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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间真戏

2019-04-16白新华

长城 2019年2期
关键词:表姐母亲

白新华

侄女大婚,宾客散尽,家里现成的音响,大哥《一壶老酒》把我唱哭,家人鼓动母亲也唱一曲,母亲稍作推辞,说:“唱一个《见皇姑》吧。”新婚的侄女婿马上拿起手机,找晋剧曲目,同时开了伴奏。母亲咳咳嗓子,唱起来:“秦香莲……”一个“莲”字,拖得悠长,却并没有合上节拍。

母亲年轻时看戏追星很疯狂,过节赶集,邻村请戏班子唱戏,母亲白天赶完农活,晚上赶去看戏,她是晋剧名角丁果仙、牛桂英、王爱爱的铁杆粉丝,为看清台上演员的细微表情、翘指动作和水袖甩动,她总是坚定地站在戏台最前排,一晚上站下来,腿僵脚麻,却还是连夜返家,第二天日出继续下地干活。

母亲最喜欢到乐村看戏,住在乐村表姐家,不需干活,不需半夜返回,可以专心看戏,白天和晚上都可以看,想看到几点就几点。表姐其实是母亲的亲姐姐,但以表姐身份出现,因母亲是遗腹女,出生便被送给不能生育的亲姨,即我的外婆。母亲小时候最开心的是去石永村,每次她的大姨都会带她去看戏,并给她买很多好吃的,极尽温柔地待她,而她并不知道给她讲戏的大姨就是自己的亲娘。

在物质贫乏的上世纪五十年代北方农村,普通人家炒“谷类”,野菜多高粱面少,母亲却常能吃到全高粱面不夹野菜的“谷类”,细粉精巧,绵软如沙,外婆还搁了菜油,菜油的香能让整个大院的孩子哈喇子流三尺。母亲最引以为豪的,是吃过一次用小砂锅煨出来的羯羊肉肉丁。那个年月,一般别说羊肉丁了,连肉长啥样都没见过,一年到头不是树皮磨面,就是野菜果腹,大人小孩个个面黄肌瘦,营养不良。

母亲虽是养女,可她是“富养”的独女,颇受疼爱。成家时却不顾外婆的坚决反对,嫁给了有七个兄弟姐妹的父亲。父亲在家里排行老大,爷爷去世时他十九岁,二叔十三岁,六叔三个月,一大家子要靠父亲支撑。

母亲说,婚房是老舅的,父亲的上衣是二爷爷的,外裤和鞋是借朋友的,全身上下没有一件是自己的。五叔和六叔当时很小,家中突然多了一位爱唱戏的年轻女子,不知什么状况,总是怯怯地,要吃要喝都小心翼翼的,可是等熟悉后,小叔子的屁股都要她帮忙擦。除了无限多的农活外,她最发愁做饭,每次做高粱面搽尖儿都会手腕酸疼,可捞面时却瞬间被弟弟们瓜分完。她经常吃不饱,小米饭太稀,“谷类”颗粒太粗,无一点油腥还都是野菜,她经常会跑回娘家,东揭锅盖、西掀笼屉找食物,外婆总是骂她:“回你家吃去!”

为有一间自己的房子,她肚里怀着二哥,仍跟着土工一起和泥、丢砖、扔瓦盖房,可是两间土房盖好了,却被告知房子没有她的份儿,一间要给二叔结婚用,另一间奶奶和叔叔们住。听说她跟父亲吵得很凶,竟要到离婚的地步,第二天便跑到石永村,晚上美美地、肆无忌惮地看了一场戏,第三天却又自个儿灰溜溜地回家了。她无法改变事实,临盆在即,只能忍了,仍然借住老舅的房子,二哥和我都出生在老舅的房子里。

父亲在村里机械处开农用拖拉机,工分挣得多,只要把工分拿回家,我们的小家便会很宽裕,但有半年多的时间,他没给母亲一分钱。问他什么情况,就说还没发,到年关再问,父亲说已全部给了奶奶,因三叔四叔上学急需,五叔六叔要添置新衣。她就急了,说过年的吃食还未置办,自己的三个孩子也是一件新衣没有,再怎么顾全大家,也得管管自己的小家呀。母亲和父亲不可避免地争执起来,但父亲知道母亲的软肋,只要哄她说陪她晚上去邻村看一场戏,她就会消气了。

在争吵、体谅中,母亲用她的坚忍,与父亲一起撑起这个大家庭,家中境况日益好转,但好日子没过多久,父亲却病倒了。为捞起从上游漂下来的浮木,寒冬腊月,父亲任性地跳入刺骨的洪流中,然后便感冒,一直咳嗽,再没停过。

父亲一直病着,不能再下地干农活,一米八几的个子弯着,一张清瘦的脸写满心事,他把兄弟们一个个拉扯大,现在的他却无力供养妻儿。而母亲,下地拉犁,开渠浇地,锄草架豆,挑水掏粪,和煤捣炭,养猪、养羊、养兔子,除了没给死人抬过棺材,农村人会干不会干的活儿,她都干过。

母亲人勤快,自己总是一副干净利落的样子,我们三兄妹小时候也一直清清爽爽,从未如那个年代农村孩子常见的,棉袄袖子总是鼻涕痂厚厚的,一副脏兮兮的样子。母亲手特别巧,她会裁缝,买布量匹,全家人的衣裤都是母亲裁剪;她还做鞋,从刨楦头、纳鞋底、糊鞋垫到剪鞋样,里外全部自己动手;她还扎高粱秆篾盘,盘玉米秸坐垫,连扫地的扫帚都自己制。

生活再劳累,母亲也会想方设法找空跑去看戏,尤其是乐村和石永村的戏。再艰苦的日子,母亲却还是会忙中作乐,春风割面播种的间隙,夏日艳阳麦收的断档,秋天的高粱地里,霜降后拾捡别人遗漏庄稼的田野里,只要有空,母亲都会唱一段晋剧。忙碌间隙的一段晋剧清唱,是母亲前半生最好的放松方式。

我的记忆停留在某年盛夏,二表姐和四表姐帮忙收割小麦,午饭休息时,四表姐说:“二姨,碗我来涮,你歇会儿。”二表姐跟上说:“二姨,唱一段,来一段王爱爱的《见皇姑》。”

母亲也不推辞,长长的两条麻花辫往后一甩,咳咳嗓子,翘起兰花指,便清唱起来:“秦香莲……放大胆走出堂前……”“莲”字结束,二表姐便带头叫:“好!”母亲咿咿呀呀地继续唱下去,咬字真切,唱词娴熟,表情随情节明暗互转,手腕和指尖也是花样繁复地上下兜转。

多年来,母亲陪着父亲在医院和家之间奔波,有点小钱,就去医院,没钱了就回家静养,她一直知道这个男人不会很长寿,而他真的走了时,她还是手足无措的,但窘迫的生活让她没时间惶恐,她把全部的精力都倾注在子女身上,为二哥娶亲,她到处借钱,为供我上大学,她甚至进了砂厂干活。砂厂是村办企业,活儿重,一般男人都扛不下来,而刮砂轮因为要极大的臂力,更是少有女人干,但母亲选择了刮砂轮,因为刮砂轮是计件工作,工钱高,时间自由,她每天凌晨三四点钟起床,干到八九点钟,配白开水吃完自带的馒头、咸菜,然后再下地干农活。

大学二年级国庆放假,我回村里秋收,一进门见到母亲,双手指头用白纱布包着,还渗着血印,我急忙问怎么回事。母亲说早上没来得及吃饭,拉着板车运玉米回家,下坡太快,收不住,趴到地上,指头擦到地,六个指甲都折了。我心疼母亲哭得眼泪横飞,母亲却安慰我,说她当时只感到火辣辣,包扎时也没感觉疼,半夜才感觉疼得睡不着。

我坚忍的母亲啊,她说她疼得睡不着时,到底是怎样的疼?

我无法感知那种痛苦,直到我亲见母亲的另一个事故。

2005年母亲来温州小住,第一个晚上洗澡時摔倒了,当时我以为只是轻轻地一摔,母亲还继续洗完澡,应该不碍事。第二天看她疼得冷汗津津,马上带她到医院检查、拍片,医生说是腰椎骨折。我听到腰椎骨折时,脸霎时白了,直接跑到卫生间上吐下泻,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恐惧母亲生病,也是第一次知道心理的不适、反应到生理上是如此的直接和强烈。腰椎骨折,母亲竟如此能忍,半夜再疼,也忍着不吭一声,不叫醒躺在身侧酣睡的女儿,不愿女儿第二天上班精神不济。

住院、做手术,真是一段漫长的过程,为安慰一位卧床休养的老戏迷,我们在母亲的手机里下载了很多晋剧视频,而母亲也吉人天相,遭遇如此重大的事故,经过医治,并无大碍,只是不能长时间地看戏。习惯了手机视频看戏、听戏的母亲,现在也极少如年轻时那样跑到邻村看戏了,甚至自己村里唱戏时,她也只是搬个板凳,离戏台远远地坐下,看着戏台上影影绰绰的演员,随着锣鼓起落,吐出烂熟于心的唱词。她熟悉的名角早已不下乡演出了。

责任编辑 刘遥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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