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林逋卸妆
2019-04-16柯平
柯平
身世与籍贯
在嘉祐五年(1060年)梅尧臣的遗体入土后不久,大名鼎鼎的曾南丰继他之后,在自己文集里留下了第二篇与林相关的文字,见于《隆平集》卷十五儒林传。该书形式为史志列传体,为北宋太祖至英宗五朝二百八十四知名官员立传,各以其部门性质为类,成书时间远在《东都事略》《续资治通鉴长编》等书之前,为窥测北宋政府体制真实面目的原始资料。四库馆臣以晁公武《郡斋读书志》曾检出其中一二处与后人所记不合,断言此书简略琐碎,不合史法,决非出自名列唐宋八大家的曾某之手;同时却又称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和《宋史》均从中取材,实在是矛盾得很。尽管如此,对林逋的研究者来说,这篇不足三百字的短文依然引人注目,毕竟它与梅尧臣的诗序有别,是现存最早有关诗人的史传,其中介绍,那种知情人的口吻加引人注目的细节,为后世包括《宋史》在内各种版本的人物小传奠定了基础,这跟作者中年担任过越州通判、晚年担任过明州太守应该有一定的关系,而据卷前绍兴十二年赵伯卫序,此书正是他离任明州两年后进京充当史官修撰、掌管五朝史事时所完成。其后人有曾几者,为陆放翁诗学启蒙老师,而陆某侄子桑世昌跟姓林的八竿子打不着,居然也莫名其妙写过一篇林逋传,现在看来也是抄他的,以诗人伯父陆游为中介而已。好在其中“祖克已,为钱氏通儒院学士”一句尚保存着,不像《宋史》下手这么绝,干脆一笔勾去,而这十一个字,恰恰是其中的最关键处。据今存最早的明万历二十六年刊本《隆平集》(美国哈佛大学汉和图书馆藏),曾氏全文是这样写的:
“林逋字君复,杭州人。祖克已,为钱氏通儒院学士。逋少孤嗜学,景德中(景德三年1006年)游江淮归,结庐杭州之孤山。真宗闻其名,屡赐束帛,命州县岁时问劳。居西湖二十年不入城市,卒年六十一。临终有诗云:湖上青山对结庐,亭前修竹亦萧疎。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曽无封禅书。逋不娶无子,教其兄之子宥登进士第。逋少常游临江军,李谘始举进士,未有知者,逋谓人曰:此公辅之器也。逋之卒,谘时知杭州,为制缌麻服,与其门人哭而葬之,刻临终一绝,纳圹中。既而仁宗赐谥曰和靖先生,仍赐其家帛五十疋,米五十石。逋善行书,喜为诗,其语孤峭清淡,其稿未尝自录。或曰,何不录以传后世乎?逋笑曰,吾犹不欲以诗取名于林泉,况后世耶?”
严格地说,我们现在被允许看到的自非原貌,甚至连完整版也算不上,只能说是此传的下半篇。因为正史告诉我们,逋生于宋太祖开宝元年(968年),卒于宋仁宗天圣六年(1028年),而文中所称“景德中游江淮归”,景德为真宗年号,总共四年,以景德三年(1006年)计,那时他的年龄已有三十九岁,结庐杭州之孤山,今人解释是买地造房子,大概一两年时间总要花的,那就是四十岁左右,然后“居西湖二十年不入城市,卒年六十一”,这样的巧合,如果不是撞上鬼,显然出自后人的精心设计。同时,有關他的卒年,虽从梅圣俞序照搬而来,包括不娶无子、稿成辄弃、赐谥和靖等细节,亦都明显袭自梅文,偏偏于最醒目的那个“宁海西湖之上”,却视若未见。如此看来,有人是非要让他死在钱塘西湖、永为杭州市民不可了。而此前四十年的漫长生涯,占到生命长度三分之二,却吝啬到只有“少孤嗜学”四字,其余均为可疑的空白,考之古今传记,实无此例,可见前面有许多重要的都被删去了。清代的辫子史官怀疑它非出曾巩之手,大概只有这一篇倒是可以肯定。即便如此,有人还不肯放过,后面又称“逋少常游”,这样我们面前就有两个彼此扦格的少年林逋形象,一个爱隐居读书,一个爱游山玩水,正如《宋史全文》说他隐居西湖年月为太宗淳化四年至真宗大中祥符五年(993至1012年,二十五岁到四十四岁),《宋史》说他隐居西湖年月为景德三年至天圣六年(1006至1028年,三十九岁至命终),让人不知该相信哪个好。加上另外还有梅某说的“少时多病”,桑某说的“初放游临江”,《宋史》说的“初放游江淮间”,差不多可算是五马分尸,或释家所谓一花五叶了。
但经过篡改的曾南丰版林逋档案固然讹谬颇多,真伪并存,至少还有一句“祖克已,为钱氏通儒院学士”让人悠然神往,说明他出身簪缨世族,血统高贵,令编写《宋史》的史官们如临大敌,果断予以删除。其次“少孤嗜学”也说明他从小失去父亲甚至父母,是个弃养的孤儿,由父执或兄长代育成长,而此人一生行事的怪异,也不能说与此完全没有关系。再其次在《隆平集》里他名列专门介绍政府文官的儒林传(卷十五)而非隐逸传(卷二),与黄宗羲《明文海》所戴黄绾《林和靖诗集序》说的“逋隐西湖,朝命守臣王济体访,逋闻投启,贽其文以自炫。济短之,止以文学荐”相符,生前曾任学官,立传因入儒林,此乃著史者必遵之古例,而《宋史》居然可以堂而皇之把他官帽摘掉,戴上道冠塞进隐逸传(卷二一六),四库馆臣又攻击曾氏所记不可信,上篡下诬,前后配合,其心可诛。这样一来。一个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深谙天地人生真理的达观人物,从此身体被贴上高隐绝世的世俗标签,又篡改户籍,改明州奉化而为杭州钱塘,关进孤山巢居,试图将他永久禁闭在那里,成为当地的文化招牌。至于他到底是什么来头,身世真相如何,根本没人关心。而据《新唐书》作者之一宋祁的《伤和靖先生君复二首》和范仲淹的《寄赠林逋处士》,家世方面的渊源,或许还有更大的想象空间,祖辈或王或侯,不仅区区吴越国通儒院学士而已。一个说“清濑严生国,良田仲子居。姬姜生不娶,封禅死无书。”首句语义不通,“严”古同“岩”,“生”疑为“王”,《增韵》(宋毛晃《增修互注礼部韵略》之简称)曰:“石窟曰岩,深通曰洞”,则岩王即洞王,清濑即雪窦流出之泉,其《小隐》诗自称“潏潏药泉来石窦,霏霏茶霭出松梢”,即此泉也。一个说“几侄簪裾盛,诸生礼乐循。朝迁唯荐鹗,乡党不伤麟。”首句亦语义不通,“几”疑为“父”,“侄”疑为“伯”,按正史,他只有一个侄子林大年,不过下层官员,当过蒙城宰即副县长,跟形容显贵的“簪裾”根本沾不上边,更何况“盛”乎!只有诸生的概念是明确的,即秀才,其任学官所教之学生也。看看诗集里的这些诗题,《送丁秀才归四明》《送牛秀才之山阳省兄》《送吴肃秀才,时在天王院夏课》《送陈日章秀才》《途中回寄闾丘秀才》《闻叶初秀才东归》《寄辇下莫降秀才》《诗招南阳秀才》《送吴秀才赴举》(其它还有很多,恕不一一列出),就可知道他的教学工作有多认真,跟学生们的关系有多亲密了。
既然说到了他身世的显贵,种族的威赫,由于原档案材料已被有关方面销毁,侥幸存留的也大都经过历朝历代的反复篡改,以致矛盾百出,惨不忍睹。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甘心被动地接受权力部门所抛出的版本,对他的真实身世感兴趣,试图作进一步追索的话,只能抛弃传统的思路,将搜寻范围扩大到整个五代。研究方法上自然也须有所变化,比如说,尝试进行某种实验,即类似儿童拼图游戏那样的,将不同的材料凑合在一起,看是否会产生某种意外的奇迹。这方面,《吴越备史》里有关丞相林鼎的记载,倒不失为一个很有参考价值的文本,既因为此人是钱氏王国高级属僚中唯一一个姓林的,也因为他恰恰正是明州奉化人。当然,这本书也是经过四库馆臣的手才让我们看到的,连作者是谁都说不清楚,文字方面更不能保证是原汁原味,感兴趣的人自可从考证着眼,不感兴趣的人亦不妨当作玄疑小说来看。
《吴越备史》卷二:“甲辰开运元年(944)春正月壬寅,丞相林鼎卒。鼎字涣文(克己),闽人也,父无隐。鼎生于明州大隐村,初,刺史黄晟颇好礼士,无隐依之,有诗名,尝为诗云:“雪消二月江湖阔,花发千山道路香。”知言者以为无隐必有贵子。鼎初谒武肃(钱镠),以为观察押衙推;寻为文穆(钱镠子钱元瓘)幕府。文穆王以其才行累荐,不见用。一日复密荐之,武肃王曰:“我观林鼎骨法,真辅相器,然我不贵者,欲汝贵之,庶其尽心于汝也。”文穆袭国,署镇海军掌书记节度判官。鼎性谠正而强记,能书,得欧虞法。比及中年,夜读书必达曙,所聚图书悉由手抄,其残篇蠹简,亦手缀之,无所厌倦。国建,乃掌教令(通儒院),寻拜丞相。每政事有不逮者,鼎必极言之。天福中建州之役,鼎指陈天文人事,累疏切谏。及师行,果不利。著文集行于世。终年五十四,谥曰贞献。”
拼图的特技效果,至此似乎已经有所显现,按南宋王深宁《四明七观》自注:“景福元年明州刺史钟李文卒,其将黄晟自称刺史。”又据元袁桷《延祐四明志》“晟雅礼儒士,浙东文学之士咸往依焉,别筑室以馆。守明州十有八年,开平三年卒。”又据南宋张津《乾道四明图经》“开平三年分鄞县置定海县。厥后钱元瓘自号为吴越王,据有两浙十三州之地。”则林无隐事黄晟,为文学馆客,必在景福元年(892年)至开平三年(909年)这十八年间,于林逋为曾祖。其后地为钱氏所有,后晋天福二年其子元瓘封吴越王,则林鼎事元瓘,获得重用,始为掌教,后为丞相,必在天福二年(937年)至开运元年(944年)逝世这七年间,于林逋为祖父。更有意思的是,此传于林鼎死后子嗣事避而不谈,作空阙处理,曾南丰,桑世昌,潜说友等一帮热心为林逋写传记的作者,只好也跟着避而不谈,作空阙处理,好像堂堂史传,只记其祖不记其父是很正常的事情。《宋史本传》更是将他祖父的事一笔抹去,省得后人啰嗦。好在只手不能遮天,他曾祖林无隐迁居的明州大隐村,历史上大大有名,即汉初四皓之一大里黄公故里也。北宋《元丰九域志》记其周边地理:“大隐山口,南入天台,北峰为四明,东足乃谢康乐炼药之所。”《成化宁波府志》补充说:“大隐山,汉四皓黄公隐此,地名黄墓。谚云:黄墓大隐,羹来饮尽。晋虞喜效黄,亦隐此,三召不起。”《嘉靖宁波府志》更是直言:“林处士宅,县东八十里黄贤村,宋处士林逋所居。”想起他那首诗题古怪的叫《黄家庄》的诗,内称“遥村雨暗鸣寒犊,浅溆沙平下晚鸥。更有锦帆荒荡事,茫然随分起诗(乡)愁”(已在写诗,何来诗愁),不免会心一笑。包括他老爸的姓名,后来也由清抄本《忠义乡志》(黄贤村隶属忠义乡)悄悄作了披露:“逋祖克已,仕钱氏,为通儒院学士。《黄贤林谱》云:逋父釴,蚤世。”釴的意思是与鼎身相连的附属部分,如环、把、耳等可用手捧或提者,《尔雅释器》提供的权威解释是:“鼎附耳外谓之釴。”则父为鼎,子为釴,这名字起得真是很有文化水平,不仅独特,构思也绝,大约只有“真辅相器”的吳越国通儒院学士才想得出来。不过这个院或许也叫择能院,至少林鼎前任沈崧天福八年(938年)二月去世时,《吴越备史》里他的本传结尾是这样说的:“文穆王袭位,置择能院(通儒院)以选士,俾崧主之。国建,拜崧丞相。”如果不是始名择能,后改通儒,则二者亦必有一伪。此外,也可知道此院始置于钱二世登基初,至钱五世俶纳土归宋而废,因此前十年(乾德五年967年)给俶弟明州太守钱亿写墓志的崔仁冀,于碑尾尚署通儒学士朝散大夫的头衔。而沈崧辞世之月,即林鼎擢升之时,这样到开运元年(944年)春正月辞世,在丞相位置上总共坐了六年少一个月。包括他生前已出版行世的文集,本传虽不载名,权威的《郡斋读书志》和《直斋书录解题》也都失载,是可怪也,但《宋史艺文卷》说叫《吴江应用集》(二十卷),集名有点怪,书自然更看不到了。
游戏进行到这里,收获似乎已经不小,除了没法证明“鼎字焕文”确为“鼎字克已”之伪,或曾南丰笔下的“祖克已”实为“祖焕文”,其他的问题应该都已解决。而欧阳修《新五代史》妄称“光启三年(887年)拜镠左卫大将军杭州刺史……镠乃以杜棱阮结顾全武等为将校,沈崧皮光业林鼎罗隐为宾客。”(卷六十七吴越世家第七)按此传鼎卒于开运元年(944年),享年五十四,以此倒溯则当生于唐昭宗大顺二年(891年),也就是说,当一代儒宗兼有史笔之称的欧阳某安排他作钱武肃座上宾的时候,我们的林焕文或林克已先生实际上还来不及出生,不过作为老爸林无隐胯下的隐形人,要到五年后才能有效地显形人间。而鼎生于大顺二年(891年),逋生于开宝元年(968年),中间有七十七年之隔,以古人通常使用的二十七年一代计,稍嫌邈远,但考虑到当初是军阀混战年代,兵荒马乱,出生入死,结婚迟一点也属正常,再说也没文献能证实他是老大。又按正史,钱镠的功劳只是平定吴越,坐稳江山则是钱二代的事,有钱元瓘天成三年的“授王镇海镇东等军节度使杭州越州大都督”在前,始有林鼎的“署镇海军掌书记节度判官”在后(详吴越备史卷二文穆王)。次年(天成四年929)四十三岁的元瓘生第九子钱弘俶,假设属下的爱臣亦仿佛之,则逋父林釴出生时祖父林鼎三十九岁,逋出生时父亲林釴亦三十九岁,是谓巧合。又逋父少孤,因林鼎死时他只有十五岁;逋亦少孤,虽不明其父丧年,但古文少小互训,家谱又称“蚤世”,古为“早死”之雅化,是谓巧上加巧。
而《唐才子传》又说他是陈摶的学生,即大名鼎鼎的陈希夷,“洛阳潘阆逍遥、河南种放明逸、钱塘林逋君复、钜鹿魏野仲先、青州李之才挺之、天水穆修伯长,皆从学先生,一流高士,俱有诗名。”我们奉化的宋代大儒黄震在《黄氏日抄》卷五十里也说,“魏野隐陕之东郊,林逋隐杭之西湖,皆于希夷学。”此人高卧华山,长睡不起,史称宋代第一高人,山中宰相。牛逼虽然是牛逼,但当时中央广播电视大学还没成立,所谓影像技术也只有照出黄巢前身为弥猴的那面石镜,俗称锦屏或翠屏。而手下这些学生散处全国,不知天南海北的是怎么个教法。当然你也可以说他们是负笈从学,但至少“坐卢多逊党亡命,乃变姓名,僧服入中条山”(详《中吴纪闻》)的潘阆不会,就是去了,跟朝廷关系良好的老陈也不敢收。林逋一生被研究者切成无数段,如历阳十年、曹州十年,杭州廿年,还要居奉化,居宣城,居临江,放游江淮,让他活上一百岁也不够用,更是绝无可能。最好的办法只能是老师上门做家教,或让愚公把移走的山重新移回来,毕竟原始的《西岳华山碑真迹》,还在宁波天一阁藏着(详新问世之袁枚手书日记)。但这老头的懒散天下有名,怕不肯屈就,加上形象也太過神奇。《宋史》说他“后唐长兴中(931)举进士不苐”,至“大中祥符四年(1011)真宗幸华阴,至云台观阅摶画像,除其观田租”,即一生抛开两头不算,中间一段已有八十年,不知到底活了有多少岁,堂堂正史,如此胡说八道,实在不该。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反倒是有释家史记之称的《佛祖统记》,说的更像是人话,加上作者署“宋咸淳四明东湖沙门志磐”,情感上也更加亲切。其卷四十三记宋太宗“诏华州处士陈摶入见,不就。再遣中谒者(原注:汉世称内使为中谒者)赐以诗曰:曾向前朝出白云,后来消息杳无闻。如今若解随征召,尽把三峰乞与君。摶不得已诣阙,冠华阳巾,羽服草屩,以宾礼见,赐号希夷先生。令见寿王(真宗登基前封号),及门而反曰:王门厮后皆将相之具,何必见王。由是,上属意真宗。”这才闻到了烟火气,稍微有些靠谱,而太宗因其一言而定真宗为继,可见山中宰相的雅号绝非徒有虚名。正史所以要让他头顶唐朝、身跨五代脚踏北宋,就是要有意制造某种妖妄气氛,模糊他与林逋精神上和学术上可能存在的血缘关系。事实上一位希夷处士,一位和靖处士,一个累诏不起,一个也是累沼不起,一个白天睡觉,一个晚上不睡,相同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包括山中丞相的雅号,也是两人合用。考之林逋诗集,其《深居杂兴六首并序》之六云:“松竹封侯尚未尊,石为公辅亦云云。清华自合论闲客,玄默何妨事静君。鹤料免惭尸厚禄,茶功兼拟策元勋。幽人不作山中相,且拥图书卧白云。”相当于已是自我招供。而范仲淹赠诗亦云:“山中宰相下崖扃,静接游人笑傲行。碧嶂浅深骄晚翠,白云舒卷看春晴。烟潭共爱鱼方乐,樵爨谁欺雁不鸣。莫道隐君同德少,樽前长揖圣贤清”(和沈书记同访林处士),又堪为旁证材料。考之集中另有《和陈湜赠希社(夷)师》一诗,也让人怀疑“社”为“夷”讹或伪,因从内容来看,如此超尘脱俗的形象,尤其末联两句,在当初也只有太宗三次赠诗的老陈担当得起,诗云:“瘦靠欄干搭梵襟,绿荷阶面雨花深。迢迢海寺浮杯兴,杳杳秋空放鹤心。斋磬冷摇松吹杂,定灯孤坐竹风侵。锵然更有金书偈,只许龙神听静吟。”而这样的重要经历,不仅正史里被消灭得干干净净,同时代人著作基本也避而不谈,可见每个朝代都有秦始皇,怪不得在写《西湖游览志》的田汝成眼里,连湖上的夜晚都是那么光焰夺目,“宋时西湖四圣观前,每至昏后,有一灯浮水上,其色青红,自施食亭南至西陵桥复回。风雨中光愈盛,月明则稍淡,雷电之时,则与电争光闪烁。”希望他看到的只是鬼火或外星人的飞碟,而不是皇帝又在烧自己不喜欢的书。但林的师兄即名列华山弟子首位的潘阆大可不必担心,他是杭人乐于推举的地方文化代表,据说也因写歌颂杭州夜景的诗而暴得大名,所谓“渔浦波浪恶,钱塘灯火微”是也(古文微与美同义)。南宋时建钱塘先贤寺,初定配享的人选名单上就有他,差点名垂青史。后来据说有人跟他过不去,因而不了了之(详宋叶绍翁《四朝闻见录》)。等元初辛文房《唐才子传》问世,才知是洛阳人,差点弄出笑话来,好不尴尬,两句名诗因此也只好作紧急撤柜处理,等重新在文化市场露面,俨然已是“渔浦风水急,龙山灯火微”了(详元韦居安《梅涧诗话》),正如一千年后杭州的地方志才肯羞羞答答承认:“林逋,宋史隐逸传称钱塘人,其实四明奉化黄贤村人,故诗集中常拳拳于四明。(《西湖新志补遗卷六》西湖文献集成第十册23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