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化中国出版史研究之浅见
2019-04-19范军
摘 要:改革开放40年来,中国出版史研究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在总结成绩和经验的基础上,出版史研究亟需拓展和深化。具体着力点有四个方面:加强出版史学的基础理论研究;加快出版史研究的范式转换;重视出版史料学尤其是近现代出版史料学的建设;加大海外出版史研究成果引进力度。
关键词:中国出版史 研究范式 出版史料学 海外出版史研究
2018年12月9日,在武汉召开的第二届华中学术传播论坛(主题为“回顾与展望:编辑出版史研究四十年”)上,笔者就如何深化中国出版史研究谈了几点看法,引起与会专家的重视和热议。因为时间所限,对于这个问题会上只是点到为止,没能展开。这里我们进一步予以伸发,以求教于同行。
中国出版史研究滥觞于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叶,直到20世纪40年代后期方有杨寿清的专著《中国出版界简史》面世。50年代,张静庐先生的八卷本《中国近代现代出版史料》编纂与陆续刊行,一些图书史、印刷史、报刊史论著和普及性小册子、图籍的相继推出,使得中国出版史研究有所推进。而出版史學这个领域的真正发展与繁荣,还是受益于改革开放的好政策和大环境的。对于近百年特别是最近40年来的中国出版史研究(包括海外的),已故的肖东发先生,还有吴道弘、方厚枢、张志强、吴永贵、刘兰肖、范军诸位都有过钩沉与评述,这里我们不再细说。
40年来,多种中国出版通史性著作的面世,一些断代编辑出版史、出版专门(专题)史的推出,近现代大型出版史料的影印和整理刊行,不少运用新理论、新方法对出版史领域的开疆拓土,国外相关学术成果的系统引进和积极借鉴,加之《中国出版史研究》《出版史料》《新闻出版博物馆》等专业杂志(或集刊)的创立或复刊,相关的国内国际学术会议或论坛的陆续举办,北京、上海、武汉、南京、郑州等研究重镇的形成,一些中青年学者尤其是博士生的纷纷加盟,思想史、文化史、文学史、教育史乃至正宗的近现代史专家对出版史的青睐与涉足,使得中国出版史学从稚嫩渐趋成熟,从单薄走向厚重,从肤浅走向深刻,也从冷寂趋于繁盛。笔者认为,在整个编辑出版学研究中,这些年最有成就、最能得到学界广泛认可的应该就是出版史研究。拿湖北来说,连续三届的湖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就分别有吴永贵教授的《民国出版史》、吴平教授的《中国编辑思想史》(三卷本)和笔者牵头的《中国现代书业企业制度研究》(系列论文)获得一等奖(其中前两位的成果后来也都获得了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当然,在看到出版史研究取得巨大进步和骄人成就的同时,我们也亟需看清问题,总结经验,分析不足,深入探讨出版史的研究规律和未来发展之路。如何进一步深化中国出版史研究,需要着力的方面不少,窃以为以下几点尤为重要。
一是需要加强出版史学的基础理论研究。在历史学研究中,史学理论是很重要的一个方面,也是一个重要的二级学科。中国史学理论研究的长足发展、史学理论学科的真正确立无疑是得益于改革开放的。“改革开放对历史学科的重要影响之一就是产生了独立的史学理论学科,可以说没有改革开放就没有中国的史学理论学科。40年来,史学理论学科在学科建设、学术体系建设、话语体系建设等方面都取得了显著成绩,史学理论对整个历史学的影响力不断增强。”史学理论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始于上世纪90年代初期,1990年10月,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和国家教育委员会联合下发的《授予博士、硕士学位和培养研究生的学科、专业目录》,开始把史学理论和史学史列为历史学下的一个二级学科;到2017年,新的学科目录把中国史和世界史分列为两个独立的一级学科,这样就形成了中国史学理论和史学史、世界史学理论和史学史两个并立的二级学科,作为学科的史学理论得到进一步发展。
40年来,以史学理论的学科建设为中心,高等院校和科研院所在学科的基础建设(如课程开设、教材编写)、学术平台的搭建(如连续21届的全国性史学理论学术研讨会的召开,《史学理论研究》《理论与史学》《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学刊》等期刊或集刊的创办)、高层次史学理论人才的培养(包括硕士、博士、博士后)等,有力地推动了史学理论的蓬勃发展。以学术体系建设为中心,专家学者围绕历史本体论、历史认识论、历史价值论、史学方法论、历史学的任务和史学工作者的素养展开探究,成效显著。这中间,史学方法论的探讨受到持久关注,成果迭出。人们普遍认可的是,史学研究必须用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作指导,但并不排斥中国传统的史学研究方法,同时也需要吸收国外有益的史学研究方法。40年来,从80年代注重史学研究与自然科学方法论的关联,系统论的方法、计量的方法,到后来比较史学、心理史学、口述史学、环境史学、历史叙述学的译介,还有跨学科研究的方法引入,等等,大大丰富了中国既往的史学理论,开拓出了新的局面。由此也推进了史学评价理论的建立,史学理论话语体系的建构,还有对后现代主义史学问题、全球史观问题、历史阐释学问题探讨的不断深化。
相形之一,在中国出版史研究中,出版史学基本理论的研究是很不充分的。由于编辑出版学目前只是存在于高等学校的本科目录中,前些年刚列入了专业硕士学位。作为学术硕士、博士的出版学大多是“借鸡下蛋”,其学科的正规性、合法性还没有得到确证,这就大大影响了出版学的人才队伍汇聚和学科自身发展。在目前的环境和条件下,建构起独立的较为成熟的出版史学基本理论框架,应该说是有一定困难的。这个工作只能一方面自觉地、主动地借鉴和吸收一般的史学理论成果,另一方面充分地利用出版学基本理论研究的相关成果。事实是,出版史学界对前者的吸纳运用还很不够,而后一方面由于出版学理论研究自身的薄弱,可资借鉴的东西实在不多。关于出版理论研究在表面繁荣的背后,是理论的苍白和创新的短缺。诚如聂震宁所说:“理论研究的价值主要在于研究成果的质量,在于一系列新的观察发现和更深的思考总结上,还在有利于指导、帮助新的研究和实践上。”从这个标准来看,目前的出版理论研究在业界看来是“不新”“不实”“不严”,总之是缺新见,不管用;在学界看来学术不规范,理论体系、观点内容陈陈相因,没有突破。这也是既有的某些出版通史为什么没有产生足够影响的一个原因。出版是什么,不是什么;出版史研究什么,不研究什么,这些问题至今并没有完全解决。而当下新技术的发展,新业态的出现,对出版学、出版史学研究都提出了新挑战和新课题。几年前,章宏伟在故宫博物院张罗了一个中国出版史研究方法论的会议,是围绕刘光裕先生的《先秦两汉出版史论》展开的,很有意义。笔者觉得这方面的工作还需要进一步加强。出版史学的理论建构比较难,出版学的基础理论研究也比较难,但出版史研究要有突破,出版史学科要走向成熟,这个硬骨头就得有人啃。
二是需要加快出版史研究的范式转换。近些年来,随着中国出版史研究的逐渐成熟,如何在出版史研究与新出版史学的相关层面,深入探讨出版史研究在研究视角、理论思维、范式突破等方面对新出版史学建构的学术意义,其重点则是研究范式的转换问题。范式(paradigm)这一术语是上世纪60年代初期美国科学史家托马斯·库恩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中提出的。他本人并没有给“范式”一个明确的界定。我们“从他对‘范式在科学革命中的作用的阐释,大致可以理解为某一学科群体在一定时期内基本认同并在研究中加以遵循的学术基础和原则体系,它通常包括一门学科中被公认的某种理论、方法,共同的对事物的看法和共同的世界观”。更具体一点到出版史研究,我们理解为这种研究范式是研究者进行相关研究时所共同遵循的模式与框架。它是由特有的观察角度、基本假设、概念范畴体系和研究方法等构成,它体现了研究者看待和阐释研究对象的基本方式。
按照库恩的观点,“在科学发展的某一时期,总有一种主导范式,当这种主导范式不能解释的‘异例积累到一定程度时,就无法再将该范式视为理所当然,并轉而寻求既能解释支持旧范式的论据、又能说明用旧范式无法解释的论据的更具包容性的新范式,此时科学革命就发生了。范式转换是对科学进步的精辟概括,经典的例子是从古典物理学到爱因斯坦相对论的转换”。中国近现代史领域的专家、新闻史学界的朋友其实早注意到这个问题,并进行了积极的探索,如复旦大学黄旦教授及其团队的新报刊(媒介)史研究就是。
和新闻史一样,我们过去的出版史研究主要是革命史的范式,还有现代化范式。近些年这个局面开始有所改变,一些中青年学者开展了大胆而有效的探索。何朝晖的《对象、问题与方法:中国古代出版史研究的范式转换》一文,回顾和梳理了中国古代出版史研究历程,分析和评估了已有的各种研究范式,进而重点探讨了社会文化史语境下中国古代出版史在研究对象、研究材料、研究角度和研究方法等方面的新突破,指出出版文化史的书写将成为未来中国古代出版史研究的重点所在。此外,陕西师范大学杨军、河南大学王鹏飞等人也在出版文化、编辑学等论域下探究过研究范式转换问题。武汉地区笔者和诸位同人一起开展的中国近现代出版企业制度史、中国近现代出版生活史专题的探究,都有试水的意义,也得到了上海的张人凤、洪九来、王贺等同道的积极呼应。出版史研究范式的转换在一定程度上也意味着视野的开阔、领域的拓展、思维的创新。应该说,出版史研究的范式转换刚刚起步,拿出有说服力的、站得住脚的成果还需要学界同仁共同的持久努力。
需要强调的是,中国出版史研究中的范式转换与纯自然科学领域的有所不同,它不是简单的非此即彼,新陈代谢,而更多的是多种研究范式的“并存”“包容”“扩散”乃至“互渗”和“互济”。旧范式的创新性改造和创造性转换,新范式的开疆拓土、兼收并蓄都是十分必要的,二者相互补充,相得益彰。
三是在继续做好出版史料发掘、整理和刊刻的基础上重视出版史料学尤其是中国近现代出版史料学的建设。史料是人们编纂历史和研究历史所采用的资料,传统的史料大致包括实物的、文字的、口传的,在新媒介环境下史料的范围有所扩展和变化。梁启超曾说:“史料为史之组织细胞,史料不具或不确,则无复史之可言。”作为历史学重要辅助科目的史料学是以史料为研究对象的学问。其内涵、对象、任务、作用以及与相关学科的关系等,史学专家进行了多方面的探讨。严昌洪的观点有一定代表性,他认为:“史料学大体可以包括两方面内容:一是研究搜集、鉴别和运用史料的一般规律和方法,可称为史料学通论,如孟荣源的《史料与史料科学》一书即是;一是研究某一历史时期或某一史学领域史料的来源、价值和利用,可称为具体的史料学,如陈恭禄的《中国近代史资料概述》一书即是。”出版史料学当属具体的史料学范畴。
40年来,老辈学者宋原放、汪家熔、宋应离、吴道弘、周振鹤等高度重视出版史料工作,在系统整理、刊行出版史料方面取得了显著成就。近些年来,中青年学者周武、吴永贵、石鸥、汪耀华、张稷等充分利用现代化方法、手段发掘、整理和利用史料,成效显著。过去有“史料即史学”的说法,虽说强调得有点过,但没有史料就没有史学无疑是肯定的,在出版史领域,同样也是没有出版史料就没有出版史学。我们注意到,当史料整理到某个阶段、某种程度的时候,理论的概括提升也就显得特别迫切了。前些年,接受吴道弘先生的建议,刘光裕先生写了一篇关于出版史料学(侧重谈古代)的文章,似乎学界重视还不够。文章指出:“要搞史料,首先碰到的问题是如何按出版学观点搜集史料。如果没有出版学观点,连什么是史料,什么不是史料都搞不清,怎么能找到有用的资料?用出版学观点找史料,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其实很不简单,我的体会是相当复杂。”
笔者觉得就中国出版史研究来说,古代不可忽视,但近现代部分无疑是重点,近现代出版史料学的建构更有条件,也更加迫切。出版史料的概念、范围、构成和分类,以及出版史料的一般性质和特征等问题,也都需要抓紧研究。这中间,在对“出版史料”概念的内涵和外延深入研究、达成共识的基础上,搞好史料的“分类”尤其重要;不然,要么是杂乱无章,要么会遗漏多多。出版史料学意义上的理论归纳和总结,有助于推动出版史料搜集、整理和研究的更高水平、更高层次的发展。中国古代史料学、中国近现代史料学、中国哲学史史料学、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学乃至当代文学史料学之类的著作都很容易找到;距中国出版史更近的中国新闻传播史领域,史料学的建设与发展也已经得到专家的高度重视。我们希望早日有类似《中国出版史史料学》《中国近现代出版史史料学》的专著或教材推出。
四是进一步加强国外出版史学成果的译介。中国现代史学在很大程度上吸纳借鉴了西方史学的养分。中国出版史学近些年也一直在注重放眼世界,积极引进西方出版史学的理论和方法。最近这些年,商务印书馆、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大学出版社、复旦大学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等都推出了相关的系列译介丛书或重要著作,张志强、何朝晖等出版学专家在这方面用力甚勤,擘画运作,沾溉学林。但进一步加强相关成果译介的顶层设计,做好中长期规划,有组织、有计划地加以实施仍然需要大家同心协力。现在的空白点还不少,比如,关于法国年鉴学派、新文化史的译介,法国的印刷史、书籍史、书籍社会学等方面论著已多有翻译出版,但四卷本的《法国出版史》至今没有引进。世界大学出版机构,人们言必称牛津、剑桥,但我们从“百度”查询到的相关资料非常陈旧,知网上也没有像样的新成果、新资料;其实,部头很大、史料丰富的《剑桥大学出版社社史》早有英文本,哈佛社、牛津社等也都有自己的出版社发展史。至于英国人写的《英国出版史》,似也有译介之必要。今天国内还没有一本像样的《外国出版史》《欧美出版史》《日本出版史》《韩国出版史》之类的著作,这与我们对国外出版史学成果的翻译不足也有一定关系。
海外的中国出版史研究已有近百年的历史,成果不少。已经翻译引进的有美国卡特的《中国印刷术的发明和它的西传》、钱存训的《书与竹帛》、何凯峰的《基督教在华出版事业(1912-1949)》、芮哲非的《谷腾堡在上海:中国印刷资本业的发展(1876-1937)》、周绍明的《书籍的社会史:中华帝国晚期的书籍与士人文化》;法国戴仁的《上海商务印书馆(1897-1949)》;苏联捷连提耶夫-卡坦斯基的《西夏书籍业》;日本井上进的《中国出版文化史》、大木康的《明末江南的出版文化》,等等。这些成果拓展了我们研究出版史的视野,在研究理路、方法包括观点方面有着多方面的启示。2006年张志强曾经撰文《海外中国出版史研究概述》进行过梳理,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这样的学术总结还需要有人继续来做。当然,更重要的是出版学界和业界共同努力,更加系统地、有规划地将海外中国出版史研究论著译介过来,嘉惠学林。
上面,笔者就如何深化中国出版史研究提出了若干问题与建议,只能说是挂一漏万;一孔之见,难免有偏颇甚至错误之处。媒介融合时代、出版融合环境,中国出版史研究又出现了一些新情况、新问题,更有新机遇。我们期待着众多学界业界同行沉潜于史,超越功利,让中国出版史研究能够健康持续地发展,并不断取得新的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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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主编。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近现代出版生活史专题研究”(项目批准号:18BXW045)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