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钱可以解决婚姻焦虑和情感危机？

南方周末记者 刘悠翔

“如果女性上了这些课，很努力地尝试了课里的建议，还是没有找到伴侣，她会怎么办，是不是觉得人生价值又崩溃了？可是不应该是这样。”

南方周末记者 刘悠翔

发自北京

南方周末实习生 朱妙杉 李一鸣

“恋爱需要学习吗？”

在试听完免费课程感到豁然开朗后，27岁的电商运营主管李果报了付费“脱单”课，准备深入学习如何“正确地谈恋爱”。当时，她正深陷于失恋的泥沼难以自拔，尝试过各种方法都不见效，直到听了某恋爱音频课程。

这些恋爱课程教学员“用脑子”解决情感中遇到的问题。

32岁的伊然也是在婚姻出现危机后，发现网上有专门教人挽回婚姻的课程。她购买了关于“婚姻挽回和保鲜”的轻付费课程。尽管这个课程并不承诺100%成功，但伊然仍把课程中涉及的心态建设、男人心理分析比作挽回婚姻的“赛前训练”。“重要的不仅是运动会上的发挥，还有之前的训练，”伊然说，“当我有了足够信心站在赛场上，其实就已经赢了。”

随着知识付费潮流兴起，付费恋爱课也应运而生，价格从50元到数千元不等，帮助解决的问题包括“脱单”、失恋治愈、婚姻挽回和情感升温。

媒体人陈蓓蓓曾是电视台婚恋节目编导、恋爱脱口秀和情感音频节目制片人。2016年，她赶上风口，考取国家二级婚姻咨询师，并开设了一系列付费恋爱课程。

“以前很多人会想，恋爱需要学习吗，以为跟吃饭、睡觉一样，是天赋本能，”陈蓓蓓说，“但是你会发现，读书的时候家长和老师禁止你早恋，毕业后家长恨不得让你马上结婚、生孩子。很多人根本不知道怎么去谈恋爱，而恋爱恰恰是需要学习的。”

在付费恋爱课程出现之前，婚恋市场的服务者一直是婚姻咨询机构和相亲角。研究相亲角的复旦大学社会学系研究生夏晶艺发现，相亲角是陌生人社交的产物。曾经有中介团队从上海人民广场相亲角挖掘到商机，几位阿姨用纸和笔抄下相亲者的信息，在自媒体上发布，想要获得这些信息，需要花1500元买会员，生意竟然很火爆。

在相亲角，这些中介人士被称为“老师”。夏晶艺分析，因为经手过海量的相亲案例，对任何一个来相亲的人，他们都能对症下药，信手拈来地列举相似的案例和经验，如同婚恋问题上的“指路明灯”。

当下付费恋爱课程的导师同样也有丰富的咨询经历。

陈蓓蓓接触过许多学员，发现他们在恋爱中的困惑或多或少都与原生家庭有关。性格更开朗、人格更健全的孩子，情商普遍更高，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更好，在恋爱过程中更占优势。如果在原生家庭中缺失亲密关系，就会在成年后寻找伴侣的过程中渴望弥补。“他们会通过各种方式考验对方是否爱自己。比如跟对方冷战，让对方去猜自己的心思，看对方会不会主动来找自己，会索取更多情绪价值。”

陈蓓蓓的学员80%以上都是女性。其中，渴望脱单者普遍不懂得如何吸引异性甚至展示自己；在婚恋中遇到情感危机的女性则不善于表达，通常选择冷战和争吵。

陈蓓蓓针对这两类问题制作了大量课程，引导学员从自身找原因。她认为，婚前女性最需要学习的是如何慧眼识珠，找一个适合自己的男人；婚后则需要学习经营婚姻的技巧，让感情持续保鲜。

90后苗梓煜的恋爱课用户，男女各占一半。他发现女性更关注被满足、内心安稳以及解决焦躁情绪，而男性更在乎的是被尊重与征服感。

购买付费恋爱课程的学员中，还包括高中生。化名“故事细腻”的恋爱导师（以下简称细腻）就碰到过这样的客户，情窦初开的年纪里，他们大多有想追求的女孩。一个高中生曾要求分期付款，交了“首付”之后，却交不起剩下的学费。细腻了解到这个学员是借钱来上课的，于是退钱拒绝了他。

早在2011年，心理咨询师吴迪就创办了自己的恋爱付费课程，在业内算是老前辈。2007年，吴迪在做心理咨询时发现，自己的客户除了出现婚姻问题的已婚女性，还多了很多年轻的单身女性，她们的困惑大多是如何找到伴侣。当时正是“剩女”话题被广泛讨论的时期，吴迪意识到，付费恋爱课程或许存在庞大的市场需求。

“技术流”与“感觉流”

付费恋爱课逐渐发展成产业，从业者却鱼龙混杂。心理咨询师和婚姻咨询师有国家认证标准，恋爱情感咨询师却没有。

苗梓煜是“自学成才”。上大学时，苗梓煜一直追不到心仪的女生。他在网上发现了教人谈恋爱的教材时，如同发现了新大陆。苗梓煜花498元买了一整套恋爱教材，把自己关在宿舍里看了三天，笔记抄了满满一本。

这套教材源自20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国夜店形成的所谓PUA（注：原指在社交中善于吸引异性的猎艳者，后发展为与两性交往相关的社交文化与社交学说），教材中让苗梓煜震撼的观点比比皆是，譬如“每个人都有一颗不安稳的内心”“女性可能比男性更好色”……苗梓煜自学这套教材不到一个月，感觉很有收获。

售卖教材的恋爱培训机构在丽江组织过一次线下实践。在五天的学员实践中，导师要求每个学员与丽江的陌生人搭讪，并尝试发展一段恋爱关系。苗梓煜的“成绩”在所有学员中最为突出——他在第一天就搭讪了一个女生，第二天两人开始以情侣身份约会。

从恋爱培训班毕业后，苗梓煜开始给这个培训班做兼职讲师，后来他深感自己“天赋异禀”，干脆自己开班做起了恋爱导师。

细腻目前就职于教育行业，业余时间里是一个恋爱课程的导师。细腻没有心理学和社会学背景，也没有考取心理咨询师证书。他认为，自己教人恋爱的资本，来自他丰富的情感经历——从上大学至今十多年里，他有过几十段恋爱经历。

“恋爱的能力，也是学习、工作的能力，它们是相辅相成的。”细腻认为自己对恋爱的独到理解，是他被很多学员认可的原因。

细腻自信地认为，自己原创的整套恋爱课程与市面上所有的恋爱课程都不一样。2010年左右，细腻在坏男孩等论坛（如今这些论坛都不复存在）上关注恋爱学的内容，他看到的恋爱指南大多是“技术流”，把男女交往的对话模式化，对方说一句什么话，就回复相应的“答案”，非常机械，失去了恋爱的本意。

对此感到不满的细腻，开创了自己的流派，将其命名为“感觉流”。他认为恋爱中不能生搬硬套对话公式，而要真诚感受对方，遵循彼此的感觉。他的观点是，世界上所有物质都会随时间流逝而消散，但一个人此时此刻经历的感觉，是可以被永远留存下去的。他还化用日本作家渡边淳一在《优雅地老去》中的观点：一个人哪怕到了六七十岁，也应该保持恋爱的状态，对生活充满好奇心和期待感。细腻认为，自己把恋爱上升到了“哲学高度”。

“恋爱是没有 标准答案的”

吴迪的恋爱课，以小班教学为主。2014年，研究单身职业女性问题的德国海德堡大学博士皮晨莹去旁听，“大开眼界”。吴迪让这些学员们通过舞蹈、沙盘、游戏等方法来进行心理治疗，帮助改变恋爱中的境遇，一个学期的课程跨度3个月，每周末上课，收费4500元。皮晨莹听一位女学员自我安慰：“拿这个钱买个LV包、买个iPhone可能还不够，现在可以上三个月的课，还是很划算的”。

相比市场行情，细腻的恋爱课定价比较便宜。最贵的一套两三千元，最便宜的50元一节。细腻对自己的课程质量很有信心，他会把课程拆卖，而学员也愿意持续购买他的课程。“如果买了两节觉得不错，想要把整套课程打包，可以适当优惠，”细腻补充道，“购买过的课程每年更新的内容可以免费听。就像买了iPhone，系统软件的升级是免费的。”

细腻对恋爱课程做了防盗版设计，他没有把所有恋爱知识都放进教材里。他认为，即便把教材和语音课程送给学员，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也无法直接掌握。想要真正“学会”，除了自身努力，也离不开他的指导，而这种亲身指导是无法盗版的。“就像你不可能纯靠自学去高考，肯定需要有老师不断跟你讲解这道题该怎么做。”

2019年“3·15”，许多消费者投诉某恋爱付费课程，理由是他们花钱学习恋爱，却没能向课程方承诺的那样在特定期限内找到对象。

尽管陈蓓蓓的付费课程不承诺效果——“每个用户的学习能力各异，就像学生时代，同一个班有人考100分，有人考60分一样。”——但她提供售后服务，学员对课程内容理解偏差可以向客服咨询。

复旦大学心理系讲师田芊的研究领域之一是择偶，她在学校给心理系学生开设进化心理学和性别心理学的专业选修课，平时也关注商业机构的付费恋爱课。

近年来，PUA被引入中国婚恋教育市场，却被一些机构错误利用，用来教男性如何操控女性，甚至以女性为自己自杀多少次为成功指标。田芊提醒女性，这种邪恶PUA的最大特征是“操控”。“当你跟一个人恋爱相处特别不舒服、越来越不开心的时候，就要警惕了，很有可能你陷入了一个套路。”

田芊建议应该关注恋爱课程中如何与另一半相处的知识，而不是如何“撩汉”“撩妹”。“尤其是男性，他们在追求女性的时候已经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追到之后觉得自己可以松口气了，由此出现了女性的期待跟男性的付出不对等，继而产生各种各样的问题。”

陈蓓蓓的婚恋课包含了心灵修炼、情商提升、价值提升、沟通、婚内修复等多个维度，她的最终理想是提升中国女性的幸福指数。

自创“感觉流”的细腻认为恋爱其实很纯粹，与一个人的物质条件、外形、社会地位没有直接关系，最主要的是具备强大的心态和优秀的品格。他的学员中既有开玛莎拉蒂的公子哥，也有毕业于国内名校的高材生，他们的恋爱烦恼与那些学历、收入平平的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

皮晨莹全程跟踪、深入访谈过参加吴迪恋爱课的22位女学员，她发现，所有人都表现出强烈的婚姻焦虑。

皮晨莹认为，这种焦虑源自社会对男性和女性“成功”的不同定义——女性即便职业成功，但如果没有结婚生子，还是有可能被认为人生并不完整。“这不是找到一个好的伴侣就可以解决的。”

吴迪试图淡化这层焦虑，教导学员婚姻不是目的，转而追求一段好的恋爱关系。

在皮晨莹看来，付费恋爱课提供了一套话语体系，用来讨论两性关系、恋爱关系和情商，尽管能缓解婚恋焦虑，但也限定了学员对婚恋问题的认知。“如果女性上了这些课，很努力地尝试了课里的建议，还是没有找到伴侣，她会怎么办，是不是觉得人生价值又崩溃了？可是不应该是这样。”皮晨莹说，“大家对于两性关系的理解，好像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是找到了喜欢的、合适的人结婚；要么没有碰到这个人，只好单身。”

在她看来，恋爱学习不是商业化培训机构能独自完成的事情，更令她困惑的是：“为什么两性关系变成了一种知识的场域，要花钱去获取这些知识？”

“恋爱是没有标准答案的，”在夏晶艺看来，恋爱付费课程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因为它本身无法证伪——学员找不到对象，可以理解为还没学到位；找到了，就是课程起作用。

（文中李果、伊然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