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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阳姑娘、日本佬和双黄蛋

2019-04-16张学昕

长城 2019年2期
关键词:麦家暴力小说

张学昕

必须承认,许多年来,我曾一度与很多人一样,对麦家的小说及其写作有一种极大的误解,始终以为麦家是一个优秀的畅销书作家,是一个“类型作家”,这样的作家,难以进入所谓“纯文学”之列,很难进入“文学史”,最多可能成为如金庸、张恨水似的某种“类型”写作的后裔。现在很清楚,这种由来已久的误解,完全是来自于某种文学理念上的趋向,也是长期的文学思维惯性使然。因此,这种错觉对一位作家造成的审美判断,顽固地占据着我的内心。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上个世纪末,麦家在文坛出现后,他的一系列作品如《暗算》《解密》《风声》等,很快就被成功地改编成影视剧,并成为收视之王,形成一股麦家影视剧的狂潮。麦家迅疾成为“中国当代谍战剧之父”,小说文本也开始成为畅销书,吸引大量读者蜂拥而来。这几本小说的印数和销量,更是长期位列图书排行榜之首,而且渐渐由热卖、畅销变为长销不衰。但可怕的是,其文本也就随即被归入畅销的“类型小说”之列,评论界、读书界开始对他“另眼相看”。另一方面,一旦书畅销,就意味着赚钱,所以,有些人对之嗤之以鼻,似乎麦家占了文学偌大的便宜,由此而来,就基本不太考虑他究竟写得怎么样,究竟是怎么写的。但凡是出自他之手的作品,一律按照“谍战小说”的模式来判断,即使他变换了其他题材写出的文本,也轻言或断言其写得不会成功。现在冷静想想,重新阅读和考量麦家的那几部畅销的长篇小说,到底是否应该划入“谍战小说”这一所谓“类型”,确实需要我们用心去斟酌。这一点,我觉得,很大程度上,我们仍然是不自觉地在受“题材决定论”陈腐理论的影响。不错,麦家的《解密》《暗算》《风声》题材独特,传奇、神秘、悬疑、智力博弈、隐蔽战线等元素,无疑完全符合“谍战”的类型,但是,我们也大可不必过分纠缠其小说题材的大致相同,纠结或诟病麦家的写作洞开了一种风气,而应尽可从文本的品质入手,考察其审美策略和艺术表现力的程度如何。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若不仅仅从题材以及相关文学元素考虑,重新审视麦家的文本,即纯然从文学写作的审美层面看,会体会到其叙述语言精致,叙述从容克制,文体结构和格局大气洒脱,情节、故事逻辑严谨;作品中人物形象的刻画,不仅个性鲜明,也实属当代文学人物画廊之鲜见;其文体的色彩格调优雅,全无任何“类型小说”的固化、粗鄙。而且,麦家的文本,绝不仅仅具有这些元素,他在文本中的主要叙事重心,如美学家桑塔耶纳所说的审美“第二项”,实际上是直指政治、人性、命运、宿命、自我等等纯文学母题,呈现并探测人脑、智力、人自身和存在世界的深层隐秘。还有,麦家在写作上我行我素,没有考虑迎合读者口味,却广泛地“迎合”了大众,当然,他似乎也从没有考虑过评论家们的感受。而其文本的蕴涵丰富,叙述意境和语境充满复杂的氤氲,如果不从“谍战”视角思考这几部小说,我们的审美视域和审美感受,是不是将会更加开阔和丰腴呢?最近,我在阅读过麦家这些长篇小说,特别是读了他的许多短篇小说之后,我很惊异麦家的想象力和写实功力,他不仅大胆地处理人物的生死、俗世人生和伦理现实,并对当代历史中的细节进行细腻的“还原”式重构,而且,他还擅长以极其简洁的方式,讲述荒诞、吊诡的故事,探触生命最朴素实在、富有“落地”感的质地,既擅写悲情,虚构悲剧,更有返璞归真的叙事气魄。由此看来,我更加觉得,现在真的是到了该为麦家“正名”的时候了,对他的写作,终究应该有一个恰切的审美判断,辨析麦家写作中的变与不变,阐释他在写作中对于诸多文学元素的发挥余地,或者在文学史层面,梳理和审视麦家的叙事美学及其精神内涵、人物谱系。尽管,这些年来麦家只管写作,对这些并不太以为然,因为在他看来,文本写作意义和价值,从来都不是由自己的叙事动机决定的。几年前,麦家作品入选“企鹅经典”,无疑从世界文学出版的角度,证明其“纯文学”地位的“合法性”或“国际认证”。在许多人看来,麦家的名气,似乎多半得之于所谓“谍战小说”及其影视改编的风生水起,这不可否认,但他的才华却绝不为“谍战小说”所限。包括前面提及的那些长篇在内,他的许多作品都能够突破悬疑、传奇、智力等元素的局限,写出了真正属于“纯文学”的艺术水平。我下面要细读的几个短篇小说,就足可以见出他的小说给予我的个人阅读感受。这几篇小说都大道至简,张力十足,叙事虽不刻意求工,但绝不是粗枝大叶,由此,我们可以充分地认识到麦家驾驭短篇小说艺术的功力,同时窥见到他把握生活的另一个路数和面向。那么,我们就会发现一个“不一样的麦家”,就会发现麦家是一位极懂小说的小说家,同时,可以真切地看到麦家文学叙述中的文化、文体创造性之权重。

像驾驭复杂的叙事结构一样轻松,麦家的短篇小说,文体文风,依然自由洒脱,故事、结构简洁、朴素。就连小说的题目也是信手拈来,顺其自然,毫不纠结,《两位富阳姑娘》《日本佬》《双黄蛋》,都取其叙事中表现对象的特征、特性作为称谓,不做任何故弄玄虚的设计和冥想,更不会选择那些具有视觉冲击力的尖锐视角。我没有想到的是,短篇小说这种通常被认为可以直面现实,保持对于现实特殊敏感度的文体,麦家却不断选择它,并以此进入当代历史,讲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故事。想必他喜欢选择这种题材,喜欢这种“历史叙述”,这对于六十年代中期出生的麦家,可能更容易产生拉开时空距离之后的想象和审美张力。

這三个短篇所表现的生活和人物,其骨子里着实还都是具有传奇性的人物,命运的叵测,暗合时代中人所遭遇的突发的转折。人生的道路并非线性,像《暗算》中的“701”人,极可能就是由一念间的偶然,被促成、被酿就危机,尤其前面提及的叙事的悲情、不可思议的悬念和结局,常常渗透着彻骨的森然之气。所以,历史、现实的畸变,人生的窘境,世事如烟中的偶然与必然,相倚相生。书写那种吊诡衍生出的传奇,甚至光怪陆离的个人历史,这样的文学元素或特质,或许正是麦家一直以来的制胜法宝。短篇小说《两位富阳姑娘》《双黄蛋》和《日本佬》并非都是十分“单纯”的小说,而是一种具有集体记忆和独特个人性经验的叙事文本。它对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社会的政治、文化、道德、伦理和思维方式,都是一次深刻的触及和反省,或者说,是麦家在时隔多年以后,经过沉淀、回忆,重构并“打捞”出几个鲜有的、被生活和时间淹没了的小人物,以悠长的凝视直面人物的人生、命运,直面历史,重新整饬和回顾历史的幽谷,麦家搅扰着时间和记忆的细流,追讨着梦魇的延伸,再现历史消弭之后的传奇。也许这才是短篇小说的使命和责任,它简洁地横切了历史的断面,由此可见,短篇小说不仅仅是可以直面现实的,它更能够发掘历史的斑斑遗迹。这种叙事所产生的张力和修辞力量,正可以重现出那个年代底层人群的生死之契,乱世偷生。一个情节,一个细节,或者一个情境,看似是在给历史“做减法”,实则在实践一种重现荒谬的感伤美学,以此表现那个年代被湮没人群的疼痛。

确切地说,短篇小说《两位富阳姑娘》,初看上去是一个关于个人命运的残酷故事,是一个人在生存中所面临的困境,但也揭示了那个年代所倍加珍视的女性“贞操”的重大问题。说白了,就是“作风问题”“道德问题”。“破鞋”,是那个年代里一切不“贞洁”女性的指代,这个极其通俗的名词,混杂着那个时代的政治、道德和伦理判断,这个词语,可以否定掉所有关于情感、婚姻、自由恋爱、隐私的自由选择。往现在看,一条“道德红线”就变得清晰可见,不同年代的“道德”变迁史,奇妙吊诡,因时而异,令人沉思,让人忍俊不禁,也让人感到沉重。这个小说呈现了一个初涉人生之路、一切都还没有开始的女孩子,刹那间就遭遇到人生的“畸变”,尚在懵懂之际命运就从浪峰直跌入谷底,这些构成特定历史时空里命运突如其来的无形的暴力。至今回顾,既让人惴惴不安,对那个年代不胜唏嘘,沉痛难宁。小说叙写出那个年代从军入伍后的政审和体检,是那个年代(当然也包括现在,但女性入伍体检,似乎已经没有此项)普遍认定一个人是否值得信任,认定其贞操、忠诚的两个尺度,是必备的程序。这里要考察的,是人的最根本的政治属性:思想立场和道德标准,同样也涉及政治观念和伦理。这里,这两个层面构成的悖论和极大的反讽。小说中,这位淳朴、内向、懦弱而倔强的富阳姑娘,被“体检”出处女膜破裂,被立即遣返,送回原籍。在一个完全没有个人隐私的年代里,一个荒谬的逻辑,随时就可以摧毁任何尊严:处女膜在什么时候破裂,决定了对一个女性的道德判断;一个人的个人身体的“异常”,直接决定了对一个人的思想品质的判定。可见身体在禁欲主义时代是如此重要,政治赋予了身体一种特殊的能指,说明连身体也是由政审把握和控制的,这在一定意义上,毋宁说具有人格阉割的意味。“体检”在那个时代,也意味着由身体到道德、灵魂到政治的“人肉搜索”。难以预料的是,这个富阳姑娘入伍后被遣返的结果,立即使得这一家人的面子被彻底撕碎。恰恰这个“面子”,就是这一家人的现实存在的理由。最终,这个女性意识尚未觉醒的富阳姑娘,由沉默到爆发,在无法隐忍中引爆人物性格或品质中最深处的解脱执念,以死来建立起一个小人物的尊严。麦家不露声色地写出了她的绝望,让这种无法落地的绝望,缓缓地从父亲的暴力中滋生出来,并且,细腻地让我们目睹父亲是怎样捍卫他那强大的尊严——面子。那个传统的礼教般的道德感,让他在暴力的刀刃上行走,最后血刃了自己女儿。显然,父女两人属于两种倔强,但是,他们在尊严的道路上并驾齐驱。麦家在情节的处理上,既体现出他的想象力和爆发力,也施展出其设置“悬疑”的本领。也许真的没有人想到,新兵队伍里会有不老实的撒谎者,令富阳姑娘被“张冠李戴”,那个撒谎的恶人轻而易举就将厄运丢给这位无辜的富阳女,酿成一个无辜者的生死大祸。

看得出,麦家怀着悲悯之心,叙写这样一个懦弱乡村女子的自我控制力。我感到他是在用迟到的文字为她申冤,更是在潜心思考那个时代的政治、道德和伦理。这样的故事,也许是那个年代的一种常态,因为若干年来,类似这样的情境不知发生过多少。问题是,我们是否都还有这样的记忆?我们显然已经遗忘了,我们真该想一想,作家麦家为何在2003年还要写那个时代的往事?保持记忆,反抗遗忘,也许,只有文学才可能完整地留存那些卑微者的历史,就像是无字碑,即使是沉默的痕迹,也无法肆意抹去。

作家张炜曾说,一个短篇小说不繁荣的时代,必是浮躁的、走神的时代。而一个时代价值观的变化,则会直接影响到作家创作取向和审美判断。重建短篇小说叙事的尊严,在新的政治、文化和历史语境中,从新的美学向度出发,回到历史深处,“还原”艰难时世中的灰色图景,省察真相,向生活和存在世界发出新的质询和诘问,我想,对于作家,这是任何时代都需要的无畏的气魄。《两位富阳姑娘》要写出那个年代渺小人物,因为另外一个人的“谎言”酿就的严酷悲剧,得出在特定历史环境中人的命运更加无常和脆弱的真谛,一切仿佛完全是一个不幸的偶然。通常,谎言说上一千遍就成了真理,可是,这里的一句谎言就结束一条无辜的生命,这既表明谎言的强大,也显示一个时代道德秩序的混乱。也正是这种撼人心魄的残酷叙述,造就短篇小说强大的内爆力。来自富阳的麦家,在世纪之交的时空维度,眷顾、回首故乡大地上的历史悲歌,在记忆深处淘洗时间的铅华,无疑是历史在作家的经历、经验、情感、时空感、艺术感受力,以及全部的虔诚与激情中的重新发酵。十一年之后,写于2014年的《日本佬》,可以看作是《两位富阳姑娘》的精神延续,只不过这种历史意绪的时间间隔,显得有些漫长,但是,这也让我们进一步感知,麦家对历史总是如此耿耿于怀,如此眷恋。

《日本佬》这个短篇,讲的是一个被称为“日本佬”的父亲的故事。说是“日本佬”,但写的并不是真正的日本佬,而是写一个普通中国人,抗战时,十五岁的父亲曾经被日本人抓了“壮丁”,当“挑夫”,有过在鬼子阵营里打杂干活的经历。小说讲述的仍然是小人物的历史,随时就可能被湮没的人物的个人生活史。当然,依据“只要给鬼子做事了,就是汉奸”这样的逻辑判断,“日本佬”的经历就成为一个极其敏感、极其“原则”也必须调查清楚的经历,那个年代里人的政治“清白”是最重要的做人原则,否则就可能被划入“黑五类”。问题的关键在于,“日本佬”父亲对自己的经历还有更大的隐瞒,这样的隐瞒就构成了叙事最有噱头的“爆破点”。父亲在被抓“壮丁”、当“挑夫”期间,最大的隐秘,就是竟然救过一个掉到江里险些淹死的十岁日本孩子,他为了保护自己,多年来并没有向组织报告,隱藏并虚构了自己个人生活的历史,直到这个被救命的长大成人的日本人,前来寻找恩人,“日本佬”的这个历史隐秘才暴露出来。实际上,这就等于当年的日本男孩真正害了“日本佬”。事实上,当时还存在着另一种情形和可能,那就是,如果父亲“日本佬”,不救上这个与他一起去江边给狼狗洗澡的日本男孩,父亲也难辞其咎,必然会被日本人杀掉。当然,这里的情理和逻辑自难辩说,重心还在于要写出一个人处境的两难,小说就是要将人的逼仄处写出来。所以说,这篇小说不仅仅是想写一个普通人骨子里的善良情怀,说重了,也许还有他天性中与生俱来的人类的悲悯和良知,还有一个人选择的无奈,然而,从另一方面看,这又关涉到民族大义与人性之间的一个悖论。在抗战年代里救一个日本人的命,无论是成人还是十岁的孩子,在任何时候评判,可能都是“天大的罪”。这算不算是一个人在个人生命危急时刻,选择了自己的偷生和苟活?或者,就是一个人存在本能和“个人无意识”?小说叙事,显然试图要将人性置于历史、民族、伦理的锋刃之上进行考量,特别是,刻意将这样的尖锐的问题,置于“敌我二元对立”的场域来审视。因此,这个小说叙事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家国、民族和人性之间的深刻主题,也是一个有关民族大义的大伦理。与《两位富阳姑娘》相比,这篇小说,似乎可以归结为有关“政治贞洁”或“民族立场”贞洁与否的小说。也就是说,这依然是一个有关“政审”、有关“纯洁”的故事。这一次,麦家把故事背景依然置放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也许,对于这样具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发生在这个历史时段,才可以将人物、故事和叙述推向极致。

父亲——“日本佬”,这样的叙事称谓,本身就隐含历史的玄机和继承关系。在某种意义上,这段历史也是“家世”或“家史”。这与历史的“大叙事”逻辑形成了对照。“日本佬”这个人物形象,也有十足的象征意义。“日本佬”说是一个绰号,在中国现当代汉语词汇中实则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词语,它凝结了历史的激烈、沉重和乖张。但父亲这个“日本佬”所负载的,原本就是“抗战”史中构不成传奇和悲壮的一段往事,却在六十年代演绎成一场新的“人性的战争”。麦家从一个极其伦理的视角——“儿子”的视角,来观照“父亲”的历史,而且,小说叙述了包括爷爷在内的三代人,同时直面“父亲”这段“极不光彩”、理应“遭到严惩”的历史。家族的小伦理套在国族的大伦理之中,麦家耿耿于怀地反刍历史中小人物的命运,看似纠结于个人与历史的错位,实属是对“抗战”和“文革”双重历史记忆的摩挲与思辨。进一步说,任何时期都不存在所谓“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这就可能让我们深入思考下去: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可能逾越人类社会人道主义的道义底线?文学叙事的历史张力和现实诉求,都体现出当代人所应有的超越性,以及对历史逻辑演绎的推陈出新。

有趣的是,这一次,麦家没有让当事人“日本佬”选择“自绝于人民”,而是“爷爷”无法忍受,对父亲“日本佬”的行径愤怒、气恼至极,为保持家族和个人的尊严,喝了农药要服毒自尽。麦家在叙事中始终让“我”保持一个中性的姿态和立场,让三代人共同走进历史的现场,人物的性格、心理、精神以及伦理,多种元素在文本中呈现,张力十足,举重若轻。看上去,这个小说整体叙事上轻松、诙谐,充满夸张和调侃的语气,鼓荡着那个时代的特有的生活氛围和政治气息,但叙述中人物、故事和环境的凝重感显而易见,最后,“祖辈”喧闹的悲剧性的结尾,颇具隐喻性,足以体现那个年代的政治、道德、人性的伦理,展示了啼笑皆非的遭遇和种种不堪。历史的风车,犹如《堂·吉诃德》一般,生命个体的存在,在大历史的了无理性中充满自我解嘲的玄机。

在前面的叙述里,我还始终在想,麦家为何在2003年还要写早已属于往事的《两位富阳姑娘》这样的小说,2009年,他写出了《汉泉耶稣》,在2014年,又写出《日本佬》。现在,写于2018年的这篇《双黄蛋》,再一次令我感受到麦家所具有的进入当代史的冲动、欲望和勇气,以及他自觉而强烈的时间观念和历史感。可见,麦家愿意将自己深陷在历史的幽谷里,勘探、爬梳历史激流中人性裂变的可能性或者“极端状态”,不断地在重现大时代中小人物离奇的悲劇时,书写出历史和人性的“异端性”。也许,一个好作家遍布文本间的情绪,或激越,或冷静,或从容,或调侃幽默,从不矫情,既显得异峰突起,也必然顺理成章,从容道来。可以想见,作家隔着时空,遥望前尘往事,虽一己境遇与之无关,仍会体现为一种责任,一种历史的担当和仗义豪迈。无法湮灭的前尘往事,俗世里小人物的命运沉浮,孰是孰非,今天又该如何面对,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历史终究会有一个可以揭开的谜底。幽灵般的历史,隐藏着个人命运的苍凉和无奈,都是实实在在的存在,令人难以置之度外。作为有良知的作家,麦家一定牢记约翰·多恩的那句“任何人的死亡都将使我蒙受损失,因为我包蕴在人类之中。所以,不要打听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敲响。”也许,作家最基本的良知,就在于发掘历史和现实烟云中弱小生灵的呼吸和呐喊,幽沉柔韧,甚至紊乱苍凉,一己悲欢。

也许,《双黄蛋》是一篇关于历史烟云中小人物俗中有奇的故事。这个故事同样暗含着巨大的历史隐喻。从一定意义上讲,这也是一篇以个人性悲剧演绎时代、历史悲剧的文本。至此,我们可以猜测,麦家正逐步建立通过短篇进入“革命”历史的文学叙述谱系。也许,我们可以将这个“谱系”与《暗算》《解密》《风声》联系在一起,梳理出麦家进入中国现代历史的基本脉络,洞察他的历史观和叙事美学理想。

描写出生于五十年代,活跃于六十年代中后期的“双胞胎”——“双黄蛋”兄弟俩毕文和毕武,其实就是想以此隐喻一种历史的多幅面孔,毕文、毕武,——“必文必武”,不仅隐喻“文攻武卫”的历史暴力,也隐喻文化革命历史的“疯癫诸相”,以及在“革命”厮杀中所展示出来的残酷人性。选择“双胞胎”作为主要叙述对象,也暗示一种历史的宿命和那些惊人的相似。不错,这依然是隐匿在历史深处的不可忽视的吊诡,在“小镇笃定是小的,里镇的小又是过于小了”这样一个“邮票大小的地方”,竟然还会有这么多“浩浩荡荡的样貌”。在这里,麦家又开始试探历史的深度和人性的畸变,再次将人置于特殊境遇下,寻找暴力与人性的辩证。不仅探讨个人主体性的根源,而且在不经意间深度质询历史进程中“集体无意识”和教育、成长、革命的诸多母题,以扎实贴地的写实,展开历史的细部和幽微之处。无疑,麦家要在一个看似短篇小说不可能承载的体量里,进行“四两拨千斤”的叙事实验。

小说中的人物及其关系格外简单——一个母亲和两个双胞胎儿子,还有一个叫做“王八蛋”的坏人。故事情节也不复杂——主要是一场“复仇”之战,兄弟俩为蒙羞的母亲登门报复被称为“王八蛋”的“仇家”,结果酿成杀身之祸。小说肆意铺排的主要情节,也就是两兄弟得知母亲遭受了“王八蛋”的侮辱和威胁之后,如同走火入魔一般,与“王八蛋”进行的一场“肉搏”。凶险、残酷、狼藉、流血,小说几乎用掉三分之一的篇幅来细致地描述这场恶战及其结局,写真这场厮杀,那场景肆无忌惮、残酷荒谬,“王八蛋”和这兄弟俩都如发疯的巨兽,一脉对恶,可谓杀气即景,暴力奇观。为什么双胞胎兄弟俩视“命”如儿戏?很简单,不仅在于他们是“顽童”,而是因为正在发生着“革命”。整个小小的里镇,就是一个“武斗”竞技场,在这里,“眼看着,好人一个个变坏,‘坏人一个个被抓挨打”。仔细分析这场“报复”之战的因果关系和逻辑链条,主要有两个因素:先是近乎无知的母亲勾结“王八蛋”,盗取试卷,因此引发出被胁迫形成的“偷情”交易,这是一桩罪恶的开始;继而,在大揭发中反目成仇,扭曲、变态的“革命”成为极端暴力的渊薮。麦家有意无意间,在这篇小说里控诉和反思着暴力的起源和人性中的盲目和惘然。

对于一个人来讲,如果对一件事走火入魔,奋不顾身,穷凶极恶,那一定是魔由心生,实质上最大的问题是,兄弟俩的“魔”从何而来?现在看问题已经变得十分简单,这就完全回到了事物的根本——教育,或者说,成人的示范。母亲就是一位教师,在整个小说中的叙述称谓就是“张老师”,在这样一个荒诞的故事里,这是一个荒唐、讽刺而滑稽的指代,她作为一个地理教师,竟然“国内,不知道洱海是个湖;国外,不知道新加坡的首都”。从身教、“家教”到学校教育,这位“张老师”,都是那个时代畸形社会政治和文化病态的体现者、践行者,是孩子走向暴力和罪恶的教唆者。在一定意义上,这个母亲就是两个魔鬼孩子的魔鬼教父。她怂恿和支持两个儿子去找“王八蛋”报复,“母亲立在门口目送他们走远”,而两兄弟受令出门時,“心里没有半丝杂念,是满当当的信心,胜券在握的从容”。这其实是一幅多么可怕的图景!首先我们喟叹的是,天下竟然会有这样的母亲吗?简直是不可理喻。以至于两个懵懂的孩子,全然不知政治风云和俗世利害,他们沿着一条“疯癫”的道路疾驰而去。因为,整个时代疯癫了,充满臆想的欲望,尤其令人不寒而栗。在小说里,对孪生兄弟不称“双胞胎”而称“双黄蛋”,学校教务处那个“半个流氓”——根本就没有名字,文中索性直呼其“王八蛋”,这似乎是叙事中一种刻意的设计。整个小镇,仿佛是一个“牛鬼蛇神”魑魅魍魉的世界,“镇上最臭的是人,地主、富农、反革命、坏蛋分子、破鞋、流氓、臭老九,都臭气熏天的:比烂的尸体要臭”。在特定历史时期,这又是怎样的一片人的狼藉之地?

然而,暴力之中潜隐着不可名状的宿命。麦家没有忘记小说的叙事“噱头”——“双黄蛋”双胞胎的命运,孪生兄弟生理、心理和身体惊人的一致性,催生出叙事中新的暴力和悬念。父亲在小说中一出现,就是立即去充当另一个儿子的替死鬼。由于这个“双黄蛋”同体同心,惊人一致,他们生来所接受的一切都别无二致,因此,没有人会怀疑其命运的同构性。那么,可以籍此推断:“双黄蛋”中的一个,在暴力搏斗中毙命了,另一个的性命该如何安妥?“双黄蛋”归根结底是一个蛋,这个“双胞胎”,实际是喻指一个时代悲剧无尽的循环的影射,在这里,既是一种嘲讽,也蕴含着一种刻薄的辛酸。这个小说在整体上,写的亦庄亦谐,令人忍俊不禁,陡生含泪的苦涩。这个小说也再次显示出麦家丰富的叙事风貌,以及风格变化的多元。

我们看到,这三个短篇小说,都各自以一个生命的终结——死亡作为结尾,而它发生的时间则是“文化革命”的背景,以及这个背景之下全民“集体无意识”般的疯狂和暴力魔魇。麦家先后写出那个年代里三种离奇而暴力的死法,这种死亡,彻底突破了人性和道德的底线,令人惊诧。那么,我们现在是否可以这样诘责:终究是死亡暴力构成了“终结”暴力的暴力,还是无法“终结”暴力的暴力还在“延异”?这一切并非语焉不详的荒谬,而是在一定情境和时间坐标上的历史变动和宿命,是一种完全没有任何理性逻辑可寻的“罪与罚”,也是一种无法救赎自己和他人的“罪与罚”。它组合成一个不断延宕的死亡谱系。虽然,死亡丝毫不能消解或救赎一切,人性只能在那个不可思议的时代,像是遭遇了凌迟而不断抽搐。在长篇小说《暗算》里,麦家写了在特定时空里天才阿炳和黄依依之死,看似某种偶然与荒诞,可他们又何尝不是死于某种“暴力”?现在,麦家在几个短篇里,继续书写这些普通人的命运危急、内心风暴,以及生命在惊涛骇浪之后的死寂。生也有涯,死亦有涯,我感到,麦家正在历史的尘埃里找寻令人惊悚和震撼的一丝苍凉,而这苍凉在字里行间,渗透着丝丝缕缕的无限忧伤。

责任编辑 刘遥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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