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需要克服私欲的旅行”
2019-04-18汤禹成
南方周末记者 汤禹成
虫圈爱好者自然而然地涌入自然教育领域,寻找商机。朱彤深知其市场前景:“小孩是生态游中流量最大的,有些家庭每年都有出行计划”。
在一个本就存有灰度的行业,圈内人不希望有人拖住后腿。带团机构的资质,昆虫的来源,都是他们不愿言明的地方。
在这场旅行中,带团者没能克服自己的私欲,他冒了最大的风险,想带回那只珍稀的变色龙。
南方周末记者 汤禹成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李霁
发自北京、上海、广州
2019年2月6日,虫圈达人马啸堃和武艺,带着17名团友,开启了一场远赴马达加斯加的旅行。在活动招募通知的描述中,这是旨在“探索自然”的亲子之旅。
马达加斯加是所有昆虫和爬宠爱好者的向往之地。这座占全球陆地面积0.5%的非洲东岸岛国,拥有全球5%的物种,而岛屿上80%的物种在其他地方无迹可寻。
按照行程安排,这个19人的旅行团应在马达加斯加有段难忘的旅程。他们会在蝴蝶谷看到形态迥异的蜥蜴,在树林间寻觅狐猴的踪迹。岛屿上特有的国王变色龙可以立在孩子的手臂上,辐射陆龟会在酒店的后院惊喜露面。
10天后,他们结束行程,准备从马达加斯加首都机场搭乘飞机回国。正当一行人通过安检,到达候机厅时,当地警方赶到,在马啸堃和其中一名女性家长的背包内分别搜查出违禁野生动物,其中包含列于《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公约》附录的变色龙和日行守宫。
当地媒体报道显示,马达加斯加环境与可持续发展部收到举报后,立即要求其警方前往机场进行搜查和抓捕。
两人因试图走私动物活体被逮捕。
马达加斯加海关规定,受国际濒危物种贸易公约保护的动植物严禁出口,违反者将被处以2-10年监禁和/或1亿至2亿阿里亚里的罚款。该案经过两次庭审,迄今仍未作出判决。
参团的家长和武艺都决定对此事保持缄默,他们希望让这件事随时间淡出公众记忆。而无法忽视的是,越来越多家长希望孩子接触自然,他们带着孩子参与类似的生态旅行团,渴望充分体验异国神秘又丰富的生态,但这背后,是他们所不熟悉的虫圈世界与游戏规则,稍有不慎,便可能面临风险。
“烧钱”的圈子, 也能换钱
消息传回国内,虫圈一片哗然。
虫圈名人马啸堃履历光鲜,有多年科普讲座及带队野外考察的经验,是自然年轮昆虫博物馆的创始人,也是中科院科学教育联盟成员专家——这一点后来被中科院否认。
他的合作伙伴武艺对自己的定位,则是自然科学博物科普旅行家、DJ和hip-hop文化推广者,他将自己舔舐各种动物的照片放在社交媒体上,因此也有“舔物狂人”的称号。阳光、外向、活泼是很多人对他的描述,但另一面,也有人评价他“出格”、“为博眼球”。
国内虫圈不大,没听过武艺和马啸堃名字的人很少。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圈内人,大多认可他们的专业知识储备,也有不少人质疑他们乖张的行为。
虫圈也分南北。马啸堃和武艺常年在北京,沈向荣驻扎于上海。2011年起,沈向荣每年都会和朋友去天目山采集昆虫,山上一家农家乐成了他们的据点。大家轮流蹲守,每年虫季出没山野的新虫子,基本都是沈向荣和他的朋友先发现的。
马啸堃和沈向荣早已相熟。大约五年前,沈向荣向马啸堃的淘宝店买了一批标本盒,两人在淘宝上聊天,发现彼此共同认识的人不少,也就成了朋友。
更多的虫友,沈向荣是在论坛上相熟的。2012年,沈向荣和其他几个爱好者创办BP昆虫论坛。移动智能时代到来之前,许多虫友守在电脑前互相交流。玩捕鸟蛛的张博有类似经历。他开始研究捕鸟蛛是在21世纪初,彼时中国玩蜘蛛者寥寥,他将饲养捕鸟蛛的文献翻译成中文,在当时风靡的论坛上分享。
早期的虫圈爱好者,大多如此维系彼此的联结。
搬去地下室养虫前,沈向荣的虫子都养在自家卫生间里。为保证虫子生活在不低于20℃的环境中,空调常年24小时开着。每月高昂的电费、木屑花销,让妻子将这一爱好与“烧钱”画上了等号。
直到一天,沈向荣将卖掉虫子挣的钱交给妻子,她才发现:原来烧钱的东西也能换钱。
这是无法回避的问题。张博曾从事IT行业,月收入多时可达十余万,2010年,他辞去工作,全职投入和捕鸟蛛、昆虫相关的工作。他认为,虫圈人往往经济条件不错,能有老本投入,但随着时间推移,他们也需要在其中挣钱,这不会是一件完全不计代价的事。
正是张博辞职的那年起,自然教育的理念开始在国内得到认识和实践,逐步发展至今。全国自然教育论坛发布的《2018年自然教育行业调研报告》显示,这是一种亲自然、重体验的教育模式,其包含森林教育、户外拓展、生态旅游、营地教育等多种形式。
生态旅行,是自然教育众多板块中的一个。在上述调研统计的398家自然教育机构中,提供旅行规划服务的机构约占13%。拥有丰富昆虫、爬宠知识的爱好者,自然而然地涌入自然教育领域,寻找商机。亲子游是他们瞄准的目标之一,爬宠圈某资讯大号创始人朱彤也拥有自己的生态旅行品牌,他深知其市场前景:“小孩是生态游中流量最大的,有些家庭每年都有出行计划”。
于是,爱好者们撰写图文并茂的文案,招募“志在探索自然”的孩子与家长,抵达他们感兴趣的自然世界。
徐蟠便是被文案吸引的一名家长。女儿两岁半时,徐蟠带她外出玩泥,但她死活不肯用手触摸泥土。徐蟠想起自己时常奔跑在落叶上、穿梭于林间的童年,觉得女儿的生活少了乐趣。
从此以后,他有意识地带孩子出门转转,但渐渐发现,还是需更有知识的人来引导。女儿5岁那年,他看到天目山生态旅行的招募,决定参加活动,带团者正是武艺、马啸堃、沈向荣。
徐蟠和妻子从小受到比较严格的家庭教育。他自我剖析道,童年埋下的反抗心理,导致他和妻子不会给孩子太多拘束,期望孩子能在上小学前多接触自然。徐蟠曾和另一名家长交流,两人不约而同地看重老师作为爱好者的身份,“老师首先也是爱好者,功利性没那么强”。
有灰度,没有行业标准
爱好者可能没有强烈的功利心,但也要面对自己的占有欲。
武艺前女友柳鹧的回忆证实了这点。在他们交往的几个月时间里,武艺曾出国野采数次,每一次武艺都会带点“收获”回家。他曾从马达加斯加带回甲虫和变色龙,发朋友圈、玩赏,但不会售卖。
这是基于爱好的私欲,为了炫耀,为了把玩。
武艺运营的公众号的众多活动宣传,也都回应了人们获取的天性。
在马达加斯加、苏门答腊、中缅边境等活动推文中,以手持、盒装的方式呈现昆虫形态,给人一种尽情抓虫的隐性承诺。
参加过天目山活动的一名家长记得,在活动开始前,他就被告知要替孩子准备离心瓶,以备抓虫需要。他的孩子将逮住的两三只甲虫带回了位于北京的家,甲虫没过多久就死了,“不好养”。
2018年2月18日,武艺在微博上发布了一个视频,视频里几个孩子为了争灯诱捉的虫子闹矛盾。武艺附文:“灯诱的时候为了个虫子能打起来。”
虫子数量有限,没捉到的小孩只能向父母哭闹。这一点沈向荣早已习惯。为安抚没有抓到虫的孩子,沈向荣和几个老师会在深夜开车驮着发电机,顺盘山公路蜿蜒而上。山顶,发电机开始嗡嗡工作,几个老师守在一旁,静待虫子上门。
野外采集在国内稀松平常。一位昆虫学教授也透露,活体在国内运输虽有申报要求,但无论科研人员还是昆虫爱好者,在实际操作中,总能将想携带的昆虫或爬宠私自带上飞机或火车等交通运输工具。
这种稀松平常很容易让人忽视,在国外,类似行为会面临走私的指控。
这是科普教育从业者俞舫不喜欢带团出国的原因之一。他解释道,“受出入境管理限制,参团人带动物回国的心愿很难完成……付了那么贵的机票酒店费,却什么也不能带回来。”
张博也带过出国生态旅行团。他在国外带队亲子游时,会再三向孩子和家长强调不要携带活体和标本。他给所有昆虫盒编号,分发到每个家庭,捕捉活体观察后必须放回自然,离境前他会悉数收回盒子。
沈向荣初闻马啸堃被抓,有些诧异。一起在天目山的几天里,马啸堃对待保育类动物的态度,他也看在眼中:“老马抓到阳彩臂金鬼,我看他都是放掉的。”碰到特别不听话的孩子非要带回去的,马啸堃会用其他非保育类昆虫和孩子交换,再将保育的虫子放归山野。
但这一次,马啸堃没有克制住自己的私欲。
他将一只马达加斯加特有品种变色龙藏进盒子,试图带回国内,最终陷入异国囹圄。他在事后解释说,那是当地小朋友送给他的礼物。
冯飞虎从事自然教育多年。他陈述了自然教育目前的困境:“我们不属于教育系统,也不属于旅游系统,我们拿不到旅游资质,拿不到教育资质,属于边缘的产品形态,所以尚未形成行业标准。”
在他看来,生态旅行团只是自然教育的一种附属产品,当中混杂着每个人的欲望。
马达加斯加的风波给他带去担忧——在整个领域职业素质提升之前,在自然教育品质被市场认可之前,它已经遭受负面新闻打击,导致公众认为这不过是一个低端活动。
这也是虫圈在事件发生后的普遍心态。南方周末记者接触的一名虫圈爱好者,拉黑了武艺和马啸堃,并将他们踢出了自己创建的群组。
在一个本就存有灰度的行业,圈内人不希望有人拖住后腿。带团机构的资质,昆虫的来源,都是这些爱好者不愿言明的地方。
X光机难检出,活体走私不少见
不过在某爬圈资讯平台撰稿人圆圆眼里,马啸堃走私被捕甚至算不上什么大事。他直言:“国外物种进入国内99%通过走私,昆虫更是重灾区。”
圆圆解释,昆虫没有骨骼,多由角质层和蛋白质组成,用于安检的X光机很难检出。
前述昆虫学教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人们多携带小型幼体,如果用面包等食物包住,或放在杂物非常多的箱子里,实际上不会被发现。在一些欠发达地区,管理制度较松、检测设备较落后,都可能会让携带活体变得更为容易。
偷带两栖爬行动物则比较麻烦,风险也较高。
据圆圆介绍,受国内严格的出入境法规限制,国内爬商为了获取国外成体,一般通过两种方式:一是直邮走私,二是通过合法手续先将动物邮寄到离国内比较近的第三方,再通过人肉或者邮寄回来。
在第二种方式里,日本、韩国及中国香港、澳门、台湾等地区是常见的第三方中转站。圆圆表示,这些国家和地区对于动物进口的管理比较宽松,只要有合法手续和很少费用就能引进。香港往往成为爬商的首选,因为一辆货车或者人肉夹带都能将动物带回内地。
风险最高的便是人肉夹带。马啸堃的行为就属此类。
在柳鹧的叙述中,武艺携带活体时常用塑料盒或试管作为盛放动物的器皿,盒子扎几个孔,放进棉花或者纸巾。这和马达加斯加方面公布的照片——从马啸堃包中搜出的塑料盒——情状相似。
柳鹧表示,他们还在交往时,武艺萌生了组织生态自然游想法。2015年10月,摄影爱好者郑洋开始组织生态自然游。眼看着别人做得热火朝天,武艺忍不住跟柳鹧算过郑洋带一次团能挣多少钱,此后开始自己组团。
在大多数带团的虫圈人看来,这事两全其美:自己和参团人都可以和自然更充分接触,而且参团人交的钱还可以覆盖自己的费用。
在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虫圈人中,无论疑惑的、指责的,还是力挺的,都不约而同地将这次事件归结为行业竞争而遭举报。
被举报后,批评声众多。朱彤不认为这些批评都合理。他觉得,很多动物虽然是保护动物,但数量繁多,比如中华蟾蜍,碰到下雨天,成千上万只出没,带回去一两只无伤大雅,“按他们的看法,世界上就不应该有动物园”。但朱彤也忽视了“量变导致质变”,就像前述昆虫学教授向南方周末记者强调的一样。
武艺在回复南方周末记者的短信时,写下这样一段话:“……好多好事他们不愿去写,我们和学生家长带了很多衣服玩具糖果分发给当地儿童和穷苦人家们!这些他们都只字未提!……”
在一片缄默中,部分真相可能永远被遮蔽,例如举报者的动机、马啸堃得罪的人。但这都不是人们最关心的,重点是——在这场旅行中,带团者没能克服自己的私欲,他冒了最大的风险,想带回那只珍稀的变色龙。
(应受访对象要求,文中圆圆、沈向荣、柳鹧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