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规划院的“兼职”生意
2019-04-18
据院长张辉介绍,由于规划院任务很多,工作时间难以完成,就把部分工作分包给其他单位,再由规划院的职工技协从分包单位接活,让职工利用业余时间完成。
职工技协所获收入,有4300余万元作为奖金分发给了云南省规划院的领导们,数百名职工拿到的提成奖励合计仅有3100余万元。
2013年10月至2017年6月,云南省规划院累计为“避暑山庄”项目垫付工程款2.5亿元,贷款利息高达1774万余元,该项目现在处于停工状态。
规划院领导班子已经长期没有调整,2001年上任的院长张辉已履职18年,党委书记张晓洪是2009年到任的,执行院长万凯则从2008年起担任现职,他们的任职时间也都超过了10年。
规划院认为审计报告中指出的问题之所以会出现,是由于“长期以来一些体制性问题没有得到有效解决,形成事业企业两不像”。
南方周末记者 张笛扬
发自昆明
财务处长以个人名义在银行开了11个账户,存的都是“员工自己挣的钱”,这些账户六年间的资金流水多达10亿元。
直到2018年5月审计组进驻后,云南省城乡规划设计研究院(下称“云南省规划院”)财务收支方面存在的诸多问题才被发现。
这是该院成立34年来,首次接受国家审计。2019年4月16日,云南省规划院院长张辉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规划院针对审计报告指出的问题已逐条进行整改,但“有一些模棱两可的事情,还没出结论”。
在规划院回复云南省审计厅的一份文件中,该院认为审计报告中指出的问题之所以会出现,是由于“长期以来一些体制性问题没有得到有效解决,形成事业企业两不像”,“希望审计组能历史地、客观地看待我们的问题”。
先“分包”再“兼职”
坐落在昆明市滇池路的云南省规划院,成立于1984年,为云南省住建厅直属事业单位,在规划界比较有影响,综合实力在全国省级规划院中排名前五,
张辉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了那次审计的由来:本是针对住建厅的,后来延伸到了云南省规划院,“审计发现这么多资金哪来的,一查就发现我们在搞分包”。
审计先从规划院财务处处长李波个人银行账户上的巨额流水展开。从2010年起,李波以个人名义在招商银行等5家银行共开设了11个银行账户,截至审计日止,6年间银行流水收入累计达1076765069.94元。
巨额资金中,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云南省规划院“职工技协”的劳务收入。职工技协一般由工会领导,是职工开展群众性技术活动的社会团体,在科研类事业单位普遍存在。云南省规划院的职工技协承担了一项特殊职能,可“组织职工进行业余设计获取个人报酬”。
根据张辉的介绍,由于规划院任务很多,工作时间难以完成,就把部分工作分包给其他单位,职工技协从分包单位接下这些活,再让职工利用业余时间完成。
该院职工技协长期和昆明蜀渠佳劳务有限公司合作,以此组织劳务输出。而蜀渠佳劳务有限公司就在云南省规划院院内。
从2010年至2015年,规划院职工技协取得的劳务收入近1.6亿元。张辉的说法是,职工技协每年收入在两千万左右,约为规划院自身收入的十分之一。“职工技协分包的主要是项目前期咨询等业务,主体业务不能分包。”
规划院回复审计厅的报告显示,职工技协所获收入,有4300余万作为奖金分发给了云南省规划院的领导们。六年间,院长张辉及党委书记张晓洪各自拿了近600万元,有6位副院长领取的奖金在400万元左右,还有两位副院长的奖金为两百余万元。
相比之下,直接参与工作的一线设计人员从中所获收益较少,数百名职工拿到的提成奖励合计仅有3100余万元。
发放之前,这些资金都被存在李波的个人账户上。审计厅在最初反馈给云南省规划院的审计报告征求意见稿中指出,省规划院以个人名义开设银行账户,“公款私存”超10亿元。
对于“公款私存”的提法,云南省规划院认为职工技协的收入不应定性为公款,而是职工进行业余设计获取的个人报酬,“为了资金安全和便于资金管理,以上个人收支款项由李波统一收取和发放”。
云南省规划院以国务院办公厅1988年发布的《关于科技人员业余兼职若干问题的意见》解释职工技协此项职能的合理性,“工程勘察设计人员在完成本职工作的前提下,可以到其它单位业余兼职”,“科技人员业余兼职的劳动报酬,不涉及本单位技术权益的,归个人所有”。院长张辉称,云南省委、省政府也有相关文件支持。
但一位云南省规划院的职工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实际上规划院从来就不允许职工进行私人设计。张辉也承认了这一点,“如果发现员工在外兼职就会进行处分。”这显然与规划院在文件中的解释自相矛盾。
云南省审计厅一名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审计组完成对一个单位的审计后,会先出具一份审计报告征求意见稿,被审计单位可以针对审计报告提出的问题反馈意见、作出解释。
“最终的审计报告就没有再提公款私存。”张辉说。他还认为,用银行流水为标准夸大了资金数额,除去自然存取和银行自动理财的转入等,实际上存留的资金在2亿元左右。
根据云南省规划院对李波账户流水进行的详细拆分,其中包含了其个人银行卡同名互转的3.4亿元、银行自动理财互转3.1亿元和97.8万元的存款利息。
在审计组发现职工技协的大额收入后,云南省规划院表态进行整改,给住建厅的整改报告中表示,10位院领导会主动退回2013年至2015年领取的职工技协劳务报酬(包括奖金)共计达1400万元,所退金额及职工技协剩余的款项全数充公。
之所以只退2013年以后的报酬,张辉的解释是,因为十八大以后的纪律要求不允许在外兼职。
实际上,在接受此次审计之前,云南省规划院的领导层就已意识到职工技协的操作存在违规违纪的可能。规划院在2015年已主动解散了职工技协,“早就知道有问题了,经不住查”。张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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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资的避暑山庄已烂尾
职工技协的巨额收入,还有部分被用以投资,这笔钱也曾存在李波的账户上。
云南省规划院表示,职工技协投资了西双版纳景真旅游开发投资有限公司(下称“景真公司”)7710万元。上述规划院职工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审计前,职工从不知道这笔钱的存在,规划院也没有向职工公示过这笔资金的去向。
规划院官网显示,2011年6月,西双版纳州勐海县政府与云南省规划院、景真公司三方达成“共建兴边富民”战略合作协议,共同在勐海县辖下的景真村建设“菩提缘·景真避暑山庄”项目。
实际在签约时,景真公司并未成立。工商信息显示,景真公司注册于2011年11月,注册地为景真村委会,注册资本实缴9000万。
可公开查阅的工商信息中,景真公司并非云南省规划院或该院职工技协集体持有。按照张辉的说法,景真公司是一家私营企业。
吊诡的是,这家“私营企业”的两个大股东都是规划院的职工。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公司法定代表人、大股东王志雄是云南省规划院后勤处处长,二股东孙茂伟则是规划院的一名司机。
审计组经审计发现,景真公司不仅有职工技协的投资,还吸收了8名云南省规划院领导以亲属名义投资入股,投资金额合计1367万元。
景真公司投资建设的景真避暑山庄占地2000亩,本计划建成4A级景区。张辉回忆了最初决定投资这一项目的理由,是因为他和规划院党委书记张晓洪都是云南省委联系专家,有扶贫任务,开发避暑山庄是为了“兴边富民”。
项目所在的景真村属热带、亚热带西南季风气候,冬暖夏凉,山庄修建在海拔一千六百多米的原生态雨林中。按照规划,景真避暑山庄包含餐饮、温泉、徒步登山等养生项目,是集景区、酒店、生态农耕产业为一体的综合体。
避暑山庄项目由景真公司投资,云南省规划院则是规划和建设承包方,院长张辉、党委书记张晓洪都是规划团队的总策划。
规划院官网显示,避暑山庄的规划先后获得了全国人居经典建筑规划设计竞赛规划、建筑双金奖、全国优秀城乡规划设计三等奖等奖项。
项目原计划在2018年底完工。2013年1月19日,避暑山庄在景真村举行了开工奠基仪式。公开信息显示,景真公司后于2014年拿到了西双版纳州住建局开具的房地产开发企业资质核定、房地产开发经营许可,并获得了勐海县建设局颁发的建筑工程施工许可证,2015年获得商品房预售许可。
建设避暑山庄过程中,云南省规划院除了承担规划、代建的职责外,还为项目垫付了工程款。云南省规划院向审计厅解释,根据规划院与景真公司签订的合同,省规划院作为代建方,应为景真公司垫付工程款。2013年10月至2017年6月,云南省规划院累计为景真公司垫付工程款2.5亿元,垫付款由规划院向银行贷款取得,贷款利息高达1774万余元。
然而,景真避暑山庄的建设并不如预期那样顺利。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建设期间不断有村民反对景真避暑山庄的开发,2015年前后,避暑山庄的建设任务已完成过半,但还有众多村民反映征地补偿尚未到位。对于这一纠纷,张辉回应称,其实景真公司已将征地补偿款拨给地方政府,但地方政府没有将补偿款落实到村民。
景真公司最终放弃了避暑山庄项目,云南省规划院在整改报告中表示,由于土地问题等多种原因,该项目一直处于停工状态,景真公司正在与外界商谈股权转让事宜,一旦公司股权转让完成后,立即收回职工技协的投资。
多个“低级错误”收购“关联方”
除了景真公司外,还有一家私营企业云南艺经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下称“艺经公司”)也在审计报告中被频繁提及。
审计发现,云南省规划院未经报批,以收购关联方股权的方式购买了“艺经新空间”大楼作为办公场所,这里提到的“关联方”就是艺经公司。
云南省规划院表示,艺经公司于2004年1月由自然人出资500万元成立,性质为私营企业。2006年,艺经公司完成“经园小区”开发建设,此后一直处于无项目开发状态。
南方周末记者查阅工商信息发现,这家私营企业在创立时的9位股东,至少有7人为云南省规划院的员工,包括院长张辉、党委书记张晓洪等人,其中张辉的股权占比最多,他出资100万元,其他8位股东各出资50万元。
而艺经公司开发建设的经园小区,实际就是云南省规划院的家属院,坐落在云南省规划院办公楼的后方,只有通过规划院大门才可以进出。
长期无项目的艺经公司,在2008年12月,通过增资扩股,筹资3610万元购买了“艺经新空间”办公大楼,大楼位于云南省规划院的正对面。
能以这个价格买下大楼,张辉觉得算是“捡漏”,“当时这地方路也不通,对方缺钱,急于处理掉”。
到了2011年,云南省规划院因办公用房不足,向云南省住建厅上报了拟在昆明安宁太平新区拓展新基地的请示。2012年,省住建厅批复同意其在昆明市安宁太平新区建设总部基地。
这份请示通过后,由于安宁太平新城管委会最终没有落实建设用地,规划院只好放弃该项目。等到2015年,持有规划院对面大楼的艺经公司有意将公司整体出售,规划院下属的云南城规勘察设计有限公司遂与其达成收购协议,以1.2亿元整体收购了艺经公司全部股权。
云南省规划院以省住建厅在2012年同意拓展新生产基地的相关批复直接购买了艺经公司,并没有向住建厅重新报批备案。同时,在收购前,评估公司的评估报告也没有经过省级财政部门审核批准。
上述问题之外,审计组还发现了云南省规划院犯下的诸多“低级错误”,包括虚构财务人员做账,该院长期以来会计和出纳由同一人担任,为了满足财务软件岗位设置的要求,便虚构了一名制单的财务人员。
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工作中出现多个“错误”的规划院领导班子已经长期没有调整,院长张辉是2001年上任的,已经履职18年,张晓洪2009年被任命为党委书记,执行院长万凯则从2008年起担任现职,他们的任职时间也都已超过10年。
分管后勤和财务工作的副院长向勇也已在规划院工作多年,公职之外,他还在昆明开办了一家紫陶会馆。
向勇的祖父是云南建水的一位紫陶工匠,向勇以纪念祖父的名义,在昆明市西坝新村18号开设了“逢春紫陶会馆”,展列祖父的紫陶作品,同时销售紫陶制品,而西坝新村18号正是规划院的旧址。
多年来,向勇多次在公开场合以“逢春紫陶会馆”董事长的名义出席活动。紫陶会馆也经营餐饮,参与者除了向勇,还有规划院的其他职工,在工商信息中,财务处处长李波和司机孙茂伟的名字均有出现。
十年前已申请转企
“凡是有争议的,我们全部取消。”经历过审计之后,张辉已认识到财务管理的重要性。对他来说,过去很多精力都放在了稳定职工队伍、提高成本竞争力上。正是在张辉任上,“一个边疆省份没有财政拨款的省级规划院,发展成了全国排名前五的省级规划院。”
“五百多名职工绝大多数都是工程师、高级知识分子。”张辉认为,如果薪水没有竞争力,很难留住这些科技人才。他统计过,云南省规划院近5年内有两百多人离职,“每年都走几十个,虽然也进人,但走的大多是骨干”。公开的说法中,这是他要“挣钱”的动力。
“就是个怪胎。”在张辉看来,云南省规划院出现的诸多问题都因为承担了较大的经营和发展压力,但又受制于事业单位的身份,难以真正与市场接轨,事业企业“两不像”的局面长期困扰着他们。
早在十年前,张辉已向主管部门打过报告,要求转企改制,但“没人理会我”。张辉说。
张辉认为,相较于事业单位,企业的经营、财务管理和职工待遇发放可以更加灵活。
1992年之前,云南省规划院为全额拨款事业单位。1992年开始,规划院开始实行自收自支和企业化管理,生产经营全面市场化,为经营型事业单位。张辉称,职工技协就是规划院抽离财政拨款后于1994年成立的。
“我们一直按企业方式在运作,如果有问题,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没有人指出?”张辉反问道。
张辉引以为豪的是,目前整个西南地区的省级规划院中,只有云南省规划院是完全自收自支、没有财政拨款的。与此同时,事业单位的身份并不能帮助云南省规划院在承接项目的过程中占有优势,所有参与项目都要经过严格的招投标。在云南省内的项目竞标中,同济、清华的规划院更占优势,“他们来头大,政治上能过关”。
2017年11月,云南省规划院被要求进行事业单位改革,云南省编办将规划院列入2017年第一批实施改革的省属经营类事业单位名单。据张辉介绍,规划院已提交了改制方案,计划改为混合所有制,在国有控股的同时实现职工持股。
这一改革方案至今未获批准。云南省住建厅办公室负责人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目前该厅所属事业单位虽已确定要改革,但尚无时间表,由于上级单位没有明确意见,“既不知道怎么改,也没要求什么时候改完。”
“如果事业单位改革启动,云南省规划院一定是第一家。”张辉很自信,“因为经营效益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