美马之神骏,更是咨嗟昔日太宗与近时郭子仪的征战和功业,那自然是与感慨唐王朝的盛衰治乱联系在一起的。因此“此皆战骑一敌万”一句,既是写马,也还隐含着更深一层的意蕴,因为那“战骑”是有具体的历史内容的。“缟素漠漠开风沙”,是说画卷开处,似觉漫漫风沙扑面而来。这是接着“战骑”着笔,写的不是画中之物,是观者的想象、感觉。诗人如此突出这两匹马,不是没有缘由。画面上可能是有两匹马处于突出的地位,却不见得画的就是太宗拳毛騧和郭子仪狮子花,那只是诗人的联想罢了。诗人胸中充满对于国家时势的关怀,时时处处都可能自然流出。而这样的构思,又使得诗的内容更丰富,而文字有波澜。其余七匹,一笔带过。“迥若寒空杂霞雪”,并不是说画中有此霞雪,那应是诗人观看奔马时产生的一种感觉。分写之后,总写九匹。以“顾视清高气深稳”一句写马之神,称其脱俗逸群而深沉稳固,其中自有诗人独特的审美体会。王嗣奭说:“‘清高深稳’四字评马,此公独得之妙。马有此四字,是谓国马;士有此四字,是为国士。孔子所云骥德,尽于此矣,正以之比君子也。”确实,诗人是将对于人物的美感移到马的身上了。至此写此画马已经结束,最后还不忘附上一笔,带到画的主人,顺手拈来晋代名僧支遁以映带韦讽。支遁爱马的故事传为佳话,韦讽的身份也就提高。支遁爱的是真马,韦讽爱的是画马,画马与真马打成一片。看似捎带的一笔,也令人击节。

吟咏至此,可谓题中之义已尽,可是诗人却又生发拓展,由画马想到真马。这便是第三段。以唐玄宗为中心,进行今昔对比。玄宗时官家马政极盛,行幸时“腾骧磊落三万匹”,浩浩荡荡;如今玄宗已经作古,墓前冷落,唯有风中鸟啼而已。这当然不仅仅是为玄宗而凭吊感慨。玄宗是一个时代的象征,他的生命经历正是大唐王朝由全盛走向衰落的过程,而杜甫是亲身经历了这个时代的,因此在观看画马之际也自然由马而及人,发出感时的喟叹。但是作为一首诗而言,可以拓展生发,却也必须是一个统一的整体。在这里,“皆与此图筋骨同”,似乎是不经意的一点,就很自然地将此段的感慨与所观看的画马连接起来了,用笔何等巧妙。本来是看到画中之马的神骏,感到酷似当年的御马,于是生发感慨,是由画而生出回忆,但是在写法上,却先回忆当年情景,再说到“此图”。“忆昔”一句,突然而起,似与上文不相蒙。这样,文势就有曲折,有波澜。实际上,从内在情绪体会,前面两段也已经浸淫着感念今昔的意味。写曹霸为玄宗画马,蒙受重赐,贵戚豪门纷纷索画,写得何等热闹,那便是对盛世的追忆流连;“昔日太宗拳毛騧,近时郭家狮子花”二句,也已包含今昔盛衰治乱的感喟。因此第三段的感叹,与前两段本有内在的关联。再加上“皆与此图筋骨同”一句,联系就更紧密,读起来全然没有生硬之感。

全诗题为“观画马图”,而三段中只有中间一段正面写此图,前后两大段都是陪衬、渲染。类似的写作手法是杜甫的长技,前人早已论及于此。浦起龙云:“此篇马诗,又出一奇。奇不在九马正笔,奇在前后‘照夜白’‘新丰宫’两段烘托出色。前以盛事烘托,用意近而浓,即将军他画也;后以衰气烘托,用意远而悲,乃先朝旧马也。”说得很对。而即使是当中写韦讽家画马的一段,也并不刻意描绘马的具体形象,而是写其神气,写识者的叹嗟,是化实为虚的写法。这种注重陪衬、渲染的写法,便于联想生发,旁逸斜出,不拘泥于本题,那当然就有利于开拓诗的内容、境界,有利于抒发诗人的感慨,也有利于造成诗歌的波澜起伏。但是,其开拓又必须不离本题,必须自然而不生硬。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老杜于此,神乎其技。昔人感叹此篇,“苍莽历落中,法律深细”“一气浑雄,了不着迹,真属化工之笔”“变化万千,无从捉控”,可谓倾倒备至。其妙处是值得我们细细体会的。

《古柏行》

《古柏行》也是杜甫的名篇,作于夔州,时为大历元年(766)。夔州有刘备和诸葛亮的祠庙,互相邻近,屡次见诸老杜吟咏。《古柏行》歌咏诸葛亮庙前的古柏,抒发了杜甫对这位五百多年前的杰出政治家、军事家的仰慕之情,并且由此而发出“材大难为用”的深深的喟叹。

此诗按其内容可分为三段,每段各用一个韵。先将全诗抄在下面:

谭恩美《喜福会》中“东方主义”的解构路径及其背后的多重符码 ………………………………… 张 军(1.81)

孔明庙前有老柏,柯如青铜根如石。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君臣已与时际会,树木犹为人爱惜。云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忆昨路绕锦亭东,先主武侯同閟宫。崔嵬枝干郊原古,窈窕丹青户牖空。落落盘踞虽得地,冥冥孤高多烈风。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元因造化功。大厦如倾要梁栋,万牛回首丘山重。不露文章世已惊,未辞剪伐谁能送?苦心岂免容蝼蚁,香叶终经宿鸾凤。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

第一段描写古柏形象。开头四句,正面描绘古柏的劲健挺拔,虽苍老而生命力依然充沛。接下来插入两句议论:“君臣已与时际会,树木犹为人爱惜”,说当年刘备、孔明君臣二人都适逢其时,都遇到了大好的时机。这里实际上包含君臣相得之意。“君臣”句与“树木”句有“已”和“犹”两个字互相呼应、绾结,意思是说君臣二人不但当年与时遇合,而且直到如今连其庙前的树木也还被人们爱惜。这就流露出深深的歆羡之意。这两句是对偶句,但是从意义上看,是递进的、进一层的关系。有的注释理解成转折关系,说君臣之事虽然已成历史遗迹,但遗爱在民,故古柏遂得依然无恙。那是不够准确的。下面“云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两句,笔锋转回来,接着描绘古柏,不过不再是正面实写,而是结合古柏生长的环境加以烘托,是比较虚的写法。这两句将描写对象与辽远阔大的境界联系起来,那也是杜甫惯用的手段。早年所作《登兖州城楼》云“浮云连海岱”,又《同李太守登历下古城员外新亭》云:“气冥海岳深”便与“云来”句颇为相似。前人说通过“云来”这两句更写出古柏的高大,我们觉得这么说还不够。这两句营造出辽阔苍茫的意境,将古柏置于这样的背景之上,崇高感便油然而生。“气接巫峡”是一种生命的力量;“寒通雪山”使人感到凛然的风概。巫峡离古柏之所在不远,雪山却远在成都西北,但是无妨,在诗人心理上尽可相通,就像《秋兴》里的“瞿唐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一样。

关于“君臣”二句和“云来”二句,还有一段小小的公案。南宋刘辰翁、孙奕认为传写有误,应该是“云来”二句在前才对,不然气脉不连贯。仇兆鳌的《杜诗详注》便是取他们的说法的。此种意见似乎不为无理:前面如铜如石、霜皮黛色是描绘古柏形象,“云来”二句也还是描绘,应当前后相承、归于一处,描写之后再发议论,那才顺理成章。但也有人反对。方东树《昭昧詹言》便说:“他人必将‘云来’二句接在‘二千尺’下。看他一倒,便令人迷。……刘须溪、王渔洋改而倒之,不知公用笔之妙矣。”方氏的话是有道理的。且不说刘辰翁等人的看法只是一种揣测,并无版本依据,而且若照他们的说法改动,看起来是文从理顺了,但却显得平板,没有跌宕顿挫之致了。当然,这种逆接的笔法,如果让人觉得有意做作、不合道理,那是不足取的。杜甫不是那样。以此处来说,首先,“君臣已与时际会,树木犹为人爱惜”,上句议论往事,下句回到眼前,落脚点是在下句。也就是说,这两句还是紧扣庙前老柏,与上下文还是意思相合的。其次,这两句前面说如铜如石、霜皮黛色,后面说气接巫峡、寒通雪山,固然都是形象描绘,但前面是实写目击,后面则是虚写想象,有所区别,因此其间插入两句,也不显得违和。可以说这八句一段写老柏,开头的四句是实,“君臣”“云来”四句是虚,又分作这么两层。第三,诗人在略略描绘眼前古柏的高大苍劲形象之后,马上就将历史的感喟寄托于此树,这正见出其怀抱所在,正见出他的念兹在兹。而正因为如此,才对于这古柏起了一种崇高感,那就很顺当地接上气接巫峡、寒通雪山了。总之,这四句看似不平顺,实际上非常自然。方东树以古文家的眼光,看出杜诗的一个特点。他论杜甫的七古道:“杜公自有纵横变化、精神震荡之致。以韩公较之,但觉韩一句跟一句甚平,而不能横空起倒也。韩、黄皆学杜,今熟观之,韩与黄似皆着力矣,杜公亦做句,只是气盛,喷薄得出。”确实,杜甫七古变化多,不平直,但由于感情充沛,又令人觉得自然,并非做作。这大概也是杜甫之所以为杜甫之处吧。方东树的话,很值得我们欣赏杜诗时细细体会。

第三段同样八句。仍然写柏树,然而意思宕开,寄托遥深,抒发了“古来材大难为用”的感慨。透过这样的感慨,读者越发感到当年孔明、先主的君臣遇合,孔明得以施展其才能,是多么难得、多么可贵、多么令人歆羡。这就与第一段“君臣已与时际会”互相呼应,然而这一呼应并非简单地重复,而是一种反衬。这也见出诗人的笔墨夭矫自如,而又多么自然,毫无生硬做作之态。

这一段用的是比兴寄托的手法,处处写树,又处处写人。“不露文章”,柏树的形貌朴实无华,如李德裕《柳柏赋序》所说,“柏之为物,贞若有余,而华滋不足”。“苦心”,如杜甫《空囊》所说,“翠柏苦犹食”,都是切合柏树的特征的,但又都有寓意。总的说来,是赞美命世之才深沉而不自炫,高洁而能容人,甘愿奉献而竭尽心力;同时又慨叹这样美好的大材,却是难于发挥作用的。这乃是全诗结穴所在。

①(清)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1394-1397页,以下出自此书者,不再出注。

②(汉)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1061页。

③(明)王嗣奭:《杜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98页。按:《论语·宪问》:“子曰:‘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

④(清)浦起龙:《读杜心解》,中华书局1978年重印本,第292页。

⑤高步瀛:《唐宋诗举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38页。

⑥际,《说文·阜部》:“壁会也。”段玉裁注:“两墙相合之缝也,引申之,凡两合皆曰际。“与时际会”,与时机相会合。际、会皆动词。

⑦见《集千家注杜工部诗集》卷十四引。

⑧⑨(清)方东树:《昭昧詹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65页、第2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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