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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生活(六题)

2019-04-16赵悠燕

文学港 2019年3期
关键词:老郭继父老爹

赵悠燕

李岗的房子

自从男人走进这个家门,李岗就从来没有叫过他一声爹。李岗想,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不管这个男人如何讨好般地给他买各种玩具,小心翼翼地陪他玩。

那年,李岗10岁,他的亲生父亲在一次海难中丧生,从此他的脸在李岗的记忆中渐渐模糊。他看见人们指点着那个瘦高背影的男人说,这是李岗的继父。

继父?李岗不喜欢这样的称呼,就像他不喜欢这个男人对他露出的笑脸。李岗的母亲不止一次背地里对李岗说,没有他,我们娘俩喝西北风去!你吃的穿的,上学的费用,全是他提供的。

继父是外地人,从部队转业后到地方,是计生局的副局长。听母亲说,他在部队是团级干部,是个鳏夫。

李岗不懂鳏夫的含义,他去查字典:无妻和丧妻的男人。原来他和母亲一样。

高中毕业后,李岗考上了北方的一所名校。继父和母亲说要送他去,很少出远门的李岗这次没有拒绝他们的相送。继父很勤快地把李岗那只24寸的拉杆箱从车上拎上拎下,直至把它拎进李岗那间4人间的宿舍。

临走前,继父神秘地把李岗叫到一边,塞给他一只信封,说里面有2000元。想吃什么自己买,别太省着钱啊。

李岗捏着那个卷起来的信封,为自己心中升起的稍许感动难为情,他避开继父的视线,低低地应了声:噢。

李岗参加工作的第二年,母亲去世了,他回家奔丧,处理完丧事后,他听到一些议论,“房子”两个字映入他的脑海中,从此,这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他是至今才知道的,母亲和继父10多年来竟然从未去登记过,也就是说,他的手里没有那个受法律保护的红本本。

灯光下,李岗看着那个男人瘦得像根麻杆,佝偻着背坐在一旁默默无语。他想:这男人,怎么一下子老了这么多?

客厅里,母亲的遗像摆在柜子上,一双眼睛充满忧虑地看着他。李岗说,我明天回单位去了,你自己多保重。

男人点点头,抹了一把流到眼角的泪水,说,你也是,在外要懂得照顾自己哦。

不久,李岗处了一个女朋友,他看中了南山路城市阳光公寓那套90平方米的房子。他算了算,如果卖掉老房子,再加上母亲留给他的存款,应该可以把房子买下来。

国庆节,李岗带着女朋友回了一趟家。男人烧了一桌子菜,他们闷声不响地吃完。剩下两个男人的时候,李岗说,我打算买房子,还差50万。他打听过了,这套房子眼下能卖这个价。

男人说,以前都是你妈管钱的,我的工资都交给她了。我这里还剩5万元,你拿去吧。

李崗说,你的钱我不要,但这房子是我的,我想卖了它。

男人说,我知道,再过一段时间吧。顿了顿,他又说,不会太久的。

听说他有一个女儿,但李岗从来没有见过。李岗想过,退休了的继父可以住到他女儿家去。没有了母亲这根纽带,自己和眼前这个男人什么都不是。

年底,李岗又回了一次家,他太想买下那套房子了,他和女友去看了好几次,甚至想好了装修的方案,他们打算等房子装修好就结婚。

继父看见李岗似乎很不好意思,未等他开口,便拿出一张医院诊断书:我这病得的比你妈早,没想到,她比我先离去。医生说我活不过半年,这都半年过去了,我想应该快了。

李岗默然无语。他从超市买来一堆保健品,他知道这个救不了男人,但他又能怎么做呢。

房子你先住着,我买房子的事……再说吧。

李岗后来再未回去过,直到有一天,传来继父去世的消息。听说,他是受不了病痛折磨自杀的。

李岗再一次回家奔丧,他扑在男人的遗像前,痛哭起来:爸!爸!泪眼朦胧中,李岗看到男人似乎向他咧开嘴笑着。

酒香味儿

外面,脚步声渐渐由远而近,陆老爹连忙溜回床上,微笑着倚靠在枕头上。医生和护士进来,说:“陆老爹,量体温了。”

陆老爹听话地张开嘴,医生抽了抽鼻子,皱皱眉说:“你又喝酒了。”

陆老爹脸上露出孩子气般的笑容,“只喝一点点,一点点而已。”

“跟你说了多少次,你这病绝对不能喝酒。这儿,你是病人,我是医生。我得为病人负责。”医生严肃地盯了他一眼,口气生硬起来。

“行行,下次改正。”陆老爹笑嘻嘻地说。

医生看了看他,无奈地摇摇头出去了。

医生出去的时候,把陆老爹的妻子叫到外面。陆老爹想:还不是不让我喝酒,你有政策,我有对策。便从床头柜抽出一瓶西凤酒,偷偷塞到枕头底下,还用衣服盖严实了,这才满意地睡下。

陆老爹的妻子进来了:“老头子呀,刚才医生说了,如果你想身体早点好起来,你就再也不能喝酒了。否则,以后你的病情他一概不负责。”

“得得得,我知道了。”陆老爹不耐烦地说。

陆老爹躺在床上装睡,见妻子坐在床边不走,坐起来说:“你看着我干啥?还怕我逃了不成?”

妻子说:“不是怕你逃,是怕你喝酒。”

陆老爹气呼呼地睡下了,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刚才只喝了两口,还没过瘾呢,恨不得掏出酒来灌上一通。

过了一会儿,妻子听见他嚷嚷,“哎哟,肚子痛。不行,我要上厕所。”

妻子要扶陆老爹起来,他挥了一下手,“不用不用,我上大号,你可别跟着来。”

妻子看着他,说,“有事叫我。”

“有啥事,拉个屎都大惊小怪的。”

陆老爹关好门,坐在马桶上,把酒从衣服里掏出来,边喝酒边偷偷地乐。那酒,真是好酒啊,入口柔绵,清冽甘爽。什么叫快意人生,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否则,活着有啥意思哟。

陆老爹一边咂巴着,一边想起当年和人痛饮的情景。当年,他也是一个叫得响的人物,掌管了手下几百号人。他觉得喝酒时最能看出人的个性,老实不老实,豪爽不豪爽。那天有个上级领导来视察工作,吃饭的时候说好两人都干掉三碗酒,等他喝完,领导却耍赖不肯喝了,他立马摔碗走人。后来这个领导大概意识到自己不对,让人来叫他,他倔脾气上来了不肯去。直到领导和手下找到他睡觉的寝室,两人又继续喝酒。

陆老爹想到这位领导被自己拉着罚酒、醉得一塌糊涂、身子都钻到桌子底下去了,不由偷偷乐呵起来。仰起脖子,又灌了几大口。后来,他和这位领导成了好朋友,两人一见面就是喝酒。

住院已经好几个月了,陆老爹病情不见好转,人日渐萎靡,那天,他发起了高烧,疼痛也越来越厉害,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连续多日的高烧,让他的嘴唇肿胀、皲裂,一动,皲裂处就渗出血来。家人一筹莫展,医生给他搽消毒的注射用水,还涂了润唇膏,但效果都不大。妻子用浸过西凤酒的棉球,轻轻地在他的上下唇润了润,这时,奇迹出现了,昏睡着的陆老爹上下唇本能地开始一闭一合,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嘴唇咂巴着发出婴儿般叭叭的响声,仿佛又恢复了喝酒时的品酒劲儿。

几天后,陆老爹出现了昏迷的症状,已经完全不能进食了,他的唇却兀自在喃喃蠕动着,妻子伏在他身边,听见他在喃喃自语:“酒!酒!”

妻子眼泪流了下来,看着医生说,“随他吧,他就好这个。”她打开西凤酒,用筷子蘸了酒,慢慢地滴进他的口中。过了一会儿,陆老爹睁开眼睛,看着大家,竟然坐了起来,他让家人把西凤酒拿给他,打开瓶塞子,陆老爹不由深吸了一口气,病房里的人都闻到了那种清冽醇厚的酒香,弥漫开来的酒香似乎给了陆老爹神奇的力量,当年,自己和一帮好友边豪饮边朗声吟着: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来,来,来,将进酒,杯莫停。干!

想到这儿,陆老爹微笑起来。他知道这是回光返照现象,自己时间不多了。躺在床上,他向家人交待了两件事:我死后,一切从简,不开追悼会。第二,我喝了一辈子的酒,这西凤酒是我一生至爱,我死后,每年清明节在我墓前撒上一碗西凤酒,我便心满意足,不再有遗憾了。

陆老爹去世那天,天空下起了绵绵细雨,有人说,奇怪呀,今天这雨怎么有一股酒香味儿。

羡 慕

老张和老郭是邻居。老郭比老张早入住两年,老张等儿子上大学了,才开始装修。房子面积大,又遇上梅雨季节,这一装修就整整一年。老张也不急,等装修完,晾了半年,才住进来。

老郭在老张装修途中露了一次脸,匆匆看了一下他们的风格布局,夸了几句。老张知道这是客套话,他们夫妻俩都是公务员,买这套房还是按揭的,好不容易还清贷款,才下决心装修。只是简装,图个干净清爽就是了。

每天早上,老张夫妻俩雷打不动7点半出门去上班。他们不知道老郭在不在家,入住半年多后,一直没有碰面。晚上散步回来,看见对面防盗门猫眼透露出的隐隐亮光,才判断出他们家里有人。

有次老张遇见前面一幢的老童,聊着聊着说到了老郭。老童说,老郭带着老婆去国外旅游了。

老张说,真的吗?晚上我看见他家亮着灯光的。

老童笑起来,他和老郭都是做汽配的,一个圈子里的人,比较熟悉。老童说,他每次出去家里都要亮着小灯,装个假象。你说,小偷还会来吗?

那天,老张在交物业费的时候,老郭也进来了,聊了几句,意外发现两人同龄,生日也在同一个月,只不过老郭比老张早生了十几天,看起来倒比老张大了好几年。

下了一星期的雨,天气难得晴好。老张和老郭慢悠悠地在小区里散步。老郭说自己是农村人,早年种田,成家后跟人出来跑运输,后来有了些钱,自己开了一个小厂,就像馒头发酵一点点变大。

你别看我现在有房有车,说出来你也不信,我全身都是伤,一到雨季,痛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老张有些感動,也有些庆幸。回家跟老婆一说,老婆感慨,是啊,创业辛苦,还要担惊受怕,劳心劳力。咱们钱是赚得少了,至少旱涝保收,愁心事不如他们多。

从老童那儿,老张了解到老郭有两个儿子,一个在国外留学,另一个在国内,已经成家。他在上海有两套房子,值好几千万呢。老童说。

这些日子老郭似乎很忙,老张难得遇见他一次。想起那日老郭对他说的话,的确,哪个办企业的是在家闲着收钱呢?

夏天来了,老张夫妻俩在海边散步的时候,意外遇见迎面而来的老郭夫妻。他们第一次看见老郭的老婆,心底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老张老婆事后偷偷对老张说,我那天手机和钥匙落在家里,去他家去借打电话,以为是保姆,还叫她阿姨来着。

老郭站下来,跟他们聊天。说这几年行业不景气,找买家把厂卖了,他们这些日子就在忙这些事来着。好在基本已经弄好了,接下来想好好过清净日子。

会去国外跟儿子团圆吗?

不会,我们还是希望他回来的。咱们是中国人,还是回到自己国家好。

老郭说,那是,那是。

这以后,他们遇见的日子就多起来了。有时候,老郭夫妻会跟他们说,最近去了哪几个国家,风土人情如何。

我们都喜欢旅游,以前忙没时间,现在好了,趁还走得动,打算先去国外,等以后年纪大起来,再去走遍祖国的大好河山。老郭笑着说。

现在,老张夫妻晚上散步的时候会说,这些日子没有遇到老郭夫妻俩,他们去旅游了。

老张老婆说,看看人家多好,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有钱,有闲,想去哪就去哪。你看咱们每天像打仗似的,不自由,钱又赚的那么少。

老张想起儿子将来毕业后要在城市买房子,心头沉甸甸的,不由叹了一口气。

有一段时间,他们天天遇见老郭夫妻俩。老张说,下次打算去哪儿了?

还没打算。一来,这旅游是个耗体力的活。二来,在外面超过半个月就想回家。等得闷了,再出去走走。老郭说。

多好,你们生活过得像神仙似的,不像我们,吃不饱饿不死。

老郭有些惊讶,看着你们每天上班去,我们夫妻俩好羡慕。生活有规律,日子过得充实,工作想来也没有多大压力。

老张夫妻俩互相看了一眼,不由笑起来,羡慕我们?你们?

恩 人

刘慕洋太想把他的女儿嫁出去了,为此,他公然对外宣称,谁娶了他的女儿,就可以得到南向街上的一套公寓。

南向街是莲城最繁华的街道,那套公寓闹中取静,价值上百万,未婚男子心里艳羡那套房,可是一想到他的女儿,都退缩了。

刘慕洋多精明的一个人哪,年轻时一个人跑到石狮,批发来服装,开始摆地摊。后来,在南向街买了两套店面房。90年代初,20来万的价格可以在莲城买三套普通公寓。刘慕洋经商成功,成了莲城首屈一指的富人。后来,南向街建成精品商业街,很多人在街上开了店面,学刘慕洋做起了服装生意。

许是年轻时赚钱太拼命,忽略了家庭。刘慕洋老婆生下女儿3个月便随刘慕洋跑去做生意,有次女儿发高烧,他的母亲用土方子降温,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把脑子烧坏了。刘慕洋老婆受不了,随一个港商跑掉了。

现在,刘慕洋的女儿已是26岁的大姑娘,智商还停留在三四岁,人长得矮而胖,走路呈八字,胸前晃动着惹眼的两只大奶子,脸上带着经年不散的傻笑。

据说,有一次黄儿弄的老光棍给了傻妞一瓶津威酸奶,这傻妞就跟着老光棍走了。这事儿被传到了刘慕洋的耳朵里,他赶到的时候,傻妞正脱衣服,两只白晃晃的大奶子在老光棍前展露无遗。刘慕洋“嗷”地大叫了一声,一脚朝老光棍踢去。直到3个月后,老光棍才敢畏畏缩缩地出来见人。

从此,刘慕洋出去总是把傻妞带在身边,寸步不离,就是去店里,也把她带在身边。

这几年房价疯涨,有人出200万买刘慕洋南向街上的那套房子,他不肯。

一年多过去了,南向街上的人依然天天看到刘慕洋带着傻妞出来,一个在前面昂首挺胸地走,一个左顾右盼,迈着八字,露着一脸没心没肺的笑容。

寒风越刮越紧,这年冬天,地处海岛的南向街罕见地下起了雪,不久,街上商铺、银行和企业都挂起了红灯笼,虽然冷,大街上的人却如海潮汹涌,手里带着大包小包。年的气息重了起来。

这天,人们发现,刘慕洋身边又多了一个人,一个年轻男人,瘦弱白净,五官周正,一副文弱书生样。刘慕洋带着他们在南向街上来回走了两遍,有人耐不住好奇,问:刘老板,你女婿?

是啊是啊,我女婿。江海浪,大海的海,海浪的浪。

大家看着这个好手好脚的小伙子,冷静腼腆的微笑显示他的智商正常,只是两遍走下来,没人听他说过一句话,莫非这个人是个哑巴?

当然,傻妞能配上哑巴也是合算了。

莲城不大,七八万人口,早有好事者打听出来:江海浪父亲早年去世,前几年,母亲得了坏毛病。江海浪是个孝子,把家里的房子都卖了。母亲的医药费是个无底洞,这个时候,他遇见了刘慕洋。刘慕洋答应他母亲的医药费全包了,并把那套房子给他母子俩住,只要娶了他的女儿。

他把自己卖了。莲城的男女老少都说。

一个孝子不会是个坏人。这是刘慕洋得出的结论。

刘慕洋摆了几十桌喜酒,许是喜事,那天,傻妞出奇地安静,甚至羞涩。

莲城的人都想看刘慕洋的笑话,他们觉得外表周正的江海浪总有一天会甩了他女儿。

好几年过去了,江海浪带着傻妞走在南向街上。偶尔,身边跟着刘慕洋。他毕竟老了,半年前,他突然中风,治疗后出来,行动大不如前。

江海浪接了刘慕洋的班,掌管着南向街上的几家商铺。他并不是哑巴,只是说话口吃不利索,所以他很少说话,雇了几个精明能干的店员。

这年,刘慕洋去世。又一年,江海浪的母亲去世。

人们想:这下,傻妞有的苦頭吃了。

南向街上的人看到江海浪身边除了傻妞,还常带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知道的人说,那是江海浪雇佣的店长。就有风言风语传了开来。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江海浪也老了。有一天,他看着傻笑不停的傻妞说,娶你本是为了给我娘治病,我娘说,你是我们的恩人,所以,我不会抛弃你。

傻妞傻笑着,嘬着一根棒棒糖,口水滴到了衣襟上。

又过了些年,江海浪去世。

不久,人们看到傻妞跟在一个女人的后面,每天转悠在南向街上。认识的人说,是那个店长。她唤傻妞:姐。

爱的便利帖

下午两点整,民政局便民服务中心来了一对男女。年轻女人长发披肩,短袄短裤长靴。男人50来岁的样子,打扮阔气。两人表情严肃,他们并没有直接去窗口,而是在凳子上坐下来。各人拿出一只手机,低头看起来。

里面两个大厅,一个结婚,一个离婚,似乎,离婚的并不比结婚的少。一对刚领证结婚的小夫妻走出来挨着头看证,男的说,以后,你就是哥的人了。

女的说,不许你欺负我。

男的说,好好,就让欺负我,行不?

女人抬起头,听着他们的对话,若有所思。

男人看看女子,说,小雨,你累不累?

叫小雨的女子摇摇头。

这都过去那么长时间了,他真的答应会来?男人握着手机说。

小雨点点头没说话,她去了外面。男人抬起头,看小雨握着手机跟人说话。过了半个多小时,一个年轻男子走进来,他在门口张望了一下,径直朝小雨走来。

小雨站起来,一声不响地和年轻男子去窗口。

你怎么啦?又是照片尺寸不对。你存心的不是?

年轻男子笑了,对,我是存心的。小雨,我不想离,是你逼我来的。

小雨挽住身边的中年男人胳膊,医生说了,起码要200万,你有吗?没有是不是?他有。

年轻男子垂下眼,喃喃地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当然,我啥时候骗过你。

年轻男子默默地去了隔壁的照相室,一会儿,手里拿着照片出来,他看着上面的自己,眼神游离,满含悲伤。

他们很快办好了手续。三个人走出来,年轻男子跟在小雨和中年男子身后,看着他们的背影,表情复杂。

在门口,小雨递给年轻男子一个盒子,这是我们的纪念品,我一直保存着,你如果不想要,也可以把它扔了。

年轻男子看着他们肩并肩离去,低下头,打开盒子,两张《致我们终将到来的爱情》的电影票根、菲尼斯餐厅的发票、一副暴龙太阳镜、一只梦祥银手镯,还有一大摞黄色的便利帖。他坐在台阶上,看着上面写满的字迹,那是他每天上班前给她交待的事情:今天的菜单。外面下雨记得带伞。天冷要加衣。爱你,上面画了两颗心。吃药别忘。吃药。吃药。后来都是这样的字眼。

他们在一起1256天,他写了1256张便利帖。每一张都勾起他对那些日子的回忆,年轻男子悲从中来,不由放声大哭。

华里街,小雨把车子停下来,从钱包里抽出五百元给中年男子,谢谢你,希望你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

男人点点头,应了声。

小雨正要开车离开,这时,男人低下身,敲了敲车窗。

我家就在一楼,我老婆在家,你想不想进去坐一会儿?

小雨跟着男人走进一间光线阴暗的房子,室内虽小,但干净整齐,她站了一会儿眼睛才慢慢适应。一个女人,坐在轮椅上,看见他们进来,沙哑着嗓子说,客人来了啊。

哦,是小雨,她经过这儿,想来看看你。男人走到女人身后,按摩着她瘦小的肩膀。

今天还好吧。

好多了。那个电暖宝很管用,舒服。

这时,小雨才看清女人变形的手指,十根手指就像鸟的爪子,痉挛弯曲。小雨看了一眼,惊恐地转移了视线。女人温和地笑了笑,用毛毯盖住了手。

男人送小雨出來。

她这病好多年了,关节变形,不能行走。她曾自杀过,还闹着要跟我离婚,是我求她留下来。我陪她不如说她陪我,我俩没有孩子,回到家好歹还有个人相伴,她在,就有家的感觉。男人自顾说着。

小雨说,告诉我真话,你和她睡在同一张床上,触摸到她变形的肉体,你有过哪怕一丝丝的排斥感吗?或者厌恶。

男人犹豫了一下,低声说,没有。应该没有。

我这病是倾家荡产的病,而且不知道啥时候走,与其这样,还不如分开,我不想有一天看到他嫌弃我的表情。

我看出来,他很在乎你。

小雨笑了笑,和男人道别。

小雨坐上车子,开了一会,想了想,又倒转回去。

从民政局便民服务中心里,还有人三三两两地走出来。她看看手机,应该快下班了。

一个扫垃圾的环卫工人,手里拿着一个盒子,正把一副太阳眼镜往头上戴,一大摞的便利帖散在地上。

小雨走过去,把便利帖一张张捡起来。说,这个,给我好吗?

环卫工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坐进车子,小雨的眼泪流了下来。

去远方

黑暗笼罩着这片被雨浸湿的大地,远处,炮击的闪光不时划破浓郁的夜色。闻其躺在积满水的坑里,他受伤了。仗打了两天两夜,很多人牺牲了,剩下的战友不知道去了哪里。他迷糊着,一会儿睡一会儿醒。他梦见自己四仰八叉睡在烧得火烫的炕上,太热了,他浑身上下淌满了汗。渴!渴!他叫着,再次醒了过来。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站在他跟前,手里拿着一杆枪。闻其下意识地一摸身边,发现枪在男人手里。一急,他又晕了过去。

男人站在那儿看了会儿,弯下腰,背起闻其。他的脚步踩在被雨水浸湿的草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雨停了,月牙儿慢条斯理地从乌云里爬出来,停在闻其两条晃荡的长腿上。闻其瘦高,男人背得有些吃力。

前边有间房子,闪着暗弱的亮光。男人进去,把闻其放在这间屋子里唯一的一张床上。

他发高烧了,去拿些水来!他把枪放在桌边,对那个缩在角落里的女人说。

男人用水清洗了闻其的伤口,用一块浸湿的布贴在他额头上,又往他嘴里喂了些水。

做完这些,他对一直没有做声的女人说,我饿了,给我拿些吃的来!

女人冷冷地说,没有,东西都被你们抢光了,我都快要饿死了!

男人不信,在屋子里转悠,翻找着。女人的目光随着他的身子转动,嘴里嘟囔着:打仗委屈老百姓,啥时能让我们过安生日子哦。

他走出屋外,在过道的一个石臼里,他发现女人藏起来的半碗野菜米汤,还温热着。

女人绝望地哭了起来。闭嘴!男人恶狠狠地吼了一声,举起枪,说,再撒谎,一枪毙了你!

一转头,发现闻其躺在床上看着他,他把米汤端了过去。闻其摇摇头,说,把枪还给我!

男人握着枪看了会儿,咧了咧嘴,递给闻其。

你伤得很重,你得养好伤。他说。

男人和女人就像是一对冤家,碰在一起就吵。男人逼女人掏出藏着的粮食,女人愁眉苦脸,你们就知道欺负我一个寡妇,有本事上前线打仗去啊!

这天,男人又出去了。闻其躺在床上,隐约闻到一股弥漫的菜汤香味,他很饿,心里希望女人能给他一勺子。

一会儿,女人进来了,用一种冰冷的眼神看着闻其,说,你们啥时候走?我一个妇道人家,可不想背什么杀头罪名!

闻其说,大姐,这些日子打扰你了。我也想马上走,去找我的部队。等我能下床自己走路……

这时,男人进来,提了两条鱼,说是在河里摸到的,叫女人炖汤给大伙吃。

夜晚来临,暮色像一块黑布罩住了天空,女人坐在灶前往灶底下塞柴禾。这时,有歌声传来: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渐渐地,女人的脸上挂满了泪痕。战争夺去了她家人的性命,她恨战争,恨所有参与战争的人。她不要打仗,只想和家人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闻其倚靠在发霉的墙角上,他想起了大学时代的同学,他的冲锋陷阵的战友们。可是现在,他们在哪儿呢?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如果能和平,谁希望生活在有战争的年代呢?

男人痴痴地听着歌声,看着闻其,说,你唱得真好。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歌儿。

闻其笑了,说,这很简单,我教你。

闻其的伤渐渐好了,他打算第二天出发。

男人说,我知道你是解放军。老实跟你说,我是被国民党抓壮丁逃出来的,回家后才知道家人都被杀害了。这些日子,我发现你是个好人,想必你们解放军应该也不赖。你带我走吧,我要为我的亲人报仇!

天蒙蒙亮,闻其和男人准备出发的时候,发现桌上放着一个布袋,打开来,里面是几个热乎乎的玉米馍馍。

女人不在,不知道去了哪里。闻其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银元,放在了桌上。

在晨曦里,他们往远方而去。

在安静的时间里(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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